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總是在追求真相,卻又畏懼真相。
我寧願走入你的囚牢中,陪你失去翅膀。
你卻說我應該離開,因為你將離開。
“抱歉,我終究不是你的天使。”你說。
×××
巧巧曾經在給我的信上提到,她說素卿擔心着我會因為一直沒有見到巧巧,最後失去耐心,甚至放棄這段感情。
她的擔心是對的,不過只對了一半。在詠翔出現之前,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曾絕對別人,也對自己說過,我無法喜歡上一個沒有見過面的人。
但是這論調後來被我自己推翻了,在我竟然萌生了阻止巧巧與詠翔接觸的念頭時,我終於承認了我喜歡她的這個事實。
只是不管再怎麼喜歡,除了一張巧巧在中正紀念堂拍的半身照片,還有一張她與素卿合拍的大頭貼之外,我已經別無他物,可以讓我思念這女孩。
所有在細心安排,或者無心插柳之下所營造出來的見面機會,總在關鍵時刻,因為許多外在的因素,讓我們無緣際會,以致於到了今天,巧巧人都已經快要出國去遊學了,我還連她的廬山真面目都不清不楚。
夜深人靜時,我把看了一般的《修辭學精研》給丟到床尾去,拉着棉被,縮在床頭的窗戶邊,遠遠眺望這夜空的雨。
忽然發覺,台中下雨的方式,其實與台北有些不同,同樣是細雨蒙蒙,台中的雨水總是直截了當地落下,沒有一點遲疑,但是之前我在台北淋了兩次雨,在公館,還有在車站旁的新光三越,那兩次的雨水卻總是用飄的,在天空飄了一會兒之後,才輕輕地落在臉上、肩上。
望着台中的雨夜,我想起台北的雨水,那種彷彿經過醞釀的、安排過之後,才仔細落下的雨絲,多像是巧巧的感情。
跟素卿在台中街頭漫步了一夜,隔天我就感覺,自己尚未完全痊癒的感冒癥狀又要複發了,所以今晚我很認命地早早上床,想把作息調整好,也想努力地睡一覺,但是熄滅了燈,關掉了音樂,人卻怎麼都難以成眠,輾轉中,不斷想起素卿說過的那些故事,還有最後她說的,關於巧巧的那部分。。
不想去想的事情,往往更會停不了地在腦海中重現,雖然不像小說描寫的,電影畫面一般的那麼誇張,可是大部分我們曾有過的對話,曾給過彼此的感覺,卻總是不停浮上心頭。
嘆着氣,我把手機拿起來一看,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五十六分,然後我看見日期,寫着六月十六日,六月十六日?
我差點失口大叫,急忙坐了起來,腳伸直得有點用力,厚重的《修辭學精研>被我踹到床下去了,發出“砰”的一響。不過我沒有時間檢書,立即先打開枱燈,然後馬上按下電腦主機的電源,我得去看巧巧有沒有留下任何訊息給我。
巧巧今天早上考完試,晚上她母親就要來接她回桃園,這是她之前在信上說的,而事情會有變化嗎?她會在最後一刻選擇見我嗎?或者,我能有這個機會,親自對她說一聲:“生日快樂”嗎?我很着急地連上線,去看我的信箱。
信件匣中沒有新信件,但是阿潘的文學板上卻有一首詩,作者是green—c10ud,一朵綠色雲彩。
翻飛,我掌心裏的眼淚。
脫不出的囚牢,由我建立,而你是磚瓦外的自由。
遙,不可及;不可及的,遙。
你的名字。早已註定了結局。
詩人追索着天使的腳步,我卻追逐詩人的心靈,
據說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小喬如此幸福。
今天的愛情則在一個尖端的距離中迷路,
我說,再見,沒見過的怎麼說再見?
翻飛,我在監牢裏獨自起舞。
用四分之一的眼淚,加入雙倍伏特加,
灑下可可粉,不攪拌,只讓一點薄荷葉漂浮,
清淡卻傷感的味道,混合辛辣與甜膩。
價格不菲,你付得起。
但我並非身着燕尾服的魔術藝人,最後飲落的。
只剩提拉米蘇的眼淚。
翻飛,我只能如此想像。
沒有翅膀的我,當不了你的天使,即使我這般奢求渴望。
這些文字,套用了很多以前我們寫過的字句,充滿了絕望與悲傷的氣息。想撥通電話給巧巧,但是此刻時間已是凌晨三點,我不想打擾天亮后還有最後一科考試的巧巧。
看完了詩,我在房裏來回踱步,走着走着,右腳不小心勾到垂到床邊的棉被,人差點摔了一跤,煩躁的我,氣得一拳用力打在牆上,沒有發出砰然大響,沒有打壞任何東西,只有我痛得要命的手指。
坐回椅子上,我搓搓拳頭,有點懊惱,本來我用力揮拳之前,滿以為可以打出一聲巨響的,但哪知道這房子蓋得還真是結實,只有輕輕悶一下的聲音,和我指骨的劇痛而已。而這一聲微弱輕響,以及難當劇痛,既沒有任何人聽到,也沒有我之外的任何人可以感受到。
細小的反應,不代表使力就不夠重,這是我的結論;而無聲的沉重,背後說不定也有更巨大的悲傷,這是我的聯想。
無聲的,看不見的,那些我所以為的,在背後,會不會就像我的拳頭一樣,有着只有自己才懂的痛呢?
