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姜頌欽刻意窩在房內避不見面。晚飯過後,他看了支影片,之後閑來無事,開電腦上網用即時通跟遠在海外的朋友隨便聊了聊,有些心不在焉。事實上,一想到那入侵者還在家中,他就感到一陣心浮氣躁。
即使是鄰居,也該懂得自律,時間到了就該自動告辭回家,何況現在已經……好,晚上九點是不算太晚,但也不算早吧。
走近窗邊,只見窗外華燈初上,馬路上的車輛如同川流不息的燈海。在這種時候,他應該坐在吧枱邊喝酒賞景,享受難得的愜意悠哉,而不是僅從百葉窗的狹縫窺看天之一方這麼凄涼。說到底,這明明是他家,為什麼他要因為—個外人而這麼委屈的把自己關在房裏?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一股鳥氣憋在胸口更是萬分不順。他猛然轉身,大步踏出房間走向廚房,決定無所顧忌隨心所欲。
尚未抵達,遠遠聽到一陣熟悉叫聲,他腳步一頓,掉頭看向廊底的陽台入口。
「晚安,晚安。」那是他們家寵物的招呼聲。
那隻金剛鸚鵡是母親移民的友人所送,因為他們家地廣人稀,索性將一整個陽台空出給它當領土,畢竟這種中大型鳥類本來就不適於長年豢養籠中。
此時,陽枱燈亮着,門半掩,顯示有人在外。
是那小鬼?他走近一探究竟,果然見到那位外來客的身影佇立鸚鵡之前。
嘿,他們家這隻鸚鵡對陌生人可不太懂客氣的。思及此,他忍不住勾起壞心的笑,悄悄步入陽台,雙手插口袋倚在牆邊準備看戲。
她沒察覺有人來到後頭,打量站架上鮮艷的鸚鵡,心中讚歎它的美麗。
「你好!你好!」它扯開嗓門又喊了兩聲。
她噗哧一笑,很感興趣地問:「你還會說些什麼?」
面對她的詢問,它卻不再作聲,只是微微歪頭像在打量她,然後以頭做出一個動作,彷佛在邀請她撫摸。
「啊,你是要我摸你嗎?」她雙眼一亮,驚喜走近。
豈料才走到它面前,還沒伸出手,它驟然伸頸,以鳥喙作勢要狠啄她。
「啊!」出其不意,她嚇得跳了起來,一個立足不穩,往後踉蹌退了好幾步。
沒料到她會嚇成這樣,眼見她即將撞上自己,他連忙伸手自后扶住她臂膀。實際觸摸到她,他才發現她真的很瘦小,輕得像不存在一樣。
「哇!」沒想到身後會有人,她又嚇了一跳,險些踩到他的腳。轉身看清是他,她愣了一下,微窘道歉:「呃,對不起。」
「沒關係。」他對她回以笑容,立刻開始表演和善的鄰家大哥哥。
她回看嚇到自己的罪魁禍首,見它一雙漆黑眼眸緊盯自己,長長的鳥尾巴搖擺不停,不由得問道:「它搖尾巴是什麼意思?」
「代表高興。」
不是代表驚嚇嗎?她呆望鸚鵡,隨即領悟:「原來它剛才是在捉弄我。」
正是如此!小呆瓜中招了吧。他暗自竊笑,期待她會因此而惱羞成怒,想不到她反而……笑了起來?
她偏頭瞧它,笑道:「唉,看你樂成這樣。算了,不是我嚇到你就好。」接着轉頭問他:「它叫什麼名字呀?」
「飛不了。」回答的同時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的臉,沒在其上搜索到一絲慍色,他不禁微感失望。嘖……真是個無趣的小鬼。
「咦!」這怪名使她愣住。「它飛不了嗎?」
「是飛不高。它一隻翅膀天生有缺陷。」不過這陽台的高度也夠它玩了。
「喔。」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好奇又問:「那它會唱歌嗎?」
「我媽只教它一些簡單的用語。」眼見她似有問不完的問題,他沒興趣再跟她周旋下去,因此從一旁的洗手台下取出一瓶清潔劑,假裝那才是自己的目的,然後說:「我先進去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鸚鵡,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回頭說:「啊……喔好,拜拜。」笑着朝他揮揮手后,很快又將全副心神轉回鸚鵡身上。
臨關上門前,見她依然興緻勃勃地站在鸚鵡不遠處觀察,看樣子一點也沒有被它適才的不友善影響心情,他不由得心下犯疑。
看得再仔細也不過是只鳥,有必要這麼認真嗎?
