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着一面薄牆躺在南宮燁屋外的床上,陸雲歌雖然累,卻怎麼也睡不着。她知道,大戶人家為了方便主子夜間使喚,丫鬟通常睡在主屋外面,可她……就是不習慣。
這倒不是她嬌貴,也不是怕南宮燁會對她如何,而是想起整座小樓里就住着他和南宮燁兩個人,感到十分彆扭。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以南宮燁的身分地位,住的地方居然沒人伺候,好不合常理,這不但出乎她的意料,也使她對他的猜疑又多上一分。
他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身邊不敢留人?
如果師父讓她調查的事,確實與南宮燁有關的話,在他身邊伺候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多了礙手礙腳不說,還容易露出馬腳……想到這,陸雲歌再也睡不安穩,擁着被子坐起。
對她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經歷,小臉緊緊繃起不說,抓住被褥的手都滲出了汗。
老躺在床上瞎猜也不是回事,總要找出事情的真相才行啊!
不知過了多久,陸雲歌決定起身先察看一下自己所處的環境再說。
抖着手掀開被子,她摸黑套上鞋,一不小心,下床時發出吱嘎的聲音。
啊!她連忙捂住嘴,屏着呼吸不敢再動。學武之人聽力異於常人,就不知南宮燁醒了沒有?
時間一點點過去,陸雲歌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不見房裏有什麼動靜,這才悄悄鬆了口氣。
這個時候,她不得不感激那道薄牆,要不然,難保南宮燁不會發現她的異常舉動。
陸雲歌沿着走廊摸黑走了一小段路,馬上覺得自己是在自討苦吃——人生地不熟,半夜裏瞎折騰些什麼,不如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等天亮再說。
反正她有的是時間,總有法子摸清南宮燁的底細。
剛想回頭,她心底又在嘀咕,要是擾亂武林的離魂掌真是南宮燁所為,那她豈不是和殺人兇手共處一室了?
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啊!額頭不禁又有冷汗滲出,陸雲歌打了個哆嗦,還是……她輕顫着想,還是早點弄清事實,回解劍山莊向師父交差比較好。
猶豫片刻,她繼續往前走,轉過一個彎,樓道上有亮光透進。藉著這點微光,她悄悄來到樓底,終於到了晚上吃飯的大廳里。
進入大廳,覺得離南宮燁遠了,陸雲歌便沒了顧忌,嚓地一聲將火褶子點燃,想找找桌上是否有蠟燭。
她記得吃飯時有點着,就不知被南宮燁拿走沒有。
大廳里光線昏暗,火褶子發出的光卻十分柔和,陸雲歌一步步走向桌邊,映入眼帘的是幾盤精緻小菜,一壺涼透了的清茶,幾隻隨意擱置的紫砂茶杯,還有……就是二叔交給她的那迭藥包了。
望着那整整齊齊迭在一旁的藥包,陸雲歌不禁一呆。
糟糕,她忘了給南宮燁煎藥了!
她的信用向來不錯,只要答應下的事就一定盡心去做,雖然做南宮燁的貼身丫頭很不情願,但沒給他煎藥卻不是故意的,要怪只能怪南宮燁逼她太緊,搞得她頭都暈了。
她這人一緊張就容易忘事,不過南宮燁不緊張啊,他怎麼也不提醒她一下,生病吃虧的人可是他喔!
將事情的責任往南宮燁頭上一推,陸雲歌心安理得地轉了個身,正想看看別的地方有沒有蠟燭,身子卻驀地停在那裏。
該不會,那藥包里有什麼蹊蹺吧?
算了,別瞎猜,還是先找蠟燭吧。心底明明有個聲音在說,她的身子卻已經迴轉,不受控制地將手伸出。
藥包打開,木戶子、決明子、甘草、良姜……手指在藥材中仔細翻撥,都是些調理順氣的葯,再多就沒有了。
陸雲歌不禁有些泄氣,她雖不懂醫術,卻也知道這些東西配不出害人的藥方,難不成南宮燁的身體果真有恙?
手裏捏着顆圓滾滾的羅漢果,她怔愣地站在桌邊,心思不在葯上,只度忖着南宮燁沒叫她熬藥的理由。
南宮燁是那種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嗎?不,不可能!
會不會再添上一兩味別的什麼藥引,這東西就能變成害人的方子了?藥物相生相剋的道理,她曾聽師父提過,但她學東西向來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到最後腦子裏空空如也,什麼也沒留下。
用手敲敲自己的腦門,陸雲歌懊喪地嘆了口氣,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句話果然沒錯!
這時,有道人影悄然走進大廳,心不在焉盯着桌面的她渾然未覺,褶子上的火即將燒着手,帶來一陣刺燙,她才手忙腳亂地將之甩開。
噗地一下,火褶子掉到地上,滅了。
見鬼了,就算什麼也沒發現,也不能留下來過的痕迹啊!陸雲歌趕緊蹲下,用手摸索着地面。
「這兒沒有,這兒也沒有……」黑暗中傳來嘟嘟囔囔的聲音,陸雲歌從左摸到右,再從右摸到左,轉了個身子從前向後摸……
「啊,找到了!」
將微燙的火摺子抓在手裏,陸雲歌鬆了口氣,剛想起身,忽然發覺周圍的氣氛似乎不太對勁,好像有一道極不尋常、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從身前傳來。
難道……她心中驚懼,顫巍巍向前探出手。
指尖觸到了東西,既柔軟又有硬度,好像是……一個人!
