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的心臟咚咚地跳。客廳里的搖滾樂也遮不住似的。
他終於出了聲――一陣狂咳。
我趕快從他身上跳起來。他卻縮在原地,咳得驚天動地。我連忙幫着他摩挲脊背,他脊背熱乎乎的,有點兒燙手。
等他喘勻了氣兒,我們倆都沉默了。
門外不停地有人走來走去。我說:“咱們甭挨這兒待着了。”
我倆溜出卧室,穿過走廊和客廳。還好這次沒多少人注意我們,不知道是不是欲蓋彌彰。
我正要開大門,門竟然自己開了。門外站着一個中年男人,黑瘦黑瘦的亞裔,像只營養不良的猴子。
他眼睛又小又圓,嚴重塌陷在眉毛底下,正好聚光。兩道目光直逼我眉心。
我堅持和他對視。我從小就喜歡跟眼神兒陰的人較勁兒。
他卻微微一笑,示意我們先行。
我側身出門,耳邊立刻一陣陰風,夾雜着一股子雪茄的臭味兒。我回頭再看,見他扎着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我不喜歡男人扎辮子,多少會顯得有點兒臟。桐子正和他擦肩而過。那傢伙隨着桐子側目,然後索性回頭。直到ebby尖叫着從屋裏奔出來:“Larry!哦我的上帝啊,我太高興見到你啦!”
這位大概就是kissFire的老闆。看來桐子的確不凡。閱人無數的酒吧老闆居然也不錯眼珠兒地盯着他看。
我隨口說:“你去kissFire作aiter估計問題不大!”
桐子問:“他真是那兒的老闆?”
我答不知道。
他不再說什麼,只並肩跟着我往汽車方向走。屋外的空氣比屋裏新鮮多了。就隔着一扇門兒,好像從前門大柵欄煙熏火燎的小飯館兒,一下子就到了香山的山頂了。
我倆不約而同地抬頭。天是紅的,沒有月亮。s大的鐘樓頂上亮着燈,昏昏暗暗的,好像夜空破了個窟窿,什麼人正躲在後面,用一隻紅紅的眼睛往外偷看。
我和桐子開車上山,找了片稍微寬敞點兒的地方停了車。再不吃飯我就餓死了。本打算在車裏吃,可車裏地方太小,我們於是下車,找塊石頭坐着。
三月底,雨季還帶着小尾巴兒。今晚沒下雨,可天上雲很重,一片紅通通的,好像黑板上灑了一層紅粉筆末子。
我把紅酒開了。可我們沒怎麼喝。倒不是因為我擔心要開車,主要是瓶子裏的酒實在比瓶子差得遠。
什麼都能湊合,惟有酒,不能將就。再說今兒晚上有點兒掃興。我索性把酒倒了。
桐子倒沒怎麼不開心。他要留着酒瓶子,他說有朝一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我問他能有什麼用,他說如果自己哪天困在孤島上,可以寫張紙條放在這瓶子裏,讓它漂着去找救兵。
我說沒事到孤島上去幹嗎?
他微微一笑,沒吱聲兒。他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臉上帶着天真的表情。
好久沒見他這樣了。其實他才二十四歲,天天都這樣也沒什麼。
我猛地想起他以前給我講的故事。我說:“小心別讓海怪把你吃了!”
這深更半夜的,說完這話,我自己還真有點兒後背涼。
他抿住嘴,不說話也不笑了。
我狠命吸了口氣,又說:“那你還得到哪兒都帶着。”
“嗯?”他沒聽懂。
“我說這個。”我指指他手裏的瓶子。
“那是。你送的嘛!”
他又笑。不過跟剛才不同。他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很多,嘴角和眼角都彷彿在說話。我胸口緊,好像也有要得肺炎的趨勢。
不過要是能老讓他這樣兒看着我笑,就算生一次肺炎也沒什麼。
可好景不長。我手機突然響了,真會挑時候。尖銳的電話鈴兒,好像往死水裏扔了一塊大石頭,把這春夜的漣漪徹底擊碎了。
今兒本來就是桐子的生日,我早料到方瑩會打電話找他。打到家裏找不到,自然就要打我手機。這原本也沒什麼稀奇。
只是電話一來,我就準備着獨自欣賞夜色吧!
