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或許我該為你淋一場雨,倘若那代價是我終於可以見到你。

但可惜,雙向道的車流留下各自的蹤跡,

卻沒有交集。

×××

據說睡夢中不斷聽到某種聲音,醒來后就會牢牢記得,甚至不自覺哼唱出來,這是一種催眠。自從上次我老弟在睡夢中聽了一整天“黑色幽默”之後,他就瘋狂愛上周杰倫了。

晚上我媽打電話來,要我們找時間回台南老家一趟,說是我們兄弟兩個太久沒有出現.如果再避不見面的話,就考慮要把遺產捐給世界展望會,不留給我們了。我很擔心地走到阿聰房問門口,卻聽到裏面傳來一陣鬼叫聲,推開門,只有一盞小枱燈,冷氣開得像寒流來襲時的淡水,我聽見西洋恐怖電影裏特有的古堡恐怖音樂,叮叮噹噹的,阿聰今天認真學習的是周杰倫的那首“威廉古堡”。

“你非得把自己房間搞得像鬼屋嗎?開個燈吧!”我說。

“閣下有所不知,心要有感覺,唱歌才有感覺,就像愛情一樣,你得先有愛情的感覺,兩個人來往才像在談戀愛,對吧?”

“對你個屁,老娘叫我們找時間回家。”

“沒有想回家的感覺,回家跟去汽車旅館也沒有啥差別呀,所以你自己回去吧,說我忙着準備日文檢定考就好了。”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說這攸關遺產分配問題,可是阿聰卻大笑,“那棟破房子算是遺產嗎?”

有時我真的覺得,阿聰根本不像我弟,我們兄弟倆有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他敢於追求自己想要的,個性比較像阿潘。有時候遇到他不想做的事情,像這次老娘要我們回家一樣,他就會找出各種理由來推搪。

“你成績那麼爛,老媽不會相信你還會去考什麼檢定考的。”

“有時候,理由是否合理並非關鍵,重要的是,你要有辦理由的誠意,了解嗎?”

我不想繼續忍受他唱着關於吸血鬼家族的奇怪歌詞,於是逕自退了出來。

“這兩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巧巧回來之後,老是繃著臉。”晚上素卿打電話來問我,剛剛抄完《三國演義》一百二十回回目的我一頭霧水。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有話喜歡自己悶着,所以常常讓人搞不懂,問她在台中是不是怎麼了?她又死不肯說。”素卿說。

仔細想了想這幾天的事情,雖然我知道巧巧的行蹤。但是卻不知道她的想法與心情,所以也只能無奈地跟素卿說:“等吧,如果她想說了,我們就會知道了,不是嗎?”

本來我以為,當有一天巧巧想說的時候,她會第一個來告訴我,因為我是她下台中的主要目的。可是我想錯了,正因為巧巧是為我而下台中的,所以她回去之後為何而難過,我才會是那個最後知道的人。

深夜時,我在巧巧的個人板看到這樣的話:

確定的是我終於不再愛他,兩個人的世界有着各自不同的天空,了結的是歷史的尾巴,換來的是回顧時的感傷。

而確定的,是自己逐漸踩入一潭深水,未知的幻境中,我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呼吸的本能,深潭,映着你的名字,卻望不見你的臉。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兩段字。

“我求了好久,才讓素卿相信我不會再亂跑,她才答應我不告訴我媽。”巧巧說。

我沒有回答,坐在實驗室的電腦前,打開了我剛剛從網路上抓下來的MP3,張惠妹的“心誠則靈”。

“再次跟你說聲對不起,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讓我前男友跟阿潘起了口角。”

“沒關係,阿潘也不是會記恨的人,這件事他大概已經忘了吧。”

聽着巧巧的聲音,我想起那天在她隱藏板上面看到的兩段字,心頭有很迷惘的感覺。

“說真的,我很不能接受你最後選擇不跟我們見面的那個理由。”我把這兩天來,想了很久的想法告訴巧巧:“而這次到了最後,我們終於還是錯過,事情或許很簡單,但卻讓我有種非常無力的感覺。”

音樂聲持續着,我點了一根香煙,沒抽煙習慣的我,從上次台中車站回來之後,開始喜歡看着裊裊飄起的輕煙。

“或許,我不該嘗試着對你發生不一樣的感情,應該只把你當成一個好朋友,因為我沒見過你,我們如此陌生而且疏遠,甚至也許我們可能早在台北街頭擦肩而過,卻從沒發現對方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人。沒有相處過的人,雖然能夠產生好感,可是我不曉得要怎樣衍生出感情來,那對我來說太過虛幻,而且並不真實。”

“可是你見過很多女孩,不也一樣沒有愛上她們嗎?”我知道巧巧說的是我以前認識的那群女孩。

“如果她們不是我的天使,就算每天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會喜歡。”

“那如果我是你的天使,我們就算只是擦肩而過,你也會有所感應,你感應到過嗎?沒有,所以我們從未遇到過對方,而且如果我是你的天使,就算不見面,你也可能有感情呀,不是嗎?”

我一時語塞:“是沒錯啦,我只是覺得,這種感覺讓我很不習慣,甚至,有點不能接受。”我說,第一次她有事情,所以是素卿陪瑩瑩來台中;第二次換我北上,她又剛好有事情,結果又是只見到素卿,沒見到巧巧;這一次她大老遠獨身南下,卻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她決定不再多留片刻,最後我只能看着她搭乘的火車駛出我的視線。

“你讓我感覺,像在迴避與我的現實接觸。”

“如果我說這些都是意外,你能不再介意嗎?”

想了很久,我說抱歉,真的很難。

“那如果我是你的天使,就算不見面,你也可能有感情呀,不是嗎?”我牢記着巧巧說的話,這是她給我的解釋,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也當作我心裏那個疑問的答案,沒見過的人,要怎麼愛上她呢?坐在研究室一堆凌亂的書籍堆里,我抬眼四顧,滿屋子至少超過上千位古人住在這裏,居然沒有人出個聲音,給我個答案。

那一天電話的最後,巧巧說她跟素卿決定一起經營她的個人板,所以決定要把隱藏性質改變成開放性質,讓大家都可以看得見。我對BBS這種東西不是很了解,不過我也知道,以阿潘為首的這群人,在這個BBS站里幾乎都有自己的個人板,大家有很密集的來往,巧巧說她想要把個人板改成開放性質,希望自己寫的東西也可以跟大家交流。

“我是念國文系的,寫作也是我的重要本職學能,所以多點跟大家的交流,素卿說她要當我的副板主,一起在這裏創作,你看如何?”

