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母親

焚膏繼晷兩三天後,眼前已經有複影,沒空吃飯,光憑着優酪乳保存體力。

接到這單生意,她心裏大大的喊了聲糟。這是相好的淑儀帶着哭聲來求助的工作,淑儀接了個標案合約,原先覺得工作尚在進度內,那知道小女兒突然染了腸病毒,雞飛狗跳之餘,渾然忘得一乾二凈,臨到要交貨前一個禮拜,才不經意的翻出來。

「這合約打不出來,沒了以後的生意事小,但是這合約關繫着客戶的生死,弄不出來,我可粉身碎骨也沒救了。」好幾天守着孩子的她,眼窩深深的凹陷出憔悴,「舒祈,我知道萬般為難,求你趕一趕…」

這一趕,換舒祈眼窩凹陷出憔悴。

打完最後一個句號。她癱軟在鍵盤上。

累。但是因為太累了,血管里的血液漱漱的流着,和着心跳一起響亮,連太陽穴都跳動助興。

居然睡不着。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睛,覺得滿面同情的遊魂都比她好看。

「可憐…憔悴損,怎堪折摘?」螢幕出現的少女,吟着聲聲慢。

「得慕…你的喪禮還熱鬧嗎?」舒祈發現自己還會虛弱的笑笑,斷定自己不會魂歸九天。

得慕微微一笑,「好歹我躺了六年。父母親都到場就很偷笑了,還敢期待什麼呢?」

「白馬王子來親吻可愛的白雪公主。順便接到天堂定居。」

「真幽默。」得慕嘿嘿冷笑,「白馬王子沒出現,不過天堂和地獄都派了人來挖角。」

「哇…」舒祈索性溜倒在地板上,兩眼無神的看着天花板,「挖角?」

「兩邊都要我去當引導人。」得慕從螢幕里出來,緩緩的坐在她的身邊,「吵成一團,跟靈堂吵死人的擴音器混在一起,蔚為奇觀。」

想像那種吵雜,舒祈噗的一聲笑出來。

「後來…有種聲音壓倒了他們的吵鬧…我的耳朵都快震聾了…」得慕伸伸舌頭。

「誰?打雷?」

「不,我媽媽的哭聲。邊哭還邊唸,滿像孝女白瓊的。」得慕自己也笑了起來。

為了這種不應該的訕笑,相對沈默了一會兒。

得慕嘆了口氣,「我和母親永遠處不好。即使我好手好腳腦筋清晰,她還是沒正眼看過我。媽媽只有弟弟一個孩子。雖然她延續了我植物人的生涯,卻日日裏在床頭埋怨不休,不只一次要我趕緊死一死,省得拖累弟弟,現在又哭得驚天動地,實在…不懂。」

「母親嘛。」舒祈心情也低沈了下來。

「母親嘛。又能怎樣?」得慕鬱鬱寡歡的抱着膝蓋,「天生有些父母跟孩子就是不和,這不是誰的錯。」

舒祈呻吟一聲,面朝下的趴在地毯上。「我母親憎恨我。」

「不會那麼糟吧?」得慕輕輕的攏着她的長發。

「你看過我回去吃飯嘛?」

深深的獨居在距離母親兩條街的地方,怎麼樣都不敢回家。

「回家,總是無止盡的疲勞轟炸。對於我和她而言。」

嘆息着。也許母親也不懂,為什麼會這麼厭惡自己的女兒吧?也許,身為女孩子,在誕生的那一刻,她就註定了被怨恨的命運了。

從小,舒祈被寄養在與母親不和的祖母家,很久才見一次面。在幼小的舒祈眼底,母親是那個會問她很多奇怪問題,然後又不停的生氣的好看婦人。

即使她已經過了兒童期,母親還會拿三歲時的回答跟任何願聽的人抱怨:「說到我們葉舒祈,從小就愛哭,都是他們奶奶寵壞了…蛀牙…

三歲了還要人喂…問她想不想我,居然說不想…要帶她回來台北,死都不肯,哭得好似我是后媽…」

這樣簡單的內容,她可以一連說兩個小時,像是壞掉的錄音帶不停的重複着。

上次聽到這些內容,是上上個禮拜天,替母親買東西回去時聽到的。

非常厭煩。以前住在家裏,時時刻刻被母親監視着。有時她安靜的在自己房間看書或發獃,母親會悄悄的打開一點點門縫,窺看她在做什麼,若是看漫畫或是睡覺,會惹來如雷的斥罵。