我像個頓悟的僧侶,原本罩在心頭的濃雲陰霾中,忽然有一道曙光透入時的清涼明朗,然後一連串的巨大衝突猛然湧上心頭,我坐在地板上,握着拳頭,想到很多以前沒有想到的問題。
巧巧一直說自己沒有翅膀,所以當不成我的天使,那到底天使的翅膀哪裏去了?為什麼天使會沒有翅膀?
她說她是一隻囚鳥,後來又說她是殘缺的,究竟會是怎樣一種殘缺,可以讓人道追求自己愛情的勇氣都喪失呢?
我知道囚鳥有兩種,被囚禁是一種悲哀,可是我沒有想過,會不會是巧巧自己在囚禁自己呢?如果是,那理由又是什麼?
長久的研究生生涯,雖然沒能增長我分析歸納的能力,不過卻讓我變得喜歡聯想與推論。不由自主地,背靠床沿,我跟着想起在好樂迪,素卿吻我的那一晚,她說到巧巧始終不跟我見面的理由。當時沒有說完,可是隔天素卿清醒了,我再問她時,她卻吞吞吐吐地不說清楚。
我需要的答案在哪裏?當這個世界已經混濁到一種無以復加的地步時,我能做的不應該只是沉默的等待,因為等待未必會有結果。萬一今天巧巧考完試,真的就被她媽媽接回桃園,過兩天就出國,那我在這裏要空等到什麼時候?
拿起電話,我知道巧巧要睡覺,要有足夠的體力準備考試,所以我不會去吵她,我要找另外一個人。
或許真相背後總是殘酷的,但總比永遠活在懵懂中的好。
×××
打了兩通電話,第一通我聽見她的聲音很清醒,甚至旁邊隱約還有音樂聲,才問她怎麼沒睡時,素卿電話就沒電了,第二通電話接通時,素卿反過來問我怎麼不睡。
“你不也還醒着?”
“我不一樣,我雖然考完了,可是我室友們都還要考試,所以我得當奴婢,幫她們泡麵、泡咖啡呀等等,我到陽台來講,不要吵到別人。”
跟巧巧當初打電話問我韓柳異同時一樣,我聽到開門的聲音,那是同一個陽台嗎?
“你會三更半夜打電話來,鐵定沒有好事,說吧,怎麼回事?”她說。
“我想了一些問題,關於巧巧。”
素卿猶豫了一下,對我說:“阿遙,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我不曉得她希望呈現給你的,是一個怎樣的形象,所以很多事情我得保留,由她自己來對你說,或者,如果巧巧願意的話,那個我沒說完的故事,就讓她自己來說結局。”
我沒有接話,只是安靜着。
“我知道你會想到很多關於巧巧的事情,我也知道,以你的聰明,應該可以猜測到一些,不過,真的,我沒辦法多說,等等吧,就這一兩天,好嗎?”
素卿的語氣相當為難,我了解她的苦衷,更不願意在剛剛與她的關係劃清時,就將自己的感情問題加諸於她身上,最後我只能說:“嗯,如果有其他的消息,再請你告訴我,好嗎?”
還拿着手機在手上,我走到廚房去找水喝,卻遇見了阿聰穿着一件內褲,從他房間晃出來,手上也拿着一個杯子。
“唷,閣下還不睡,莫非在為老娘的遺產盤算着?”
“遺你個頭,我沒有那麼不孝好嗎?”
“看閣下一臉餿水樣,想來必定心裏有事,既然不是遺產問題,那想必是為情所困了。”
我嘆了一口氣,反正說了他也不會懂,不如乾脆不要說得好。搖搖頭,跟阿聰一人倒了一杯水,我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一輩子都不斷地在追求一些事情的真相?”
“我們不斷追求真相,是因為一直有人在製造疑雲,與其研究我們為什麼不斷追求真相的原因,不如去問問那些人,幹嘛一直製造疑點出來。”
“誰會沒事就搞神秘讓人家去猜真相呢?”我說。
“那就對了呀,所以說你這個研究所念到現在才算開竅,你其實要做的,不是研究歷史的真相或者文字的美感,而是應該去看看,這些疑點的背後,甚至於真相的背後,人家到底在想什麼,對不對?”
我老弟裝出一副先知的模樣,背靠在冰箱門邊,對我這樣說著的時候,我腦子裏轉得飛快,想的儘是真相背後的原因。
真相,背後還有一些原因,所以才需要製造疑點,來掩飾這些真相。
巧巧給我一堆疑點,也給了我一堆讓我感覺掩飾得很沒技巧的理由,來說明我們見不着面的原因,最後還給我一封根本沒有重點的信件,這些,都只讓我在經過一夜苦思之後,更加懸着一顆心而已。
“閣下的愛情有些疑點,所以需要去找出答案。不過記得,找出答案之外,還要看看答案背後的原因。”他很高深莫測地轉過身,在屁股上抓了兩下,然後說:“愛情這種事情沒有對錯,就算真相是個糟糕的答案,也沒有辦法勉強什麼。”
阿聰踱步走到自己房門口時,又回頭補充了兩句話:“論關係,閣下是在下長兄,論這方面的資歷,你叫我爺爺可能都還不夠喔,唉,哀哉。”
哀哉?哀個頭呀!我在心裏罵著,卻也不得不佩服,我果然是個情場的生手,看了已經熄燈的怪獸房門,心裏大有同病相憐的感慨。
×××
六月十六日,天氣晴朗,為了怕錯過任何可能的消息,我撿起了被我踢到床下的《修辭學精研》,坐回書桌前面,請到天亮。直到早上九點半,這才掙紮起身,拖着疲倦不堪的腳步,頂着大太陽到學校來。
我在追求真相,追求我的天使,可是我要的真相還不曉得在哪裏,而我的天使也還沒見着面,更慘的,是我的天使這兩天大概就要出國去遊學了,她那對憂國憂民的雙親,還打算直接辦移民,從此把我的天使遠遠地帶離我的世界,去的地方是美國洛杉磯,一個對我來說跟火星一樣遙遠的國度。
剛剛到了學校,打開電腦要看我的專題資料之前,我先上了線,昨晚既然巧巧熬夜念書,我想她一定會知道我跟素卿講電話的事情,是否會因此而給我一些訊息呢?