轉身離開時,他心中無所謂地想:反正他們家鸚鵡雖友善卻不易討好,想必過沒多久她就會知難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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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他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再見到她。
不過關於她的一切他卻是越來越不陌生,因為母親顯然非常喜歡她,三不五時報告她的近況,讓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聽說她上的那所大學遠在基隆,因此暑假結束前她離開台北搬到學校住宿舍,現在只有周末和假日會回家。聽說她加入了手工藝社,大學生活如魚得水多采多姿;聽說她開始打工了,每周六上一天班,地點在一家相熟的手工藝品材料鋪;聽說她通常每個周日會陪她媽媽,有時母女倆乾脆相偕到他們家閑嗑牙,有時三個人相約一起去逛街或上館子嘗鮮。聽說、聽說……他真不懂,這些劈哩啪啦到底有什麼趣味可言!
可每回見自個兒老媽說到興頭上又不好打斷,畢竟他並沒有太多時間陪她,難得她覓得一對能談心排解寂寞的母女檔,常掛在嘴邊也是當然的事。
但是,他們母子間的共同話題難道只剩下那個小鬼了?他一方面感傷,一方面又有點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別開玩笑了,他就不信她會比自己更具話題性!
這個平常天,他上午沒事,賴床賴到日上三竿才起來,梳洗後來到陽台。
時序已入秋,但秋老虎威力不減,像今天這樣的風和日麗實屬可貴。樓高風大,涼風自紗窗內徐徐灌入,暖洋洋的陽光灑在身上,他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閉目深呼吸一口——
「笨豬!笨豬!」突如其來的兩聲高亢叫喊害他一口氣硬生生被口水嗆到,掩嘴連連咳嗽,回頭瞪向聲源。是誰教它這種話的?!
「頌欽,怎麼了?」正在附近的姜太太遠遠聽到他的咳嗽,前來關心詢問。
「咳!咳咳、咳……媽,你最近都在教『飛不了』什麼?」
「沒有啊。我有好一陣子沒教它新話了,現在都是小悅在教它。」姜太太笑了兩聲。「她可有耐性的,每次來我們家都會在陽台待好久。」
訓練鸚鵡說話每次不可超過十分鐘,否則容易造成鸚鵡的厭倦感而難有成效,說是費時費力費耐心可半點也不誇張。
他極訝瞠目,一時說不出話來。「……她什麼時候跟飛不了感情這麼好了?」飛不了可不會聽陌生人的話。
「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啊。小悅每次來都喂它瓜子,又一直跟它說話,現在飛不了看到她還會主動親熱呢!」
什麼?!他瞪着鸚鵡,喃喃道:「真沒節操,幾顆瓜子就把自己賣了。」
飛不了回視他片刻,忽地開口宏聲唱:「給我一杯忘情水——」
啊?他不文雅地張大嘴,一旁的姜太太則哈哈大笑起來。
「忘情水——忘情水——不流淚——呱嘎!」
聽着那語不成調、七零八落的「歌」,愣望那隻仍在自唱自high的鸚鵡,姜頌欽終於明白自己低估了那小鬼的神通廣大。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不只他的老媽,連他家鸚鵡都淪陷了。也就是說,家中的活物除了蟑螂螞蟻以外,全給她收服了?有沒有搞錯!這樣這裏還能算是他的地盤嗎?!
