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旦興起了較勁的意思，方幼柔很難不去注意“敵情”。
“關於和陳希靈的緋聞，于靖風笑着搖頭，態度似乎是否認，但很明白地也不願意多談，至於陳希靈方面的反應，好像是確有其事。到底內幕如何，以下是本台記者為您深入報導……”
“為了拉近和歌迷的距離，天王于靖風宣稱，下一張唱片的MTV將讓歌迷有機會參與制作。至於是以什麼方式，他表示將保密到下半年度的新唱片企畫決定以後再公開……”
“于靖風今天確定接下某新品牌運動飲料的廣告，不禁讓人聯想到，他日前流連PUB買醉的傳聞。於天王是否想以運動飲料的健康形象來推翻流言呢……”
電視新聞綜藝化，一直很受人詬病；可是十件娛樂新聞有五、六件跟于靖風扯上關係，就更令人氣結了。
方幼柔今天的錄音時間湊巧接在他之後，她在會客室邊看電視邊想，等一下該端什麼臉色去面對於靖風。陌生的？客氣的？熱絡的……
方幼柔還在考慮，“雅弦錄音室”的工作人員上前對她說：
“方小姐，很抱歉！因為于靖風的歌還沒錄完，可能要請你再等一下了。”
方幼柔努力維持禮貌的笑容，嘴上說沒關係，心裏卻嘔得很。
這是他第二次插隊、搶先。
一口氣噎在喉頭，手機響了，是家裏打來的。方幼柔不情願地接聽，果然又是母親一連串的吼叫——
“你到底去跟啟平道歉了沒有？！趕快退出演藝圈，不要惹他生氣！這樣可能還來得及挽回；不然等時間一久，他被別的女人搶走，你們就真的完了！喂！幼柔啊？你有沒有在聽？喂……”
“媽，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了。”方幼柔耐着性子，一句句用力地說：“我沒有惹他生氣，我們確定已經完了，是分了以後我才進演藝圈的。就算我現在退出也沒用——”
“那他怎麼不要你了？！一定是你做錯什麼！”母親打斷她，一口咬定地說：“看看你這什麼態度！是不是又像以前一樣任性愛出風頭了？！你壞脾氣不磨掉，他遲早要跑！人家啟平條件那麼好，不會喜歡任性又愛出風頭的女孩子，去！去找他道歉去！”
方幼柔忍無可忍地低吼道：
“媽！不要勉強了好不好？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經解、除、婚、約、了！趙啟平早就不要我了，現在再去找他只是白丟臉而已！你……”
尾音頓消，她如見鬼魅地瞪着會客室門口，不速之客正饒富興味地看着她，不曉得聽了多少。
“方幼柔？”于靖風以他一貫輕鬆自若的笑容對她說：“抱歉佔用了你的錄音時間，現在輪到你了。”
“沒、沒關係！”方幼柔像個被點名的小學生，驚惶地站起身，撈起手機低聲匆匆地說：“媽！我現在沒空，晚上再跟你說！”
慌張掛掉的動作，像是要湮滅什麼證據似地；方幼柔眨了眨眼，淚水不知何時已經落下，濕意漫了眼眶。她連忙七手八腳地抹去。
老天！真是一團亂！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和家人談起這件事，仍是得不到他們的諒解，那壓力比起和趙啟平分手時更甚……
于靖風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他一貫的疏淡，此時倒成了種異樣的體貼。
避開他探索的眼神，方幼柔低頭從他身邊走過，擦身的那一瞬間，彷彿是兩團冰與火的擦撞。
為什麼要讓他看到？
為什麼他偏偏在這時候喚出她的名字？