陸雲歌燙着似的向後退,緊張得幾乎昏厥。
「誰?誰在這兒?再不出聲我要叫了!」她拉高嗓門給自己壯膽,腿卻發軟,搖搖晃晃站不穩,若不是恰好扶上身邊的桌子,她難保不會坐到地上。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妳才對。」
幽幽淺淺的熟悉嗓音在黑暗中揚起,讓陸雲歌原本緊繃的心情,瞬間跌到了谷底。
南宮燁!一個她最不願見到的人,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老天,怎麼會是他?!
她該怎麼解釋自己半夜不睡覺,在大廳里晃來晃去的行為,她可以說自己想小解,因不認路而走錯地方嗎?
可是,想小解拆他的藥包幹嘛,她還沒自欺欺人到認為南宮燁沒看見她的小動作,或者乾脆說自己在夢遊,被他嚇醒后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陸雲歌心慌意亂,正在慶幸自己處在一片黑漆中,沒讓南宮燁看見她的窘態,大廳里突然一亮,南宮燁點燃了兩盞擺在案上的燭燈,將他身邊那一方天地照得雪亮。
陸雲歌趕緊低下頭,幾乎虛脫。
「說吧,我等着聽妳的解釋。」他拿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
其實她一下床他就知道了,開始只當她起來小解,並未多在意,可是時間過了許久還不見她回來,心中不免奇怪。下到樓底,正好看到她拿着火摺子站在桌前。
一個進府當丫鬟的小姑娘,哪來江湖人常用的火摺子?
他不聲不響走進大廳,想看看她還有什麼驚人之舉,沒想到她除了發獃還是發獃,甚至連火摺子燙到手都不自知。
那一刻,他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陸廣茂肯定是想錢想瘋了,居然叫這麼個蠢女人來接近他。
不過……對她偷偷爬起來跑到這兒發獃的理由,他倒有幾分好奇。
好奇?怎麼又是好奇?
今天,他恐怕把自己這輩子的好奇心都用完了。南宮燁自嘲一笑,目光落到陸雲歌身上。
她披散着一頭長發,身上穿着件藕色的貼身小衣,露出雪白的脖子和兩條若隱若現的纖細小腿,清純中帶着誘人的嬌艷。
此時此刻,她卻緊張地站在那裏,渾身抑制不住的輕顫,心虛到不行,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可憐小貓咪,隨時隨地都會崩潰。
「晚上妳不是挺能說的,現在倒變成啞巴了?」心中某個角落不知不覺柔軟下來,南宮燁皺皺眉,將口氣放緩。
「我……」陸雲歌手足無措,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我、我想小解……」被逼得急了,她咬着唇胡亂找理由,頭昏腦脹,心跳得飛快。
「小解?樓上不是可以解決嗎?妳跑到大廳來幹什麼?」他問,不想輕易放過她。
「我……天太黑,又不熟悉這裏,所以想到大廳拿蠟燭……」她努力從腦中擠出合適的說辭。
「妳手裏有火摺子,要什麼蠟燭?」他不信,黑眸仍盯住她。
陸雲歌呼吸差點中斷,手一抖,火摺子再次掉到地上。「那個、那個……光線不夠亮,所以才想到大廳來……」
「妳一個普通女子,身上怎麼會有這種火摺子?」
南宮燁繼續追問,讓陸雲歌招架不住,如果不是想到自己這次進庄關係重大,她都忍不住想向他坦白了。
「我……呃,我是個山民啦,對!我家就住在山裏,走山道不方便,火摺子是必備的。」她以滿不在乎的口吻掩飾內心的慌亂,其實她自己也知道,與其說是在糊弄人,不如說在糊弄自己更合適。
南宮燁當然知道她在說謊,且不說那漏洞百出的回答,單就她臉上只差沒貼着「我在說謊」四個字的表情,任誰看了都能一目了然,偏偏她還喜歡自欺欺人!
心中好笑,南宮燁瞥她一眼悠道:「妳既然在找蠟燭,打開我的藥包幹什麼?難不成妳認為那裏面有蠟燭?」用目光指指散在桌上的藥材,他等着她繳械投降。
「我……」陸雲歌狂吞幾口唾沫,一顆心縮得跟米粒差不多大小,她甚至可以預見,自己被趕出南宮家的悲慘命運。
這不正合她的心意嗎?
不,當然不!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掃地出門又是另外一回事!
陸雲歌可憐兮兮地望着南宮燁。「我突然想起忘了給莊主煎藥,正在猶豫要不要給您煎上……」嗚,好爛的理由,三更半夜爬起來給人煎藥,不是南宮燁有病,而是她腦子病得不輕!