這種沒有預警的聲響,常常會驚嚇到她。這種驚嚇等到離開母親獨居,還常常害她在夢中彈起來,全身冷汗涔涔,終夜不得再成眠。

過去了。她常將手蓋在自己眼睛上面,過去了。

「你不怕我們這票孤魂野鬼,倒是懼怕自己的母親。」得慕笑了起來,聲音卻也悲哀着。

舒祈一動也不動,睡熟了過去。得慕微笑着,替她拖了被子蓋上。

回到舒祈替她做的檔案夾,得慕喜歡這個名字:「得慕的諮詢中心」。

在她的世界裏,來往的生魂亡靈雜沓。她喜歡聽他們的煩難,給他們中肯的建議,教他們在舒祈的電腦里構架自己的世界,安居樂業下去。

天堂?想去的人,得慕也會像旅行社的導遊般,替他們和天堂方面接頭。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喜歡得慕,留下來和她做相同的工作。

天堂和地獄都爭着要得慕去,就是看中她高超的諮詢和公關技巧。

開玩笑。想當初我還半死不死,種在床上當植物人的時候,她哀求着上天堂,天堂的死亡司拒絕她;她想乾脆下地獄,地獄的罪魂部不肯收。

理由都是她還沒死。但是悽悽惶惶的遊魂,能夠去哪呢?人間漂蕩着喜歡吞噬遊魂亡靈好增加自己能力的惡鬼妖魔,許多人熬不到死的那一天,就被吞吃了,連轉生的機會都沒有。

若不是害怕的躲到自己家裏的電腦,循着光亮來到舒祈這裏,得慕早不存在了。

「得慕,你這種行為不會被原諒的。」死亡司的天使緊張的抄着筆記,「你們,你和舒祈,這種模式,像是在人間成立天堂地獄外的第三勢力。」

得慕只橫了他一眼。

罪魂部只閉緊了嘴,匡啷啷的打着迷你型的notebook.抬起頭對着得慕一笑。

「得慕小姐,你若改變主意,這是我的名片。」

接過名片,她笑了笑,罪魂部英俊的惡魔,對她行了漂亮的軍禮。

「我期待着舒祈小姐和您共同架構的第三勢力。」

呵呵…哪有什麼第三勢力?這一群可憐的人,能夠有什麼第三勢力?

天不管…地不收…

後來沒能交談下去,實在是母親的哭聲太吵了。在母親口裏,她是個沒用到了極點的人。

得慕笑着和世界裏的眾人打着招呼,幾位職工拿了文件追她。

「哎,我累了。參加自己的喪禮,是很累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開始費心的上鎖。一道又一道。從簡單的喇叭鎖到複雜的視網膜辨識系統,花了時間都設定好。

躺進遼闊沒有邊際的床,水色透明的蕩漾。她閉上眼睛,無須擔心,母親…母親無法打開這麼多的鎖,從門縫裏偷看我。

頰上緩緩滑行着大顆的眼淚。

不是你會驚跳而已,舒祈。

像是聽到了得慕的聲音,舒祈清醒了過來。

過了會兒,才發現,電鈴響了一下子了。一開門,淑儀憔悴卻笑嘻嘻的臉。

「打好了。」雖然累得快掛了,舒祈還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子。

「謝謝。小女脫離險境了。」

「恭喜。現在誰照顧她?你先生?」

淑儀僵硬了一下子,馬上滿面堆笑,「是。」

說謊。

等淑儀走了,她坐起來,臉上木木的,望着前面。

舒祈曾經得過百日咳。那幾乎咳出血來的夜晚,母親都焦急的陪在身邊,整夜不寐。但是…不管怎樣的大病小病,父親除了嫌我咳得吵了他的睡眠,不曾看顧過。

所以,她從來不恨父親,因為對舒祈來說,父親只是陌生人。誰會恨陌生人?但是,母親…

她曾經多麼希望,母親抱她一抱,用跟妹妹說話的口吻,對着我說話。

但是母親的眼神總是困擾而內疚。她無法愛我,但是為了無法愛我的事實驚慌不已,只好用更多更激烈的言辭糾正女兒,設法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女兒不聽話的錯誤。

舒祈退避到牆角,木然。

然後,她對着虛空說話,「你現在在做什麼?不見面的這個月,你還好嗎?」

她開始想念愛她的人。為了母親拒絕愛她,舒祈終生愛的饑渴症…

大約永遠都無法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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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祈的靈異檔案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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