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柳毅和時三來沉默着,埋頭趕路,皆想儘早離開洞庭湖。走了一夜,將近拂曉時,終於出了湖區,進入長江水道。
柳毅尋了個礁石坐下,呼了口氣。真累,在水裏行走老是半浮半沉的,比陸上費力多了。唉,總算離開那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了,現在該好好想一想以後的去向。“時姑娘,來休息一下吧。”
時三來也停下步子,倚靠在另一塊礁石的陰暗凹處。垂頭着,視線悄悄看向柳毅,她知道洞庭龍君和黃繕終會對這個書生下毒手,也知道任何人進了鎖焱澗就不可能平安出來。旁人的生死她理不了,但是,這不說明洞庭龍君和公主兩方皆不容許此事泄露嗎?不管她有無完成他們的命令,都不可能善了的。她該怎麼辦?周圍佈滿危險,稍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這一點早已感應到了。身為一個水族小卒,在兩個強大的龍神面前,她能往哪裏逃?
“時姑娘,你還在害怕嗎?”柳毅見她微微發抖,關心地探身詢問。
姑娘?現在才注意到他這樣稱呼,是陸上的叫法吧。聽說陸上的人皆以外貌年齡來決定稱呼,但在水族仙界,年齡代表着修行時間,無其他意義。其實水族修鍊成到一定程度后在陸上也能呼吸,許多修行者便總會忍不住上岸瞧瞧另一個世界,但她卻從來沒有這種好奇心,安全是最重要的,所以岸上的一切對她而言全然陌生。
“時姑娘?”她怎麼不答話?柳毅不由起身走向她,“你沒事吧?”
剛一靠近她所站的礁石,時三來驀地受驚似的身體一弓,眨眼竄離兩丈遠,嚇了柳毅一跳。
“你……不用害怕,我沒惡意的。”柳毅退後兩步,真是的,他長得像壞人嗎?話說回來,魚不都是這樣子的,真要見了人就靠過來才奇怪呢。
沉默又回到兩人之間,柳毅坐回原處,時三來半晌后也終於靠回礁石。無語,各想各的事。
怎麼辦?柳毅皺着眉,他不會笨到真的以為替龍君夫婦把書信送到便可平安回家享清福,這等有關私隱之事,以那兩人的霸道,斷不允許有知曉內情之人存活,況且還有一個陰險的黃繕。一個沒有法力的凡人,如何跟那些神通廣大的人對抗?逃到陸上,趕緊找個深山老嶺,尋個陸上神仙來庇護有沒有用?畢竟其中有不能外泄的因由,只要找個仙界之人做護身符,諒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胆地取他性命……嘿,柳毅想到此,笑着搖搖頭,覺得自己在異想天開。神仙是隨便找找就有的嗎?退個一萬步,就算他能安全逃到岸上,但這個鰣魚精呢?她屬於水族,成仙之事還要由他們裁定,勢必受累。怎麼才能讓她安全呢?
怎麼辦?時三來絞緊十指,這個書生已註定在劫難逃了,想必她也不會簡單脫身。不管送沒送到,都不會有好結果。送不送?送哪一邊的?向來只憑直覺趨吉避凶,七百年來倒也躲過不少大劫,但這種兩難的境地卻讓她無法選擇。因為不論做怎樣的選擇,都是兇險。從龍三公主和黃繕身上,她都清晰地感應到了殺氣!怎麼辦?她該怎麼逃過這一劫?