真的是……可惡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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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越討厭一個人就越容易碰見她,這句成語他學過,叫「冤家路窄」。
星期六晚上十一點五十,他開車回家,一身疲憊,只想快快回家洗澡睡覺,抵達地下二樓自己的車位,卻見到一輛車擋在車道前。
他的車位靠牆,右側停放的車輛從他搬來以來就一直塵封蓋布下,此刻那車位卻空着,一輛中古轎車看樣子正在設法停入。
他踩着煞車停在後頭,傾身靠在方向盤上,食指無聊地打着節拍,眼見那人前進、倒車、前進、倒車……反覆數次就是停不進車位,眉頭不禁皺起。
搞什麼鬼,會不會開車啊!這樣也能考到駕照?心中嘀咕了好幾句,在他恨不得乾脆下車去幫忙時,那人總算將車歪歪斜斜塞進車位了。
他吐一口氣,油門一催,方向盤一打,利落平滑一氣呵成地轉進車位,故意以自身形成無言又強烈的對比,好讓那人明白他被耽誤了多少時間。
熄火下車,他瞄眼自己的傑作,見車身前後左右跟白線的間隔工工整整,滿意一笑,心中自鳴得意:簡直就是藝術啊。
此時,那人也下車了,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個技術破爛的駕駛竟是那小鬼。大為驚訝后才憶起她似已年滿十八,只是年紀與外表不成比例,而且在他心中她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那也沒錯,十八歲又還沒成年。
數月未見,她已變成大學生,外貌沒什麼改變,唯獨頭髮長了點。
「嗨!」她率先打招呼,對他展笑。「原來這是你的車位啊,好巧。」
他回以笑容,不過笑不由衷。「真的好巧。」該死的巧!
趁她彎腰探入後座的空檔,他先走一步,免得又得寒喧。
按好電梯在門前等待,沒過多久她雙手抱出一疊為數不少的書走來,一陣陌生的手機鈴聲忽地劃破空氣鑽入耳中,他瞥她一眼,見她改以單手抱書,另一隻手伸到口袋中摸索手機,模樣吃力。
紳士雷達發出嗶嗶聲,深知自己這時該有何表現才符合形象,雖不很情願,他仍主動伸出手,面露善意微笑,說道:「我幫你拿。」
「啊?喔,沒關係,不會很重……電梯來了。」她邊走進電梯邊打開手機螢幕觀看,然後以拇指按下切斷鍵,抬頭對他說:「是姜阿姨找我,可是電梯裏收不到訊號,能不能麻煩你等下幫我跟阿姨說,我到家回電給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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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她咧嘴一笑,露出兩個酒窩,更顯稚氣。「對了,我跟姜阿姨月底要去聽一場二胡演奏會,你有沒有興趣?可以一起去喔。」
一起去?免了。「謝謝,但是我正好有事,不好意思。」
「喔。」她瞭然地點點頭,曉得他工作繁忙。
電梯在兩人說話時快速攀升,很快到了十八樓。
電梯門開,她雙手沒空無法揮手,頷首笑道:「那我先走啦,拜拜。」
「拜。」他含笑目送,電梯門逐漸關上時才卸下笑臉。
已經快到家門口了還得跟人虛與委蛇,真煩……心裏的抱怨還沒完,突如其來一隻腳插入電梯門縫中,令他吃了一驚。
電梯門受阻緩緩打開,門外站着那個才剛跟自己道別的人。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有樣東西正要拿去你家。」她邊說邊蹲下身將書放在地上,一手壓着電梯門,一手卸下身上背包,打開拉鏈從裏頭掏出一樣東西遞上。「這包瓜子給飛不了的,舊的那包我想現在應該已經吃完了。」
有必要為了這種小事拿腳攔堵電梯嗎?小鬼就是小鬼,這麼性急。
照慣例暗中倚老賣老一番,他嘴上道過謝,想到飛不了,忍不住說:「不過還是別給它吃太多瓜子比較好。」
「嗯,我知道。」她贊同地點頭。「瓜子熱量高又不足以提供鸚鵡所需的營養,而且吃多了還會放屁……呃,這句指的是人。話說回來,鸚鵡會放屁嗎?」
「……這我不知道。」他努力維持笑容。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這個氣質王子非得回答這種問題不可?!
「沒關係,你放心,瓜子只是零食。我常削水果給它吃,以確保營養均衡。」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演變成他該謝謝她費心照顧自家鸚鵡?還沒說話,電梯門就因開啟太久而開始發出「嗶」的警告聲。
太好了,他差點剋制不了顏面神經的抽搐了。
「啊,拜拜!」她立刻退後一步,朝他揮揮手。「晚安。」
「晚安。」他微笑回道。電梯門完全合上,終於將她擺脫。
其實他剛剛想說卻沒辦法說的真心話是:臭小鬼,不準再用瓜子拐我家鸚鵡學些亂七八糟的話了,聽懂了沒?!