有,不過非常簡短,一封電子郵件,上頭這樣寫着:
阿遙,你對我還是有很多懷疑嗎?抱歉我無法在這當下對你說太多,因為我的考試還沒準備完,即使馬上要出國去了,可是我還是得認真準備考試,畢竟萬一我只是短期遊學,那麼我下學期還是要回來這裏,課業總是不能不管的。
關於六月十六日,今天的行程,晚上我媽媽打了電話給我,她會在下午到學校來接我,也就是說,我中午結束考試,到下午有大約兩個小時時間可以運用。
宿舍里的行李已經收好了,那兩個小時,我想出去走一走,回味一下在這裏的這段時光,當然,希望可以有你在身邊。不過我知道沒辦法,因為我沒有事先知會你,而且你得去學校,所以只好按捺着所有的惆悵,自己去逛了。
我有留下一些東西要給你,看是過幾天再找時間見面呢.或者以後請素轉交給你吧。
巧巧二OO三年六月十六日AM05:45
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寫的信,那時間,黎明初至,巧巧剛念完書,寫了這封信給我,而我坐在書桌前,一邊念書,一邊想她。
“唷,定遙哪!今天這麼認真哪,你論文的準備資料應該都齊全了吧?”教授不知何時走進弭究室里來,打斷了我的思緒。從他端咖啡的樣子看來,感覺他最近年輕了許多。
“哪,有沒有覺得教授今天哪裏不一樣呀??老人家轉過身來,面對着我。他今天難得地穿上了長袍,一顆腦袋上的花白頭髮梳齊了,而且油光平滑,想必是還抹了髮油之類的東西。
我問教授是不是要娶二房,他呵呵大笑,拿起一本《魏晉地理考究》,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
“我今天下午要去台北開會,大陸來的幾位學者,今天都在政大開會,教授要上台報告哪!”
又是台北?我的眉頭皺了一下,心裏忽然有個主意。
“教授要上台呀?”我滿臉堆歡,露出欣羨的表情。
“嗯嗯。”他走到自己辦公桌前,隨手翻閱桌上資料,老成自信。
我巴結地說,既然要到台北去對大陸學者演講,那這麼隆重而盛大的事情,當然教授不可以還一個人孤單地去搭車,一定要開他那輛賓士車去才氣派了。
“不成哪,台北的路,教授不熟呀。”
於是我立即自告奮勇,願意擔當這個重責大任,還說:“如果有機會的話,也讓我在外面聽聽教授您的演講嘛,見證您為國揚威的英姿呀!”
老人家嘛,總喜歡這一套的。我計算着時間,幫教授將一疊資料拿上車,在他還要打理自己一番的空檔里,我去把車子加滿油,刷的當然是教授的信用卡,那張卡背後簽名當初就是我幫老花眼的教授簽的,現在正好讓我用。
接着我傳了一封訊息給正在考試中的巧巧,告訴她我現在要上台北的消息,請她考完試之後與我聯絡,我在訊息最後,說了幾句話:“囚鳥般的天使,請讓我走入囚籠中,陪你失去翅膀。”
天使沒有了翅膀,你還可以在我身邊,當我女朋友。你可以的。
×××
車子回到學校門口,我坐在駕駛座上,看見教授正緩步走過來。手機響起,竟然是巧巧打來的。
“我剛剛看到你傳給我的訊息,你現在……要來台北?”巧巧的聲音有點顫抖,甚至驚訝。
“嗯,無論如何,我都想要見你一面,之前錯過的已經太多,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連當面對你說聲生日快樂的機會都失去。”
“嘖,阿遙,你……這是……何苦這樣呢?”
我呼了一口氣,眼看着教授離車子不過數公尺的距離,我對巧巧說:“或許你不能明白我這麼堅持的目的,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想告訴你,這幾年來我已經錯過很多,認識你,讓我的生活與想法有了很多轉變,現在我終於找到我認定的天使,所以我不想再有遺憾。”
看了看錶,時間是早上十點整,我說:“我現在出發,預計兩個半小時之後到台北,到你的學校,大約是下午一點多,兩點鐘,我在公館的金石堂外面等你,好嗎?”
巧巧的聲音充滿了感傷,“阿遙,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可是……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着兩個人互相喜歡,就能夠解決得了的,你知道嗎?以前很多事情,我知道我應該跟你說對不起……”
教授打開車門的剎那間,我說:“或許這樣做不能證明什麼,我也不想證明什麼,我只想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如此而已,因此,不要對我說對不起,好嗎?愛情本來就沒有對或錯的。”
我咽了一口口水,對巧巧說:“很多事情,我知道不可能因為誰喜歡誰,就會有所改變,就像你今天還是要回桃園,過幾天還是要出國一樣,可是至少,讓我有個‘心誠則靈’的期待感,好不好?”
