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霧氣蒸騰。

四面牆壁全是厚實紫心桃木的浴坊內,已氤氳成一片灰白煙霧。裊裊白煙瀰漫滿室,一波波遲緩地向上推進,徐徐往天花板上惟一的氣孔移動,再慢慢流離。浴坊中央圍着兩片屏風,嬌吟、喘息、拍擊、激水聲未曾間歇地從屏風後傳出。

“爺——奴兒不、不行了——”女子兩手抵在浴池畔氣若遊絲地求饒,身後鷙猛的沖頂,讓身處極致歡愉中的她,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

白腴嬌軀不斷地抽搐、繃緊,女子已經到了好幾回,早就失了扭腰擺動的力氣,水中的她站都站不穩,只能任憑鐵臂攬住細腰,隨之擺佈。

突地,男子粗魯地一把摟緊她,將她的手往背後扭,這動作沒讓女子感到痛楚,反倒令她再度發出渴求的浪吟。不過片刻,衝撞幅度越來越大,呻吟也來越尖厲。

隨着陣陣劇烈撞擊,浴湯盪起了層層波浪,浪花翻湧,前仆後繼。

“啪——”一波水花激起,濺出了浴池外,分不清那是浪花擊岸的聲音,抑或是男子最後一記重擊。

總之,在那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他毫不依戀地離開,任女子頹然伏在池邊,逕自起身跨出浴池、步出屏風。屏風外數名等候已久的婢女即刻上前,手腳利落的為他凈身、更衣。

他有着北方男兒魁梧的體魄,英挺的鼻樑、薄薄的唇,濃眉底下的一雙眼,有時銳利得讓人無所遁形,有時卻閃耀着狡黠的光芒婢女為他換上一襲白色綾綢袍衫,衣擺、袖口皆以金線綉出來自異邦、尚說不出名號的猛獸紋樣,讓他在白色的俊雅中,更添增一股睿智與霸氣。

從頭到尾,他未發一語。這些婢女沒有一個是他曾見過的,但周全的服侍卻未見丁點失誤。更衣完畢,另二名躬身站在紫檀木門兩側等候多時的婢女,推開門,送他離去。

他,韓定波,謎樣般的傳奇人物。

沒有人知道韓家三兄弟如何崛起於黃河以北,成為統領北方礦業的龍頭霸主。只知道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握有鐵礦的韓氏兄弟,曾幫助太原李家軍煉鐵造劍,提供他們兵器。李家軍奪得天下后一一論功行賞,韓氏兄弟卻放棄了謀官的大好機會,舉家遷至洛陽,展開他們的經商大業。

幾年下來,韓家的事業由北到南,囊括百業,成為家喻戶曉的天下至富。即便如此,韓家給外界的印象仍像一團迷霧,無從窺知。

尤其是韓家老大韓定波,不但個性令人難以捉摸,連行蹤也是。月前才跟人在蜀地商討鑿井取鹽之事,現下卻已身在江南水都。

“水塢小橋多,戶戶盡枕河。”是水都最佳寫照。

“綺香樓”座落在水都最熱鬧的地段,出入皆是大富巨賈,達官顯貴。韓定波每回來到江南就暫居此處。他來到前廳茶堂,步上二樓,靠窗一隅的座位上坐着一名與他年齡相若的男子,似乎已等候多時。

“大少爺。”男子見他走來,起身迎接。

韓定波冷眸他一眼,一坐定便說:“這裏就你我,何必多禮?坐。”

男子明白他的意思,眼中有着笑意。“出門在外,你是主、我是仆,總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說完,他也坐了下來。

若說韓定波是個謎,那麼他的左右手言立陽更是讓人費解。沒有人知道他跟着韓定波多少年了,只知道他跟隨韓定波大江南北經商奔走,據說,韓定波在商場上有許多檯面下的交易,都是由他出面去處理的。

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城府極深的韓定波,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如此信任?

這是只有他們之間才知道的過去。

韓定波拿起茶碗,掀開碗蓋撥了撥茶沫,啜了一口,像是尋常問話般提道:

“今早的事是誰安排的?”

“西城綢緞莊朱老闆。”言立陽的聲音就和他的人一樣,溫溫和和的,不像韓定波隨時都令人感覺到一股壓迫感。

“他的確很用心。”知道他有晨浴的習慣,差來的女子皆具備了爭花鬥豔之貌,尤其是那最銷魂的服侍,分明是訓練有素。

“他的目的?”韓定波繼續問道。

“想利用咱們和京師的關係,到長安做點布帛生意。”

“可以。”他再啜口茶,乾脆的做了決定。

“你不跟他談條件嗎?”言立陽溫和的眸子閃過一絲詫異,他知道韓定波從不做無利可圖的事。女人之於他只是一種工具,他怎麼可能因今早的事而違背向來的行事準則?