我說我沒有意見,這些事情似乎也不大需要經過我同意,我的現實世界忙碌得很,網路的虛擬世界對我來說沒啥意義。

“我只是想跟你說一下,畢竟,那是我為了你,才想要成立的個人板。”她幽幽地說。

沒再說話,我們在沉默中結束對談。

話題又拉回來,我要說的是我跟我弟之間的差別。我計較的事情太多了,這就是我跟我老弟最不同的地方,也是阿潘最常對我叨念的原因,他們都認為我太放不開。

如果我是一個放得開的人,我就可以無所謂地在不負責任的網路世界,跟只是幾個英文字母組成的對象談情說愛,也可以不用計較她的真實樣貌,反正見面與否都對我的現實生活沒有太大影響,我還是得寫論文,還是一樣過日子。

可是這些我都做不到,我甚至無法忍受阿聰房間裏面不斷傳出來周杰倫的歌聲,所以把張惠妹的音樂開到更大音量,搞到怪獸進來踹我,然後要我祝他好運,因為他即將去對慧喬做第二次告白,我則叫他去找他的好同學阿潘拜師,學一學人家怎麼把馬子,不要老是把錢砸進巧克力火鍋裏頭去。

我計較着關於跟巧巧見面的事情,因為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否會在見面之後,便就此對這個女孩失去感覺,讓她成為我愛情中第四十八個犧牲品,也很想知道,自己現在對她的這份感覺,究竟是不是已經可以算是喜歡了?可是接連兩三次的不遇,讓我頗有灰心之感,所以我才說,或許我跟她應該只維持在好朋友的關係上。

矛盾的掙扎,讓我覺得好累,把怪獸趕出房間之後,我決定開始做我最討厭的家事——擦地板。

也許只剩下光可監人的地板,才能映照出我的迷惘,也或許只有擦拭過後,冰冷的地板,可以讓我從意亂情迷的矛盾中掙脫出來。

BBs站上有一大堆個人板,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不曉得為什麼這麼多人,連在這樣虛擬的世界裏,都要劃一塊地盤,當自己的國王?我猜想是因為人在現實中太難完全自主,所以才要在網路上達成一切隨己的心愿吧!

只是我又不免要想,在開了這麼多的個人空間,耗費掉如此龐大的網路資源之後,到底他們又獲得了一些什麼?

就拿阿潘來說吧,他開一個文學板,除了發表自己的創作之外,還有閑聊、廢話的一堆灌水文章,藉由這些,他認識了很多人,他滿足了成立一個文學園地的願望,可是那些也在他這裏發表作品的其他人,也還另有自己的個人板,於是同一篇文章會出現在很多不同的地方。

我不是很能理解這種行為,為什麼文章要到處轉貼呢?搞得一點價值都沒有的樣子。對於我這個疑問,阿潘說:“這就是像一桌火鍋一樣,懂嗎?”他解釋給我聽:“一張大桌子上面,四周擺滿了小碟子,裝着一樣又一樣的菜,那些個人板就是小碟子,以瑩瑩來說,她會寫點小短詩,她的盤子就是裝小短詩的,有的人裝的是燕餃,有的人裝的是冬粉,而我呢,我的文學板就是桌子中間的大火鍋,這些人的小東西都會流進我的地方。”也可以看見冬粉呢?”

“你不知道有些人衛生習慣不好,筷子到處亂夾亂沾嗎?”

這就是原因吧?所以我在巧巧跟素卿一起經營的個人板裏頭,開始看見一些別人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部分都可以在火鍋之中發現,也被轉到這裏來了。

×××

自從巧巧上次從學校宿舍蹺頭的事件之後,我們的聯絡變得更勤了一些,除了在線上,我經常充當她免費的顧問,回答她國文的問題之外,巧巧會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我,聊些她的事情,聊些我的心情,當然也會聊起她這次來台中,去過的那些地方,還有我對那些地方的感覺。

我忽然覺得有一點轉變,那種感覺,像是她逐漸要從虛無中浮現出來一樣。把感覺告訴每天到我研究室來哈啦的怪獸,怪獸問我此話何解?

“以前我們最多的接觸只到電話,她依然在台北.我一直在台中,可是這次她南下,去了很多我去過的地方,你知道嗎?她連我最常去的逢甲金石堂跟麥當勞都去過了,我現在坐在麥當勞吃漢堡的時候,都會懷疑自己坐的位置,是不是就是她坐過的。”

“你神經病呀?”

“而且你知道嗎?她把她之前隱藏性的個人板變成了公開板,所以有一些人在那邊發文章,我看着她跟大家互相回應的字字句句,就覺得她像阿潘一樣,是現實中也存在的人物。”

“那又怎樣?”怪獸拿着我貼在電腦屏幕上的那張照片說:“她的那個現實世界有一座建築物,叫作中正紀念堂,你這裏呢?只有賣盜版cD的逢甲夜市。”

我也不曉得應該怎樣解釋自己的感覺,於是轉個話題,我問怪獸,關於慧喬的事情。

“不曉得是不是念師大的女生都怪怪的,慧喬也是這樣,第一次告白,她說她要再考慮,第二次告白之後,她就常常對我搞憂鬱,讓我摸不着邊。”怪獸說。

對於慧喬,我並不是很清楚,不過我知道怪獸真的很喜歡她,因為向來小氣的怪獸,這陣子經常帶她去吃巧克力火鍋,他們吃一頓的錢,夠我吃半個月的。

“我覺得你比較吃虧耶,你看你花了大把銀子,用盡多少心思,結果呢?不要說你至今還是處男,你連初吻都還在耶!”

“我這個叫作收藏保值呀,你自己還不一樣是個處男?”

“至少我吻過初戀的女孩。”我拍了一下桌上的《三國演義與人才學》,大聲地說。

“也只有那一個,沒啥好炫耀的,等你吻到巧巧再說吧!”

說到巧巧,我就只好乖乖閉嘴了。今天中午吃便當的時候,我上線看了一下,巧巧在她的個板上面,宣佈說希望可以經營成跟阿潘一樣的文學板,結果就開始有人來攪局灌水,一堆沒有意義的聊天,填滿了整個畫面,我只看了幾篇就看不下去了。

“她跟大家聊天喔?”

“不是大家,只有一個,我看那個人聊天灌水的語氣,像是個男生。”

“所以你看不下去的其實不是他們搞得很沒文學性,你只是在吃你情敵的醋嘛。”

“情敵?”我瞪大了眼睛,應該沒有這麼誇張吧?只是有人跟巧巧多聊了一點,難道就會變成情敵?我笑着說不大可能吧?

“你看看你自己好了,你沒有給過巧巧任何承諾,也沒有見過她,甚至連一句你喜歡她的話都沒有說過,憑什麼就可以確定你最後可以把到她?按照她會瘋狂到跑來台中的這種情形看來,她應該挺熱情的,你又怎麼確定有一天,她的熱情不會因為你的舉棋不定,而轉移到別人身上?”怪獸的臉揪成一團,一副很欠扁的樣子說:“不要以為每個女孩子都像以前那些女的一樣,會對你始終如一的認真,搞不好那個陪她灌水的人,以後就會變成你的對手了。情敵這種討人厭的生物,會出現在人生各種場合中,網路只是其中一個場合罷了。”

我聽得很愕然,接不上一句話來。怪獸在我這裏吃完豆花之後,叫我記得密切注意一下,他還特別提醒我,說網路戀情最沒保障,誰都可以輕易說出我愛你,要我別太掉以輕心。

掉以輕心?我不認為自己哪裏粗心大意,只是因為感覺很多事情都還沒確定嘛,會這樣就給了別人機會嗎7

“我說過了,我這裏是文學板耶,你幹嘛一直貼笑話呀?故意來拆台的是不是?”巧巧說。

“我是為了配合你呀!”那個男生回應着。

“你哪裏配合我了?我一點都看不出來。”

“你這個板的名字叫作‘天使的飲料吧’,我的呢稱叫作‘寂寞的咖啡杯’,不是剛好應該被擺在這裏嗎?我們真是絕配哪!”

