第二章
巴陵郡,又稱岳州。位於江南洞庭湖之東,是著名的產茶區。
盤宿鎮,正是巴陵地區之中的一個小點,然而地勢得天獨厚,多適合於種茶的酸性土壤山崗,茶葉產量佔整個巴陵地區的一半之多,且品種多樣。
鎮中大部分人靠茶葉吃飯。其中大戶人家有林家的“林氏茶莊”、古家的“廣德茶園”和劉家的“大發茶行”。
不過這已經是以前的事了。五年前劉家已成功地排擠掉鄰近的古家,兼并了廣德茶園,成為盤宿鎮乃至巴陵的第一茶商。而林氏茶莊呢,原本就是三家之中最弱的一個,人人都猜它很快也會被兼并,結果它卻出乎意料地硬撐到現在,而且局面越來越好。最近開發出新品種好茶“白茫”更是深受歡迎,看來是不會輕易倒閉了。更奇特的是,它的主事者是一名豆蔻年華的少女!
沒錯,林氏茶莊的主事正是一名女子,年輕得人側目。但不可否認的,她的能力之強也頗讓人側目。林氏茶莊在她的經營之下逐步擺脫困境,不僅還清了上任主事者留下的舊債,而且擴展了茶山面積,還把出產的好茶遠銷到全國各地。她──林方緹,是鎮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毀譽參半的奇怪女子,是三姑六婆茶前飯後的頭號話題。
林家如此出格實屬無奈之舉。四年前,前任主事者林文和,即林芳緹之父為茶莊費盡心血,在大發茶行的步步進逼之下無計可施。心力交瘁之下一病不起,數月後辭世。茶莊大亂,大發茶行少東劉富仁乘機上門商談收購,林妻個性軟弱,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惶恐之中只好任人擺佈。危難之時,林家大女兒林芳緹挺身而,出堅拒了劉家的苛刻條件,一肩扛下偌大的家業。當然,此等大違禮教世俗的行為引得眾人議論紛紛,但林芳緹果敢強硬的措施鎮住了手下,在林母不管事,又無長兄的情況下,茶莊倒也無人再提反對意見,只是各自做打算,考慮茶莊倒閉后的去處。沒想到林芳緹真的有些本事,採取一系列措施,逐漸使局面獲得好轉,羸得了手下各管事的信賴和尊重。經過兩年的艱難時期,終於擺脫困境,重振家風讓劉家氣得牙痒痒奈她不得。現在邁入第四年,林氏茶莊發展得更加穩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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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整個茶莊從沉睡中醒來,人聲漸響。
茶莊建於平緩的山腰上,依着地勢而建。主院前面是茶莊議事廳和賬房管事處,後面為林家家眷居所,兩側分別為茶莊長工和傭僕住的兩排房屋,簡單而實用。莊院四周植着各式樹木,再外面就是茶園了,周圍望過去所有目之所及的山頭都是林家的茶山。莊院前的大坪連着一條石砌的階梯,直通山腳。
林芳緹獨居一座院子,與林母和其妹林芳綰共住的院子相對,位於茶莊後方之右。
時值初春,即使地處江南,仍是有些微寒。但此時,芳緹已起身坐在書案旁辦公了。
嚴格來說,芳緹算不上美人,她太過沉靜嚴肅,沒有妙齡少女的嬌俏神態。雖然繼承了林母精緻的五官,卻不善裝扮自己,服飾也盡量趨向簡便和中性化。年紀輕輕便擔起整個家業,她並不輕鬆,甚至時常習慣性地皺眉,少有歡顏。
天真無邪的年月離她好遠了,情況也不允許她這樣。可是疲倦時偶爾會憶起年幼時的她,那時她活潑可愛,聰明好學,讓林父深以為傲,最喜歡帶在身邊逗她玩耍。但隨着生意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林父越來越忙,看着敬愛的父親一天天愁白了頭髮,她只恨自己為女兒身,不能為父分憂。父親逝后,她無暇悲傷,為了柔弱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為了父親一生的心血,當時未滿十七歲的她拋開了一切,毅然成為現在的她。
現在她已經二十一歲,算是老姑娘了,自從她接管林氏茶莊后就無人敢問津,此事成為林母的一塊心病,但她自己倒不覺得,反正她也不想嫁人。只是林母時常拿此事來說項,催促她趕緊物色婆家,並常為此自責傷心,讓孝順的她頗覺為。
叩門聲打斷了她的沉,“進來。”
是林母身邊的小丫鬟,她恭敬地福身:“大小姐,夫人請您過去。”
母親有什麼事找她?林芳緹點點頭:“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得到答覆,小丫頭連忙再行禮,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總是這樣的,家裏的丫頭們沒有幾個不怕她,男人們也敬畏她的能力和手段,她幾乎沒有親近的人,除了自小服待她的貼身丫鬟玉兒。
此時,林母端坐於花叢邊的亭子中,慈愛地靜聽身邊的小女兒林芳綰彈琴。
一曲終罷,林母掏出手帕輕輕試去芳綰額角的香汗,“綰兒,你的琴藝真是越來越好了。累不累?”