“不談,是因為我要的不是枱面上的東西。更何況,那姓朱的鐵定是花了不少功夫調查我,他想來個‘知己知彼’,我偏要對他‘相應不理’。”話語中完全透析對方的每一步動作,但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道,隨即湊鼻專註聞着茶香。

“虎丘茉莉果真名不虛傳,氣香不異。”他順口一提。“記得帶些回洛陽。”

“你想從朱老闆身上得到什麼?”言立陽再度拉回正題。他並非想窺探什麼,而是韓定波要的東西,若是他能解決,由他出面就行了。

“一門親事。”韓定波放下茶碗,眸光頓時深沉了起來。

言立陽聽了卻是一頭霧水。朱老闆的女兒聽說才剛滿月,兩人可整整差了二十四歲吶!

“你想遠了。他女兒做我的媳婦兒都還不夠格!”韓定波哼笑一聲,連問都沒問,就猜中了言立陽心底的揣測。

“那是你決定再娶了?”言立陽想不出可能的人選,只想到這個可能。

“不可能!”他直接否決。

自從妻子難產過世后,韓定波一直未再續弦,但不是因為什麼痴情的理由。他十七歲娶妻只是為了延續韓家香火,妻子雖難產,但最後還是保住了孩子,有了子嗣之後,女人對他來說,只剩一項功用,他更是不可能再給任何女人名分!

言立陽垂眸想了想,旋即抬眼笑嘆道:“我要是再猜錯一回,我看你往後大概是不會再來找我商量任何事情了。你這步棋下得可真遠!”言下之意,是明白他百轉千回的心思。

“這裏不是談話的好地方,等我安排妥當,咱們回洛陽再細說這件事。”韓定波說道。

“好。”言立陽心底大概也有譜了。

以韓定波的財勢,不知有多少人想盡辦法、擠破頭顱,就是想和他攀上關係,然,區區一門親事,為什麼要搬演得如此複雜離奇?

這其中的原委日後自會見分明。

“我現下要做的,就是要在這半個月內,想辦法打進江南士族的社交圈子。”他說。

“有了朱老闆這條線,之後的事就交給我,我會讓你妥妥噹噹成為他們的座上賓。”

“嗯。記得——”察覺身後突然而起的腳步聲,韓定波中斷了原欲出口的話。

大概有四、五個人上了二樓,往他們這方向走來。

個性溫和的言立陽,難得皺起眉。早先特別吩咐過小廝,塞過一些銀兩,請他將上二樓的客人安排離他們遠一點的座位,怎麼才說就忘了!韓定波行事一向低調,不喜歡大擺場面,不然他早把二樓全包下來,省得被人打擾。

那群人在他們身後坐定,中間隔了一道香木屏風。

“買賣成不成一句話,幹啥來這種鬼地方!”屏風后,男子粗嘎的吼道。

隨即隱約聽到細細的嘆息。

“魯爺您要是想走,請便。”回應的竟是嬌滴滴的聲音。聽她接着對小廝吩咐道:

“小哥,麻煩你沏壺虎丘茉莉,記得去梗。還有動作要快點,這三位大爺需要去去火。”甜絲絲的口吻,像蜜似的包裹住最後一句帶刺的話兒。

“好、好,我馬上送來。”小廝似乎有點慌。可見屏風后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但那女孩見面對這情況卻十分鎮定,韓定波一向沉穩的臉龐,閃過一絲好奇。

言立陽也察覺到他的反應。不然,貪靜的他早就離席了。

兩人聽着屏風后的情況。

“看你小小年紀,膽子倒是挺大的。游老在一旁都沒說話,你倒是知道搶在他前頭。”另一名男子說話的口氣不像方才那個叫魯爺的那麼沖,但警告的意味更重了。意指他們準備商討的事要是談不攏,倒霉的絕對是女孩兒。

“多謝方老爺誇獎,我的膽子是諸位老爺給的,不然怎麼能坐在這兒跟你們說話?游伯伯是看我懂點皮毛,讓我陪他來跟諸位老爺談談。”

聽她的聲音,韓定波猜想她的年紀應該不大,但她究竟有什麼本事,居然能讓那幾個大漢跟她平起平坐談話?經商多年的他,第一次遇到如此奇特的情況。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能感覺到女孩兒說出這些話的同時,臉上一定露出如同她的聲音一般甜美的笑容。

讓人不設防!

