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出乎卓葶的意料了--
蒲從雲並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也沒問他大哥、二哥爭着請她用飯的原因。
難道他不覺得奇怪,或者……有曲祭師在,不方便說話?
卓葶知道自己不該胡思亂想,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腦子裏紛亂如麻的思緒,當她一腳高、一腳低,慌不擇路往前走時,身後突然傳來蒲從雲的叫聲。
「卓姑娘,我看妳很心不在焉啊。」
卓葶狐疑地回頭,就見蒲從雲和曲祭師站在十幾步開外的另一條路上。
原來她沉浸在不安的情緒中,竟沒發現自己走岔了道!
「卓姑娘,那是通往深山裏的路,走丟可不得了!」曲羨林面帶討好的說。
「我知道,我……我只是看路邊的花兒好漂亮,想采一朵。」卓葶尷尬地說,而後往前方的山壁走去,想摘朵花兒替自己解圍。
蒲從雲看她動作毛躁,驀地想起族人自衛的習慣。「回來,別在這裏亂走,危險!」他說。
「是了,捕獸夾!」曲羨林聽到這話,立刻明白過來。「卓姑娘,不少獵戶在這條路上設了陷阱,妳快回來,被傷到就麻煩了……」
他雖是祭師,說的話可不是言靈,轉眼看見卓葶腳下微閃的寒光時,臉色不禁大變。「天啊,別踩!」
幾乎在他高叫的同時,蒲從雲也以極快的速度奔了過去。
「什麼?」卓葶昏頭昏腦,整個人反應不過來。
她今天毫無心理準備遇見了蒲從雲,神經就一直緊繃著,現在又是走錯道又是捕獸夾,腦子裏雖然明白兩個人的話,身體卻不聽使喚,左腳鬼使神差往草叢中踩下去。
霎時,刺骨的疼痛從腳上炸開,疼得她幾近昏厥。
已經跑到她身後的蒲從雲,雖然反應極快地伸手抱住她,但還是慢了一步,沒能幫她逃脫受傷的厄運。
「腳,我的腳……」卓葶臉色驀地變白,眼淚更是隨着驚懼一同涌了出來。
蒲從雲心裏一寒,直覺朝她腳上看去,即便隔着鞋子,也能瞧見鮮血不停從裏面滲出,頃刻染透了半個鞋面……他趕緊將癱軟在懷的卓葶擺到地上,單膝跪到她身旁。
「忍忍,相信我,不會有事的。」他嘴裏說著,雙手用力,取下卡在她腳上的鐵夾。
他安慰的話語讓她慌亂的心稍稍安定。「謝謝……」誰知才吐了兩個字,就唇色青白地抽氣。
「別說話,也別亂動,閉上眼睛休息就好。」蒲從雲俐落地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葯,替她止血。
曲羨林也神色慌張地跑過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一語成讖。
1三公子,卓姑娘她該不會……」站在旁邊,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他忍不住發問,被捕獸夾卡住,多的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
「住嘴!」知道他想說「殘」字,蒲從雲原本隱忍的面容頓時染上一層火氣。「姓曲的,我從小到大見過的祭師,沒哪個像你這樣烏鴉嘴,你若喜歡說晦氣話,祭師的位置大可讓給別人去坐!」
「是、是……」曲羨林驚出一身冷汗,連忙點頭稱是。
蒲從雲不再看他,將目光轉回卓葶腳上。
簡單處理了下傷口,血暫時止住了,但不知藥效能持續多久,況且天要黑了,離寨子還遠,偏偏周圍沒有可供休息的地方。有心讓曲祭師回去找幫手,又怕時間拖得太長,對她腳傷不利……
略一沉吟,他攔腰抱起卓葶,大步往盤龍寨方向走去。
蒲從雲突兀的舉動讓卓葶吃了一驚,可此時的她痛得沒半點力氣,只能依順地靠在他胸前。
離她一指之遙,是那張面帶焦慮的俊臉,卓葶愣愣地抬眼看他--明明不是第一天認識,為什麼此刻看着他,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心跳隨着他腳步的起伏愈來愈快。
「三公子,這……與禮不合,傳出去不太好吧……」雖然能理解蒲從雲此時的心情,曲羨林猶豫了下,還是追了上去。
蒲從雲自然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都什麼時候了,還滿腦子迂腐思想,卓姑娘的腳萬一有事,你負責?」
「可是……我怕大公子和二公子他們誤會……」曲羨林惴惴不安地說。
蒲從雲聽了不當一回事,只是冷哼。「他們要怎麼想,隨他們去,倒是你,畏首畏尾想那麼多,不累嗎?」
曲羨林頓時噎住。
三公子大概在外待久了,不了解寨子裏現在的情況!