芳綰嬌笑着偎向母親:“娘在笑話孩兒,孩兒彈得才不好呢。”
兩母女笑鬧一會兒后,林芳綰秀眉微蹙:“姊姊怎麼還不來?都叫她好一會兒了呢。”
林母安撫地拍拍女兒:“她忙吧,再等一會。”
芳綰嘟嘴:“人家都等了這麼久了。”
“你看你看,不是來了嘛。”林母指着走向亭邊的身影。
“娘,我來了。”芳緹走進亭子向母親行禮,隨後向妹妹打招呼。
“坐吧。緹兒,你──嗯,茶莊的事多不多?”
芳緹微微一笑:“娘,有什麼事就說吧。”
“唔,是陳家的事。”林母細察大女兒的反應。
芳緹未露一絲表情,“噢,什麼事?”還會有什麼事,不就是又想借錢。陳家是芳綰的未來夫家,前年訂的親。她向來不喜歡陳家的奢侈浮華,更看不慣芳綰未婚夫陳天華的輕佻浪蕩,但既然母親和妹妹中意。自己倒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芳綰未嫁,陳家就來借過好幾筆不小的錢,舊債未償,又想來借?
林母推推小女兒,芳綰才不情願地說:“天華說他們家生意最近周轉有些困難,我就應幫幫他啰。”
“答應?綰兒,你知不知道陳家已欠了我們多少錢?而且他借錢根本不是做生意。”
“我……我……你幹嗎這麼凶!天華只是運氣不好,做生意才虧本的。”芳綰委屈地住母親衣袖,眼眶泛紅。
林母心疼了,不禁朝芳緹皺眉:“緹兒,別這樣對綰兒。綰兒遲早要嫁過去的,你幫天華不就是幫綰兒?綰兒已經答應天華了,怎好又說做不到?”
“娘,陳家已向我們借過不少債了,況且茶莊也不是十分寬裕。”
芳綰扁着紅唇轉過頭去:“陳家家境不好,又有什麼辦法,我們家,有哪個好人家敢上門,姊姊又不嫁……”聲音里含着莫大的委屈。
雖然妹妹語焉不詳,芳緹清楚她的意思。對於因自己的“不正常”而使有頭有臉的人家不敢上門,阻礙了妹妹不少好姻緣,她一直心感愧疚。不然憑妹妹的美貌,配陳天華那個浪蕩子真是委屈了她。
罷了,她努力賺錢還不是為了娘親和妹妹。
“好吧,我盡量想辦法,他要多少?”