“瞧你這小女娃笑起來就像朵花兒似的,甜得像蜜,再過幾年吶,不知道會有多少男人任你牽着鼻子走。”同夥另一名男子笑說道。

在屏風另一邊,韓定波拿起茶碗輕啜口茶,嘴角噙着一抹難得的笑容。無意間瞥見言立陽詢問的眼神,他旋即收回笑意。

“施老三,你扯到哪兒去?少說廢話,咱們快點解決桑田的事!”

“勞煩諸位老爺別為難我游伯伯。”女孩兒說道。

“游老,你好歹也說句話吧!今年桑葉欠收,若是養不了春蠶,做不出絲綢,到時候虧了生意,來年大家都不好過。”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桑葉的價錢真是降不下來,庄老闆的綢布莊出了兩倍價錢買我的桑葉,他信用又好,這生意我沒有不做的道理啊!”游老總算說話了。

“游老,難道不能看在咱們相交多年的份上?”方老爺口氣軟了些,開始動用人情攻勢。

韓定波聽到這兒,大抵了解他們之間的問題所在。

所謂“南絲北鐵”,南方可以說是靠絲綢富饒起來的。絲綢的來源是蠶繭,蠶繭的生成得靠桑葉養殖蠶兒,因此,桑葉可說是絲綢業的根本。難怪這些做絲綢的生意人如此緊張了!

但“在商言商”啊!他想。

“諸位老爺,我想大家還是在商言商吧!”女孩兒說道。

韓定波微怔一下,她說中了他心底的想法!換作他人,也許也會有同樣的想法,但為什麼就她說這話時會讓他感到詫然?

隱隱約約中,女孩兒好像和他同時出現這個念頭。

言立陽總算髮覺韓定波絲微的異樣。心想:他怎會專註屏風后所發生的事?那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他輕挑眉,決定乖乖坐在一旁喝他自個兒的茶,因為今天可能不是什麼好日子,他竟然連番看不透韓定波的心思!

女孩兒的話讓游老找到機會接著說:“這種時候我也只能在商言商了。庄老闆訂的桑葉我是非給不可,諸位若是有意採買,則論市價,我不能壞了行情。”

“你這分明就是沒得談了!”魯爺又不耐煩地吼了起來。

“這……”說穿了,游老只是個老實的植桑農戶,不擅於跟人交易買賣,今天會坐在這兒與這些絲綢商人談判,跟女孩兒有很大的關係。

“諸位老爺,人家說行有行規,我游伯伯若是打壞了行情,影響的不只是他,還有你們。”女孩兒適時為游老解圍。“做生意講求公道,你們逼着游伯伯做不公道的事,這要是傳了出去……”語氣游疑的口氣,分明就是在暗示——

同行會如何看待他們?

“你在要挾我們?”方老爺怒道:“是誰說要坐下來好好談談的?說來說去,就是沒得商量!”

是她約這些生意人來到這兒?韓定波從一開始霧裏看花,到現在已經越來越清楚她的把戲。

走是不走?他思忖着。瞬間心頭一驚,這麼簡單的事,他竟會遲疑猶豫?!

“當然有得商量。”又是那種甜膩膩的口吻。女孩兒繼續說:“我游伯伯就是看在和諸位老爺這麼多年交情的份上,特地留着幾畝桑田沒採收,若是老爺們不想領這個情,我們就到此為止了。”

“游老,你這招真狠!”這才叫做“一句話決定買賣成不成”!

“游老,你難道不知道惹了‘吳江幫’的後果?”生意人常互結幫派互謀其利,“吳江幫”在江南發跡,勢力頗大。

方老爺的威脅似乎發揮效果,游老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回應。

“我們更知道亂了同業行情的後果。”女孩兒甜美的嗓音稍斂,充滿世故的口吻為游老擋掉對方咄咄逼人的話語。

“我想,諸位老爺不會不知道這裏是哪兒吧?會在‘綺香樓’出入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剛才老爺們進來的時候,我想應該有人注意到‘吳江幫’的人來這兒談事,而且是跟江南最好的植桑戶。”

言下之意是,若是今天的談判結束后,桑葉行情起了變化,同行一定會認為是“吳江幫”的人在搞鬼!

惹惱全國絲綢商這種事,他們三個絕不會笨到去做!