教授坐在後面,關上了車門,我握緊了方向盤,巧巧黯然地說:“好,下午兩點,公館金石堂。”
“不見不散。”我說。
“不見……不散……”巧巧低低沉吟了這句話之後,電話掛斷,我推了排檔桿,開始嘗試賓士車所帶來的速度感。
轉上高速公路之前,教授點起了兩根香煙,很好心地遞給我一根,拍拍我肩膀,要我好好認真開車。
我把車上的音響打開,是伍佰的演唱會專輯,裏面有一首歌,是素卿常常唱的“我不是天使”,這首歌我聽過幾次,於是乾脆按下重複播放鍵,認真聽起來。教授還說,這是他兒子的唱片,居然會出現在他車上,看這樣子表示他兒子又偷開賓士車出去玩。
我沒有認真聽教授抱怨起他的家事,卻想起不久前,巧巧一個人來台中的那一次,隔天我跟怪獸、阿潘為了見她一面,瘋狂地從重劃區一路飆到火車站,那次的最後,我只能遠望火車離開月台,而這次我不想再錯過,所以我把香煙叼在嘴上,一口都沒吸,我不希望任何一點小事情影響了我開車,耽誤了我時間。
只是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感慨,這世上總是事與願違,我才剛打定主意而已,怪獸就打了一通電話給我,原來他很熱心地又買了兩碗豆花來找我,卻發現我研究室大門深鎖。
“你在哪裏?我買了豆花給你耶。”
“我在開車,我送教授去台北開會,”接着縮小音量:“今天巧巧生日,我順便去看她,跟她說生日快樂。”
“什麼!你發什麼瘋呀?”怪獸大叫着。
“我晚上就會回來,就這樣。”
我掛電話時,怪獸還在那邊問:“那豆花怎麼辦?我吃不完兩碗……”
“定遙哪,有什麼問題嗎?”教授問我。
笑着搖頭,我加緊油門,上了交流道,正打算從外側車道一口氣穿進內側車道,電話就又響了。
“是不是個男人呀!連兩碗豆花你都搞不定是不是?”不等他說話,我先罵人了。
“豆花?男人?我打錯電話了嗎?”
不,她沒有打錯電話,因為那是素卿的聲音。
‘“呃,不好意思,我以為是怪獸打來的。”我說。
素卿問我剛剛是不是跟巧巧通過電話,我說是,還告訴她,我現在人在往台北的路上了。
“唉,你這是何必呢?”
何必?素卿問我這是何必,巧巧問我這是何苦,這是什麼意思?
“說過很多次了,在她準備好的時候,總是會讓你明白的,就算她不說清楚,我也會告訴你的,急着尋找答案,你這不是把她逼到絕境,硬是要她跟你攤牌嗎?”
“絕境?什麼絕境?我不希望你或巧巧誤會,其實我並沒有想要追到什麼答案,之所以今天倉促出門,其實我想要的,也只不過是在巧巧出國之前,跟她說一聲生日快樂罷了。”
“說句生日快樂,這句話有那麼強烈的必要嗎?”
我停了一下,說:“對一個自己喜歡的、想愛的人,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當面說過,那豈不是很失敗?”
車子快速地前進着,教授在後面已經睡著了,我將免持聽筒的耳機掛着,雙手握緊方向盤,繼續奔馳。素卿問我:“今天的事情已經超乎我的預料,老實說,我不曉得怎樣勸你才好,只能跟你說,你愈急着要見她,只會讓她更慌亂。”
車子剛剛經過收費站,我對素卿說:“難道你要我現在掉頭嗎?箭在弦上,恐怕已經不得不發了。”
“我知道,所以……”
“所以什麼?”
“阿遙,你確定你喜歡巧巧?或者你只是因為心裏的謎解不開,所以非得在她出國前見她不可?”
“我確定我喜歡她。”我說。
“你沒見過她唷,你確定你喜歡沒見過面的女孩?”她又謹慎地問了我一次。
“也許你覺得很荒謬,我想大多數的人也都會覺得很荒謬,可是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一來是因為要解釋的東西太多太雜,二來是那些解釋其實也全都不是解釋。”我的心情很平靜,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那樣,繼續說著:“喜歡一個人,要打從最原始的心去喜歡,也許外在的一切很重要,但那畢竟不是最內心的樣子。我認識巧巧幾個月了,這段時間,已弳足夠我確定我對她的了解與感覺。”
“所以呢?”
“所以喜歡就是喜歡,那跟有沒有見過面,已經完全沒有關聯了。”我說。
我喜歡簡單的生活,雖然我常常把事情搞得很複雜,可是至少我可以確定自己在想什麼。喜歡巧巧嗎?如果不喜歡,當初我不會跟阿潘他們視車去台中要見她;如果不喜歡,我不會一次又一次,盲目地到台北去,只為了見她一面;如果不喜歡巧巧,我就會考慮一直對我很有感情的素卿,試着跟她交往;如果不喜歡巧巧……如果不喜歡巧巧,我就不會如此在意她留給我的話多疑點,到了最後還藉著送教授去開會的爛理由,用一百四十公里的時速,在這裏狂飆,只為了要說一句“生日快樂”了。
“我確定我喜歡她。”我又重複了一次,然後告訴她,我約了巧巧下午見面,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索卿有點訝異。
“不見不散。”
電話那頭的她想了想,然後才說:“嗯,我現在沒跟巧巧在一起,剛剛她打電話給我時,並沒有提到這件事情,現在我打給她,再確定一下。”
本來我想問素卿,她要去確定些什麼,可是素卿又問我了:“阿遙,你認為這麼做值得嗎?”