思量半晌,柳毅終於決定先往東海去,到時再看局勢如何。“時姑娘,我們還是把信送往東海再說吧,反正到錢塘江口也須取道東海。”神仙的能力不是他能測知的,誰知道他們有沒有辦法監視他們的去向,惹怒了他們,到時一個雷劈下來他就頂不消了。
也只有這樣了,時三來遲疑着點頭。龍神法力高強,如果發覺他們沒去送的話,恐怕立時即有殺身之禍。這個書生不知道自己已是必死無疑吧?但他的生死無須她多事,顧得了自己就好。
“那就這麼定了吧!假如東海龍王真像他們所說的公正嚴明、不拘私情,說不定我們向他闡明原因,還能得到他的幫助呢!”連洞庭龍君那些人都祈盼龍王的“主持公道”,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抱一點點、一點點希望?主意打定后,柳毅安下心來,開始悠閑地觀賞水裏世界的晨景。
為了未來的未知的未定的未必的處境而發愁是一件非常蠢的事,他不屑為之。
啊,晨光中的江水可真美哪!紅日初升,給清澈透明的碧藍水體又添了一層彩染,水波輕盪,漾出變幻萬千的光紋,比單調的藍天白雲美麗多了。有如此美景可賞,他冒那麼“一點”風險也是值得的。時三來無神地望着周圍游來游去的無知小魚,憂慮的雙眉里着揮之不去的恐懼。轉頭卻見到柳毅一副樂陶陶的模樣!她真是萬分不解,處在這麼危險的境地,他竟還有空莫名地張望着傻笑……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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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紅鯽魚繞着草叢相互追逐着,青蝦好奇地爬出來瞧瞧熱鬧,鱖魚卻被吵得縮回卵石縫中,一隻老烏龜懶洋洋探出頭來享受午後的陽光。
這幅尋常的河景看在柳毅眼中是全然的新奇。忍不住伸出手指點點老龜的圓頭,和遲鈍的老人家打個招呼,並引來它驚訝的眼神。呵,它一定沒料到在水底還會碰到人類吧,有意思!在水中走了兩天,他逐漸能夠嫻熟地控制身體的沉浮,行動輕巧多了。而且吞了洞庭龍君那個什麼丸,連日來腹中全無飢餓之感。似乎真的不需飲食。呵呵,這趟行程倒也真不賴。
“啊!時姑娘,快看!那條小鯉魚在跟我們打招呼呢!呵,真可愛,不像它媽媽一樣害羞。”柳毅笑呵呵地指着旁邊那對鯉魚母子。
他在說什麼呀,未蒙點化的水族是不會思考的,就像七百多年以前的她,哪可能打招呼、害羞呢?這書生越看越怪。鰣魚原本就不是群體生活的族類,修行之後更是寂寞,向來獨自一人的她,自然不善與人言談。這書生老愛跟她說話,她都不知怎麼回答,何況他說的大半都是沒有意義的廢話。
對她的不出聲很習慣了,柳毅很快轉移了注意力,盯着前面游來的古怪生物。咦?光裸的皮膚上佈滿小突起,看起來硬邦邦的,以很笨拙的姿態游過來。“時姑娘,這又是什麼魚呢?”一路上他總是不停地問話,起先是因為好奇,然後變得沒話找話也要和她搭腔。而她絕大多數時間是沉默,整日不說不笑,開始還以為她是驚魂未定,後來才發覺她本性如此。只是兩人同行,不交談實在很怪異,所以他正在努力改善這種狀況。
時三來看了看那種生物,終於開口:“暗面豚。”
“是嗎?連名字都那麼奇怪!”他因她的回答而欣喜,伸手去觸那條東西頭上的小突。
“有劇毒。”她輕輕加了一句。這種罕見的魚生活於河口,在江河中很少見,生殖時節偶而會有少數溯回淡水河或湖泊。
