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星期五面試,和猶太大老闆在他辦公室里整整耗了一上午。
老頭兒六十上下的年紀,頭沒幾根,可身子骨看着特硬朗,一臉慈祥,眼睛靈活得有點兒狡猾。他臉上也始終掛着微笑,不過和林老闆臉上的笑容不同。林老闆的笑容是刻在木頭上的,毫無生命力;而猶太老頭的笑容則是一副威尼斯面具,那面具後面藏着什麼臉,卻是輕易猜不到的。
老頭兒果然狡猾,第一個問題就直逼要害:“你為什麼輟學讀書?”
我說:“我覺學術研究並非我的人生理想。我的理想是成為成功的企業家。”用不着他問,我主動補充,“這想法也是最近才形成的,對工程學科了解得越深,越覺真正推動社會展的並非科學家,而是那些像您一樣的企業家。”
我故意停頓了片刻,老頭微微揚起一邊兒的眉毛,額頭上的皺紋兒於是拐出台階兒似的彎兒,好像地圖上的等高線。我有點兒心虛,不過一轉念:我怕什麼呢?這工作本來就不是志在必得,索性豁出去了,我繼續說:
“科學家只不過明和現了一些東西。那只是時間問題,你不明,別人遲早會明,你不現,別人遲早會現。專利局裏註冊的專利多了,可到底有幾個能換來經濟價值?這就要靠企業家了。不管多好的明創造,沒有企業家把它商品化,然後再推向市場,它就沒法兒給社會創造多少價值。不過這如何推廣,可就是一門兒太高深的學問了。比如ZeRox,曾誕生了多少……偉大的明(我想說劃時代的明,可找不出相應的英語單詞兒)?可它當初不善於市場推廣,最後都被別人拿去賺錢,這不就是現成的例子嗎?”
我這純屬臨場揮,自己也知道總有一半兒是歪理,老頭兒卻笑眯眯地微微點頭,這讓我心裏稍微有底。他的第二個問題是:“以你的理想和目標,五年以後你在幹什麼?是回到學校繼續深造呢,還是在讀mBa呢?還是繼續在公司里工作?”
我答:“我所憧憬的是五年後成為公司的棟樑,獨挑一方重任,如果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覺需要再回到學校,那多半是讀mBa,但其他的學位,比如想我是不會再憧憬了。”
說到這兒,我心裏猛地一緊,腦子裏立刻就閃出奧地利教授的慈祥面容了。
倒不是為了奧地利老闆。可畢竟讀了這麼多年書,還是這麼好的學校,而且課題也不錯,還有去歐洲開會的機會……
但我不是桐子也不是蔣文韜,我從小兒就不是好孩子,我整天在外邊兒打架,我爸低三下四地四處求人,才讓我避免進局子。我臨出國的那天早上,我爸還在樓門口當著一群鄰居教育我:“你小子也有今天,別以為出了國你就出息了!”大夥紛紛說:“看老爺子說的,這還不出息,人都留洋了,再回來就是洋博士了!”我爸卻說:“洋博士是那麼好當的?我看他沒譜兒,說不定沒兩天就得卷着鋪蓋滾回來!”我媽立刻在他耳根子旁邊兒“死老頭子烏鴉嘴,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
可我知道我爸心裏有多美,他眼角兒蕩漾的笑紋兒都快到耳根子了。一對兒老頭老太太,轉眼就要退休了。生個兒子養到快三十,伺候養老指望不上了,還不能拿着出去顯擺顯擺?
所以,我能退學么?
我盯着猶太老頭兒臉上文雅而謹慎的笑容,卻沒聽見他又說了些什麼。我心裏翻江倒海的,恨不得立刻就說:對不起您,我還是不準備要這份工作了。其實捫心自問,我不是壓根兒就沒多重視這場面試,壓根兒就沒打算退學工作的嗎?
可老頭卻突然伸出手,對我說:“謝謝你今天花時間來面試。對於你的情況,我需要仔細考慮一下,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他說著抬手看看手腕兒:“已經十二點半了,按照慣例,一位我們的工程師將會請你吃午飯。請不要客氣,好嗎?”
我心裏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彷彿甩掉了一個大包袱。也許他根本沒想雇我。回去等消息,只不過是一句應付人的話。我剛剛還在考慮如何開口拒絕,看來又是自作多情了。這麼一想,我倒稍稍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輕鬆的感覺佔了上風。我微笑着沖他點頭。
他轉身打開門,向著外面喊:“Leehong,有時間嗎?”