咬着牙,我已經不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
“你認為喜歡一個人,需要考慮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嗎?”我說。
愛情依賴的不是費心安排,即使用心良苦卻成空,至少我愛你,我知道我愛你。
×××
這一路上電話沒再響過,一個半小時前,素卿最後對我說,既然已經跟巧巧約了,那就安心赴約吧,相信巧巧會給我一個交代的。
“她不會在臨出國前還給你一個謎題,所以你就放心赴約吧,不過,不管結局是什麼,希望你都能夠平靜去面對,好嗎?”
誰能知道愛情的結局是什麼?我對真相已經沒有興趣了,只想知道為什麼這麼久以來,我跟巧巧會始終擦肩而過而已。
電結他的音樂聲在密閉的車廂裏面環繞着,高亢,而且激昂,但是卻非常哀傷。我沒有理會已經睡到半躺下去的教授,逕自把音樂開大聲,聽着沉重的曲調,嘴裏輕輕跟着哼唱。
下了高速公路之後,我停在路邊翻了一下地圖,然後開到政大校門口,把教授叫醒。教授搓搓眼睛,抓了那疊報告資料在手上,又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之後,這才下車。
“教授,你在哪裏演講?我先去把車停好,然後再過來找你。”我靠在車窗邊問。
“嘖嘖……這個嘛……”教授一副迷惑的樣子,原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演講的地方。
“那沒關係,教授您先進去,我待會問問別人,相信總會找到的。”交代了兩句話之後,我不想浪費僅存的時間,車子在校門口直接迴轉,把剛睡醒,還朦朧中的教授丟在路邊,我直接飆離政大。
離開政大之後,我把音樂開到最大聲,一路緊咬着牙關,朝公館飆過來。因為走的是羅斯福路,所以公館商圈在我對面車道,而車上時鐘顯示時間已經是一點四十八分,距離約期只剩下十二分鐘,我還要找停車位,還要走過去才行。
如果因為一點點的差錯,讓我錯失了這次見面的機會,我們還會有見面的可能嗎?我可以不看巧巧的過往,因為那些我不曾參與。對於這段時間以來種種的問題,在我無視交通規則,直接迴轉時,已經通通拋出車外,我不想計較為什麼,因為沒有必要,因為這一次,巧巧終於親口對我說了:“不見不散”。
以前我以為,見了面,非常熟悉的女孩都可能沒有感覺了,更何況是素未謀面的網友?
但是我不知道,網友可以變成現實中的朋友,可以有很多網路之外的交流,所以我才會跟素卿如此熟稔,才會這樣讓巧巧走進我的生活里。
原來網友可以從那個城市,來到我的城市,可以去我去過的那些地方,可以一起討論韓柳之間的異同,也可能參加同一次網聚,甚至承諾,為我煮一杯咖啡。
我想跟巧巧說:“生日快樂,你放心出國去遊學,只要你想回來,我就會在這裏,我答應你,我們一起去逢甲麥當勞;我會告訴你,逢甲金石堂的小說擺在哪裏,甚至逢甲的網咖哪一家最便宜,然後你還我那杯欠我的咖啡,我再帶你去所有我走過的地方,別再當一隻囚鳥。”
想着想着,賓士車在一家福州包的店門口停下,我下了車,遞了一張五百元鈔票給老闆,對一臉詫異的老闆說:“我買五百元福州包,拜託店門借我停一下,我十分鐘之後馬上回來!”