“哼,我可沒感覺到你有咖啡的溫淳,你應該叫作老人茶杯。”

“老人茶?拜託,那是老頭子在喝的東西耶!我比較適合你的風格吧!”

看看他們聊天的內容,隨便看幾篇就看到這樣子的對話文章。我差點一拳打爆了研究室的電腦屏幕,按捺着滿到喉嚨的髒話,我又想追出去海扁怪獸一頓,那個死烏鴉嘴。

索性關掉電腦,做了幾下深呼吸,我決定一頭我回論文的世界裏,挪開放在筆記紙上的杯子,我的眼淚幾乎要飆出來了,那是今天我給自己泡的一杯老人茶。

A、B、C之間,A與C的情敵鍵鏈之所以形成,必須是A承認他喜歡B這個女孩。所以……

×××

我這兩天經常想起怪獸說的“情敵”問題,有時候躺在床上翻看已經翻爛的《三國演義》,都感覺心不在焉,甚至恍恍惚惚,一個失神,我的思緒就從諸葛亮南征,變成了BBS上的文字。

阿潘用我的電腦上線,看完那些聊天水文之後,又做了一些動作。

“你在幹嘛?”

“我在查詢。”他說:“‘咖啡杯’先生今年二十三歲,是警察大學的學生,快畢業了,嗯嗯,以後他可以名正言順拿槍頂着你腦袋,叫你離巧巧遠一點。”

“警察大學?”我問阿潘是怎麼查到的,阿潘說他的文學板上面有種東西叫作超級自介,從姓名、學歷一直問到是否有裸睡習慣,洋洋洒洒一百零七題,這位“咖啡杯”同學以前剛剛來的時候竟然有填過,這下剛好大爆料。

阿潘坐在椅子上,蹺着二郎腿,以手支頤,細思良久,說道:“我記得上次我在台北辦網聚的時候,他好像也有來。”

“真的嗎?長什麼樣子?”

“男人的長相,對我來說,就跟西瓜上面的紋路沒兩樣,我記那幹嘛?”阿潘說。

關於“咖啡杯”的來歷,我們算是稍微掌握住了一點,基本上可以知道的是這個人很健談,而且似乎長得很帥,阿潘的世界中,除了金城武跟梁朝偉之外,他不會承認有人比他帥,不過連他都說了:“我記得這個傢伙長得不錯,大概只比我差一點點。”

於是,我補充了一點:“他讓我更討厭警察了。”

“喂,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盡點間諜的責任好不好?改天聚一聚,商量一下辦法吧!”我打了一通電話給素卿,問她最近有沒有空。

“又要我跑台中?你以為我家跟巧巧一樣有錢嗎?而且見面是為了你的事情,沒道理還要我付錢買車票吧?要就你自己滾上來,不然休想。”她說完就掛了我電話。

“怎麼辦?”我搓着手在客廳走來走去。

“康家老大,如果你要搞憂鬱,請到陽台去好嗎?閣下已經擋住在下看電視了。”阿聰揮揮手叫我出去。

“你是不是我兄弟呀?居然這麼無情?”

“哎唷,你很煩耶,過來,我問你幾個問題。”

這是第一次,我如此敬佩我老弟。他首先問我:“你認為你對她有沒有感情?”

我說有,因為巧巧給我的感覺很特別,她很熱情之外,還有一種捉摸不定的神秘感,這層神秘面紗,是她足以令以前那四十七個女孩失色的絕大優勢,而且我喜歡她那一套“天使”的論調。可是就因為她的神秘,讓我覺得不踏實,所以我才會試圖把關係劃清,只跟她當朋友。

“暫時拋開你的龜毛個性,你認為你現在的情形算不算吃醋?”

我知道他說的是“咖啡杯”的事情,於是我點點頭,我承認我的確在吃醋。

“你是不是真的需要跑一趟台北,去請那個扁平族的素卿幫你當間諜?”

我說我認為的確有必要,可是我已經答應老娘周末要回台南了。

“那就好,給我兩千塊酬勞,台南我替你跑,你可以安心去台北。”最後他說出了他的企圖。

“走進了一家空洞的飲料吧,我問老闆娘賣不賣酒,生命往往充滿了意外,我們誰也不能解釋,聽說有一種感覺叫喜歡,我只想嘗一口思念的味道。”

“不賣酒,因為我討厭酒味。”

“重點不是酒味,是我的喜歡與思念。”

“你不能因為我邀請你來我的個人板寫作,就故意在這裏撒野呀!”

“……”

每次都這樣,第一篇像是文章,但是之後的就亂七八糟了。我開着電腦,讓厭煩的感覺陪着我念書,巧巧卻傳了訊息給我:“今天的你是否仍在古老的世界中縱橫着?”

“我的理智在窺伺司馬家篡位的原因,情緒卻在現代的時空中翻騰。”

“翻騰什麼?”

沉默了很久,巧巧問我有沒有時間講電話。

“你怎麼了嗎?”她的聲音依舊輕柔,輕柔得讓我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沉默了一下,我終於問起了“咖啡杯”的事情。

巧巧說,“咖啡杯”的名字叫作詠翔,原本是素卿的網友,也會寫一點東西,當初她們決定一起經營個人板的時候,素卿就說要邀請一些朋友來,這個詠翔就是其中之一。

“我覺得他這人挺幽默的。”

“嗯,是挺幽默的。”我冷冷地說,心裏正在對着素卿罵她不講義氣。

巧巧問我怎麼了,似乎語氣不大好,我說其實我也沒有怎麼了,只是覺得有時候“天使的飲料吧”這個個人板讓我覺得很不想看而已。

“為什麼會讓你不想看?而且,改成公開板之後。你也還沒有在這裏發過文章。”

為什麼?如果我可以清楚地說明白為什麼,現在就不必在這裏煩了,我說:“你自己也說了你希望那是一個公開的文學板,想經營得像阿潘一樣熱絡,可是我只看見那個詠翔在灌水,而你似乎沒有什麼認真阻止的動作,我不想在一個看起來像某人在狂告白的地方發表自己的文章。”

“某人?J告白?”她的聲音很驚訝。

“小姐,你不是要告訴我說你看不出來吧?看看詠翔在每篇文章之後的那堆水文,每一篇都可以扯到他對你的喜歡跟思念,難道全世界都看出來了,卻只有你渾然不知嗎?”我有點激動。

“對不起,我……不是很注意耶……”她的聲音有點支支吾吾:“可是……我也阻止過他呀。”

重重呼出一口濁氣,我說了我自己都覺得過分的話:。你的阻止,讓我感覺像欲拒還迎哪……”

長長的沉默,巧巧投再說話。

“算了,我也不該有這種感覺的。”是我打破了彼此的安靜。

“什麼感覺?”