他偷偷瞅了蒲從雲一眼,正想提醒他多留神,前方山道上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什麼人,還不快放下小姐!」撞見自家小姐被人抱在懷裏,突然出現的年輕人立刻朝這裏邊跑邊叫。
見是朝廷特使葛庭安的貼身侍衛錢浩,曲羨林趕緊作揖解釋--
「錢大人別誤會,這是我們苗寨的三公子,卓姑娘受了傷,公子只是幫忙,絕沒半點輕薄之意。」
「真的?」錢浩急掠而至,聲音明顯帶着敵意。
「當然,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問卓姑娘,她是當事人……」
「曲祭師,不用說了!」見他對個陌生人點頭哈腰,蒲從雲很不高興,挑眉不耐道:「我要女人還用得着輕薄,貪財貪勢自動送上門來的到處都是!」
錢浩一聽,眉頭當即豎起。「你什麼意思?!」
「不不,三公子說的當然不是卓姑娘。」曲羨林急得連忙打圓場。「卓姑娘為人那還用說,我們親眼看見的……」
不就是個小小苗人,也敢如此囂張!錢浩滿肚子火,沒心情聽曲羨林說什麼,刷地一下拔出寶劍。
「小子,放下小姐!」他冷喝一聲。
蒲從雲連正眼也沒多瞧對方一眼,抱着卓葶直往前走。
「你……」被人小覷,錢浩氣得渾身發顫,長劍一揮,朝着蒲從雲后心直剌過去。
見身後光如閃電,整個人陷入混亂的卓葶倏地清醒過來。「錢大哥,不要!」她失聲大叫。
身後風聲響動,蒲從雲抱着卓葶旋起一腳,錢浩手裏的長劍頓時被踢飛,他眼眸一挑,冷冷問道:「還要打嗎?」
「不……怎麼可能?!」看着沒入樹榦的劍柄,錢浩不相信自己竟會被人一招擊敗。
現場氣氛緊張,卓葶抓着蒲從雲的衣襟,虛弱地開口。「蒲公子,請你放我下來……」
蒲從雲低下頭,瞪住卓葶的目光隱晦難懂。
卓葶不敢看他的眼睛,扭頭輕喚錢浩。「錢大哥……」
「小姐,屬下在!」錢浩倏地回神,面無表情地從蒲從雲懷中接過卓葶。
「你怎麼找來了,葛大人呢?」身子一動,腳上就疼得厲害,卓葶唇色蒼白地問,想用說話分散注意力。
「有人見妳往北出了寨門,猜妳大概又來看湖了,所以就過來看看……」見她左腳包裹得嚴嚴實實,上面還有血跡,錢浩一怔,忍不住擔心地問:「小姐,妳怎麼傷成這樣?」
「沒什麼,是我不小心,踩到捕獸夾……不小心卡了一下……」她笑得虛弱,想了想忽然抓住錢浩的手,小聲道:「不要怪他們,是我自己走岔了道,和他們無關……」
蒲從雲聽了覺得刺耳,冷哼一聲,轉身想走,瞥眼瞧見卓葶沒有血色的臉,不禁又扭頭叫住曲羨林。
「你趕緊回寨子,把幾個好大夫都叫來!」他腳程快,本該自己去,偏又拉不下這張臉。
「不麻煩了……」卓葶輕咳一聲,氣息虛弱地說道。
「怎麼,妳不相信我們苗家流傳千年的醫術?」蒲從雲沒好氣地瞪她。
「我家大人雖是朝廷命官,卻也略懂醫術,不勞公子費心!」沒等卓葶開口,錢浩就語氣惡劣地插話,也不看蒲從雲,見曲羨林領命后趕忙跑去找人,也抱着卓葶走開。
卓葶滿懷歉意地看了蒲從雲一眼,而後向錢浩小小聲的求情。
「你別和葛大人說我偷偷跑來看湖好嗎?免得他又念我……」
「妳傷成這樣,以為我不說,大人他就不會知道?我看妳還是安心養傷,別胡思亂想了。」
「那……好吧……」眩暈再度襲來,卓葶無力地閉上眼睛。
天已黑,四周再無人跡。
蒲從雲站在原地,面色黑沉,腦子裏滿足卓葶的身影。
這丫頭,一會兒是廣寒子的弟子,一會兒又變成下任土司夫人,她究竟是什麼人,她來苗寨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瞧她一心想成仙的樣子不像作假,但和那個錢姓小子關係親密,也不像演出來的……
垂下眼帘,他仔細回想,忽然瞥見路旁一隻繡花鞋。
是她的!