唉。盯着頭上上升中的樓層數字,他靠在牆邊,覺得更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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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時,他老媽和那小鬼結伴去觀賞那場演奏會,他依言沒同去。
一來他既沒興趣去公眾場合惹人注目,也沒興趣跟那小鬼同行;再來他確實工作纏身,忙於錄製最新的個人專輯。
時間是晚上八點半,錄音到中場休息,他自錄音室中走出,倒了杯水,一手拿着水杯一手自背袋中掏出手機察看。螢幕上顯示數通未接來電,好幾通是來自母親。什麼事找得這麼急?他立刻回電,響了兩聲,接通。
「喂?」卻是一年輕女性的聲音。
誰?他糾眉,覺得那嗓音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屬於何人。
「啊,是姜……姜大哥嗎?我是袁小悅。」
他一愣,還沒來得及思考母親的手機為何會在她手上,就聽到她說:「姜阿姨得了急性盲腸炎,送醫急診開刀——」
沒等她將話說全,下一秒,他問明了醫院地址就直衝出門。
到了醫院,東拐西彎差點迷路,終於在急診室的廊前找到她,他快步上前,開口急問:「現在怎樣?我媽呢?」
「沒事,手術已經結束了,我們在等病房。」她朝他身後瞄了眼,神色微訝,小聲說:「你就這樣一路飆過來啊?」
「那不重要!」他氣急敗壞。「我媽到底是得什麼病?嚴重嗎?」
那問題使她有點疑惑。她在電話中不是說過了嗎?「急性盲腸炎啊,也叫急性闌尾炎。」好心提供另一種說法。
又一個陌生詞彙!他眉皺得更緊,問道:「英文叫什麼?」
「……喔。」她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mangchangyan?」
「什麼?」他臉色不覺變得有點難看。她是真以為學外國人怪腔怪調說中文就是英文了,還是在這種場合還自以為幽默?
此時,她也因自己說得太順口而發窘,面上微紅,搗嘴好幾秒,才有點尷尬地試着約略解釋盲腸炎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她一番解說,他終於恍悟那是什麼,心中大石總算得以砰通落地。不能怪他小題大作,只因一開始聽說要開刀才使他誤以為是什麼高風險的嚴重急病。
但即使有了概念,沒見到人依然無法全然安心,他邊張望邊問:「她人呢?」
「在裏頭的臨時病房。」她方才是擔心他找不到,所以在這等。袁小悅下巴一揚,示意他跟她走。
他舉步尾隨她之後,焦慮之下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數步之遙有好幾人正對着自己背影興奮地竊竊私語。
通過一扇大門,只見裏頭偌大的空間由綠色隔簾區隔成許多臨時病房,他在她的帶領下來到倒數第四個隔間,快步上前拉開隔簾,見母親好端端坐在病床上,他這才鬆了一口氣,走上前在床邊的小凳上坐下,關心察看。
姜太太抬眸看他,面帶微笑。「頌欽,你來啦?」
「嗯。媽,你怎麼樣了?」
「沒事,好得很呢。闌尾炎切除是小手術,你不用這麼擔心。」她目光慈愛,拍拍他的肩。「你怎麼滿頭大汗,是不是百忙之中趕過來的?唉,所以我本來不想要小悅通知你,不過後來知道她已經通知你就算了。」
聞言,他微微抿唇。難道她以為在他心中工作會比她重要嗎?「下次這種事一定要通知我,根本不用想。」
看出他的不悅,她笑咪咪地安撫:「好好好。」兒子向來孝順,但她見他工作辛苦,總希望盡量不增加他的負擔嘛。「對了,小悅呢?」
他一驚,這才發覺自己竟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她……」往後一看,沒在隔間內見到她的蹤影,暗自鬆了口氣。
適才他光顧着跟母親說話,可全沒顧忌有沒有旁人在場……啊!
忽地憶起先前一時情急,他似乎也忘了在她面前維持自己的形象,那他有沒有什麼不得體的表現?他開始仔細回想,越想臉色越僵。
他的彬彬有禮、優雅閑適,該不會就此毀於一旦?慘了!