我愣了一下,差點就脫口而出說是吃醋的感覺,又沉吟了一下,最後才說:“罷了,我只是提醒你,你們這樣一直在聊天,會讓很多人失去想發表自己文章的意願而已,那個詠翔我不認識,也不打算認識,所以就當我沒說。”

帶點失落,我抽了一根煙。感嘆愛情真是討人厭的東西,為什麼明明在吃醋卻說不出口?巧巧是真的不懂詠翔的暗示嗎?或者只是在對我裝傻?她這樣心思機靈的人沒理由看不懂對方的那麼多示意的,而我竟然為了無聊的自尊,就這樣讓她在黯然中結束跟我的電話。

然後我捻熄了香煙,開始覺得自己是白痴,我跟巧巧如此暖昧,那巧巧跟詠翔難道能好到哪裏去?看着丟在蚊香盤上的煙蒂,我真想掐死我自己。

隨手又翻了一下《三國演義》,這時候真是索然無味得緊,嘆了口氣,卻看見怪獸跟阿潘興高采烈闖進我房間。

“唉,收拾一下行李,我們去台北玩好不好?”怪獸說,他喜歡的慧喬最近到台北去玩了,阿潘為了幫他追女孩子,決定就在台北辦一次網聚,製造一個機會,讓怪獸約慧喬來玩。

“後天下午,西門町的樣板茶茶店。”阿潘拍拍怪獸的肩膀,對他說:“不要說我不講義氣,這次幫你製造機會,你不要再錯過了。”

然後他又對我說:“也是幫你製造機會,這次非得把巧巧拖出來不可。”

茫茫然答應過他們,我又去看看巧巧的那個公開板,卻發現中文板名改成了“提拉米蘇的眼淚”,那是我寫過的一篇文字,卻變成了她的板名,她的眼淚。

忌妒是愛情里的一種罪,無謂的自尊則是愛情殺手。

×××

坐上統聯客運,搞不清自己最近到底在幹什麼,簡直是一團糟。教授的花白大鬍子剃掉之後,年輕了幾十歲一樣,還跟我說他覺得自己像是又恢復了談戀愛的能力。

“要去台北呀?很好呀,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你乖,順便幫教授跑一趟台大,拿點東西過去那邊的歷史系吧!”說著就從柜子裏拿出一大疊資料塞給我。

我回頭看見阿潘跟怪獸都已經睡死了,統聯車上今天沒放影片,心想着自己這次又跟上來幹什麼?每次跟巧巧刻意地約都約不到了,這次我沒有跟她事先說好,難道就真能意外相逢嗎?怪獸說命運本來就很難預期,叫我隨遇而安。

好久不見的瑩瑩打了一通電話給阿潘,把他從睡夢中吵醒,我坐在隔着走道的旁邊,聽見阿潘跟瑩瑩說,這次只有他跟怪獸來而已,我則另外有事,來不來還不確定。

我知道阿潘的意思,如果巧巧是刻意迴避與我見面,或許這次反而可以誘使她出現。

“我覺得我們好像在打獵似的,挖一個洞給巧巧跳。”我趴在椅子上面對怪獸說。

“沒辦法。愛情本來就是一場狩獵,誰的功夫比較高段,誰就能抓到獵物。”他說:“可惜你跟我到現在都還沒開張,還在吃素。”

按照阿潘的安排,他們星期六下午約在樣板茶,晚上還要去唱歌,我則先去台大,等晚一點再過去跟他們會合。

我們在台北車站下車,阿潘跟怪獸兩個人搭乘捷運往西門站,我坐上了往新店的方向,會在公館下車。

距離上次來這裏,又過了一段時間,台北這地方不管過了多久沒來,我都不會覺得哪裏不對,反正這城市好像隨時都有工程在進行似的。比較有差別的,是跟我同行的人。上次跟阿潘來,旁邊有瑩瑩和素卿,我們四個人在公館吃冰、逛動物園,而這次,我卻只有自己一個人。

台大校園很漂亮,可惜不適合一個無心賞景的人。送完資料之後,我一個人坐在公館的誠品書店門口發獃。今天的台北天氣微陰,彷彿隨時都會下起雨來似的。

“喂,你出捷運站了嗎?我在誠品門口,穿着黑色的褲子和上衣,看見我了嗎?”

有個人在我旁邊講電話,我叼着煙抬頭一看,是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人。過了不久之後,我便看見了一個秀氣的女孩走到他面前,兩個人用帶點懷疑的眼光對看一下,那男孩笑了出來,與她相認。

應該是見網友的一對男女吧!我百無聊賴地開始想像起他們認識的種種可能,可能是玩線上遊戲認識的,也可能是在聊天室認識的,更也可能是在BBs上面,就像我認識巧巧一樣。那麼如果有一天,我見到巧巧的時候,也會是在這樣一個陰天嗎?

天空開始慢慢飄起細雨,街頭已經看不見那對男女了,不曉得他們沒有沒有帶傘,如果我跟巧巧在陰天見面,我會帶傘嗎?

胡思亂想的畫面在電話聲中結束,素卿第一句話就問我:“你怎麼沒跟來?一個人窩在台中幹什麼?”

“沒什麼事的話我跟去幹嘛?”我說。

“你不想見到巧巧嗎?她說她想去阿潘的網聚,可是她爸爸從洛杉磯回來,叫她現在回桃園,她在考慮要不要先過去一趟。”

然後我聽見素卿喊巧巧的聲音。

“喂。”巧巧禮貌地打了招呼。

我的心突了一下,忽然有點不曉得怎樣接話才好的感覺。

“今天下午阿潘的網聚你不去嗎?”

“我……我有點事情,所以……”我講得很吃力,要欺瞞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原來真的很不容易。

“嗯嗯,我們其實也在考慮,阿潘今天大概會很忙,我看他可能也沒時間招呼我們,況且瑩瑩說她可能晚上才會從基隆來,我們都只是陪襯的,去不去應該無所謂吧?”巧巧說。

“所以,下午你會去嗎?”我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好確定我現在要不要立刻搭計程車趕過去西門町。

“還不曉得,我們現在人在公館,素卿說想去買書,我們剛剛下捷運,買完書再看情況吧,我也在考慮要不要回桃園呢!快下雨了,台中天氣好嗎?”

我整個人都呆了,她們也在公館?

“阿遙?你有沒有在聽呀?”

這時候我還能說什麼呢?我說我有在聽,巧巧說:“這是素卿的電話,不方便聊太久,不然晚上我們線上再聊好嗎?”

“我……我現在人也在台北……”

“你在台北?”巧巧驚聲。

我說我是來台大送資料的,正在考慮要不要過去西門町跟他們會合。

“你們要不要過來,我們或許可以……一起……一起吃頓飯?”

我很想給自己一巴掌,不曉得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很想叫她們過來誠品,可是巧巧說她們已經走到了金石堂入口。

.天空沒有雷聲,卻已經開始滴下雨滴,我決定不管怎麼樣,都要把巧巧從英文字母組成的帳號,還有她的聲音跟照片給組合起來。

拋下了手中的煙蒂,我拔腿跑進地下道,穿過羅斯福路,還差點撞倒了兩個正要走進來的高中女孩。幾乎是用爬的衝出地下道。我往公館後方的巷子跑,記憶中金石堂是在靠近公館的另一邊,我從巷子裏鑽了過去,一不小心還碰倒停在巷口的兩輛機車,又踹倒了一個攤販擺在路邊的小招牌,那個老闆對我大罵三字經。雨開始很沒品地降下來,這時候阿潘打了一通電話給我,我嚷着:“閉嘴不要吵!”然後馬上掛了他電話。

金石堂在巷子裏,兩座階梯往下,可以走進店面,我一口氣跑到階梯前,手攀在小花圃邊,不停地喘着。兩滴水滴到我的手背上,無法確定那是雨滴還是汗水。望着店門口,望了大約幾分鐘之後,我沒有看見她們。

要進去找嗎?我很想直接進去找人,但是我知道這家金石堂並不小,萬一她們在我進去之後離去的話,豈不是又錯失一次見面的機會?

