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棲身在水泥叢林的一角,曾琪早已習慣入夜後的五光十色霓虹。坐落在東區錯雜小巷內的住處,附近有着各種娛樂飲食的營業場所,以至於不管何時,只要一入夜,抬起視線便可以見到滿天的繽紛燈火。

曾琪頂着一身的夏夜清爽感,穿過社區的小小公園,漫步來到便利商店內。

心想這個時候,不管是溫傳智還是渚炫初,應該都已經休息,不會再無故現身了吧?!曾琪放心地胡亂買了些充饑的飯糰、三明治和牛奶,並迅速地結完帳。

誰知,當她提着食物,穿過小公園,正準備回住處時,卻在所住的公寓巷口前,見到一輛相當陌生的黑色高級轎車。

當下,曾琪整個人心涼了一半。

她站在巷子口,凝視着倚身坐在車頭抽煙的熟悉人影,感覺有如五雷轟頂。

“是他……”曾琪驚望着倚身在車頭的渚炫初,仰望她窗口方向的身影,跟着雙手一松,懷中的購物袋隨即散落。

是他……他竟然真的找上門了。

曾琪混亂的腦海中,正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突來的狀況時,感受到目光的渚炫初,便已經將視線往後一拉,掃向曾琪所佇立的方向。

見到曾琪就站在身後不遠處,渚炫初顯然也是相當愕然。

原本以為這種時間,已熄着燈的她,應該已經睡著了。沒想到……

這次曾琪沒有逃避了。

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一身黑衣的渚炫初,不發一語地注視着他。

事到如今,她到底是否還眷戀着眼前這個男人,自己心底也沒有定數。

若是真的已經沒有留戀、沒有恨意、沒有情感,為何再見到他的此時此刻,她的一顆心如此難受痛苦,百感交集中又帶着一絲絲的驚喜。

她果真是在意他今早在海邊所說的那番話,她很想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渚炫初,到底是抱着何種心情而說出口的。

“我以為你睡了。”渚炫初滅掉手中的香煙,邁開大步來到她面前,緩緩開口道。

“我是應該睡了。”曾琪慌忙地撿起散落在地的食物,輕應着。

渚炫初望向她手中那些簡單快餐,不禁微蹙眉頭。

“還沒吃晚飯?”他問。

曾琪沉默以對。

明明知道自己現在的混亂心情,實在不適合兩人獨處,但是與其抱着混亂的情緒面對未來的日子,她寧可勇敢地面對渚炫初驟然出現的事實。

“上車,我帶你去吃東西。”不待曾琪響應,渚炫初二話不說地搶過她懷中的食物。

曾琪怔楞了下,驚愕的眼瞳反映着他步向車身的身影。

六年不見,渚炫初的行事一如往常的霸道自負。

然而,在如此強硬的態度背後,他究竟想要表達何種想法心意?這六年來,毫無音訊的渚炫初,究竟是為了什麼,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對她還存有感情嗎?還是,他只是在試探她,試探自己對他現存的感情態度?

若讓他知道,她依然還無法完全跳出過往的那場舊夢,他會有何反應和想法?是嫌惡?得意?取笑?還是珍惜……

掙扎再掙扎,猶豫再猶豫,曾琪終究還是屈服於這六年來,日夜所累積的愛恨交雜情緒,緩緩步向渚炫初的座車。

當渚炫初開啟車門、曾琪坐進車前座的瞬間,她清楚地感覺到,兩人好似又回到了六年前初相識的那一刻--

令人又愛又恨的複雜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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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炫初帶着曾琪前往一家臨海的酒吧餐廳,坐在倚着窗檯旁的座位享用着簡單宵夜。

這間小酒吧是六年前兩人曾經光臨的場所。睽違六年,除了服務生是生面孔外,酒吧老闆和酒吧的內外裝潢並沒有改變,一切如昔。

曾琪和渚炫初兩人前來酒吧的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進了酒吧后,除去點餐外,渚炫初依舊是一臉沉默地抽着煙,冷然的視線放肆地盯落在曾琪那素凈臉蛋上。

曾琪早巳習慣渚炫初的沉默,只是,六年的時光,令她對兩人的相處早已生疏。如今面對渚炫初那雙冷灼的視線,更是讓她心跳加快,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曾琪不自在地別過頭看向窗外,聽着不遠處傳來的海浪聲,一徑沉默着。