我曾經在這條路上奔跑過,那是一個陰天,後來還下起大雨,曾經我幻想着可以在那樣的陰雨天氣中見到巧巧,甚至為她撐傘。但是結果終究和我想像的不同,雖然此刻我同樣衣衫盡濕,可是卻是因為狂奔的緣故,所以出了一身的大汗。
為了怕奔跑時眼鏡掉落,我還把眼鏡摘下來,一手拿着眼鏡,一手拿着手機,往金石堂的方向衝刺。
已經用盡了整顆心去對待之後,我們再不要求要愛得精采,要的只是一次機會,只是一次機會,我想對巧巧說:“生日快樂,我喜歡你。”
兩點零四分,我攀在金石堂的樓梯邊喘氣,艷陽差點讓我曬暈了頭,口乾舌燥的我,舔了一下嘴唇,舉目四顧,沒有巧巧的身影。
我打了一通電話,想再確定一次,但是沒想到巧巧的手機已經不通了。為什麼呢?擔心着是否是我的手機有問題,我還撥了一通電話給怪獸,他坐在我的研究室外面,自己吃了兩大碗豆花之後,很可憐地回材料研究室去做實驗,這表示我的手機沒有問題。
那麼,巧巧呢?為什麼總是在緊要關頭,這女人的手機就會打不通呀?我差點沒有喊出來,只好很無奈地坐在階梯上等待着。
太陽讓我幾乎睜不開眼來,汗水從我的臉頰滑落,今天出門前我沒有任何準備,所以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上衣,還有一件黑色牛仔褲,汗水已經把土黃色的上衣濕成深褐色,從我臉上滑落的汗滴,有的滴在我手上,有的滴到階梯上,更有的直接沿着脖子,流到了背上。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了,我可以在這裏被蒸發,只求老天爺讓那女孩出現。
等待的二十分鐘裏,我不時抬頭,看看行經的人群中,有沒有在中正紀念堂照了半身照的那女孩,可是卻沒有,心裏擔心着復州包店的老闆會不會開始不耐煩,拿着福州包往教授的賓士車上面砸。
一直待到了兩點半,我忍不住站起來活動筋骨,眼鏡擦了又擦,把臉上的汗抹到衣袖上,可是不斷冒出來的汗水,卻總讓我剛剛戴上去的眼鏡又滑下來。
我禱告着,乞求老天爺給我一次機會,巧巧說過要不見不散的,不見不散的,不計較一切問題的,只要讓我見她一面就好。
每一群經過的人群,我都會仔細地看,.每一輛停在金石堂外面的車,我都會盯着下車的乘客。就這樣不斷移動着視線,直到一部計程車停在我正前方時,我才停止轉動眼睛,那時,我忘了一身的汗,一身的熱,只覺得冷,腦袋很冷,心,也很冷。
“我說過,這樣堅持的結果,只會讓結果更加難堪,更加悲傷。”說話的女孩很高,一臉清秀,今天同樣沒戴眼鏡。
“為什麼?”我失神地問。
為什麼從第一次到最後一次,跟我見面的人,都從原本約定的巧巧,變成最後的素卿呢?
素卿沒說什麼,我看得出來,她已無話可說。頹然坐倒,我癱在階梯上面,素卿撥了一下她穿着的長裙,陪着我坐不來,從她的皮包中,拿出一張照片。
又是照片,一張巧巧與素卿的大頭貼,讓我初次感受到那神秘的女孩,眉宇間隱約的憂鬱;一張中正紀念堂前面的半身照片,那女孩即使笑着,同樣沒有失去憂愁的神韻。
而素卿遞給我的這一張,則讓所有的謎題都豁然而解,我終於知道,巧巧的憂鬱是為什麼,那些我們始終擦肩而過的原因,那些她自嘲為囚鳥的理由,那些真相底下的一切,終於殘酷地呈現在我眼前。
背景同樣是中正紀念堂,巧巧穿着的服裝,還是跟那張半身照片一樣,淺灰色的襯衫,合身的剪裁,一件黑色的長裙,和一個提在手上的,深褐色的小包包。
這張照片中的巧巧沒有笑容,只有眼神透露出深邃的憂傷。女孩,坐在一台銀白金屬框架的輪椅上,那金屬冰冷的光,映得巧巧一身黯淡顏色的服裝,更加令人心疼。
囚禁着你的是冰冷的金屬,囚禁着我的,是你。
×××
被一群大陸老學者包圍着的教授,早已忘了我的存在,當他被簇擁着到台北圓山飯店去吃飯的時候,這才想起我的存在,趕快跟別人借了電話,打電話回系辦去找助教,又請助教聯絡我,叫我自己先回台中。
不過沒關係,因為其實我也忘了我開的賓士車是教授的,那天,我自己一個人,緩慢地開車出了台北市區,上了三號國道,一路開到清水休息站的時候,把五百元的福州包,全部用力扔到了護欄外面,對着的,是傍晚時分,凄迷而華麗的海線景緻。
素卿給了我一張巧巧的照片,說明了一切,然後給我一卷DV帶子。
“這是什麼?”我問。
“本來,是過幾天我要拿給你的東西,不過既然你急着要來,那我就只好現在給你了。”她說。
我問素卿,為什麼巧巧不願見我。
“看了照片之後,難道你還不懂嗎?誰希望自己是坐着輪椅,去見自己最心愛的人呢?”素卿說。
拿到照片的剎那間,我是萬萬不敢相信的,沒想到這竟是最後的答案。我說我不敢相信,一直以來,讓我感覺熱情活潑的巧巧,怎麼可能會是一個殘障人士呢?行動不便的她,要怎樣揮灑她活力的生命呢?
