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葯兒!”雲濤跳了起來,全身的傷口發痛着,卻比不上心裏的痛。
“小子,醒啦?”謝狷臉色慘澹的坐在他身邊,欣慰的點點頭,“我還怕自己熬不到你醒呢……”他咳了起來,嘴角冒着血沬。
“我要去救藥兒!”他支着劍,掙扎着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居然冷得不住發抖。
“小子,那娃兒是沒救了。”謝狷狂咳起來,鮮艷的血噴洒了一地,喘息好一會兒,才勉強開口,“她也實在太亂來……你……你這條命可是她給的,別隨便就浪費了……”
雲濤從來沒感到這麼無力過,他扶着謝狷,心痛隨着傷口的血不斷洶湧而出,像是有人把他從正中劈成兩塊,怎麼也無法復原。
“你……你倒是想想怎麼替她報仇才是正經。”謝狷慘笑兩聲,“原本冤冤相報何時了,但是放任一個瘋子在江湖亂竄……天下大亂哪。唉,種什麼因就有什麼果,我那胞弟謝猛……無惡不作,為了個女人血洗唐門,殺得乾乾淨淨。雖然我親手清理門戶,但是到頭來,還是帶累了許多無辜……”
他眼神漸漸昏蒙,“孩子,我不阻止你報仇,可記得一件事,冤有頭,債有主,說什麼也不能濫殺無辜。俠與非俠,就這麼……就這麼一線之隔……”伸手一指,“看到那個孔沒有?把你的劍插在上頭。”
雲濤一抹眼淚,依着他的話做了,劍像鑰匙般密密實實的插在鎖孔中。
“轉……轉動,順着右方轉動……”
雲濤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得以轉動,眼前的牆壁居然緩緩上升,出現一道石階。“是秘道?”他失聲叫了起來。
“小點聲。”謝狷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小子,你先走,幫老頭兒探探路。”
雲濤不疑有他,率先走下石階。
謝狷見他走得夠遠了,猛然將劍拔出,用最後的力氣將劍震成五、六塊碎片。
牆壁緩緩的下降,雲濤大驚,快步跑上石階,卻已是來不及了,讓謝狷關在裏頭。
“謝大爺!謝大爺!”他不斷的敲着堅實的牆壁。
“什麼謝大爺?叫師父。”謝狷覺得很疲倦了,靠着牆壁坐下,“地窖里有我畢生的武學心得,還有內功心法,是要傳給你的……你去吧……地窖另有出路……我已經將劍給毀了……誰也……進不去……”他的聲音漸漸變得低微。
“師父!師父!”雲濤拚命敲着牆壁,眼中蓄滿淚,聲音嘶啞得像鬼號。
“嘿,我謝某人一生沒收過徒弟,沒……沒想到……原來滋味這麼好……你家葯兒……我會好生照顧……你早晚也會來的……不變成老頭……不替我們報仇……我們是……是不想見你的……”
這回,不管雲濤如何呼喚,謝狷再也無法回答了。
跪在地上,雲濤的額頭都磕出血來,哀哀痛哭。
綉芙蓉2003年10月26日整理製作
等適應了黑暗,雲濤摸索着,在牆上找到了火把,點了火摺子,茫茫然的往前走。
剛剛他在牆邊痛哭到昏過去,萬念俱灰之餘,他心底熊熊燃燒的只有“復仇”兩個字。
找到了謝狷的內功心法秘笈,他塞進衣襟內,又順着秘道繼續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漸漸發燙,胸腹一陣翻湧,忍不住嘔了起來。
一摸懷裏的紙包,映着微弱的火光,發現上頭是唐葯娟秀的字跡,除了寫有碧蠱的藥方和醫治方法外,還有幾丸解藥,他趕緊咽了下去。
她……熬夜在燈下振筆疾書,不只是錄劍譜而已,連這個都細心的想到了。
高燒漸退,雲濤心裏的煎熬卻慢慢升高,脖子上掛着的藥師令重甸甸的壓在心口。就是為了這鬼玩意兒,害得他和葯兒天人永隔!
