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

風千舞驀地站起,神情古怪地看他,卻見他臉上笑意更深。

「風姑娘,妳是聽到我的肺腑之言太激動嗎?」文震泰然自若,迎向她驚疑的目光。

一直以來,他身邊不乏女人,但那只是為了做給人看,能讓他開口說喜歡的,她倒是第一個,雖然……今天這句「喜歡」有點變味。

「是啊,我激動,激動得不得了……」風千舞虛弱地假笑,心中不安,退後幾步想要離開這裏。

「風姑娘……要走了嗎,天這麼黑,小心腳下,別摔跤了。」

「我輕功向來不錯,怎麼可能摔跤?」這人到底安的什麼心?哼!

「不可能?話可不好說的太滿。」文震好笑地瞟她一眼。「喏,妳腳下的是什麼?」他的話未說完,剛剛還大言不慚的風千舞便被腳下的雜草絆得跌回瓦片上。

「什麼嘛!幾根臭雜草,害死人不償命啊!」風千舞惱羞成怒,只覺臉上火辣辣的,伸手就要去拔。

文震好笑地看着她怒氣衝天的樣子,卻也注意到她眼下有一圈淡紫,知道那是睡眠不足的後遺症,不覺脫口道:「望月閣里有上好的安魂香,妳要來點嗎?」

「什麼?」風千舞正手腳並用,忙着和那些看上去不起眼、卻韌性十足的小草嘔氣,沒能聽清他的話。

文震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幾次的對話,讓他多少摸清了風千舞的脾氣。原以為她聰明慧黠,但卻發現她只要被人一激就怒……如此不冷靜,她當初怎能跟追殺她的人周旋好幾天?

他正想再說一遍,忽然聽見風千舞大叫:「好了!」而後一聲驚呼,身子突然倒在瓦片上。

「小心!」沒料到她會毫無徵兆的摔倒,文震跨步上前,伸手抓住她幾乎下墜的身子,發現她手裏拽着幾株雜草,驚魂未定,臉色煞白,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不用說了,我看妳確實需要安魂香!」

黑桌、黑椅、黑色的地板、黑色的書櫃……在風千舞看來,應該是棺材鋪的擺飾,偏偏這是望月閣的正廳。

「風姑娘,在外面吹了那麼久的風,可想喝點熱茶?」文震點燃安魂香,順手取過桌上的茶具。

風千舞本想說不必,但看他已在壺下點火,便沒多說。只是,兩人半夜在此品茶實在有夠古怪,她左右張望,忽然道:「文大人,你的尾巴呢?」

「尾巴?」文震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妳在說文宣嗎?我叫他去休息了,怎麼,怕我不會煮茶?」雖然文宣在時他無需動手,但將水煮沸,他還是會的。

風千舞抿唇不語,隔了一會兒,又道:「這香味道好怪。」

文震審視她略帶不安的瞳眸。「風姑娘,妳是覺得夜深人靜,這裏又沒旁人,怕我圖謀不軌嗎?」

「當然……不是。」風千舞臉兒泛紅,起身走到窗邊,假裝欣賞外面的風景。

文震看着她的背影。「風姑娘,妳很討厭我?」

「討厭?」風千舞微微一震,轉回頭,笑着否認。「文大人真愛說笑,小女子喜歡大人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討厭你?」

文震雙眉揚起,神色也在瞬間變得肅穆。「我這人最討厭虛情假意,可妳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虛言以待。怎麼,妳覺得我很傻、很好騙嗎?」

看着文震,風千舞一時間不知所措。她自問沒有回答不妥的地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生氣?

斟酌片刻,她小心道:「文大人風華內斂,秀逸英風,京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女子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會覺得大人傻,就更不敢哄騙大人了。」

「不可能?不敢?哼,妳若真不可能,真不敢就好了!」

風千舞愣愣地,半天說不出話。

過了片刻,看着逐漸噴出水氣的茶壺,文震招呼道:「茶煮好了,請姑娘過來用吧。」他的語氣已經恢復正常,彷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風千舞不禁又是一怔,直覺文震這人喜怒無常,難以相處。

「怎麼?嫌我手藝不好,姑娘不肯賞臉?」

「沒、沒有的事,小女子是……太高興了……受寵若驚。」風千舞再度堆起滿臉假笑,嘴咧到連自己都覺得噁心。

「好茶!」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回桌邊,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舌頭還未嘗出任何味道,讚揚聲已經脫口而出。

文震沉斂的雙眼有了輕微的變化。

這些年,他的心境一直很淡,錢財看得淡,權勢看得淡,女人看得更淡!而眼前這個風姑娘──裝腔作勢、謊話連篇,明明該是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卻輕而易舉撩起自己的興趣,實在讓人意外。