掙扎中的我,被雨水開始濕透上衣,我抹去了臉上的水珠,正想走到旁邊的騎樓下去避雨時,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搞什麼,你居然在這裏淋雨,是在裝瀟洒嗎,詩人?”

回頭是穿着青春秀麗的素卿,她撐着一把雨傘,手上拎着一個小包包,很詫異地看着我。

遇不到的人,有心或無意都無法碰面,這是緣分。

×××

我感到很納悶,怎麼素卿會從我背後叫我。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你不是在誠品嗎?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她也很驚訝。

沒有回答她的疑問,我先往她背後及四周張望一下。

“巧巧先走了,她爸一直打電話來,叫她回桃園。”

索卿說,她們才剛走進金石堂,巧巧的手機就響了,結果兩個人連書都沒買就又走了回頭,素卿陪着巧巧走到捷運入口,巧巧說她想見我。

“結果我們走過去誠品沒看見你,巧巧很失望地去搭捷運。我才又折回頭來金石堂,而你居然在這裏淋得像一隻流浪狗。”索卿還說:“而且我覺得你很白痴,你在這裏淋雨做什麼?手上的手機是拿假的嗎?到了這裏,不會打通電話找我們嗎?”

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像少了一半似的,獃獃地傻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舉不起手,抬不了腳。什麼都像是巧合,巧合地一起在公館、巧合地隔了一條羅斯福路的兩家書店、巧合地我們都想見到對方、巧合地擦肩而過。我沒躲到素卿的雨傘底下。因為我已經忘了雨水打在臉上的疼痛。

‘‘你沒事吧?”素卿走到我的身邊,雨傘遮住了我頭頂上不斷落下的該死的細雨。

苦笑着緩緩搖頭,我有種枉做小人的無奈。

“你幹嘛不在誠品買書,又走回這裏來?”我最後只能這樣問。

“這裏有打折呀!”她笑着。

最後的結果,是我陪着素卿,在金石堂買了三本書,她跟巧巧一樣,喜歡看愛情故事,三本裏頭有兩本是網路愛情小說,另一本則是女性雜誌。

“你很冷嗎?”付帳時,素卿看我縮成一團,有點擔心地問我。

“一點點,不過我想我的心大概比我的手腳冷一點吧!”

走出金石堂,雨更大了一點,素卿跟我靠得很近,我們縮在小雨傘底下,她輕輕地說:“你們不是都很相信天使嗎?如果你們誰是誰的天使的話,總會有機會的,對不對?”

看着羅斯福路上快速穿梭的車輛,我指給素卿看,“來來去去這麼多車,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路上前進,有的人在同一個方向,所以永遠不會接觸,有的人是剛好交會的方向,但是中間隔着安全島,所以儘管再怎樣巧妙安排,最後終於也只有擦肩而過的份,這叫作命運,也叫做緣分,而這種東西,會讓有心的人到最後變得不敢有心。”

再也無聲的我們,被紛鬧的人車聲包圍着,我幫素卿拿着書,她幫我撐着傘,直到走進捷運站才稍稍分開。

“你終於肯承認你喜歡她了嗎?”站在售票機前,素卿問我。

我說即使承認了也沒用,今天這樣都還見不着面,那我對巧巧的喜歡,豈不是讓我自己更多添了難過的理由?

她抿了一下唇,遞給我一張捷運車票。

“沒有人知道愛情的規則,也沒有人知道愛情發生的理由,有時候雖然你不願承認,但是其實你已經在那樣做了,就像你冒雨從誠品跑到金石堂一樣。很有誠意,很感人,可是老天爺不讓你們見面,就是誰也無法改變最後這結果,或許,這跟緣分有關係,所以心誠,卻未必就靈。”

“算了吧,這結果也沒有哪裏不好,可以跟美女一起撐傘逛公館,我想我應該偷笑了。”

這是自我安慰的話,我想如果阿潘跟怪獸知道了,也會這樣安慰我的。

×××

從捷運西門站的六號出口走到樣板茶,大約五分鐘的時間,雖然下着細雨,可是依然有不少年輕人和怪老頭在這裏逗留。

“阿潘說,在西門町如果不帶把刀防身,會很容易被砍死。”

我說。

“聽他在鬼扯,他是小說寫太多才會得妄想症的!”

我笑了一下,問起她跟巧巧那個板的事情。

“其實你想問的,應該是詠翔跟巧巧的事情吧?”

“我覺得你很了解我,真的。”我微笑着。

素卿告訴我,詠翔是個很愛創作的警察大學學生,他跟素卿是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的,幾經輾轉之後,詠翔才到了巧巧的“天使的飲料吧”。

“他沒交過女朋友,對於巧巧這樣個性活潑的女孩,想當然爾地會動心。別人的感情,我不便插手,不過我也提醒過巧巧,巧巧說你已經告誡過她了。”

“告誡?我只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學板搞得像談情說愛的灌水板。”

“所以你其實是在吃醋就對了?”

素卿問得很直接,害我不曉得怎麼接話才好。

“既然這樣的話,你以後就不要再說想跟她只維持在好朋友的關係,你看看你自己,說不想對一個沒見過面的人放感情,結果呢?”

看我面色沉重,索卿的語氣放軟,她把傘挪過來一點,遮住落在我另一邊肩膀上的雨滴,“承認你自己的感覺,需要很多勇氣,其實我跟你一樣,不過因為我大概沒什麼希望了,所以不承認也罷,你不一樣,至少你跟巧巧,都知道自己喜歡對方。”

這是頭一遭我聽素卿說起她自己的感情世界,登時讓我有了興趣。

“你的是怎樣?說來聽聽。”

素卿也笑了,淘氣地把雨傘給移過去,對我扮個鬼臉,“才不要告訴你這笨蛋。”

我覺得素卿其實是個很可愛的女孩,雖然大家都嫌棄她身材不好,她戴的那副粉紅色塑膠鏡框的大眼鏡也很怪,不過我個人認為,一個女孩的心思,其實更重要過她的身材。

走到樣板茶門口時,素卿說:“我的感情其實很簡單,喜歡一個人就安靜地喜歡,他會注意到我的話就是會注意到,如果不會,就表示是命運沒有安排他發現,原來我可以是他的天使。”

等她收起了傘,我把剛剛才點着的香煙熄掉,正要踏進門時,素卿又叫住我。

“怎麼著?你又改變主意,想說說你的心事了嗎?”

“白痴喔,當然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有一件事情忘記跟你說。”

“什麼事?”看着素卿一臉慎重,由不得我不緊張。

“那個……”

“哪個?”