他暴怒的想一把摔爛藥師令,卻又縮了手。這可是葯兒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啊……他大聲的號哭起來,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最心愛的人死了,什麼都不要緊了……
他的眼淚滴下來,糊了紙包上的字跡。慌忙將紙包擦乾,他萬分珍惜的擁在懷裏。
他的命,是葯兒拚死換來的,他說什麼也不能浪費。他拖着越來越虛弱的身子繼續前行,走不動,就用爬的,待他找到出路,從河道旁佈滿枯草的洞穴中爬出來時,天已下起初雪。
這雪……如此瑩白,像葯兒溫柔帶悲的容顏。沐浴在初雪下,他覺得自己像是讓葯兒輕輕的擁着。
可是,這懷抱卻是這樣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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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蛇寨附近的山崖發出了慘絕痛苦的吶喊聲。
小女孩害怕的依在母親身邊,“娘,怕怕。”她把臉埋在母親的裙間,“是大鬍子叔叔嗎?”
母親安慰的拍拍她,“不要怕,大鬍子叔叔很傷心……非常傷心……”易感的心靈忍不住為之落淚。
“娘,葯兒姊姊呢?她怎麼沒跟大鬍子叔叔一起回來?”小女孩還記得一年前那場盛大的婚禮,還有美麗的葯兒姊姊和俊俏的叔叔。
但是,那天當叔叔回到寨里時,臉上長了好多鬍子,眼神像要吃人一樣,把她嚇哭了。
母親沒有回答她,神色哀戚。
長老抬頭望向山崖,也不禁搖了搖頭。
當初雲濤回到金蛇寨時,瘦得不成人形,全身骯髒得跟乞丐一樣。一踏入寨里,他便倒了下來,虛弱得像生了一場大病。
等他醒來,從斷斷續續的敘述中,長老得知了一切,為唐葯悲痛,也為失去愛人的雲濤感傷。
待傷勢稍有起色,雲濤便沉默的跟着寨里的男人去打獵。他開始穿苗服,學習苗語,還是一樣熱心助人,可卻沒再笑過。
每天每天,不打獵的時候,他就不要命似的練功。
拒絕長老幫他看森羅掌的傷勢,他靠謝狷留下的內功心法秘笈,一點一滴的以日漸深厚的內力化解寒毒。
看他這樣拚,長老不忍心說什麼,但是當他要求過五蠱陣時,長老可就激烈反對了。
“你懂得什麼叫五蠱陣?!”來寨里半年,雲濤的苗語已經非常流暢了,長老哇哇大叫,“你這漢人也太不知死活了!五蠱陣不是隨便讓人當消遣的,這是養蠱人一定要歷經的修鍊,每年多少年輕人熬不過而死掉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要過五蠱陣。要打敗唐劍,非得過五蠱陣不可!”他神情堅毅無比,“我要百毒不侵,才能和唐劍正面周旋。我要過,也一定會過!”
“我不會讓葯兒的夫婿死在金蛇寨!”長老吼道。
“我也不會輕易的死在金蛇寨!”雲濤吼了回去,“我的命是葯兒給的,在沒殺唐劍之前,我說什麼也不會死!”
長老讓他煩了好幾天,終於點頭答應了。
如今,獨居在山上的雲濤,正忍受着蠍毒的發作。每天一點一點的增加毒性,他不服解藥,只靠自己的身體化解。
說起來,五蠱陣並非真的是佈滿毒蟲的陣式,而是以身抗毒,赤裸着身體讓五種毒蟲噬咬。初級的五蠱陣一次抵抗一種毒蟲的毒,每化解適應一種,就換另一種毒蟲。隨着級數加深,便會混合兩種以上的毒蟲,每一次都是煉獄般的煎熬。
這種足以逼人瘋狂的痛,曾讓寨里的養蠱師一夕白頭,而那些養蠱師從小與毒蟲為伍,都已經有了抗毒力,雲濤卻連一點底子也沒。
但是,他仍堅持要過五蠱陣。
那慘絕的叫聲,並不是為了蠍毒……苗人的心,不禁為這個痴情漢子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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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該說雲濤的意志太堅定,還是謝狷的內功心法助了一臂之力,抑或是……唐葯在天之靈的護佑,不到半年,雲濤居然過了初步的五蠱陣。
在不斷運功抗毒的過程中,他的內力也一日千里。
一年後,當謝天終於找到他時,幾乎認不得這個滿臉滄桑的二師兄。
“二、二哥……”他緊緊握着雲濤粗礪得幾乎磨傷人的手。
“老三,你怎麼來了?”雲濤不復以往的熱情,顯得沉穩而蒼老。“師父還好嗎?兄弟們怎麼樣?”
他在簡陋的屋裏點起蠟燭,熟練的煮食。
謝天瞧見他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眼中不禁湧出淚,“我們……都還好,唐門沒有為難我們……”
聽到“唐門”二字,雲濤眼中射出噬人的精光,像野獸一般,連謝天看了都不禁膽寒。
他轉過身,繼續攪着鍋里的湯,“唐門怎麼樣?”