「文大人,說了那麼多話,你不口渴嗎?」受不了文震莫測高深的目光,風千舞心神不寧地為他斟上一杯茶。

文震當然知道她不自在,故作好奇地問道:「風姑娘,這茶里雖然加了不少名貴藥材,有清心安神之功效,但味道又苦又澀,妳難道沒嘗出來?」

啊?風千舞愕然張大嘴。「呃……是這樣的,我從小喜歡吃又苦又澀的東西,口味與一般人不同……」

「難得風姑娘口味獨特,令文某大開眼界。」他接過杯子,拿在手裏,兩人臉龐相距極近,他注意到她瞥了他幾眼后,神情不自然地挪開視線,輕笑着問:「看風姑娘的樣子,沒和男人這麼近說過話吧?」

「啊!」風千舞差點打翻手裏的茶杯。

「妳輕功很好,談吐也不錯,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妳其實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黃毛丫頭,根本不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

「你、你……文大人,請自重!」火燙的熱氣迅速漫上臉頰,風千舞不禁身體僵直。

她很想離開,但單獨和他說話的機會又是如此難得,她很想看看能否趁機問出些什麼,心裏舉棋不定。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面對她的渾身不自在,文震泰然自若地道:「女孩子或許應該守身如玉,但從沒見過男人的女孩子很容易被騙,要不然書里、戲文里哪來那麼多見了年輕公子就以身相許的閨中小姐?

她們都是太沒見識、好壞不分的緣故。所以說,平時以正常心多接觸些青年男子,絕對沒壞處,以後也不容易上當。」

這是什麼歪理啊?風千舞臉上勉強掛笑道:「文大人的好意小女子心領了,但小女子不好男色,只怕沒機會上當。」

拜託,她的師兄、師弟中,長相俊美的不在少數,可也沒見她被誰騙過,倒是這位文大人,眼睛亮得過頭,配上唇邊那抹讓人永遠琢磨不透的笑,怎麼瞧,都像不懷好意!

聽見風千舞的反駁,文震也不在意,笑笑走到她身邊。「我看妳一直站在這兒看這幅畫,喜歡它?」

風千舞怔了怔,這才注意到牆上掛着一幅老昏鴉站在枯枝上,仰天悲鳴的寫意畫。

「呃……這畫好……獨具匠心。」

她總算找到個自認為妥貼的詞來形容,她已經喜歡吃又苦又澀的東西,若要再喜歡這種風格的畫,品味也未免太獨特了。

「獨具匠心?說的真好……就和這望月閣一樣。」文震和她一同看畫,低沉的聲音彷佛有感而發,原本明亮的眼眸,此時也添了些許愁意。

「聽你的口氣……你並不喜歡這裏?」風千舞好奇地問。

「是不喜歡。」他從不否認這點。

「那你怎麼不改改這裏的裝飾?」應該花不了多少銀子吧?她忽然明白「暴殄天物」四個字是怎麼來的,就像這座望月閣,明明漂亮得很,卻被人搞成像棺材鋪一樣,處處透着股凄涼勁。

文震見她滿臉好奇,眼神中已不見先前的防備,內心莫名一跳,當下也不隱瞞地道:「我爹生前十分鐘愛這座小樓,不但親手佈置了一切,連這畫也是他親筆所繪,所以,我不方便改動。」

「你爹?文伯伯嗎?這是他佈置的屋子?這畫也是他畫的?」風千舞好驚訝,只覺心跳加速,迅速掃視四周一圈,最後將視線重新落回畫上,彷佛想從裏面找出什麼玄機。

文伯伯,哦,不,應該說是雷通元的三弟子雷無聲,會在這兒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嗎?

文震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風千舞臉上。他點的是安魂香,沏的是安魂茶,可為什麼她一臉興奮,反倒像用了醒神葯?他暗自思忖。

「文大人,我一直很喜歡文伯伯,記得小時候他還抱過我呢!想不到今天能有這個榮幸看到他的親筆畫,我、我、呃……」風千舞忽然頓聲,目光停在老鴉圖的頂端,嘴裏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文震循着她的視線往上看。「那是我爹生前最喜歡的一個玉環,以前常見他拿在手裏沉思。他死後,我就把它掛在這畫的上方,算是留個小小的紀念……」

風千舞深吸口氣。「文大人,那個玉環上是不是刻着個『雷』字?」她問,聲音略微發顫。

文震奇怪地看她一眼。「是啊,上面是刻着個『雷』字。」

說著,他抬頭,發現僅憑屋中光亮,那個「雷」字根本瞧不見,心中驚疑。「妳怎麼知道玉環上刻有『雷』字?」

「我……瞎猜的……」真不敢相信,師娘要的東西,她這麼輕易就找到了。

「這種事也能猜得出來,姑娘真可謂鐵口半仙啊!」文震一臉不信,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風千舞畢竟不擅長說謊,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只能裝作沒聽見。