正事談完,三母女陷入沉默。
林芳綰仍是不太高興,姊姊明明有辦法,卻要為難人,真是小氣。因此賭氣不想說話。
林母正努力想找些話題,她對這個大女兒不是不疼,只是芳緹向來精明能幹,甚少承歡膝下,如今又掌管着整個家業,母女之問不免有些疏離。
芳緹不忍再見母親為難的樣子,隨着扯了些日常事務后,便說有生意上的事要辦,向母親告退了。轉身時還隱約聽到母親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從母親處出來后,林芳緹巡視了好幾座茶山,察看新栽的茶樹生長情況。近晌午方回到自己的院裏。
丫鬟玉兒已經望眼欲穿了:“小姐呀,你怎麼才回來。飯都涼了,我去幫你熱熱。你快先去洗把臉。”洗臉水馬上端了出來。
不一會兒,玉兒已手腳利落地佈置好午餐,才把大小姐按在桌邊:“快吃快吃,你早飯也沒吃多少,吃完了去休息一下。小姐,你就是不會照顧自己,你看,整天忙來忙去,頭髮也不好好梳個漂亮的髻,老像個下人似的綁着,衣服換來換去就那麼幾件,首飾又不戴……”
芳緹邊吃飯邊盤算着下一批茶葉的銷售,小丫頭的嘮叨射進左耳又流暢地飄出右耳。
“小姐!你有沒有聽我說呀!”玉兒不平地怒吼。
芳緹習慣性地漫應:“有呀。”
玉兒懷疑地看看小姐心不在焉的樣子,真的有?暫且信她。接着又繼續自己每日三遍的念經……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玉兒的滔滔不絕。
“誰呀?”
“大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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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茶莊議事廳芳緹和屬下一干管事緊急集合在這裏已經整個下午了,現在已是掌燈時分。
情況不容樂觀。林氏茶莊自產自銷,讓大發茶行一直抓不到切口搞破壞,儘管他財大劫大也沒辦法。但現在他們找到突破口了:運輸。
巴陵地處長江水道幹線,水路是運茶的立要途徑。眾所周知,使用碼頭除了要給官府交稅外,還必須孝敬當地的幫派。而盤踞巴陵各個碼頭的正是十幾年前興起的海龍幫。
“現在大發茶行買通海龍幫,不給我們的貨進出碼頭,存心要困死我們。”
“今天他們宣佈我們林氏不能使用碼頭,並強硬扣留了這一批要運出的茶葉,還打傷了我們好幾個夥計,官府也不敢替我們出頭。”
“官府怎麼敢管呢?海龍幫的來頭可不小啊。幫主海大鵬據說是當今武林盟主的得意弟子,誰惹得起?”
“能不能找人到海龍幫說說情,多交點錢,讓他們網開一面。”
“行不通的,大發茶行存心不給我們活路。你也知道大發茶行一向與海龍幫巴陵分堂主有交情,最近大發的少東又拜了海龍幫的幫主的老丈人的大舅子的二姊夫為干爺爺。唉,這次真的無計可施了。”
“唉……”
眾管事議論完畢,各自搖頭嘆息,最後一致瞧向始終未發一言的林芳緹:“大小姐,你說句話吧。”
“大家都知了大概的情況,但我們未到絕望的地步,各位務必齊心合力,共同度過難關!”芳緹沉吟良久方才開口,“劉大叔,你跟碼頭的人比較熟,多跑幾趟,看是否有轉圜的餘地。張叔,你去看看有無漁船可幫我們先運出一些急需的貨。陳管事,你領幾個夥計,先把鄰近幾個鄉鎮的貨從陸路上運出去。方管事,你負責告知各地的買家,就說我們的貨因故要延遲一些時日才能到。還有,各位要管好屬下的夥計,切勿與海龍幫再起衝突,先避開他們,不要給他們有挑畔的借口。”
“可是,這都不是根本的辦法呀。海龍幫做事向來不給人留餘地,恐怕……”
“不錯,海龍幫正是此事的癥結。江湖事還須江湖人來解決,所以,其餘各管事都想想辦法,看有無熟識的江湖中人可幫我們說情或出頭。我也打算到海龍幫的總舵武陵去探探情況,或許還有解決的方式。只要海龍幫解除禁令,林氏就能保住了。”
有條不紊的安排和沉穩依舊的氣度暫時安撫了管事們的慌亂。
芳緹則竭力不讓自己心中憂慮溢於言表,若她也慌了,情況就再也不能收拾。但,這次真的很辣手,能不能闖過去實在沒什麼把握。
難道父親一輩子辛苦掙下的家業要毀在她手裏嗎?母親和妹妹怎麼辦?茶莊百來口人怎麼辦?
不,她不能慌,一定要鎮定。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她一定能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