柳毅驚跳縮手,回頭望着她微微苦笑,差點就碰上了呢,萬一中毒就不好玩了。
“你不吃它就不會中毒。”感知他心中所想,時三來又添一句。
“這樣啊?哈!哈!”柳毅摸摸鼻子,有些發糗,原來是自己太緊張了。不過,引她多說了兩句話,也算是有成果吧。
時三來轉過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絲弧度,但未成形便已收斂。這個書生,有時真是古怪得很。對她而言,、所有的生物可分為兩種:有危險和沒有危險,她以此判斷是需避開還是不需理會。而他……是個新類型。不過,如今這種境況,趕緊到達東海才是正事吧。在未感到安全之前,她一刻也不能安心。看他仍在好奇地研究,忍不住出聲催促:“走了。”
“哦,好。”柳毅微笑,順從地隨她前行,邊走邊打量着她。因為路上的景物沒空玩賞,所以把好奇心全移到同伴身上。
不知她有沒有發覺,剛才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耶。一路上她似乎很怕他的接近,不管行路休息,總是離他兩文遠,且總是走在他身後,活像隨時準備逃命。眉字間也總含着一絲懼意,該不會是害怕他吧?奇怪,她早已修鍊成精,也快升仙了,多少有些法力吧。有法力的人不都會顯得很威風的嗎?她怎麼還是這麼怯怯的,像個受虐過度的小媳婦?總讓他不自覺地生憐,以至時常忘了她是活了七百年的魚精。
時三來當然覺察得到他的打量。雖然很不自在,但因為其中不含惡意,所以忍住沒有避開。同行兩天,她非常確定他的無害,雖然仍保持着距離,可是戒備心已消去,這對於她已經是極限了。
各有所思的兩人默默走了一程,周圍景緻產生了變化,水草漸漸稀疏,魚類等生物也絕了蹤跡,最後成了全然荒蕪的沙泥地,寂靜得讓人發毛。
這裏有些詭異,柳毅詢問地望向時三來。她謹慎地望望四方,“這片水域,常常有渦流,快些過去。”這片區域地形很奇怪,水流變化異常,隱隱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她每次路過這裏都是快速地游過,不敢稍事逗留。
難得她說了這麼長的一句話,看來是挺嚴重的。柳毅點頭:“嗯,那我們快走吧。”
戒備着走了一會,時三來墓然轉身瞪向後方,倏地往反方向縱走,瞬間遊了十幾丈遠,隱入礁石群后。
怎麼了?什麼東西出現了?柳毅嚇了一大跳,緊繃地望向後方,是什麼兇惡的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沙地上,只見到一條烏黑的魚受驚地鑽入泥地。
柳毅眨眨眼,不解地搔頭,方反應過來,疾步去追時三來的影子。
“等……等等我!時姑娘,稍等一下!”呼呼呼,好累,跑了半天才追到她,“時姑娘,你幹嗎跑?剛才怎麼了?有什麼東西嗎?”
時三來抑往狂亂的心跳,漸漸放慢了腳步,驚慌甫定地回頭望去,離得夠遠了吧?
柳毅跟上她。不懈地追問:“怎麼了?方才到底有什麼在我們後邊?你怕的不是那條魚吧?”最後一句話是想個開玩笑讓她放鬆。
“烏鱧。”意外地,時三來低啞的聲音答道。
“呢?”他不明白。
“那是烏鱧。”
“啥?你說那條魚?方才在我們後面的那條黑溜溜的魚?”烏鱧?很常見的魚類呀,長相有些怪,但肉味挺美的。那又怎麼了?柳毅還是不明白她為何有這麼大的反應。待見到她懼意猶在的小臉,靈光突現,“你真的怕它?!不會吧?別說你是魚精,快成仙的鰣魚精!單論個頭他都沒有你大,為何會怕它?”怕一個常在餐桌上出現的美味?他不敢相信!心裏不禁起了個疑問,她有什麼是不怕的?