結果素卿還沒說到底怎麼回事,店裏面就跑出三個人來,為首的是怪獸,再者是瑩瑩,最後那個男孩我沒見過。

在門口,瑩瑩笑着對驚訝的素卿解釋,她推掉了下午所有的約,所以才能趕來。而怪獸則帶點尷尬地看着我,介紹着:“你總算來啦?剛剛阿潘打電話給你,可是你沒時間講電話,這位新朋友你沒見過,他很想認識你。”

他指着瑩瑩旁邊,一個身材高瘦、臉龐白皙的男孩說:“這位叫作詠翔,他說常常聽巧巧提起你,一直很希望有機會見到你。”

“嗨!聞名已久,如雷貫耳,我是詠翔,大家都習慣叫我‘咖啡杯’,因為我喜歡收集咖啡杯。”

他給我非常和善的微笑,我卻很想把素卿的雨傘拿過來,狠狠敲他幾下。

愛情沒有規則,當然也沒有人教我們怎樣對情敵說:“你好”。

×××

“我覺得呀,你可真是一個特別的人耶!”素卿在我耳邊說。

“什麼意思?”

“你不覺得很特別嗎?你三番兩次都遇不到自己喜歡的那個人,對象的臉都沒見過呢,居然先遇見你的情敵了。”

看素卿笑得很賊,氣得我從桌底下伸手在她手臂上捏了一下。問她剛剛進門前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她說就是想跟我說詠翔今天會來的事情,但哪裏知道還來不及開口,怪獸就把他引領出來見面了。

在茶店裏,阿潘宣佈了一個好消息:他的小說最近蒙出版社青睞,即將出版,所有人都非常驚喜,紛紛向他道賀。身為他的同居人,我跟怪獸居然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於是我們決定跟他拗免費簽名書,以示懲訊。

這家茶店的大桌子都在禁煙區,因為晚到的關係,我被安排在後面的位置,離主角阿潘很遠,怪獸坐我對面,我的右邊是素卿,左邊是為了跟我說話,而移動座位到我旁邊來的那個什麼詠翔。

“有時候我拜讀你的詩,都覺得你寫得很有涵義。”他說。

聽到他這麼說,素卿第一個就笑出來。

“拜讀二字不敢當,我寫作的實力,還不如現在站在那邊高談闊論的才子。”我指了指阿潘。

“不不,他寫小說,本來閱讀者就多,可是我覺得詩詞其實更有深度,而且需要知音才能懂得。”

知音?如果他很知我音的話,他現在就應該閉上嘴巴,因為我此刻很想抓起我手上這杯百香綠往他腦袋砸。

與其被他一直問着關於寫詩的事情,其實我更想知道他對巧巧的感覺,不過這是人家的私事,詠翔自己不提,我也不好意思開口。素卿知道我的局促不安,於是替我說了:“說真的,詠翔呀,我覺得你如果把你的心思從愛情轉移到創作上,你一定也能寫得很好喔!”

詠翔很羞赧地笑了一下,有點臉紅地說:“我喔,我連她喜不喜歡我都不能肯定呢!”

我皺了一下眉頭,很想聽他親口說出,那個“她”指的是否就是巧巧,所以我接着問:“怎麼?愛情不應該這麼複雜吧?喜歡就要說清楚呀!”

結果沒想到詠翔居然很害羞地說:“這個嘛,我喜歡的這女孩,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她,每天只在網路上聊天,她是個很活潑的女孩,也很健談,又有內涵,不過……”

“不過什麼?”我馬上接着問。

“不過,即使我們交情再好,再怎麼無話不說,也不可能馬上變成情人,因為我知道,其實她心裏面還住着另外一個人。”詠翔嘆了口氣,很天真地把我當成他的傾訴對象,繼續說:“這女孩只是喜歡我跟她鬥嘴,嚮往我以前可以到處去旅行的自由,我還不知道她對我有沒有真正的感情,聽說她喜歡的那個人,也總是不肯給她明確的答案,所以她也在等。”

和素卿交換了一個眼神,我沒有繼續說話,素卿也只好把話吞進肚子,我們都擔心再問下去,詠翔會發現,巧巧喜歡的那個人,其實就坐在他自己身邊,到時候恐怕抓起百香綠杯子砸人的會變成詠翔,而我肯定是被砸的那個人。

“愛情不能轉手或比較,也不應該顧慮太多,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不管有沒有見過她,至少你已經喜歡了,就應該去跟她說,去跟她見面,把虛擬的東西現實化,不是嗎?”

不曉得自己是在怎樣的心情下,忽然有的感覺,我這樣對詠翔說,才剛說完,就換素卿掐我的大腿。她把我叫到外面來,問我:“你叫他去見巧巧,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你想想,我這樣子費盡心機都見不到巧巧了,你覺得他可能見得到嗎?”

我說:“況且愛情本來就應該是公平的,我總不能因為他喜歡的剛好跟我是同一個人,就自私地去設法阻止他吧?”

看着茶店裏,大家正開心地聊着天,我對素卿說:“愛情需要一點自私,可是不能否決別人的機會,除非那個人自願退出。我喜歡巧巧,我想詠翔也不會想把巧巧拱手讓給我。”

站在人來人往的西門町街頭,細雨不曉得幾時已經停了,只剩下水漬,濕了磚鋪的地。我的手插在口袋裏,素卿低着頭卻沒說話。

“怎麼了?幹嘛不說話?”

“沒什麼,只是你讓我想到了關於要不要退出的問題而已。”

“退出?”

素卿微笑了一下,在我胸口輕打了一拳,“不過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問題,現在要想的是,你怎麼面對詠翔在喜歡巧巧的事情?”

在一個漩渦中,是無法看清楚四周景色的,我不想在這種圈圈裏瞎攪和。“跳出來,自然就能夠看得很清楚,何必一直想着怎麼面對,讓自己如此傷神呢?”哈哈一笑中,我又走了進去。

裏面亂成一團,大家不斷鼓噪着,原來瑩瑩剛剛點了一杯飲料,顏色很隨心,聽說是奇異果汁。阿潘說那像青苔打的汁,瑩瑩不服氣,說如果十秒之內喝完這一杯,就叫阿潘當場跳艷舞給大家看。

看到我走進來,阿潘如獲救星,他大聲說:“好,你十秒喝得完,我吻阿遙給你看!”

我說男人哪!真是一種愚蠢的生物!如此輕忽,如此自大,都不會想想,自己那種愚笨的賭注,萬一輸了怎麼辦?

瑩瑩呵呵地笑着,嘴裏含着吸管,在大家齊聲數到“七”的時候,我們聽見了吸管因為再吸不到東西而發出的噗噗聲。

“低估女人的本事,是你們這種只會寫溫柔女孩故事的作者最大的致命傷。”瑩瑩咬着吸管,搭着素卿的肩膀,站在我跟阿潘的面前,張牙舞爪地說:“你們最好吻得專業一點,我要看見舌頭打結的樣子。”

被拖進黑暗地獄的我,萬分尷尬地看着瑩瑩得意洋洋的樣子,再看看素卿,素卿攤手說:“表現一下你們情比金堅的友誼吧!我想這一吻,一定可以讓你跳出你想跳出的漩渦的。”

豁出去的我,和大家一起按住阿潘,把他架在椅子上,我掐着他的臉,閉上我的眼睛,儘可能不去想像那種噁心的感覺,然後嘟起自己的嘴唇,心裏對我爸媽和我弟弟,還有此刻正在回桃園車上的巧巧說聲抱歉,吸口氣,我低下了頭。

這是我有印象以來,這輩子第二次與人接吻,而我萬萬都想不到,對方竟然是個男人。

這將是我生命中永遠無法洗凈的污點,事後我很後悔,為了跳出自己掙扎矛盾的漩渦,竟然做出了這等傻事,我想我這輩子都會帶着愧疚活着,因為我將不再是清白之身。

不過話說回來,即將成為作家的阿潘不會比我好過,至少他需要維持形象,我只需要對自己良心交代即可。

原來生命在跨足間,到處都是深淵。

×××

“早知道兩千塊讓你賺,我就不回來了。”阿聰在家打電話給我,他說回家之後,爹娘就出門去了,說是要去嘉義看某個親戚,叫他在家吃泡麵。

“結果呢?你真的吃泡麵?”