像是在對手面前弱點盡現，她曾為了受他輕忽而不服，現在她倒寧願于靖風仍然不認得她了。
☆☆☆
進錄音間之前，她情緒已經恢復了大半，傅天佳不察她異狀地說：
“你來得正好，你應該會和音吧？今天的和音請假，你順便幫忙和一首歌，和完就輪到你錄了。”
和音與配樂不必與歌手同步錄音，可以事先彈唱；甚至以合成樂器調出來也行，到時再與歌手混音。但傅天佳講究臨場感，他一向要求和音必須當場和，罵歌手的同時，難免連和音也一起罵了；所以，很可能請假的和音就是被他罵跑的。
方幼柔沒心情笑，接過譜，才曉得那是于靖風的非主打歌之一。
“不同唱片公司的歌手，沒談合約就可以一起灌唱片嗎？”她謹慎地說：“而且這根本是對唱，不只是和音而已。我恐怕要跟公司先談一談。”
“接下製作工作的時候，我就和你們所屬的唱片公司談過了，錄音由我全權安排。合錄這件事，靖風已經同意了，‘新意’方面確定沒問題，你們‘佳音’就更不用說了，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傅天佳傲然的語氣，彷彿湊合她和于靖風對唱是給了她莫大恩惠似的。
方幼柔側頭一看，于靖風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他溫文地問：
“你有什麼條件嗎？還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儘管說。”
“呃，不敢。”方幼柔避開他炯炯發亮的眼睛。“請問我能挂名嗎？”
“當然可以！”他笑。“不過，因為不是主打歌，所以沒機會一起公開演唱，也不會另外作宣傳，希望你別因為這樣就拒絕了。”
于靖風突來的溫柔與善意讓方幼柔心裏狠狠一震。
她強撐着笑，不亢不卑地說：“能跟你合唱是我的榮幸！可是，我還是要先問一下‘佳音’的意思。”
“那當然，請！”
于靖風的態度是諒解的，傅天佳則不實可否。但當她到一旁撥電話時，于靖風美麗的經紀人何鈺琳卻有意無意地擦過她身邊，低聲說：
“給你這個大好機會跟我們靖風對唱，你偷笑都來不及！還理由一大堆，跟天王比大牌啊你！”丟下了這句話，何鈺琳又黏回她於天王身邊了。
方幼柔眼皮眨都不眨。
她非要確定合約無礙才肯唱，她不輕信演藝圈內的任何人，所以除非上電視，否則她也不讓宣傳陪着。
一聽說她可以在於靖風的新唱片里挂名，“佳音”方面忙不迭地允諾，方幼柔的擔心證實是多餘的。
名氣果真是演藝界的旅行支票，依票麵價值來決定通用的程度。方幼柔戴上耳機，懷着上戰場一般的心情，準備錄音。
☆☆☆
錄完歌，已經是晚上七點多。為了答謝方幼柔跨刀相助，于靖風提議請她吃頓飯。
“沒付你錄唱費，只好請這小小一頓。你想吃什麼，盡量敲竹杠沒關係！”他笑着說。
“你不怕被歌迷包圍，”她也笑。“我還怕被你的歌迷追殺呢！”
“去個不會有歌迷打擾的地方。”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支開何鈺琳，他們坐上于靖風的車子離去。
一路上方幼柔的腦子處於混沌狀態，直到走進了餐廳，她還是不太有真實感。應該說，打從一起錄歌開始，方幼柔的腦袋就不怎麼靈光了。
他們錄的那首歌，是描述一對互相愛慕的男女，只敢試探，不敢表白的心情。傅天佳要他們像對牛郎織女，遙遙相望，揣摩其中曖昧不明的情感；而于靖風脈脈含情的眼神，也輕易帶領她進入狀況。