文震覺得眼前這女子應該不是個複雜之人,可偏偏她的言行舉止卻古怪得讓人生疑。

「風姑娘,妳一直盯着玉環看,也是覺得它別具匠心?」他試探着問。

「是、是、不,我是太……太傾慕文伯伯罷了。」她不再看畫,轉身回到桌邊坐下。

「傾慕我爹?」文震看她片刻,也跟着坐回桌邊。「風姑娘,妳厚此薄彼,很不公平喔!」

「什麼?」風千舞一愣,看向他的眼眸帶着不解。

「風姑娘,妳我兩家世交,妳叫我爹文伯伯,叫我娘文伯母,為什麼獨獨對我那麼見外,一直叫我文大人?」

「因為……你是朝廷命官啊!」風千舞想了想,理所當然地說。

「朝廷命官?我爹也是朝廷命宮,妳怎麼叫他伯伯,不叫他文大人?」

「因為……從我會說話起,就叫他伯伯,習慣了嘛。」

文震聞言,笑得更加譏誚。「所以我說妳厚此薄彼,不公平。」

「有嗎?」風千舞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文震轉而用商量的語氣對她說道:「風姑娘,妳何不向妳的姐妹們學學,叫我文震哥哥呢?」

「啥?文震哥哥?」風千舞驀地回神,結巴道:「你……叫你哥哥,未免……未免太……親熱了吧?」說實話,她連自己的親哥哥都極少叫。

「親熱?」文震輕笑一聲。「妳我深夜於此,孤男寡女,和我坐在一起說話不是更親熱?我以為女人里妳算爽直,沒想到也是拘泥陳腐之輩。」

「我……」對上他別有用心的目光,風千舞只覺無力,根本不知該如何招架。

呵,終究還是個歷練不足的小姑娘啊!

文震再次打量她,見她眉目如畫,漆黑的秀髮隨意束在腦後,素白的長裙被燈光一照,襯得她整個人都帶着淡淡的銀光。這麼可愛的姑娘,若是不明不白死在這場權力鬥爭中,未免可惜。

「大人?」外面忽然響起男子的聲音。

文震蹙起眉頭,起身開門,瞧見文宣正站在青石台階上。

他的站姿十分恭敬,身上的裝束也相當正式。怪了,不是讓他去休息,他怎麼換了身見客的衣服,這麼晚了,穿給誰看?

「大人,掌管宣華門的錢浩錢大人求見,屬下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沒敢留他在客廳,帶着他一起過來了。」文宣走上一步,嗓音壓得很低。

錢浩?這個五皇子的親信,居然半夜來訪?

文震不覺抬眼,見到不遠處的槐樹下,有個消瘦的身影,正不停地來回走動。

風千舞也好奇地側過腦袋,雖然不是有意,但敏銳的聽覺讓她沒漏掉一個字。現在的人都怎麼了,半夜不睡覺還跑到別人府中求見?難道跟她一樣惡夢纏身,想找文震要安魂香?

瞧見文震看向自己,樹下的男子急奔過來。「文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卑職!」帶着哭腔的聲音由遠而近。

「錢大人,您這是幹什麼?快快請起!」文震伸手攙扶住即將一把跪在他面前的身影。

「文大人,卑職悔不該當初錯投主子,如今……如今……」錢浩說著,哽咽地舉起縮在袖中的右臂。

什麼下場?

風千舞聽得好奇,但她這個角度看不見錢浩的動作,只覺聲音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心中不覺疑惑。

「錢大人,這是怎麼回事?」見錢浩的右臂上赫然沒了手掌,文震面色凝重。「如今昇平世道,竟有悍匪敢傷大人?」

「如果是被悍匪所傷就好了,卑職現在就不用這麼傷心了。」錢浩苦着臉抽噎幾聲。

難道是五皇子?

文震隱約猜出答案,卻不好明說,臉上故作驚訝問:「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敢傷錢大人?」

「卑職……嗚、嗚……是被五皇子所傷。」錢浩垂淚道。

「五皇子?」文震狀似不信地看了錢浩片刻,搖頭道:「不、不、不可能,錢大人跟隨五皇子那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五皇子怎麼可能下如此重手?他這麼做,不是自毀長城是什麼?」

錢浩聞言,眼淚頓時像泉水般湧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文大人。卑職從十八歲起,就一直跟隨五皇子,如今……只因卑職一時沒抓到百變神狐,就被五皇子砍去右手,現在想起來真是、真是心寒啊……」

百變神狐?風千舞大驚,臉上驀地變了表情。啊,她想起來了,這個錢浩就是那夜攔截她的首領大人!

她趕緊扭回頭,不敢將臉朝向大門,生怕被他認出。

風千舞的小動作沒能逃出文震的眼裏,他帶上房門,對錢浩道:「錢大人,夜寒露重,你有傷在身,咱們去書房裏小坐如何?」

「好,卑職全聽大人吩咐。」知道自己有救了,錢浩感激涕零。

文震走下台階,不忘回頭朝樓里叫道:「風姑娘,妳喝完茶后馬上回房休息,我保證妳今晚一定睡得安安穩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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