桐子好像佛祖腳底下的小妖,被一掌打回原形。
他拉長了臉,抱着手機焦慮地四處亂走。漸漸地步伐慢了,最終停靠在汽車的另一側。
我隨手用石頭在地上挖了個坑,好像小時候的陷人坑。我又把坑填了,回頭看看桐子,他還靠着汽車聊着。我這才現汽車的邊燈一直沒關。
我鑽進車裏關了燈。
我不光擔心汽車電池的電跑光了,而且的確不喜歡讓車燈照着。我上輩子說不定是只兔子,夜裏在野外,坐在亮處反而讓我不踏實。
車燈滅了,桐子似乎也一下子自在了。他弓着脊背從汽車的一側繞到另一側,胳膊揚着,一會兒低着頭,一會兒仰起頭,有紫紅色的夜空作背景,他有點兒像皮影戲上的角兒。
難道他上輩子也是一隻兔子?
TZ的悲劇。不知怎的,我又想起這不吉利的玩笑,後背不禁微微寒。
桐子突然坐進車裏,把手機丟給我,臉上還帶着怒色。
我有點兒吃驚。小女生有日子沒跟桐子吵架了。
我問他怎麼了。他看着窗外不說話。
還沒等我再問,手機又響。
又是方瑩。我要把電話遞給桐子,他皺眉搖頭,那意思是不準備接了。我只好對方瑩說:“桐子這會兒不大方便,要不你一會兒再打?
方瑩卻在電話里作了:“我……我都是為了他好!他拽什麼拽啊?
“呦!那混小子又咋啦?快告訴他大哥,看我不替你抽他!”我插科打諢兒。兩口子吵架,我還能怎麼著?
方瑩倒噗嗤一聲樂了,可樂了沒一秒又立刻嚴肅起來:“你問他自己吧,沒見過這麼小心眼兒的男人!我……我……”
她連着“我”了好幾聲兒,下邊兒的話好像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兒里。
“我……我能有那麼賤嗎?”終於脫口而出,話音兒里還帶着點兒要哭的意思。
“別別,別介啊,誰呀?誰敢這麼說我弟妹?不想活了?”
小女生又噗嗤一聲兒,可這回憋住了沒樂出來,靜了片刻,終於又吸起了鼻子,抽抽搭搭道:
“你說……他老這麼冤枉人,神經質,叫人怎麼辦呢?我這麼低三下四地求人為了誰啊?再說了,這回林叔叔給我打電話,人家主動問他需不需要幫忙兒,根本就不是我先提的!你說人要不是真的關心他,幹嗎沒事打電話問這個?我……我再也不管他的閑事了,愛幹嘛幹嘛去吧!”
我瞅准了她換氣的空兒,趕緊說:“也好,你先歇着,讓咱先替你勸勸孩兒他爹?”
“真討厭你,人都這樣兒了,還拿人開心……”
小女生還是破涕為笑。
我收起手機,扭臉去看桐子。其實我根本沒想勸他什麼,可他卻主動說道:“沒什麼好勸的,別想讓我跟姓林的要錢!”
他還來勁了。這我倒要說說:“他的錢不是錢啊?”
“可我不能把自己老婆賣了!”
“你丫神經病吧?人說要買你老婆了?你老婆就那麼人見人愛?”
還是第一次聽他把方瑩說成自己的老婆。我整天把她說成他老婆,可聽他自己這麼說,我心裏還真彆扭。
他哼了一聲兒,白了我一眼。
“你丫還別不信,姓林的真就是一農民,你以後多見見他,就知道了。”
“你就是看不起外地人!”