兩人之間的安靜,直到侍者把菜送上了桌,直到曾琪獨自默默吃完了最後一道菜,這種瀰漫在酒吧內的異常安靜氣氛,終於在渚炫初的緩緩開口下,有了變化。

“我預定下個月回美國。”渚炫初捻熄掉手中的煙,盯望着她緩緩表示。

曾琪小酌一口餐后酒,沒有任何反應。

“我印象中的你,不是如此冷漠。”渚炫初伸出手來,輕輕地撫上她的頰。

他那冷然的眼神中,閃爍着異樣的情愫。

他對她,終究無法忘懷,無法徹底地把她的倩影從心底乾淨地抹去。僅僅一絲的灰燼殘餘,幾乎都快把他封藏六年的愛火再度引燃。

這個小女人,遠比自己想像的還具威脅性。

“我心目中的你,也下是那麼無情。”曾琪迎視着他和他的撫摸,冷靜的話語下蘊涵著相當的激動。

他究竟為何而來?若真的只是為了試探她的感情態度,那麼這個男人也就不值得她的等待和珍惜了。

“六年前,你不過才十八、九歲,有許多事情我無法向你說明、解釋。就算當時說了,整個事情也不見得會更加明朗。”渚炫初的溫暖掌心留戀在她的臉頰上,輕柔地來回撫觸着。

“我當時的確是太年輕了。”曾琪忽然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掌從她臉頰上拉扯開。

她的語氣隱着微慍,神情是不可侵犯的嚴肅。

“即使,到現在我對你的心意,依舊和六年前一樣,你也已經決定不愛我了?”渚炫初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低聲問。

面對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曾琪整個人楞住。

她抬起視線望向他,眼底寫着無法理解的驚愕。

他的心意依舊和六年前一樣……曾琪在他幽邃的眼眸中,試圖尋找他心底的真正聲音和答案。

他現在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到底,他還要如何捉弄她的心意,他才肯善罷干休?

“跟我回美國去,讓我們接續六年前的錯誤斷層,重新來過。”渚炫初吻上她的手背,語氣認真地望着她充滿驚愕的神情。

曾琪迷惑了,被他的認真眼神和深情態度所迷惑。

如果,他真是值得她付出青春和一切去深愛的男人,六年前他就不該無情地拋下她。如果他不是她值得去深愛的男人,現在他就不會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只為求她再續前緣。

究竟她該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還是選擇不相信他?

“我們不可能重新來過的。”曾琪怔望他的眼睛許久,終於緩緩地吐出這幾個字。

渚炫初顯然相當吃驚且難以置信。

“我已經不再是六年前那個在海邊玩水的小女孩了,我們無法重新來過。”曾琪眼神堅定地望着他。

“如果你選擇放棄,那麼這六年來你所等待的到底是什麼?”渚炫初不解地抓起她的手,顯然不願接受被她冷酷拒絕的事實。

他以為,她會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回來,等待着他的回心轉意和複合。

“我等待着你的身影,從我心中徹底抹去。”曾琪語帶無奈地側首望向窗外,黯然的視線投落在漁光點點的幽黑海面上。

“你這答案令人惱怒。”渚炫初冷怒地抽起煙來。

“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永遠的愛情?!”

曾琪聽着窗外不遠處傳來的陣陣海濤聲,忽然陷落進當時兩人在一起的種種情景。

“我現在更不相信在這世間有所謂的永恆愛情。”渚炫初冷哼一聲,將受傷害的視線自她冷淡的臉上抽回。

“依你雄厚的家世背景、出色的外表和優秀頭腦,我相信,永遠的愛情對你這男人來說,並不具任何意義。”曾琪心有感觸地表示。

這個道理,是她在這六年間的沉靜摸索中,好不容易才體會出來的。

這一說,令渚炫初沉默了下來,冷冷地抽着煙。

“因為你不需要永遠的愛情,所以你才不相信永恆愛情。”曾琪將視線拉回他沉鬱抽煙的臉上。“而我,渴望着擁有永恆愛情,所以我願意相信這世上有所謂永遠的愛情。”

她忽然想起當時兩人迎着夏日晚風,一起在海邊小屋談天說笑的情景,令人相當懷念和感傷。

“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永遠。”渚炫初冷望她一眼。“既然你已經不再是六年前那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就該活得切實些。那些小女孩們所懷抱的愛情夢想,在充滿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他重重地開了口。

“是啊,的確如此。”曾琪自嘲一聲,不予否認地輕應一聲,神情顯得相當孤單。

“曾琪,別再胡思亂想了,跟我回美國去。我母親已經允許我們兩人在一起,她甚至希望,我們重新來過後,你可以為我們渚家延續香火,傳宗接代。”渚炫初開口表明。

“延續香火?”曾琪愕然地抬起視線。

“我妻子無法生育,她患有不孕症。”渚炫初坦然表示。

“當初你母親如此反對我的存在,現在何必要你找我回去?”曾琪不以為然地冷嘲一聲。

“我母親表面上不說,其實她已經後悔了。”渚炫初深深吐出一口白煙。“自從我父親因病去世后,這六年來,我母親極度渴望早日含飴弄孫。她老人家每日面對我和妻子之間那毫無情感的婚姻生活后,她不斷掛在嘴邊的,就是六年前的你。”渚炫初沉聲道。