“其實,巧巧在現實生活中是個很平靜的人,她不像在網路上那樣活潑熱情。”索卿看着我手上的照片,慢慢告訴我,第三個女孩的故事。
“我們認識了很多年,雖然我對她的了解終究不夠多,但是至少有一些我可以告訴你的:巧巧的個性很好強,不喜歡服輸,可是她的手腳……她的身體讓她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個性,所以她在文字的世界中,轉移自己的情緒,所以她在不用走出門的網路世界中,投注自己的熱情。所以當她認識了一個可以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你時,你可以想像,她對你有多麼傾心跟崇拜,甚至會瘋狂地追着你的腳步,想跟你一樣,去經歷你所經過的世界。”
我想像着巧巧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動的模樣,那些她與我高談闊論的文學篇章,那些她崇拜的歷史人物,還有我曾跟她聊起的,我說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去任何一個我能走到的地方,因為我不在乎其他的一切,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是可以束縛我的。
我想像着,想像着,想像着巧巧在聽我這樣說時,低頭看着自己坐在輪椅上時的神情與心情,原來,除了她家人對她的過分關注之外,她會成為一隻囚鳥,是因為她被自己身上的障礙所束縛住了,也原來,因為這些束縛,所以她才始終提不起勇氣來跟我見面。
一切的真相,是巧巧的行動不便,而這些原因,才讓她沒有勇氣與我做最直接的接觸。
“我可以問原因嗎?關於她的身體……”
“肌肉萎縮症,詳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手腳的肌肉沒辦法像一般人一樣有力,行走或提重物,對她來說都很困難。”素卿帶點悵然地說。
“我……可以去學校找她嗎?可不可以帶我去?就算我們不打照面也沒關係,讓我遠遠看她一眼,好不好?’’我問素卿時,聽見自己的哽咽。
素卿嘆了一口氣,聲音很低地回答我:“抱歉,恐怕不行。”
她說,今天早上巧巧壓根沒去考試,因為一大早,巧巧的母親就來宿舍接她了,我傳手機訊息時,巧巧人在往桃園的車上,她一到桃園就立刻打電話給我,所以當時她吞吞吐吐地約了我不見不散之後,立刻打給素卿,要素卿代替她,拿這卷早已預錄好的DV帶子來給我。
“我去桃園找她!”我很激動地站起身來,素卿卻一把拉住了我。
“現在已經三點多了,她這時間,應該已經在機場了。”
“機場?”
“對不起……巧巧也不想欺騙你,我要她拿出勇氣來,至少這最後一次,跟你見個面之後再走,可是……”說到這裏,素卿已經掩面而泣。
握緊了手上的DV帶子,我甚至連站立都有困難,剛剛一股氣這時消散得無影無形,整個人再一次頹然地癱下來,蹲在階梯上,只能把頭埋在膝蓋間。
為什麼呢?你明知道我不是一個會在意這些的人,為什麼卻不願給我一次機會呢?到了最後一天,最後一次,親口答應了我不見不散之後,又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巧巧不會再給我答案了,而素卿也不可能代替巧巧說什麼了,我很用力地揮拳捶打地上的階梯,痛嗎?永遠比不上內心的痛的。
素卿抓住了我的手,哭着對我說,要我不要生氣,不要責怪巧巧。
“不怪她,我早已不怪她。”我在心裏,這樣回答着。
×××
“其實,我喜歡素卿給你起的綽號,她老是喜歡叫你‘詩人’,對吧?”巧巧笑着對我說。
她坐在床上,攝影機自己拿着,對我擺了一個很可愛的笑臉。
“今天下午,我請大家去吃冰,好換來兩個小時的安靜,讓我可以在這裏對你說些話,不過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講出兩個小時的話來,你不介意我對着鏡頭髮呆吧?”
畫面有點搖晃,巧巧把攝影機的攝影鏡頭拉遠,於是我看見她穿着粉紅色的休閑服,攝影機應該是被安置在床邊的柜子上,她坐回原位,開始對着鏡頭說話。
“我是蘇巧瑜,大家都叫我巧巧,我喜歡一個男孩,一個大我三歲的男孩,是你,康定遙。
“喜歡一個人有很多原因,喜歡一個人也可以有很多表達方式,我喜歡這個男孩,是因為他的文采,因為他對自由的理念,與我相同,是因為他對我很好。雖然我冷的時候,他沒有把外套披在我身上,我餓的時候,他沒有端一碗熱騰騰的泡麵來給我,可是他會問我今天上課累不累,問我最近有沒有什麼課需要他幫忙的,當他忙着做專題時,會問我,晚上要不要我陪他。
“喜歡一個人,未必需要見過他的面,對嗎?”
巧巧挪動了一下身子,拿出一張紙片來,秀到鏡頭前,做個特寫之後又收回去。
“一張發票,台中逢甲麥當勞,我買了一杯可樂、一份薯條,好心的店員要我先坐好,然後願意為我端過來,不過我拒絕了,如果我連這樣一點東西都要人家幫我忙,那我以後怎麼端一杯咖啡到你面前呢?”
她把發票在手上卷弄着,神色從喜悅轉為黯淡。
“阿遙,我還有機會端這杯咖啡給你嗎?還有機會嗎?”
我的心很沉重,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畫面,怕,怕一個分神,眼淚就會失去控制。
“如果按照原本的安排,DV帶子會是由索卿交給你的,而你看到這些畫面、聽到我說話時,我人應該已經到了洛杉磯,我爸爸的公司了。抱歉,沒想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勇氣見你,我的腳的事情,索卿應該也會告訴你吧?”