謝天有些結巴的說起唐門控制各門派的事,“玄火教也是他們一路的!之前他們派玄火教徒到處傷人,就是要削減各門派的戰力……”
“順便賺點錢?”雲濤冷笑,“我早猜着了。”
謝天望着他冷笑的峻顏,覺得自己像是不認識二師兄了。他解開包袱,“這是……你們到洛陽時,唐姑娘差人送來的。”
雲濤愣了一下,抖着手接過那些絹冊,上面娟秀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了。他翻了翻,有劍譜,有刀法,有掌譜,還有一冊冊唐門毒藥、解藥的配方。
她……在燈下勞心勞力,不只是錄劍譜而已。
“你們在洛陽發生的事,我們都聽說了。”謝天難過極了,“二哥你……”他呆住了。
原本顯得冷漠陰狠的雲濤,眼中漸漸蓄滿了淚,冷然的面具破裂,顯出底下的濃烈情感,“你……你這樣萬般為我,我又為你做了什麼?你一個人在燈下,日日夜夜勞心煎熬,我卻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他嚎啕大哭,像個孩子一樣。
謝天遲疑的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又忍不住抱住他,也跟着哭了。
二哥……還是二哥啊!有些事是永遠都不會變的。他還是那個熱心腸、純真得像小孩一樣的二哥啊。
只是,老天多麼不公平,怎能這樣對待他?難道當真好人沒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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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離去后,雲濤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大變化。
春花冬雪,苗寨的天光不知人間疾苦,依舊明媚過了十年。
“大哥~~”柔媚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妝點俏麗的苗家姑娘跑了過來,粉臉紅撲撲的,“我不依!你怎麼要走了?”她一頓足,十足嬌憨的女兒態。
“山藥,我剛過了五蠱陣。”他用看妹妹的眼光看着她。
她這樣嬌俏可人,任誰都會愛上她,但絕不會是他。他的心……在十年前就死了。
真的已經十年了嗎?他重回金蛇寨的時候,小山藥才六歲,轉眼間,她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和唐葯當年的歲數一樣。
唐葯。
一想到她,他心裏竄過一陣雷殛般的痛楚和微微的甜蜜,本以為自己會忘記她的容顏,可這十年來,卻是越來越鮮明。在每晚痛苦的夢裏,一次又一次回蕩着她那凄厲的叫聲,和她赤紅着眼,揚起摻着悲感和溫柔的笑容要他逃命的模樣。
不,他忘不掉。天幸他忘不掉,可詛咒的也是忘不掉——讓唐葯一遍又一遍的在夢裏受苦,他卻無能為力。
如今,這惡夢終於也可以畫下句點了。
“我不管,我不管!”山藥任性的大叫,她搖着雲濤的手,“那個女人都死好久了……”
教人措手不及的,雲濤掐着她脖子壓在牆上,神情恐怖得像要吃人一般,“閉嘴!”
山藥嚇得眨巴眼睛,眼淚無聲的落下來。
雲濤疲倦的鬆開她,“山藥,對不起。”他將當年老五差人送來的劍系在腰上。
這劍,老五也打了十年了。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他頭也不回的離開那住了十年的住所,下山與長老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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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藥是真心喜歡你的。”相處十年,越是認識他,越敬佩他是個勇士,長老說什麼也不忍心見他去送死,“葯兒在天之靈也會諒解的……”
“我心裏……永遠只有葯兒一人。”他沉默了一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長老,您的大恩大德,雲濤來世再報。”
堅心若此,夫復何言。長老長嘆一聲,“金蛇寨永遠是你的家。”
一旁,不舍的寨民圍繞四周。這些人,有的跟他一起打獵,曾把他從沼澤里救起來,他也曾從猛虎嘴裏救出幾人;女人幾乎都幫他織過布、裁過衣服;家家戶戶有好吃的東西,也不忘多送他一份;有些孩子,甚至還是他看着長大的……
葯兒,你說過,我這個性總要吃虧的。你說對了,若不是我這個性,你說不定還活得好好的。他在心裏默默的跟唐葯對話。
但是,我怎麼也改不了,看到誰受苦,總覺得感同身受……不過,我雖然吃虧,也總有人願意吃虧來幫我……