“開玩笑,要我大老遠跑回來看家、吃泡麵?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阿聰說,他威脅我老母,說如果她不肯為他做一頓飯,就要在家痛哭,還要哭給左右鄰居聽。我娘因為怕丟臉,只好晚兩個小時出門,為阿聰做了一桌的菜。

“你本來就不是個愛在家吃飯的人,幹嘛這樣折騰別人?”

“大老遠跑一趟,如果沒有任何收穫的話,豈不是冤枉?不聊了,我吃飽飯了,還跟一個成大的馬子有約,先走了,拜。”像放炮一樣啪啦啪啦地說完,這小子就掛了我電話。

大老遠跑一趟,沒有任何收穫的話,真的會很冤枉嗎?我花去的時間和車錢,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會讓我遺憾,甚至飲恨的,應該是從公館的誠品,到金石堂那段路上,與巧巧擦肩,這才是最大的冤枉。

阿聰的電話讓我從嬉鬧中暫時脫身,但是再走回座位時,卻又感到莫名的空洞。

看大家聊得很開心的樣子,我竟然不曉得怎麼插入話題才好,一群原本只存在於網路上的人,原來在共聚一堂之後,就是一個這樣的局面:驚嘆着原來誰長那樣子,訝異着原來誰住在誰家附近,我試圖讓自己不要去想像,當有一天跟巧巧見面時,可能會有的心情,然後喝了一口冰塊已經融化的百香綠,發覺雖然難喝,但是至少真實。

“對了,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詠翔又把頭轉向我,“我看過你寫不少情詩,可是這種心情要怎麼整理呢?我的意思是說,要怎樣把雜亂的感情思緒,整理成一篇篇的詩呢?”

看着他很認真的眼神,我實在非常無言,隨便解釋了些以前學習的創作知識,我借口抽煙,然後再度走到外面去。

“怎麼了?我看你還沒跳出漩渦喔?”回頭看,素卿居然又跟了出來。“你這樣子怪怪的,讓人看了很不放心。”

我說我沒有哪裏怪,雖然我不願承認,但我覺得一直以來,我真的都像阿潘他們認為的那樣,是個簡單的人,沒有什麼怪異之處。

“簡單?你這樣叫簡單哪?我覺得真正簡單的人其實是怪獸才對,你剛剛有沒有看到?”

我說我看到了,今天的怪獸非常安靜,因為他根本沒時間跟我們說話,他的眼光都在慧喬的身上。向素卿解釋了一下怪獸跟慧喬的關係,她說難怪今天怪獸會沒心情陪她鬥嘴。

“幹嘛?講我壞話嗎?”手上拿着香煙,怪獸也是出來抽煙的,他一手拿着煙,一手拿着打火機,很白目地說:“我就覺得怪怪的,你們一起來,坐在一起,一直講悄悄話,現在一個說要油煙的走出來,一個說要打電話的走出來,結果呢?老頭你沒點煙,素卿你也沒拿手機,原來是出來搞小團體。”

微笑着,不想多做澄清,素卿也沒說什麼,我們兩個人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外,素卿停下了腳步。

“其實我很羨慕怪獸和巧巧,他們是可以勇敢表達自己感情的人。”素卿說。

“的確,我們都太懦弱了。”

“不。懦弱的人是你,人家我這個叫作矜持。”

我呸了一聲,結果被她從腦袋上鑿了一拳。

買了條口香糖,我們走出便利店,我說:“剛剛我自己想了想,我決定,還是不要讓詠翔知道我跟巧巧的事情比較好。你看他那副單純的樣子,跟怪獸有多像?我不想讓他知道,他在打一場成功率實在不高的仗。”

“怎麼你認為自己很有勝算?”

我說不是,只是認為現在他跟巧巧之間還很暖昧,而我比他贏多一點點。

“贏哪一點?”

“至少我跟巧巧都知道彼此喜歡對方,這就夠了。”我說。

心情像天氣一樣,都籠罩着一層悶着的氣氛,一場細雨非但沒有讓空氣中的水分安靜下來,卻反而更瀰漫一股沉重的壓力。

“喂,說點笑話來笑笑好不好?”我問坐在旁邊一起發獃的素卿。

“什麼笑話?”

“隨便啦,就像你之前跟怪獸鬥嘴那樣的笑話也可以,不然說說你作弊被抓到啦,或者上廁所卻一腳踩進馬桶啦,諸如此類的來聽聽。”

“放屁,我沒有這種蠢事可以說。”

“不然說說感情呀,你的感情呢,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說來聽聽吧。”我說。

“我喜歡的男生喜歡別人,而且他連我喜歡他都沒感覺,就像我說過的,他不知道我願意是他的天使,整天只會優柔寡斷,只會猶豫不定,只會想着他自己的事情,我在想他他不知道,我在擔心他,他也不知道,笨得跟豬一樣。”

我問素卿怎麼會喜歡這種近乎白痴的男人,她說:“天曉得,上輩子欠的吧!可是能怎麼辦呢?喜歡就是喜歡,所以只好看開一點,現在還要幫他煩很多其實不用煩的事情,有時候我真想一巴掌打醒那個男人。”

“嗯,你的確應該給他一巴掌,賞他個痛快,搞不好他就知道你喜歡他了。”

“真的?你也這樣認為?”

“當然。”話剛說完,我的口袋裏傳出哆啦A夢主題曲的手機鈴聲,那是我為巧巧設定的專屬來電鈴聲。我站起身來接電話,轉頭看見素卿的手舉得頗高。

“幹嘛?想打我呀?”我一邊說,一邊按下了通話鍵。

“伸懶腰不行呀?”素卿笑着瞪我。

我們都在尋找天使,所以常常忽略天使就在身邊的事實。

×××

“搞什麼嘛,你沒事跑過去金石堂幹嘛?”

“想見你,算不算有事?”我說。

巧巧說,她們費了千辛萬苦到了誠品,那裏什麼也沒有,所以她只好很無奈地去坐車,還說那時的天空很暗,她差點淋到雨。我聽了只好苦笑,因為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都還沒幹。

“唉,這次不是我故意晃點你,也不要說我龜毛或怎樣的,可是因為你亂跑所以才又錯失見面機會的喔。”

然後我說了今天詠翔意外出現的事情,巧巧卻很鎮定:“噢。”

“噢?你只有這個語氣詞要表示嗎?”驚訝的人反而是我。

“不然呢?他去參加阿潘的網聚,又不是我叫他去的嘛,我說‘噢’,是表示我知道了,這樣而已呀。”

“他跟我聊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他才好。”

巧巧很聰明,她知道我的無法面對是為了什麼,所以她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

有些話倘若能在面對面的時候說,便可以藉由表情與眼神,讓彼此更了解對方的意思,而可惜我們始終緣慳一面,以致於在電話的最後,終於有了點衝突。

“給他愛情的感覺的人是你,如果連你都無法面對了,我要怎麼想呢?”我有點埋怨,覺得巧巧這樣說,有點不負責任。

“我已經跟他說過,我的板是文學板,不要亂髮水文,不要跟我牽扯到感情嘛!可是他終究起了這樣的感覺,我真的不曉得怎樣跟他說才好呀!”