“行動不方便的我,不可能陪着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因為,有些地方,你的腳可以走得到,輪椅……卻不行。”
輕輕擦去了眼淚,巧巧微咬着下唇,繼續說道:“所以,我是一隻囚鳥,一隻被家人,也被自己所囚禁的囚鳥,許多事情,都因為這雙腿的關係,我不能做、不能說,甚至,也不能愛。如果可以,我想要跟每一次來台北的你見面,如果可以,那次下台中,我不會一個人去住飯店。‘如果可以’,就表示着這些其實都不可以。我知道你不是個會在意我殘障的人,可是你不在意,我卻不行,懂嗎?問題出在我自己,你是值得女孩付出感情的人,我希望我是那個幸運兒,時間對了,地點也對了,發生的事情也對了,可是,我不是你的天使,於是一切就錯了。”
“我想是你的天使,我以為我可以是你的天使,每次有機會見到你時,我總是這樣告訴我自己,說我可以,可是一旦低下頭來,看見自己的殘缺,我就知道,我不過是個沒有翅膀的天使罷了。沒有翅膀,那算什麼天使?那是負擔,是負擔。”
巧巧縮成了一團,縮在床角。我伸出手,卻無法給她一個擁抱。
過了許久,她方才努力止住哭泣,靜靜地看着鏡頭,用很輕細,但是清晰的聲音,對我說:“如果我有一雙翅膀,我想離開這個地方,到你身旁,煮一杯你愛喝的咖啡,可是我沒有翅膀,所以即使我懂你要的天堂,我依然不是你的天使。”
“我們都活在現實的世界裏,所以不會因為我喜歡你,而你也喜歡我,就可以讓世界為你我而改變,時間快到了的時候,灰姑娘依舊要回到她原來的世界去,心誠,未必則靈。
“定遙,對不起,請接受我在這裏對你說這句話,真的,對不起,雖然,我愛你。”
這是真實的世界,這是真實的愛情,所以,心誠,未必則靈。
×××
故事在我把DV攝影機還給阿潘之後,才算真正地結束。儘管那天在清水休息站,我已經流了一次眼淚,然而後來每看一次那捲帶子,卻總忍不住要再哭一次,而我也才發覺,原來自己是個這麼愛哭的人。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直到阿潘他朋友來跟他催着要回那台DV攝影機為止,我也才終於肯踏出這棟房子,到學校去上課。
他們都沒有安慰我什麼,大家認識這麼久了,也都知道我不是一個需要人家安慰的人,事情過了一段時間,我應該會慢慢康復。所以也不敢讓他們等太久,一個星期之後,我就拿着那顆爛排球,問怪獸要不要去打躲避球。
“媽了個西瓜,終於肯當正常人了嗎?”阿潘丟下電視遙控器,笑着問我。
“老頭,準備讓我再打爆一次你的鼻子吧!”怪獸也很開心。
“唉,生命真是無止盡的輪迴,閣下要保重。”我老弟則穿着一表人才,正要去跟不曉得哪個學校的辣妹約會,大概又是要練習日文的樣子。
台中依舊是慣有的艷陽天,我們在公寓外面的停車場玩球,住了這麼多年,這條街上的停車位從來沒有停滿過,我們也還一直在這裏打球,從來沒有被人趕過。
暑假快要來臨之前,我很用心地愛過一個人,終於打破了連續拒絕女孩的紀錄,在第四十九人上終止這項不光榮的紀錄,怪獸說,沒想到這個夏天會發生這麼多事情,我說我也沒想到,然後又躲過了他一球。
准真正懂了愛情呢?我們三個都不懂,所以我們都受了傷,拒絕別人,或者被人拒絕,當我們總算了解天使真的很難尋找時,傷口都已經形成。
阿潘有時候還會跟瑩瑩聯絡,畢竟他網路上那個文學板,瑩瑩還是忠實讀者之一,我和素卿偶爾也會上去看看,甚至發表一些文章。
有些人還在,有些人已經離開,我們曾經在虛幻不實的世界中,伸出了手,去做現實上的接觸之後,才明白這就是人生,而這人生其實有很多不如意的結局,心誠,未必則靈。
素卿在前兩天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說這個暑假沒有巧巧在,她非常無聊,想到我說過,我是一個只要腳走得到的地方,就會走過去看看的那種人,所以過陣子想約我到處去玩,問我方不方便,我答應了之後,她還特別交代我,絕對不可以帶怪獸一起去。
“怎麼,不想跟他見面嗎?”
“當然,那個討人厭又沒水準的傢伙。”她嬌嗔一聲。
“沒有這麼嚴重吧,恩恩怨怨的,幹嘛一直計較下去呢?”我說,大不了我盡量避免讓她跟怪獸照面就是了。
這件事情,我在打球時忽然想到,馬上對怪獸說了,他很激動地把球丟向我的腦袋,嚷着:“什麼玩意兒!她敢來,看我不一球砸爛她的丑眼鏡!”
哈哈大笑聲中,有一陣很涼快的風吹過來,這是一個很棒的夏天,我們都懂了一些人生的道理,那是研究<三國演義》,或者燃燒奇怪的塑膠板也無法領悟的。
胡思亂想中,我又被怪獸一球打中腦袋,不過這次好一點,只打中後腦勺。阿潘趕緊把我拉到旁邊坐下,我則拉住又緊張得要去買衛生紙的怪獸。
“拜託,我沒那麼脆弱好不好?痛一下而已,不會死人的。”我說。
我還喜歡巧巧嗎?當然,沒有不喜歡的理由,雖然她人在洛杉磯,雖然洛杉磯對我來說跟火星一樣遠,可是她總還是有機會回來的。
我的手機號碼沒有改變過,我的BBs帳號也還會在,我的E—mail信箱會一直使用下去,我都還會是這個我,只要她還是那個她。
“人的一生哪,沒有什麼好過不去的,如果有的話,大概就是痛吧!”我對他們兩個說:“不過那種真正的痛,不是這種痛在腦袋上的,是痛在心裏面的。”
轉頭看看他們兩個,阿潘在挖鼻孔,怪獸在搓汗垢,我笑了一笑,望着遠遠的天空,覺得這幾句話,彷彿可以傳到洛杉磯,給我的天使聽到似的,而風,依舊輕徐。
故事真的結束了嗎?如果我還是我,而你還是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