說真的，若不提個性、興趣、職業、學歷等一切主客觀條件，光論外在，于靖風這樣容貌、氣質和穿衣品味都一等一的男人。只一眼，很少女人忽略得了他的魅力；尤其與他面對面唱情歌時，那感覺，竟令她才幹涸的心井生起波瀾……
同他並肩而行，方幼柔有如腳踩在雲端，每一步都飄飄然的；旁人的欣羨與讚賞，加上她的虛榮心作祟，一切都恍如置身夢中。
于靖風殷勤地為她拉開椅子，十足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
方幼柔感到窩心，不難想像他為什麼能榮膺女人頭號夢中情人的頭銜；而女人們，包括陳希靈和何鈺琳，也都那麼享受伴在他身側的幸福感。那教人醺醺然、迷醉的感覺，一度她也曾從趙啟平那兒得到。
一想到趙啟平，方幼柔頓時清醒過來。正好於靖風開口問她要吃什麼，她差點來不及應答。
“大家都在看你呢！不過，怎沒人過來要簽名？”方幼柔不自然地找話說：“我以為歌迷永遠追着你跑呢！”
“在這種地方出入的都有一定的身份和品味，他們不會對演藝人員感興趣，最多只會遠遠看着而已。”于靖風解釋說。
“真無情啊！這麼受歡迎的於天王，想盡辦法要躲歌迷；要是他們聽到你現在的口氣，一定會很傷心！”她開玩笑地輕責。
“如果一舉一動都要被人指指點點，一點私隱都沒有，當然會想盡辦法躲人了。”他看看她說：“你喜歡被歌迷包圍？”
“不曉得，我連片子都還沒發，哪知道被人包圍會是什麼感覺？不過聽你說得這麼恐怖，我開始後悔進演藝圈了！”她微笑道。
“就快了！你逍遙的日子不多了。到時候你就知道歌迷和狗仔隊的厲害！”他有點不懷好意地說。
“看樣子於天王深受其害，巴不得拖同道下水？”她偏要抬杠。“說不定我只是顆流星，沒多久就消失了，到那時怎麼逍遙都可以！”
“不會！你不可能只是顆流星！”
他的語氣篤定，真不曉得他憑的是什麼？
“那就謝謝你嘍！”
暈黃的燈光、浪漫的音樂，即使不聊天也不嫌沉悶。于靖風彷彿很享受這種氣氛，她不說話，他也無意開口的樣子。
于靖風就像個愈接近愈看不清楚的謎，被吸引的人只怕還沒撥清那團迷霧，就先被迷昏了神智；方幼柔難以遏止自己一再地瞟向他，彷彿在PUB初會面時，着了魔那樣……
☆☆☆
“方幼柔？”忽地有人喚她，聲音驚訝而非喜悅。“真的是你！”
熟悉的語調令她驚惶，她抬頭一看，是趙啟平，他的新歡林依也在。兩人正戒慎地瞪着她和于靖風，像在猜測他們的關係。
“真巧啊！”方幼柔強作鎮定地說：“你們也來這裏？”
客套幾句，暗箭已悄悄上弦。
“本來是不想打擾你們，不過，既然碰上了，有些話不如就趁現在說吧。”趙啟平來意不善地說：“介不介意現在談談？”
“請說。”
方幼柔直覺沒好事，全身呈現備戰狀態。
看看于靖風，再看看戒慎的方幼柔，趙啟平語帶譏嘲地說：
“請告訴令堂，別再打電話來道歉了好嗎？我跟你已經解除婚約了，不可能複合。她這樣三天兩頭來電話，讓我對依很不好交代。我們就快要結婚了，不想再生變，OK？”
暗箭正中方幼柔的心房。
她不曉得母親為了挽回這個律師女婿，竟拉下臉到這個地步！這麼做，要置她於何地？
更過分的是，趙啟平存心當著于靖風的面讓她下不了台。是以為她有了新歡吧？雖然于靖風不過是個點頭之交而已。
方幼柔心淌着血站起來。
“我代我媽向你道歉，也向林小姐說聲對不起。”她嘴裏道歉，下巴卻高昂。“我媽說的，都是她自己的意思，回頭我會跟她說清楚。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這樣可以嗎？”