蒲從雲心念一動,將鞋從草叢中拾起。
「休想欺瞞我,等着瞧,我總會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目光在沾滿血污的繡花鞋上停留片刻,他喃喃自語,而後轉身走進茫茫的夜色中……
簡單的四角樓、簡單的陳設,在朝廷特使葛庭安眼中,這種只能勉強稱得上整齊的屋子,偏偏是他現在的落腳處。
「苗人好歹也有上千年歷史,怎麼盡蓋這種破樓?難看不說,還靠街,吵都吵死了……」葛庭安百無聊賴地仰頭看天。
「拜託……你可不是來遊山玩水的……」躺在床上,卓葶嘴裏說著,見婢女小心翼翼為她換藥,驀地想起自己該表現一下了。「唉唷,好疼,我快死了!」她大聲嚷嚷。
葛庭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小葶,妳還真會說笑,多少天了,傷口早就癒合得差不多了,還疼得快死?」幸虧他略懂醫術,要不還真被這小丫頭給騙了。
「你什麼意思,說我在裝嗎?你去卡一下試試,看有沒有我這麼疼!」被人一語點破,卓葶板著臉,不服氣地說。
葛庭安搖搖頭,睇向床上俏麗的容顏。「我看妳啊,根本就是在逃避現實!」
「逃避現實?我?哈,笑死人了!」卓葶立刻不以為然地哼給他聽。
「妳別嘴硬。」葛庭安走過去揮揮手,示意婢女動作俐落些。「今天苗寨的兩位公子都問我妳身體怎麼樣了,能否一起用飯……」
「噗--」卓葶剛吞進嘴裏的葯汁全數噴了出來。「咳、咳……我可是病人,病人的神經一向脆弱,你最好別說刺激我的話,免得我病情加重,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
葛庭安譏誚的視線落在她略顯狼狽的小臉上。「我瞧妳倒是精神滿好的……怎麼,要我答應他們嗎?這可是妳證明自己的好機會。」
「我沒你想的那麼幼稚,才不中你的激將法!」她故意扭開臉,看也不看他。
「小姐,葯。」婢女收拾完床褥,將葯湯送到她眼前。
卓葶瞥了眼葛庭安。「葛大人……注意,別再害我噴葯!」她張口,用手誇張地捏住鼻子,喝下那碗又苦又澀的黑呼呼葯汁。
婢女收拾好葯碗,退出廂房、掩門而去。
沒了旁人,葛庭安坐上床緣。「小葶,妳老這麼裝病,我看不是辦法。」
「喂,我剛才怎麼說的,小心被你刺激又吐出來!」卓葶才不理他,溜的一下滑進被窩,又卷了卷被角,將自己裹得緊緊的。「葛大人……晚安……」
她本來就愛睡覺,葯湯里又摻了幾味安神的引子,一下肚,整個人就開始迷迷糊糊。
「才到晌午妳就跟我說晚安,想氣死我嗎?」葛庭安用力拍着她的被子。
「呵呵……」眼皮都快睜不開了,她卻忍不住大笑。「真要有那麼一天,我一定開心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覺……」
「妳三天三夜不睡覺?我看還不如成仙現實些!」葛庭安不層地撇撇嘴。
「什麼口氣嘛,總有一天我會叫你刮目相看!」
葛庭安聞言,忍俊不已地點頭。「妳說的對,是我口氣不好,我道歉。這樣說吧,等妳得道成仙那一日,為了風光門楣,我一定泥塑金身為妳修廟,這樣妳可滿意?」
「你會那麼好心,我才不信……」卓葶昏昏沉沉地應道:「反正我要睡覺了,拜託你別吵我就行……」
看她已陷入迷糊的小臉,葛庭安無奈地起身。「貪吃、貪睡、愛做白日夢,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我愛做白日夢,你不也是?整天想着升官發財,又比我好到哪裏去?」她不服氣地反駁,隨後打了個哈欠。
「我這叫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哪和妳一樣!」葛庭安拂袖,聲音不屑。
大人又在和卓姑娘拌嘴了,剛進屋的錢浩頓時笑出來。
「錢大哥,你來了正好,你給我評評理……」卓葶瞇着眼,半睡半醒地嘟囔。
世界這麼大,人各有志也不奇怪啊,憑什麼大表哥一心當官是光宗耀祖,她想成仙,就得被人笑話?
錢浩還沒回答,就被葛庭安拉出門外。
「怎麼樣,查出來了嗎?蒲從云為什麼派人暗地調查小葶?」
有這樣的事!卓葶在屋裏聽了個大概,一時間睡意全消。
「屬下找人問過了,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錢浩答道。
「這樣啊……」葛庭安沉吟片刻,忽然道:「該不會是他也想染指下任土司,你瞧,每天送來這麼多珍貴藥材,如果不是討好,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但苗寨的人都說,蒲從雲沒半點要當土司的意思……」
「哪有人不喜歡往上爬的?」葛庭安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這是他老謀深算、讓人防不勝防的地方!」
蒲公子才不像你那樣;「官迷心竅」呢!不知為什麼,卓葶好想反駁,但猶豫了下,還是沒開口。
她知道,蒲從雲自始至終懷疑她的身分,可這事,她該怎麼向大表兄解釋?
說他倆在小木屋裏單獨住了好幾天?
不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才不說呢,何況她猜的也不一定對。
「既然他也喜歡小葶,嘿嘿……」
斷斷續續的,門外傳來葛庭安不懷好意的笑聲,卓葶頓時僵直。
大表哥,千萬別叫她去招惹蒲從雲啊,她可是很怕他的呢!
對了,裝病,繼續裝病,躲在床上比哪兒都安全……這是葛庭安帶着錢浩離開時,卓葶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