“更何況,咱們後頭就坐了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應該有聽到咱們說的話吧?”這下連“人證”都有了。

她才一說完,韓定波立刻站了起來。

言立陽明白他的舉動,是準備離開了。他在另一邊也是聽得一清二楚,知道以韓定波的個性,絕對不可能去這淌渾水。

“唉?兩位少爺要走了嗎?”女孩兒瞥見韓、言二人從屏風後走出來,經過他們身旁時,她熱絡的問道,好像跟他們很熟似的。

韓定波卻理都不理!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朝樓梯口走去。言立陽尾隨在後。

他們根本就不認識她!

氣氛稍凝,女孩兒知道自己貼到一個超級冷屁股!她反應極快地又說道:“少爺慢走吶!”很是熱情。

但韓定波已走下樓了。

“好機靈的丫頭。”言立陽喃喃道。同時心想: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方法,讓那三個綢緞商傻傻地跟她進綺香樓?

方才佯裝與他們熟識,就是要讓對方以為她已經事先安排好一切,要是其他人,聽到那聲招呼必定會朝她看一眼,如此一來,在外人眼中,他們幾乎和相識沒差了。

但誰叫她遇上的是韓定波?向來只有他掌控一切!

後面的戲份,她只好自己想辦法演完了。

兩人走出綺香樓。

“立陽,先去辦你的事,晚膳前回來,我還有事交代。”韓定波似乎沒把方才發生的當成一回事。“好。”言立陽允諾道。

兩人遂分道揚鏢。

***

江南物產豐饒,水都蘇州控三江、跨五湖,是江南著名的商業之城。主要街道上各式商家林立,整座城依水鄰河,花香鳥語、槳聲燈影點綴其間,閑逸與熱鬧兼而有之。

韓定波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一個人漫步在市集中。市集上人來人往,接踵比肩,他逛了幾家商行,生意人的習慣,總愛看看同行如何做賣買,就這麼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天。

他逛到一家扇子鋪前,原本無意逗留,突然有個聲音引起他的注意,他暫停下腳步。

“這團扇上的書畫精巧淡雅,不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甜甜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

韓定波下意識的轉過頭,聽那聲音,分明就是那個在綺香樓的女孩兒!

他轉過頭的同時,女孩兒正好走出扇子鋪。她手拿團扇,專註地研究上頭的書畫。

一個看起來像是尚未及笄的女孩兒。一渥烏亮的頭髮結成兩條粗辮子,再盤在腦後成雙髻,精琢的瓜子臉兒,粉嫩中帶着白裏透紅的潤澤。一雙瑩瑩的眼睛,掩在長睫之下,大而嫵媚。菱唇微喻,猶如櫻桃般鮮潤欲滴。她身穿一襲湖水綠的春裳,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春神遣來人間的精靈。感覺到炯炯的目光,她抬起頭,和他四目相對。

她認出他來,櫻唇漾出一絲甜甜的笑。

“真巧。”她說。

一如當時在腦海里模擬的容顏,現下見到她,不由自主地稍懈心防。韓定波難得對毫無關係的人有所回應。

但僅止於淺抿嘴角,旋即轉身,並不想再多做搭理。

女孩兒趨前,和他並肩而行。“托您的福,我的事情總算解決了。”她輕鬆說道,卻暗示着她還記得在綺香樓他那令她難堪的行徑。

“看我一眼會死掉嗎?”她沒好氣地想。好在她從小在妓院長大,小小年紀就看盡人生百態,練就了一身唬死人不償命的演技,不然早就被那三個臭男人剝下一層皮了!

怪就怪在她貪玩,沒事跟人家攪什麼局!要是跟人說她今早才認識那個姓游的桑戶,一定沒有人會相信她的鬼話!瞧她人前人後親熱地喊着游伯伯長、游伯伯短的。

呵呵,好不容易甩掉一幫名為保護、實為監視她的人,怎能不玩個痛快!

韓定波明白她話中的影射。心想:她把事情解決了?這女孩兒怎會如此世故且聰明!

“喂,你為什麼都不理人啊?”女孩兒側抬起小臉蛋兒嬌嗔道:“這樣會很沒人緣喔!”旋即又想到什麼,碎碎念了起來。“難怪你會一個人在大街上閑逛一個早上!人緣差,當然就沒什麼朋友,哎,一個人的日子是很無聊的,還是多一點朋友比較好……”

“你跟蹤我?”韓定波打斷她的話,暫停下腳步,一臉嚴肅的問道。他們不是在扇子鋪前偶遇嗎?她怎會知道他一個人走了一早上?