白立宏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國人,身材矮小,戴一幅金絲眼鏡兒,講話一口南方口音,是典型“留美有志知識分子”的樣子。
他帶着我在公司附近找了家日本小飯館兒,倆人各要了套餐,他還要了杯清酒,嘻嘻笑着問我要不要。我搖頭。
兩口清酒下肚,他就好像上了弦的留聲機,話匣子一下兒就打開了。
和我想像的一樣,白立宏果然有着大部分留美華裔工程師的“志向”,話題離不開股票和房子,甚至還企圖跟我聊孩子的中文學校,可惜我還沒結婚,這話題實在離得太遠。
孩子的事雖然談起來太早,老婆或者准老婆的事卻不妨。白立宏盯准了這個話題,一勁兒問我女朋友在哪兒,那架勢好像我要是告訴他我沒女朋友,他就能立刻給我介紹三五個似的。我隨口說我女朋友就在s大,他有點兒失望,笑笑說那以後可以到他家去吃飯打牌了。我心說虧了沒打算在這家公司干,不然光他就能把我煩死。
我趕快把話頭兒再扯回股票上,問他公司啥時候能上市。
他一瞪眼:“哪家公司?我們這家公司?”然後又把眼睛一閉,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指望沒指望!唉!自從克林頓說了那句屁話,生物公司的股票都跌得一塌糊塗。你沒聽說?”
我說我沒留意。
他立刻瞪圓了眼睛瞅着我,好像我是剛從原始森林跑進城的鱷魚鄧迪。他說:“怎麼可能呢?多麼重要的消息!你到灣區來有多久了?”
我答兩年了。
他眼睛睜得更圓,連聲說:“這怎麼可能呢?這裏誰每天不看納斯達克?我家電腦上broser的home(瀏覽器的主頁)就放在etrade!”
我心說怎麼不可能,我就不看,因為我沒錢,買不起股票。
他看我不說話,自己搖了搖頭說了句“anyay(無所謂了)”,然後再就着剛才的話頭兒說下去:“你想想看,連生物公司都跌了,我們這生物器械公司,哪裏還能上市啊?現在只有等着生物股迴轉,可我看啊,實在是希望不大了,唉!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他那表情好像才破產的銀行家,恨不得去跳帝國大廈。
我微笑着不言語。其實這股票好不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他突然湊近了我,壓低聲音說:“是不是老頭子跟你說我們快上市了?”
我點點頭。
“嘿嘿。”他沖我眯眼一笑,臉上的表情比古瑪雅文化還神秘。也就兩秒鐘的功夫,他哈哈一笑,把身子靠回椅背兒說:“其實我們老闆人真的滿好的。對員工也很不錯!”
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我也懶得去猜。面試了一大上午,我連公司的名字都沒記清楚。我盼着早點兒吃完這頓飯,早點兒回家去,下午三點半桐子還要去給Justin做家教,我得開車送他,然後坐在車裏等他。
吃完午飯不到兩點,1o1高上已經在堵車。從公司到學校不過二十幾英里的路,我卻足足開了五十分鐘。到家竟然快三點了。我風風火火地進屋,邊走邊喊着:“桐子?哎你哪兒呢?趕快着點兒,不然就遲到了!”
客廳里沒人,也沒聽見有人搭理我。我衝進卧室,見桐子偎在床上抱着本兒書在看。
“我說你聾了?快着點兒啊,都幾點了?”
他抬頭從書頂上看看我,又把視線挪回書上,無精打采道:“今天不用去了,Justin他媽剛剛打過電話。
“為什麼?”
“Justin病了。”
我“噢”了一聲兒,可心裏突然有點兒不踏實。不知怎的,我一走進這間宿舍,剛才離開生物公司時的輕鬆感就一掃而光了。我轉身往客廳里走,桐子卻突然又在我背後開口:
“Justin他媽讓你給她打個電話,號碼貼在冰箱上。”
“讓我打?”我回頭看他,他仍一心一意地看書,好像剛才說話的不是他。
“幹嗎讓我打?”我又問了一句。
“你不是經理么?”他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心裏一沉,從衣兜里掏出手機,猶豫了一下,走進廚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