時三來不語,一個人類不會了解她的恐懼的。烏鱧是極為兇猛的肉食性魚類,貪食又狡詐。很久以前,她有過被烏鱧追捕的經歷,那時的恐懼她永世難忘。現在慌亂地躲,是因為可怖的記憶,更是千百年來遺傳下的習性。
得不到回應,柳毅自己推算出因由:“好了,我明白了。”女孩子本來就古古怪怪,不管是人是仙還是妖精。就像陸上的姑娘,明知沒有危險,卻還是會被老鼠蟑螂一類的東西嚇得驚叫連連。
時三來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明白了什麼?突地,一個激靈,她又停住步子,瞪着前方——
“又怎麼了?”柳毅停下問道。
“等等。”時三來緊張地八方張望,她敏銳的感覺碰觸到了什麼東西,可是周圍沒有異樣,很安靜——太安靜了,“有危險。”
柳毅眯起眼,“什麼危險?”
“不知道,有些害怕。”而通常她的害怕即是危險的信號。
“還怕?天哪。那烏鱧已經走了。”柳毅翻了個白眼,果然,所有的女孩子,不管是什麼族類,脾性都差不離的。
不,不是的。是另外一種感覺,比方才強烈千百倍,她很清楚其中的差別。但不善言辭的她說不出來。那是一種隱隱的、莫名的感應,無法形容得出,可是她知道那真的存在,就像她幾百年來躲過的無數次劫難的先兆……
柳毅不在意地越過她繼續前行,十幾步后發覺她仍站在原地,回頭喊道:“怎麼了?快過來呀,你不是說這片水域有常渦流嗎?”
時三來搖搖頭,凝神分析危險的感覺從何方傳來。越來越強烈了,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危機感,讓她習慣性地搖緊拳,止不住開始顫抖。
“到底怎麼了?”柳毅嘆氣,無奈地順着她的意思來哄她,“既然可能會有危險,那麼我們就應該快點出去對吧?出了這個區域不就安全了?在這兒磨磨蹭蹭地,豈不是等着危險到來?來,快點過來,你看,再走一程,前方就是有水草的地方了。沒事的,過了這一段就安全了。”可能這片寸草不生的水域確實讓她緊張吧,他發覺這個小魚精對水草和礁石非常依賴,行路時總是儘可能靠近草叢,休息時也必定要隱藏於其中。
他說的也對,可是她還沒測出危機來源的方向,時三來遲疑着移動腳步,眼珠戒備地注意着周圍的動靜。她已經很確定,有可怕的妖怪正盯着這裏!現在怕是來不及逃出去了。而在敵人出現時無方向地盲目逃竄是最危險的,她必須步步為營。
柳毅耐心地等着她慢吞吞地走近。雖然一直覺得她膽小得過分,可也沒今天這麼異常,莫非真是被那烏鱧嚇着?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都說沒事了,你不必……”
這邊!時三來倏地驚跳起來,面對左方,擺好逃命的姿勢。
柳毅這次倒沒被她嚇着,嘆氣着也跟着她望向左方,“這次又是什麼了?什麼也沒有啊,你看見什麼了?不是就空蕩蕩地……天啊!”就在眨眼間,原來死寂的沙泥地突然旋起風暴,霎時濁流蔽目。
等沙泥散開,顯現眼前的是一群猙獰可怖的怪獸,有些半人半魚,有些撩牙犄角,有些鋼眼鐵盔,團團圍住他們。
柳毅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區區一個凡人也有幸見到如此陣仗。定了定神,拱手問話:“來者何人?為何阻住小生兩人的去路?”
怪物群中塊頭最大的一隻鐵甲獸聞言桀桀怪笑,揮舞着蟹鉗狀的手臂,“這裏是我們的地盤!你們要過去,先把身上的寶貝交出來!”
啥?連妖精里都有佔地為王的土匪?!柳毅又開了一次眼界,“我們哪有什麼寶貝,沒見我們都窮哈哈的樣子嗎?老兄,行個方便,讓我們過去算了。多謝多謝!”看來這夥人都不好惹,柳毅邊哈拉邊盤算着脫身之計。只是不知同樣身為妖精的時三來有無辦法應付?回頭看向她嚇顫的樣子,立刻熄滅了這分奢想。“時姑娘,你身上有沒有什麼東西,破財消災算了。”如今只盼他們只搶不殺。
時三來顫得說不出話來,這群妖匪中大多是低級的妖精,但其中有兩三個厲害的水獸精,是她絕對不敢惹的,竭力抑制懼意,心神不斷探索着四面八方,往哪裏逃?