“不是跟蹤,是湊巧走在你後頭。”意思不一樣。

甜美的笑容變得有點賊賊的。

“你到底想做什麼?”韓定波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注意起這女孩兒,看她小小年紀,心思卻如此細膩及刁鑽。

“我想認識你。”她一派天真又認真的回答。

她過了整整三年囚禁般的日子,在江南沒有一個認識的朋友、沒有姐妹可以談心,他們連她娘的消息都不告訴她!

趁着大家都在忙着安排她明天回盧家的事,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偷溜出來!原來,富家小姐的日子真不是人乾的!要不是娘說娼戶女兒沒有將來可言,她才不會在十二歲那年答應娘,跟着爹到江南!

她想自由自在地過一天,一天就好!沒有隨從監視、沒有一堆繁文褥節、琴棋書畫要學習,她只想做一個簡簡單單的自己!

但這偷來的自由僅有一天,為什麼會選擇跟着他,她不知道!只知道方才在綺香樓,隱隱約約覺得這男人好似一開始就看透她的心思。

“為什麼?”他問道。他們之間沒有任阿利害關係,何需熟識?

“什麼為什麼?”她眨了眨濃長的漂亮睫毛。

韓定波冷睨她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

他知道她的裝傻!

但這不也就同時承認了她的聰穎嗎?

女孩兒趕緊跟上他。“我——要跟着你。”她換了一個說法。

聰明!她是怎麼看出他向來不願與人隨意交往?換個說法,就算他拒絕,但路是給人走的,她跟着也不犯法!

心念一轉,他板起臉,冷冷說道:“小女孩兒的遊戲,你自己玩吧。”

“誰說我是小女孩?”女孩兒嬌聲反駁道,明天她就及笄了!“女十五而笄”,從明天開始,她就是個成年人了!

不知何以,她就是不希望這個男人把她當成小孩子!

“你多大了?”

“我十、十七!”她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很有說服力。

胡扯!韓定波悶哼一聲,她心思絕對超齡,但外表看起來最多不超過十五!

“隨便你。”是隨便她胡謅年齡,還是隨便她想跟去哪兒?

女孩兒發覺這個語病,露出異齒,漾起一抹調皮的笑容。

那模樣有說不出的可人!

她的笑容不僅甜美、讓人不設防,有時候又像是六月驕陽般,給人一種熱融融的感覺,忍不住想與她親近。

該死!韓定波發現到了。

不過幾句話,他竟被這女孩兒牽着話題走?!

難得出現波動的情緒,他不知道是惱自己還是惱她多一點?

“你叫什麼名字?”看來這女孩兒是跟定他了。先知道她的身份,以防萬一。

女孩兒微微一愣。

“ㄐ……瑾兒。”她說。明天之後,這二個字就永遠消失了,她換成了另一個名字。一個代表富貴、聲望、士族之女的名字。

十二歲以前,她是叫“瑾兒”的。她是洛陽當紅妓院鴇母的女兒,同時也是江南最具聲望的士族之一,盧大為的私生女。

她可以騙他,就像對那個姓游的桑戶一樣,編個假名,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想以“瑾兒”的身份認識這個人!

她知道,方才絲微的猶豫,他並不相信她說的話。

“放心、放心啦!小瑾兒我是人畜無害,只是難得出來玩,想找個人做伴而已。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形單不如影雙,咱們就湊和湊和嘛!”她邊說邊揮動手上的團扇,口吻很世故。

“公子貴姓吶?”糟糕!瑾兒這才發現自己說話的口氣跟娘真像!

他會不會以為她是青樓女子啊?

“聽你的口氣,像是——”果不其然,他誤會了。“你是哪一家的姑娘?”

江南一帶狎妓風氣十分盛行,不管是達官文人、還是工商巨賈,都免不了蓄妓自誤。宴席、生意談判的場合中,有妓女相陪也是習以為常的事。

而她今早就演了一出類似的戲碼,再加上剛剛那一時學也學不來的世故口吻,教人不聯想在一起也難!

雖然還有諸多不合理的地方,像是她雖機靈有餘,但純粹就女人的角度來看卻又嫌青澀過頭。本想解釋的瑾兒,突然腦筋一動、心念一轉——

呵,誤會又如何?從明天開始,她的新身份是士族淑媛,再也沒有機會像現在如此隨性、自在。就豁出去玩它一趟吧!

“我呀——是‘出景居’的姑娘。”她嬌滴滴的說,眼眸閃着一抹頑皮的光芒。

更有“出景居”這間風月場所嗎?

有——但那是她住的地方!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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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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