朦朧間,他似乎看到唐葯無奈又寵溺的笑了。
“是呀,大哥,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
她,不曾怨過他一絲一毫,總是寬容的、溫柔的對着他笑。
他深深的一躬身,向這十年來溫和包容他這外人的善良寨民行禮,又和狩獵的頭人緊緊相擁。
“雲爺,你只要說一聲,我也跟你去。”
雲濤搖搖頭,“你有妻有女……勇士要保衛自己的妻子、兒女。”
他一甩披風,上了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策馬狂奔,他腦子也不停的運轉。十年……他足足準備了十年。這十年,金蛇寨的長老和唐葯留下的絹冊,讓他精通醫理,同時,他戰勝了毒,也戰勝了過去輕率的自己。
他冷冷的望着西方,烈日沉沒在群山之中,天空像染了血一般。
“就從那兒開始吧。神劍山莊是個好的起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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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雲惴惴不安的趕到鎮上的飄仙館。這兒是鎮上最大的青樓,自從十年前集義莊之變后,他父親殉死,他也被迫扛起所有的責任,再也不是那個流連青樓的狂狷少年了。
接到書函,他猶疑許久,終究沒有將書函交給監視神劍山莊的唐門弟子。他已經沒有當年的狂妄,出賣故人這種事,他也做不出來。
還是悄悄前往,勸他趕緊離開吧。
雖然信函上只畫了一個簡單的招數,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當年龍雲濤逼他棄劍的那一刺。
宋青雲強自鎮定的走進飄仙館,找到了雲濤,他正聽着姑娘彈着琵琶唱小曲兒。
“這個時刻還聽小曲兒……”焦急的在他對面坐下,宋青雲一對上那雙眼,不由得呆了呆。雖然雲濤一臉大鬍子,卻依稀可以認得出輪廓,那眼神……蒼老得令人欷吁,雖仍是壯年,烏絲卻已夾白了。
“這姑娘唱得好,頗像葯兒的聲音。”他賞了一貫錢給那姑娘,“姑娘,歇歇嗓子,先下去喝茶吧。”轉頭面對宋青雲,“你聽過唐葯唱小曲兒吧?還記得那時你總色迷迷的瞧她。”
宋青雲面露尷尬之色,“……我記得。你是來算這舊帳的?”
雲濤笑了起來,眼角已經有魚尾紋了,“誰跟你算這個?我娘子美若天仙,哪個男人不愛?我該覺得驕傲的……”有個人可以談談唐葯,讓他眼神柔和了起來,“不提這個。我問你,唐門每年都送來解藥?有沒有例外?”
“違了號令就遲送。”宋青雲自嘲的笑了笑,“我得去求爺爺告奶奶的發誓絕對不會有下次,才能求到解藥。等解藥來了,功力差些的只能等着辦喪事了。”
雲濤一把攢住他衣襟,眼睛閃閃發光,“我若替你一門解了毒,你可要報這仇,聽我號令?”
宋青雲驚疑不定的看着他,“你這十年到了什麼地方?該不會得失心瘋了吧?你別瘋言瘋語,趁唐門沒發現前,趕緊離開吧!”
“你沒把我出賣給唐門?”雲濤眼中出現笑意。
“我是那種人嗎?”宋青雲被激怒了,“沒錯,我是曾迷戀唐葯,但不代表我是小人,我還沒卑劣到這等地步!”
“你信我一次。”他從懷中取出一瓶丹藥,“唐門送葯應該是在十日後吧?莊裏功力弱的人,這幾天想必已開始卧床高燒了,你讓他們服下。我在這裏等你,若是無效,你把我交給唐門便是。”
宋青雲驚疑的接過丹藥,“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報仇。”他喝了一口茶,眼神冰冷,“我要唐劍失去一切,痛苦的死去,就像他對我和葯兒所做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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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未亮,宋青雲就急着來敲門,也不顧吵醒了鴇兒,他直衝進雲濤的房裏。
“這葯……可以永遠解毒?要一年一服嗎?”他聲音發顫。
“你們中毒已久,需要多服幾帖,我也得親自把脈。”雲濤自信的抿抿嘴,“但是,我保你神劍山莊再也不用什麼勞什子解藥。”
宋青雲強自穩下粗重的呼息,“你要什麼?我能幫你什麼?”
“幫我發信給各大門派,說唐門毒,龍雲濤可解。”他負手在身後,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
唐劍,等着瞧,唐門就要土崩瓦解了。他的復仇,將會非常徹底。
奔波了將近半年,各大門派的毒,在唐劍無所覺的情況下,盡數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