沒察覺他的突然僵硬,姜太太惋惜道:「唉,結果買好了票卻沒看到演奏會,真可惜。而且還累得小悅也沒看到,陪我在醫院耗了這麼久。她是不是在外面等?你去跟她說叫她回家休息吧,一下午的奔波她一定很累了……唉,算了,你要她進來好了,我自己跟她說……頌欽?」見他沒反應,她奇怪地喚道。
「啊?」他抬眸,這才後知後覺將她的話消化。「喔……好。」站起身來,腳卻如同扎了根,瞪着那綠色隔簾,就是不想踏出去。
這下尷尬了,他要用什麼態度面對她才自然?她幫了很多忙,可是他適才除了不小心用臭臉對她,好像還沒什麼禮貌……
「頌欽,怎麼了?」見他不動,她問了聲。
「沒什麼。」他吸氣一抹臉,此時此刻也只能出去再說。
豈料一拉開隔簾,就見不遠處站着約六、七個四處張望的年輕女生,其中一女眼尖見到他,當場指着他尖叫出聲:「在那裏!」下一秒,一大票人蜂擁而至。
身體比頭腦率先行動,他反射性拉上隔簾以免她們打擾到需要休息的母親。
幾個女生面對着他,雙眼發光,嘰嘰喳喳比手畫腳,異常興奮。
「哇,真的是本人耶!我是你的歌迷,你每張唱片我都有買喔!」
「啊啊,你本人比電視上還帥!」
若在平時,他其實還滿享受聽到這種讚美辭,但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還得應付歌迷,他心中不免煩躁,卻又不得不端起笑臉,以斯文有禮的聲音說:「謝謝你們。不過這裏是醫院,病人們需要休息,能不能請你們小聲一點?」
聞言,她們聽話地互比了個噤聲手勢,將音量壓到最低。
然後,在眾人的包圍下,他又是簽名又是握手,一張嘴巴還要斟酌着回答一堆投擲而來的各種問題。就在快難以招架時,手機鈴響,他如聞天籟,心中喜出望外,微笑對眼前的熱情歌迷低聲說:「抱歉,我要接個電話。時間不早了,你們也早點回去吧。」說完,對她們一頷首,轉身拉開隔簾入內避難去。
拿起手機螢幕觀看,見來電顯示標示「mom,他不由得一愣,隨即想到應該是袁小悅。按下通話鍵,果然聽到她的聲音:「喂?姜大哥嗎?我是小悅啦。我在樓下餐廳買晚餐,你要不要吃漢堡?姜阿姨不能吃東西,你不用問她。」
聽她詢問,他才感到飢餓。一整個下午忙著錄音,只隨便吃了個三明治墊胃,休息時間本來想吃點東西果腹,卻接到母親人院的消息,於是匆忙趕來。
不想一再承她的情,但眼下還不確定將會待到幾點,他又不便自己露面去買,最後決定不跟自己的胃過不去,道謝說好。
「對了,剛才有群看來像是你歌迷的人聚集在外面,你知道嗎?」她問。
剛剛知道。他疲累地揉揉眉心,慶幸她不在面前,否則他說話時又得強拉笑容虐待臉皮。「我幫她們簽名握手了。」
「喔。」她停頓幾秒像在思考什麼,然後道再見切斷通話。
他收起手機,倚在床邊閉目休息。十分鐘后,不經意聽到一個宏亮的男聲穿過隔簾傳入耳中:「請問你們是來探病的嗎?」
是在問那些歌迷嗎?他睜開眼,好奇地起身湊近隔簾,由其縫隙間看去,果然見到那幾個女生面前站着一名警衛正在問話。
「如果你們不是來探病的,麻煩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病人們需要休息。」
面對態度頗為強硬的警衛,她們吞吞吐吐好一會兒,最後只能一起離開,臨走前還依依不捨地邊走邊回頭看他的方向。而她們前腳才離開,袁小悅立刻出現,笑咪咪跟那名警衛說了幾句話,看來像在道謝。
原來那警衛是她找來的?他暗自詫異。
她拉開隔簾步入,將手上的外帶紙袋交給他,見到床上的姜太太不知何時已睡着,正發出輕微鼾聲,她連忙將食指貼在唇上,對他比一個噤聲手勢。
他伸手接過紙袋,頷首表示謝意,打開包裝拿出漢堡。
她拉了凳子在他身畔坐下,湊近他耳邊低聲說:「我剛才問過了,現在還沒有空病房,運氣不好的話,今晚也許就睡這了。」
所以她什麼都處理妥當了。他在微訝中明白這個事實。
早在心中將她定型為一個年幼無知兼應變能力不足的小女生,如今較她年長七歲的自己反而受她幫忙、蒙她照顧……這太有違和感了!正確的走向明明該是他處事得宜,她因而對自己產生滿心崇拜才對。