一隻矮扁的妖怪橫着六條腳爬出來,兩個眼珠子呈棒狀伸出眼眶,往柳毅二人身上掃射,“沒有寶貝?哼,那鰣魚精身上就有一顆紫英珠!這書生身上……咦?我怎麼看不出他的原形?”這可奇了!
“先別管這個!”另一個滴答着口水的圓肚大嘴怪接口,“把他們捉來再說。呵呵,後邊那個女魚精,道行看來也不淺了,肉味應該不錯。哦,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了。”它是食妖獸,專門吸取其他妖精的精氣,增加自身的功力。
不妙!看來勢難善了,柳毅凝神戒備。
食妖獸首先動作,涎着口水,伸手朝時三來撲來——
“時姑娘快走!”柳毅想也不想,飛撲上去擋在時三來身前,被食妖獸的巨掌抓住,差點掐斷他的腰!疼得附牙咧嘴之餘還不忘扭頭去看時三來是否安好——咦?沒了!她什麼時候逃的?他愕然,卻也放下心來,乖乖讓自己疼昏過去。
“可惡!讓那個魚精逃了!”眾妖匪措手不及,也都沒料到那看來柔弱的幼魚可以瞬間遁得無影無蹤。眼看追不上了,只能狠狠地扼腕。
棒眼妖爬過來,抓起柳毅的頭髮提起他,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嗯……奇怪,愣是看不出來。“真是怪了,這書生到底是什麼東西?”
食妖獸把柳毅的腿拉到嘴邊,“不管是什麼,讓我吞了他!”他好餓!
“不行!”棒眼妖好勝心起,扯住柳毅不放,非要看個究竟不可,“從來沒有我看不出原形的妖精!我要把他帶回去,放在煉妖堡里煮透了來看清楚!”
“別這麼麻煩!你快放手!不然我連你一塊吞!”
“吞我?嘿嘿,你吞呀!你敢吞就吞呀!”
“你以為我不敢?我現在就……”
“閉嘴!”鐵甲獸怒吼,上好獵物的逃脫讓他非常惱火,一再吵我把你們都砸成碎片!”
眾妖噤聲。鐵甲獸望望天色,“媽的,今天收穫真不好!走,我們再到北邊轉轉,碰一下運氣。走吧!”
眾妖應聲而去。棒眼妖像寶貝似的緊緊捲住柳毅,他一定要研究個透。
食妖獸又想跟着去再捕一次獵,看看有沒有運氣能遇到好吃的妖精,一邊又依依不捨地回頭叮囑棒眼妖,“煮出他的原形之後,要等我回來吃哦,不然我饒不了你!”誰理你!棒眼妖示威性地朝他晃晃爪子,扛着柳毅往他的老巢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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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好熱!