“那麼尊夫人呢?難道你打算和她離婚?”曾琪聽了他這次回頭的真正心意后,冷靜神情下壓抑住相當的激憤和悲傷。

原來,渚炫初是為了傳宗接代才回頭找她的。

當時,就是渚炫初的母親反對她和渚炫初在一起,並且擅自替他的婚姻作主,兩人才會被迫走向分離的下場。

這六年來,她對渚炫初母親當時的種種作為,一直無法釋懷和諒解。現在聽到渚炫初表明來意,更是憎恨起渚母了。

“渚家和卓家的世交交情相當深厚,要離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渚炫初聽她如此一問,額頭蹙了起來。

“這麼說,你所謂的重新來過,是打算讓我變成你婚姻中的第三者,或者是你家族中的側房二夫人?”曾琪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好面對他那令人火大的荒唐要求。

“我會盡我所能,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渚炫初面無表情地抽起煙來。

他的姿態已經擺得很低,然而她卻絲毫不領情。難道說,她真的已經對他毫無任何情感存在?

“這六年來,你讓我受的痛苦和委屈已經夠多了,你要我如何說服自己再度相信你?”曾琪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氣,激動地拍桌而起。

“這六年來,黯然神傷的人不是只有你。”渚炫初依舊一臉酷然地抽着煙,冷視於她的憤怒。

自從父親六年前忽然去世后,被迫接下家族沉重繼承擔子的渚炫初,和一個毫無感情存在的女人結婚並一起生活。有時,當他懷念起曾琪的存在,試圖透過管道得到相關消息時,卻在母親的強大威勢下,徹底地被斷絕所有相關於曾琪的一切。

表面上,渚炫初像是個可以呼風喚雨的男人,然而實際上,他卻可悲到連個人自由都無法自在擁有。

來自母親和家族的強烈期望和壓力,令他幾乎快要窒息,無法自在地喘息和呼吸。

“我剛說了,依你優秀的內外兼具的條件,不怕沒有女人願意替你們渚家添個一男半女。要我為延續香火重返你的身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曾琪神情平靜地把話說完,隨即轉身離去。

渚炫初獨自坐在餐桌上不發一語地抽着煙,神情冷郁得可怕。

在曾琪的心中,他恐怕還比不上窗外那陣陣傳來的海濤聲吧?!至少,大海可以安撫她那疲累受傷、絕望難過的身心靈魂,而他,除了以傷害她的方式來愛着她外,什麼都不是,什麼都無法給予。

他無法怪她,六年前,他的確傷她傷得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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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琪離開小酒吧后,獨自坐在不遠處的河岸邊,冷靜一下混亂的思緒。

結完帳後步出餐廳的渚炫初,見到曾琪坐在河岸的孤單身影,一股昔日情懷油然而生。

其實,曾琪沒有多大的改變,她依舊像是六年前那個小女孩般深愛着海,喜歡安靜,有着愛作夢的天真箇性。

她依舊是他六年前所深愛的小女孩。

渚炫初收回依戀的視線,安靜地來到河岸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地緊摟她的肩。

兩人不發一語,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就這麼靜靜地望着對面河岸。

忽然,天空毫無預警地雷電交加,風雲變色,瞬間下起了傾盆大雨。

然而,坐在河堤岸上的兩人,卻絲毫沒有動作,任由大雨無情地澆灑在自己身上。

“不管你願不願意回到我的身邊,我想說的是,這六年來,我身邊除了香玲,沒有過其它女人。”忽地,渚炫初在大雨中緩緩開口。

曾琪一聽,原本的冷凝神情終於有了變化。

“我真心希望你能原諒我六年前的種種。”渚炫初冷然地把話說完,隨即起身離去。

這話出口后,當下令曾琪楞坐在原地。

聽着他逐漸遠離的腳步聲,曾琪回過身,望着他在傾盆大雨中逐漸消失的背影。

此情此景,像極了分手的當時,令人害怕的情景。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曾琪低吼一聲,在風雨中吶喊着。

渚炫初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來,不發一語地望着全身濕淋淋的曾琪。

終於,曾琪飛奔而去,激動地投入他的懷抱中。

“我多麼希望,六年前的你可以聽到我的吶喊,像現在這般停下腳步。”曾琪臉上的水滴,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可是你沒有,你狠心地丟下我及懷中的孩子,選擇了事業和家族。說什麼我也無法原諒你,以及當時軟弱的自己。”曾琪在他懷中控訴着。

“對不起……”渚炫初輕撫她濕淋淋的發,在大雨中坦然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我不要你的同情,我只想要你,只想要名正言順地待在你的身邊啊!”曾琪在他懷中哭喊着。

她清楚的明白,渚炫初不可能為了自己,忤逆母親和放棄家族事業。矛盾的是,她也不希望見到渚炫初因自己的任性,失去了他所重視的這一切。

在事業、家族、婚姻和愛情無法兼顧的情況下,渚炫初和她之間的愛情便被無情的犧牲掉了。

“對不起……”渚炫初緊緊抱着她,痛苦地吻着她。

喧鬧的大雨聲中,緊緊相依交會的,是兩顆無法訴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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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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