她沒垮，趙啟平對眼前的方幼柔顯然不太能適應。
“那就好，希望你做得到。”
“幼柔，你還是沒告訴伯母我們的事嗎？如果你早說了，也許就不會有這種誤會了。”
于靖風一派情人的口吻，他起身伸出了手。
“于靖風，是幼柔的好朋友，很高興認識你們，結婚的時候別忘了給張帖子。”
“于靖風？！”林依張大了口，指着他說：“對了！你是那個大明星……真的是你！”
她驚喜甚至帶點仰慕的表情，讓趙啟平很不是滋味，凌人的氣勢頓時矮了大半。
兩個男人虛偽地握手寒暄，名片口水齊飛，周身充滿交戰的氛圍，方幼柔像個局外人似地反應不過來。
于靖風冒充她的情人！
這個局面委實太難以想像，方幼柔一時怔愣，沒料到趙啟平話里藏鋒地說：
“想不到你最後還是進了演藝圈。你一個音樂系生，不怕讓家人和老師失望？”
她被迫從事跟音樂不相干的工作，才令他們失望哩！方幼柔想這麼說，于靖風卻搶先一步。
“怎麼會呢？如果幼柔不進演藝圈，我們沒機會認識，失望的就是我了。”他深情款款地瞟向她。
天王巨星擔任起護花使者，分量十足，捧得方幼柔高高在上，彷彿也跟着發起光來……
趙啟平不甘示弱，火力直指于靖風說：
“音樂系生唱流行歌，未免太浪費教育資源！幼柔受了那麼多專業栽培，怎麼可以墮落到這個地步？！跟一些沒學歷、沒見識、賣唱賣臉的傢伙混在一起，只會降低她的格調！”
“音樂系畢業生做業務助理，那才是教育資源的浪費，不是嗎？”有了支撐的力量，這次換方幼柔反擊。“歌星唱歌，提供大家娛樂，為社會增添福利效用，自利也利人，一樣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之一，有什麼不好？”
于靖風聽出興趣，也湊熱鬧說：
“照你的講法，律師的火力不在庭上發揮，攻擊無辜善良的老百姓，不就跟街頭槍戰的流彈一樣，增加社會成本？”
“嗯！你說得有道理！”方幼柔正經八百地附和。
兩人一搭一唱的，默契好得教人眼紅。
“你懂什麼福利、效用、自利行為？！”趙啟平不怎麼認同道。
“為了考進‘茂林’，才念了一些以前沒機會念的東西，這是托你的福，你忘了？”方幼柔冷冷地說。
枉費她為他這麼努力過，到頭來趙啟平根本記不得了？他仍當她是個脫離現實，沒有生活能力的音樂白痴嗎？
“喔！看樣子我是無意間造就出一個好人才了，”趙啟平訕訕地自找台階下。
占不了上風，他無趣地先行告辭。臨走前依不舍地又多看了于靖風一眼，被趙啟平忿然一扯，踉蹌得差點跌跤。
勝了這一回合，方幼柔並不開心。即使分手，也可以是朋友，難道要她痛苦失意，才能突顯他的價值？趙啟平這又是何必。
她恨自己仍然受他影響，更討厭這一切竟讓于靖風全程參與了，還看盡了她的失意與落寞……
☆☆☆
沉默地坐上于靖風的車，方幼柔怔怔地望着窗外，始終說不出一個“謝”字，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落淚。
分不清是趙啟平給她的痛苦多，還是在於靖風面前被揭開瘡疤來得更痛？剛才兩人的搭檔只是演戲，戲完了，兩人的交情說不上有多深。她不說話，于靖風也不為難。
到家了，方幼柔飛快地跳下車，像逃開什麼似地，卻倏地被他叫住。
“有事嗎？”她戒慎地問。
“如果他再來找你麻煩，你就告訴我，我很樂意幫忙。”
他振筆疾書，撕下一張便條紙遞給她，上頭是一組手機號碼。
“謝謝你……”她抑不住的淚水終於沿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