柳毅猛地睜開眼,卻差點被滾燙的液體灼傷眼,連忙閉上,好一會才小心地張開。天呀!他被關在一個密閉的鐵鑊里,鑊中還充滿黏稠的液體!幸好洞庭龍君給他吞的辟水珠使冒着泡泡的液體沒接觸到他的身體,但隔着微薄氣層傳來的熱就夠他受的了。
稍微轉頭打量一下四周,他在狹窄的空間困難地轉了個身,仔細搜尋着出口。再不想辦法出去,他就快烤成人幹了。
嗯,看來是這裏了,他摸到了頭頂的一個圓蓋。這應該就是鍋蓋吧,瞧它的邊緣可是很密實呢。雙手用力往上撐——嚇,好燙!縮回手,翻查全身上下,不知道有沒有堅硬的東西可用來撬呢?摸了半天,掏出兩塊傳訊水晶,對比了一下,覺得龍三公主給的那塊比較適手,便抓起它開始動工。
努力撬了一會兒,剛掀起一絲縫,便從縫中窺見那棒眼妖正揮着爪子爬過來,慌忙縮手,閉目裝死。
鑊蓋被掀開,棒眼妖揮去鑊中冒出的蒸氣,探頭去瞧柳毅。“咦?”不敢置信地雙眼再突出三寸!伸出爪子去撈起來猛瞧,“怎麼還是人形?!看來這書生的確有些料,不知什麼來頭?嗯,添點藥水,再煲一下好了。過兩個時辰再來看,就不信你還是這副模樣!”說著,將柳毅丟回鑊里,從前肢注了一些液汁進鑊中,藍色的汁液融入水中,立即嗤的一聲冒起濃濃的白煙。棒眼妖放下鑊蓋,慢慢爬了出去。
“再煮一百年都是人形啦!”只是會變成人干而已。柳毅嘟囔着推開鑊蓋,咳了兩聲,揮開刺鼻的白煙,跳下地。幸好他眼明手快,趁着白煙冒起時迅速將手中的水晶放在鑊沿,沒讓蓋子蓋實,這才能那麼順利地逃出來。如今也顧不得斯文形象了,貓着身摸到門口,小心地張望許久,確定沒有妖怪在附近后,撒腳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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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這裏安全了吧?天哪。累死他了!柳毅扶着礁石蹲下,大口喘氣。埋頭跑了約摸半個時辰,一直到出了那片荒漠的水域才敢停下,差點累死了他。抬頭望望四周,此地水草和生物如常,應該是安全的吧。
喘了半晌終於回過氣來,想到時三來,又皺起眉,她應該也安全地逃離了吧?現在到哪兒去了呢?苦着臉坐在地上,找不到她可就慘了。他在水中根本辨不出東西南北,又沒有感應水流的本事,沒有她的領路恐怕要一輩子漂浮在無邊水域了。
“時三來——時三來——”越想越沮喪,索性扯開嗓子喊兩聲聊以自慰。“時三來——時……哇!”他見鬼了嗎?還是幻影?眼前站着的,真是他正在呼喚的時三來?
時三來也有些驚訝,想不到這書生竟然也能逃脫。當時她瞅准一個薄弱之處,趁着食妖獸開始動作的那一剎那從包圍圈中遁走。別的法術她沒把握,瞬間移位的本領可是很不錯的。逃到此地后,見沒有危險了才停下來思考:書生死了,書信自然送不到了,她該回洞庭去復命還是試着逃離洞庭龍君和公主的掌控?
正為難之際,竟聽到這書生在叫她,倒也嚇了一跳,不知他是如何逃出來的。但這個並不在她關心的範圍內,沒有多說什麼,她指着東方,“走吧。這邊。”那伙妖匪不知會不會追來,早些離開為妙。
她……饒是溫和如柳毅也有點生氣了,他不敢說他救過她,也不能苛責她有危難時獨自逃脫的不對,但畢竟命運相連呀,見到同伴遇險后九死一生逃起來,起碼應該給一句問候吧?枉他一直那麼擔心她的安危!
“你沒有別的話說嗎?”
時三來搖頭。
“你……”柳毅吸氣、呼氣、再吸氣、吐出來。他不怪她,真的。大難臨頭獨自游本是魚之常情,天性如此。雖然她原本可以拉着他一塊逃的,但他不能怪她,多一個人畢竟少一點把握。可是……她多少該給點愧然的神色看看吧。瞧她訝異的樣子,好像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終於忍不住明說了:“我說,你難道沒有一絲絲愧疚嗎?一點點?”他用兩指比出“一點點”。
不明白他要說什麼,時三來再搖頭。
“你、我……如果我剛才死了呢?我要是死了怎麼辦?”他死了她也難辦吧!
她低下頭。柳毅見狀松下口氣,終於知道後果的嚴重性了吧?