陸雲歌哀求的眼眸再次動搖了南宮燁的心,看着她臉上脆弱到極點的表情,他輕笑着將話題帶過。
「是嗎?那我真該謝謝陸總管,為我找了這麼個盡職的丫頭。」
見南宮燁終於放過自己,陸雲歌手忙腳亂把桌上的藥材攏到一起,努力擠出個粉飾太平的虛偽笑容。
「莊主您怎麼還沒睡?」她討好地問。
天啊,她敢說這輩子講的謊話、奉承話都沒今天多,而這種話竟能說得這麼順口,讓她驚覺自己的天分。
「和妳一樣。」
「和我一樣?」陸雲歌點着自己的鼻尖,她都不知道自己起來究竟要幹嘛,他竟和她一樣?
「樓梯下面的青花帘子后可以入廁。」看了她片刻,他拿起一根蠟燭塞到她手裏。
入廁?陸雲歌愣了好半晌,才想起這是自己找的下樓借口。
「啊?哦,我是急着入廁……」她昏頭昏腦地說著,舉起蠟燭,順着南宮燁指引的方向走,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青花竹簾。
帘子挑起,清新的花香迎面撲來,令陸雲歌一陣放鬆,整個人沒骨頭似的軟了下來,靠在牆板上。
好緊張喔,南宮燁剛才的問話差點讓她穿幫,還好他只是看起來聰明,居然相信了她的鬼話,但明天、後天、大後天呢?
想起自己今後時時刻刻都要在謊言中度過,陸雲歌頭皮發麻,忍不住又憂心忡忡。
「再這麼繼續下去,就算不被南宮燁逼瘋,也會被自己折磨得不像人樣!」她很有這個自知之明。
將蠟燭擱在一條突起的牆板上,她下意識磨蹭着手心,將汗水擦到衣服上,心思情不自禁又繞回到先前那個起點——是不是該想個法子開溜,讓師父另派高明?
這……雖然比較丟臉,總比死在這裏好吧!
二叔呢?怎麼向他交代?還有啊,新來的師兄師姐沒有二叔的幫助,不可能像她這樣輕易能夠接近南宮燁。想起這些,她又猶豫了。
嗚,好難喔!誰能告訴她該怎麼做啊?陷入這麼進退兩難的尷尬局面,她實在始料未及……
「雲歌,妳好了嗎?」南宮燁的叫聲傳來,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彷佛就在簾外。
陸雲歌腿一軟,幾乎跪到地上。這傢伙怎麼陰魂不散,連她入廁都不放過?
粉嫩的小臉因緊張而皺成一團。「快了,就好!」她啞着嗓子回答,聲音乾澀之極。
「那好,我等妳,我們一起上去。」簾外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用!」呃,聲音太激動了,一般丫鬟在這種情況應該感激涕零才對,她連忙吞了口唾沫修正。「多謝莊主關心,雲歌不敢勞莊主大駕。」這句話夠冠冕堂皇了吧?
「別客氣,妳不識路,我帶着妳不好嗎?我可不想被人說是個刻薄的主子。」
「可、可是……我還要再等一會兒……」陸雲歌流了滿頭汗,一點也不想出去面對那個讓她緊張到連呼吸都不順暢的男人。
「不急,我等着。」他堅持自己的決定。
「那……好吧。」無聲的為自己嗚咽幾下,陸雲歌萬般無奈,只好拿起蠟燭,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南宮燁就站在離樓梯不遠處。
「妳的臉色好難看,天不熱還流汗,怎麼,見到鬼了?」
他這話嚇得陸雲歌幾乎驚跳起來,若不是他及時上前扶了一把,她非得跌一個大跤不可。
「你……」陸雲歌心臟跳得飛快,想叱責他幹嘛亂說話嚇人,忽然想起自己丫鬟的身分,又手忙腳亂推開他,用雙臂護在胸前,彷佛這樣就可以保護自己不受侵犯。
「這麼緊張……」他笑起來,臉龐逼近。「難道被我說中了?或者,妳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對上他別有深意的眼眸,陸雲歌心驚肉跳,有種想哭的衝動。
「莊主別胡說,我只是、只是太困了,想睡覺……」艱難的丟下一句話,她撩起裙子就往樓上逃。
「想睡覺?這麼生龍活虎的樣子會想睡覺,嘖嘖……」身後傳來南宮燁興味的笑聲。
嗚嗚……好丟人,她上輩子是不是屬豬的,怎麼緊張起來只知道睡覺?
下次、對,下次她無論如何要換個說辭,改頭疼好了,要不然腳痛也行啊,反正不許再說睡覺了……陸雲歌邊跑邊想。
看着她纖細的身影狼狽不堪消失在樓梯拐角,南宮燁深幽的眼瞳揚起一絲愉悅的光亮。
雖然還在猜測她對着藥材發獃的理由,但她的言行的的確確讓他感到有趣。
這種感覺多久沒有了?大概除了少年時對馬匹、兵刃的愛好以外,已經許久沒出現了。
處處透着怪異的她,究竟會帶給他什麼驚奇呢?
好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