桐子居然來了這麼一句,倒把我給氣樂了。我說:“好好,我***還種族歧視呢。你了不起,你丫該怎麼著怎麼著吧。”
我動汽車引擎,搖下車窗。
車窗外面是漆黑的山林,遠處山下矽谷的燈火在樹縫子裏若隱若現。
夜色好沉,但睡不着的生靈仍然太多。偌大的山林,多了我和桐子這麼兩個,未必算的上什麼。
第二天,實驗室里又有了新消息,說有倆韓國人因為找不到資助,索性退學工作去了。據說公司都還不錯,一個是底特律的通用汽車,安全舒適的“養老基地”;另一個是某個新成立的小公司,百萬富翁的搖籃。布消息的傢伙話里透着羨慕,聽眾也難免要表情豐富。畢竟是一幫子外國學生,心裏除了牛頓和愛因斯坦,給汽車洋房和美國綠卡也留着不少地方呢。
我心裏突然冒出個想法,這讓我突然心跳加,跳得好像砸夯機,連帶着**都有點兒坐不穩當。
我打開電腦,立馬兒動手寫起來:s大機械工程碩士,成績優異,精通某某某某軟件和技術,做過某某某某科研,上過某某某某課程,參與過某某某某項目……
寫完了簡歷,我立刻又到上找了找和我對口的空缺職位。多是不多,不過還真有兩個。一個是通用電氣,遠在紐約州,這我不感興趣;另一個是家小公司,就在mountainVie,距離s大開車不過一刻鐘,而且更令人興奮的,那還是家startup,專門給生物公司設計和生產試驗儀器。
我立刻了份兒簡歷過去,渾身興奮得直冒汗,可肚子裏隱隱約約地有點兒不踏實――畢竟念了快二十年的書,真的就這樣輟學?跟爹媽怎麼說?跟奧地利老闆又怎麼說?
不踏實的感覺迅擴大,很快收復失地,把興奮趕得無影無蹤。
我安慰自己:反正只了一份兒簡歷,難道就真的能找到工作了?就算矽谷經濟再好,可也沒好到這地步吧。
一切聽天由命,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對着電腦了會兒呆,突然聽見老闆叫我,趕忙把瀏覽器關了。奧地利人正笑眯眯地走過來,胖脖子上蕩漾着一圈圈兒的紋路,慈祥得讓我恨不得管他叫爺爺。
老闆微笑着問:“飛,上周叫你寫的科研報告寫好了沒有?”
我心裏一驚,後背見了冷汗。老闆上周佈置的工作早讓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強作笑容道:“還差一點兒,明天――不,後天一定交給您。”
老闆微微皺了皺眉:“飛你可要抓緊,這學期好像有點兒放鬆了。”
我立刻兩頰熱,心裏慌,好像偷東西給人抓住手腕子。
奧地利人絕對是好心腸的老闆,轉臉兒的功夫,他又眉飛色舞道:“其實我今天還有個好消息!我向一個國際研討會提交了你的課題,這次說不定會得獎!你再抓緊一些,爭取夏天就把Qua1ify(博士資格考試)通過了。九月份跟我去巴黎!這可是個非常有份量的研討會,若不是你的課題很有獨到之處,而且你做得又非常好,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
他沖我擠擠眼,好像我明天就要站在領獎台上,後天就能畢業,大後天就要去世界最好的大學做教授。
老闆臨走又囑咐了一遍要抓緊時間。我點頭哈腰地答應着,可心裏卻突然覺得有點兒委屈。這兩天一共睡了沒仨鐘頭,這會兒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這學期我可真沒閑着。
我趴在桌子上悶頭想了想,確實,這學期沒做什麼試驗,老闆的事也是應付的多,賣力的少。他就是指着鼻子罵我,我都得心服口服。可這學期都忙什麼去了?做飯?記筆記?編程序?把自己累了個死去活來,我虧不虧?
我越想越心虛,越想越覺得對不起老闆,對不起爹娘,甚至對不起我自己。巴黎開會的事有譜嗎?科研得獎有譜嗎?畢業當教授有譜嗎?不管有譜沒譜,那總歸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我自己的前途有關。我恨不得一個禮拜不睡覺,立刻把這學期沒做的實驗都做出來。
倒是剛出去的那份兒簡歷,被我忘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