考慮了一下,她給出答案:“魂魄出竅后,拘魂使者會來接你,帶你去地藏府聽判。”水族死後的程序是這樣的,凡人就不太清楚,應該差不了多少吧。
嗯?她在說什麼?柳毅想了想才悟到她的意思,苦笑不得。她竟然……算了,人和魚總是不同類,觀念相異也是正常的。對牛彈琴是笨蛋,對魚發怒也不怎麼聰明。話說回來,她方才的回答還真絕!柳毅搖頭微笑,恢復了溫和的氣度,“走吧。這個方向是不是?”
“嗯。”她點頭,隨他往前走。眼角不禁掃了他一眼,這個書生,忽怒忽喜,真是有點奇怪。
再走了一程,天色已完全黑下來。
柳毅朝四周望望,建議道:“時姑娘,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明早再上路。”今天也夠累了。
停住腳步,時三來打量着地勢,找了隱蔽的水草叢鑽進去。這就是她同意的表示了。
柳毅不禁又想嘆氣,她總是這樣的,少話到了極點。起碼應個聲吧?要不點個頭也就夠了,這樣不聲不響地多無聊哪。再嘆息一聲,也開始找休憩的地點。知曉她的習性,不敢靠她太近,惟恐她受驚,又不放心離她太遠,便尋了個離她三丈遠,能看得見她的礁石側躺下。
夜色寧馨,水波蕩漾中,透過罩着他的氣層,傳來微微的寒意。他拉攏衣襟口,不禁又望向時三來,不知她是否也會感到冷?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在白操心,她常年在水中生活,必然習慣這種溫度。
翻了個身,石頭硌得他很不舒服,拔了些水草墊在身下,才覺得好受一點。唉,現在真懷念陸上乾爽舒適的床墊。仰頭看天,水中望不到月亮,更看不到星辰。對了,現在已是八月,今年中秋恐怕趕不回家中團圓了……
鄉思不覺盈滿心頭。老母親會牽挂吧?身體可安好?不過不要緊,有大哥大嫂在家中,會照料妥當的。……對了,小妹今年中秋後及笄呢。……慘!忘記她的生日禮物了,記得上了岸要趕緊去買,要不她會記你一輩子的……嗯,不如就在水裏找一件新奇的東西吧……三弟呢?年前他走時三弟正對木工活着迷,現在怎麼樣了?……不管他了,那傢伙總也定不下來,現在怕也膩了,又迷上別樣東西了吧……回去要說說他……東一搭西一搭地瞎想着,腦中漸漸模糊,終至沉人夢鄉。
水草的掩蔽下,時三來背靠着礁石,雙眼清醒地睜着。她一向淺眠,因為睡眠時是極危險的毫無防備的時候,她能避則避。而夜裏往往藏着更多的危險,所以她大多數夜晚都是不睡覺的。
微微轉頭,看得見柳毅的起伏的胸口,也感覺得到他均勻的呼吸。不可思議,在這樣陌生的地方都可以睡得這樣熟,萬一有危險來了怎麼辦?這個書生真不知如何形容他好。
夜已深,她睜着眼,如同前幾夜一樣,聽着他安詳的呼吸,半睡半醒。
突然,某一種聲音驚動了她,時三來的眼睛倏地瞪大,全身肌肉繃緊,瞬時已處於逃跑狀態。不對勁!危險正急速而來!
她站起身,卻感到無論往哪個方向逃,都躲不過的!那股力量太強勢了,根本不允許她逃脫,只有順服的分!惶恐而無計可施,只能呆立有原地,等待着命運的宣判——
柳毅亦驚醒過來,立即知道不妥了,連忙翻身站起。因為此刻轟隆隆的雷聲響震天地,使江水都隨之有規律地振蕩,即使是聾子也能感覺到聲音的威力。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柳毅湊近時三來身邊問道。唉,看她又怕成這副樣子,一定又是不好惹的東西出現了。“時姑娘,你先別怕。來的是什麼人?我們是不是趕快逃走?還是躲起來?”