“那是不是要我教你怎樣拒絕別人呢?畢竟無風不起浪呀!”我對巧巧說,喜歡一個人既然要坦率直接,那麼要拒絕一個人,當然也需要斬釘截鐵。

聽我愈說愈大聲,素卿走到我身邊來,有點擔心地看着我。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的感覺在誰身上,不是嗎?”

“那是兩碼子事情。”我說得很斬截。

換巧巧沉默了一下之後,她最後說:“好,我懂了。”

掛上電話,我把手機塞回口袋,點起了一根香煙,又回到便利商店外面坐下,素卿問我怎麼回事,我把對話內容告訴她。

“我承認我做不到。”我頹喪地說:“嘴巴說得很好聽,不去阻止詠翔喜歡巧巧,可是我卻阻止巧巧給詠翔機會。”

“沒有人可以這麼公平客觀地面對自己的愛情的,就算可以,也會非常痛苦的。”她說。

整個下午,大家都在歡愉的氣氛中度過,只有我跟素卿兩個人老是繃著一張臉,阿潘在結束聚會時,提議大家直接到好樂迪西門店去續攤,唱到晚上。

怪獸立刻附議,因為他心愛的慧喬也點了點頭。瑩瑩是為了阿潘而來的,沒有理由不去,大家忙着掏錢結帳時,我問素卿的打算,素卿則去問詠翔的打算。

“好啊,難得能夠跟幾位心嚮往之的人物見面,除了一起喝茶之外,還可以一起唱歌,這機會多難得呀!”他很高興。

因為詠翔很高興,所以我變成愁眉苦臉;因為我愁眉苦臉,所以素卿也沒什麼笑意了。

從前我就一直很想去貓空喝茶,而本來這個晚上,就是非常適合上貓空去的,因為我們都是很沉悶的人,適合在瀰漫著迷離氣息的茶店裏喝茶,可是今晚我們卻跟着大家窩在好樂迪。

主角阿潘當然不會放過表現的機會,我覺得我們簡直是付錢來聽演唱會的,就看着他站在屏幕前引吭高歌,從動力火車一直唱到s.H.E,他沒有一首放過的。

另外一邊的怪獸也握着一支麥克風,他今天唱情歌的對象依然不是慧喬,經過上次給他的建議之後,他改看地上的垃圾桶。

喧鬧的音樂聲中,素卿沒有多餘的動作,她只是窩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靜靜聽歌,偶爾自己發發獃而已。

有個不認識的人問我為什麼不唱歌,我笑笑說自己唱歌不好聽,那個人又問問我旁邊的素卿為什麼也不唱歌,素卿說今天狀況不好,所以不想唱。

“喔喔,小倆口自己躲在旁邊恩愛不行啦,這種理由康熙時代就落伍了耶!”那個不認識的人,還自以為很幽默地調侃我和素卿。

我則繼續維持一貫的,非常單調的,像標準c—key一樣無聊的笑容,但是轉過頭去,卻看見素卿微低着頭,很羞澀地笑了。

“不要介意,人家不知道,所以誤會了嘛。”我低聲跟她說。

後來那個好心的陌生人幫我們點了一首吳宗憲的“屋頂”,我跟素卿對唱完之後,阿潘帶頭鼓掌,還要我們向大家敬一杯酒。

吆喝聲中,我站起身來,打算幫不會喝酒的素卿擋酒,沒想到素卿卻在我仰頭要乾杯時,輕挽住我的手肘,“讓我自己喝,好嗎?”

於是就從那杯酒開始,素卿喝完之後,幫我跟她的杯子各都倒滿,然後我們又幹了一杯。

“如果我今晚喝醉了,你可得想辦法處理我。”

“還有瑩瑩呀,你怕什麼?”

指着玩得很瘋的瑩瑩跟阿潘,素卿說:“你覺得他們這樣玩下去,還會有時間理會我這個醉鬼嗎?”說完她就把那一杯又給幹了。

這是個心情很苦悶的夜晚,我看着一臉無奈的素卿,發現我們真像是一對苦命人,雖然我並不大知道她在苦命什麼。

我就這麼在喧鬧中,我們度過了安靜的兩個小時,大家一樣歡唱着,偶爾有人划拳,偶爾有人的手機響起,我看着素卿一杯接一杯地喝,自己則半躺在沙發上,苦笑着今天真是錯誤至極的一天。

兩個小時過後,我連最後那一點寧靜的權利也沒有了,大家依然開便,而我卻在廁所,扶起已經吐得淅哩嘩啦的素卿。

“你是不是想說晚上有人會陪你,就故意給我爛醉呀?”我拎着素卿的脖子,看着她迷茫的雙眼。

“你是白痴,又笨、遲鈍、自以為自己很簡單,可是事情都是被你弄複雜的。”她忽然大聲指責我,這時候我聽見外面阿潘正在唱張宇的“月亮惹的媧”,那一句開頭:“都是你的錯……”

“喂,你清醒點哪!”我拍拍索卿的臉頰。

狹小的廁所里,素卿嚷着:“我很清醒呀!喝醉的人是你,你這個白痴,不喝也是醉的,所以你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懂。”她的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我轉頭看見鏡子裏的女孩,指着我鼻子罵道:“你自私、矛盾、愚蠢,巧巧那麼喜歡你,你還誤會她跟詠翔之間的事情,你知不知道她始終沒跟你見面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

“惡……”

她說到最關鍵的地方時,忽然用力把我推開,然後整個人又埋首到馬桶邊去了。

就這樣又吐了十幾分鐘,中間阿潘跟瑩瑩進來探視過,怪獸跟慧喬也來看過,最後連詠翔跟那個點“屋頂”給我們唱的人也來過了之後,素卿終於掙扎着起身。

“我以為你睡著了。”我說著,卻發現素卿滿臉眼淚。

“怎麼了?”我抓住她的肩膀又搖了幾下,不過不敢太使力,深怕這麼一失手,她又忍不住吐了出來。

讓她靠牆站好,我用沾了水的衛生紙幫她抹去眼淚,再倒杯水給她漱口。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平常那麼正經嚴謹的人,今天居然醉成這樣。”我皺着眉說。

“你有沒有聽過兩句話?”素卿忽然很認真地看着我,“承認需要的是勇氣,否認需要的只是嘴硬。我從來不承認自己的心事,因為我沒有勇氣。”

“所以呢?”

所以黃澄的光線下,大鏡子的映面里,我懷中那個穿着已經皺兮兮的洋裝的女孩,吻了我的嘴。

聞到的是不曉得來自誰身上的酒氣,輕輕擁抱着的是讓我不知所措的人,我開始了解,素卿剛剛罵我那些話的原因,也開始明白,下午我接電話前,素卿高舉起手的意義了。

承認需要勇氣,否認只需要嘴硬,難怪我們愛得好不幹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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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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