時三來搖搖頭,避不了的。因為來的是——
軍隊!柳毅瞪大眼,他看見了軍隊!
大張着嘴,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軍隊!身穿統一標誌的服裝,高舉着整齊的刀槍,踏着整齊的步子,排水破浪,眨眼已行進到他們身邊。不會吧?剛遇過土匪,又碰到軍隊,他的運氣何時這麼好過!
大軍目不斜視,從他們身邊經過,但同時有一隊士兵從中抽出,迅速圍住柳毅兩人。行動有條不紊,顯得訓練有素。
難怪時姑娘不敢逃,這種陣仗誰敢輕舉妄動?柳毅乖乖地攤開手,任士兵們搜過他的全身,然後在刀劍的簇擁下,被帶到一架華麗戰車面前。
好大一個怪物!柳毅仰起頭,驚嘆地觀賞眼前的龐大戰車,它被六隻麒麟獸拉着,平穩地浮在水中,渾身散發出耀眼的金光,使得其上的雕龍刻鳳更加不凡。讚歎完車后,才定睛看向車上的人——咦,形狀和裝扮蠻像洞庭龍君的,該不會……
“大膽!你這書生,竟敢直視鄱陽龍將軍?還不快跪下!”他的凝視太過無禮,終於引起侍衛的怒喝。
這下子證實了他的猜測:又遇到了一條龍!唉,是這年頭龍神多得滿江遊了呢,還是他的運氣實在太好?
柳毅順從地跪了下來,關心地回頭看向時三來,見她抖得實是厲害,很想安慰一下她又不敢隨便說話。鄱陽湖的龍將軍?聽起來是有正式封號的龍神,應該不會不講道理、存心為難他們吧?但,有洞庭龍君的先例在……嗯,難說。
鄱陽龍將軍,戰車中高大威武的男子,聽完手下的報告后,抬頭掃了一眼跪地的兩人。銳利的視線幾乎使時三來嚇昏,連柳毅也不敢直視,低下了頭。這個龍神眼中的煞氣甚重,顯是比洞庭龍君更加霸道,通常對這種人只能順從。
“你們兩個是什麼人?”低沉的聲音,帶着隱隱的雷震。
“小生為人界凡人,從洞庭湖而來,欲往東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只有實話可說,信不信由他。
“凡人?”邵陽龍將軍眼一瞪,“一個凡人進入水界有何圖謀?用了什麼法術來辟水?”可疑!
柳毅急急申辯:“回將軍,小生是因為……”這事說起來長長的一大串,不知這個龍將軍有沒有耐心聽完。
顯然是沒有!未等他把頭一句話說完,鄱陽龍將軍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閉嘴!本將軍沒空聽你狡辯。來人,押下他,帶回去交由役差官處置!”手一招,即有兩個士卒扣住柳毅。
柳毅張口欲喊,但其中一個士卒伸出手掌往他額上一拍,柳毅立即感到全身麻痹,神志清晰卻動彈不得,僅有眼珠能稍稍轉動。嗚呼,這下慘了!
“你呢?”鄱陽龍將軍轉向一旁瑟縮的時三來。
“我……東……東海的魚精……時……時……”時三來顫不成聲。這龍神有着太肅殺的強勢氣息,迫得她無法呼吸。
“嗯。”膽小卑微的小魚精,鄱陽龍將軍的利眼上下打量她一遍,揮揮手,“去吧。”
“謝……謝將軍!”心一松,卻抖得更厲害,時三來磕了個頭,勉力爬起來轉身奔走。太可怕了,這龍將軍身上滿是殺孽!
等等,時姑娘,拜託給我作個證吧!我不是壞人呀!柳毅有口不能言,眼睜睜地看着她倉惶離去——
她,又丟下他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