虛榮龐大的男性自尊出現刮痕,他不知該怎麼形容心中的複雜感受,最後輕咳一聲,強迫自己作出該有的回應:「時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今天很謝謝你。」
「嗯,好。」她點點頭,停頓幾秒,像是想到什麼,說道:「喔,對了,剛才醫生說了些注意事項,我都抄起來了。你等一下……」
他望着她在背包中東翻西找,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這麼靠近打量她。
一張巴掌大的臉,一雙大大圓圓的眼睛,小巧的口鼻,笑時露出兩個小酒窩,即使不能顛倒眾生,倒也可說是張可愛臉蛋。
但是左看右看就是覺得……實在沒什麼女人味。印象中從沒聽說她有男朋友……說的也是,看着這張臉,最多只想伸手摸摸她的頭說聲「好乖喔」,要是跟她談戀愛,恐怕會感覺自己在犯罪吧?至於那瘦小的身材就更不用提了。不過她這個年紀,往後要再發育似乎也有些困難……一時間,他倒有些同情起她了。
袁小悅對他腦中評頭論足的念頭當然—無所知,拿出—本小筆記本,翻找頁數。「嗯……有了,這給你。」說完撕下那頁交給他。
他道謝接過還沒細看,她就將腦袋湊了過來。
「我字寫得有點潦草,你看看有沒有看不懂的……嗯,乾脆我念一遍給你聽好了。」她壓低聲音,自動自發開始念:「手術后約二十四小時到四十八小時左右會有肛門排氣,可開始吃東西……對了,肛門排氣就是俗稱的放屁啦。」心想他中文程度不好,她貼心補充。
「……」他微笑一點頭,只有自己了解這舉動有多勉強。
不錯,放屁是人體自然生理現象,但從古至今就被歧視為不文雅的行為;為了維護他毫無破綻的形象,在他人面前他可是視之為禁語,而他既沒開口問,她用得着特地挑出來解釋嗎?害他被迫作出回應。
回想起來,她在這方面倒是百無禁忌,上次問鸚鵡的「肛門排氣」問題也流利得很……於是他開始覺得,她沒男朋友的原因或許也不全出自她的外表。
此時,床上的姜太太翻了個身,睜開眼來,見到袁小悅,朦朧中訝異問道:「小悅,你還在啊?」
「啊,姜阿姨,你醒了。」她起身走近。「我正準備走呢,只是想先把剛才醫生交代的注意事項告訴姜大哥。」
「嗯。」姜太太微笑拉着她的手。「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回過頭,原本也想叫兒子回家睡覺,但料想他不肯,轉而說:「頌欽,你也先回家洗個澡休息一下再來,順便把我床頭的幾本書帶來……你開車來的嗎?」
「坐計程車。」
「那你坐小悅的車回去好了。」姜太太轉向袁小悅問:「可以嗎?」
她笑着點頭。「當然可以呀。」
什麼?!坐她的車?他一時啞然,險些將不情願表露臉上。一來不太想讓她載,二來對她的駕駛技術存疑,但實在找不到借口拒絕,最後只能乖乖接受安排。
所幸在回家路上他發現是自己多慮了,她的駕駛技術還算平穩,因此他很快便放心,背倚柔軟的靠背,耳聽柔和的輕音樂,直到回到大廈駛向地下室坡道時造成車身傾斜向下,他才驚覺自己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噢,他的形象!這個認知如晴天霹靂擊中腦門,他連忙轉頭,就着後視鏡悄悄觀察自己剛睡醒的尊容是否有失體面。
「欵……你覺得我現在的停車技術怎麼樣?」
不期然地,一個匪夷所思的問句入耳,他反應不及,回頭問道:「什麼?」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我的停車技術啊。」她對他露齒一笑,雙眼燦亮,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我苦練了很久喔,現在進步很多了吧?」
他愣了好幾秒,在終於明白她的意思后……不由自主地揚唇笑了。
嘿,原來她也有幼稚的一面嘛。這發現莫名使他略感得意。
自從接到壞消息后就一直緊繃的情緒突然得以全然鬆懈下來,不知是優越感又冒出頭來了呢,還是被她孩子氣的好笑問句愉快了心情。
方才由於忙着注意自己的儀容而錯過了觀察她停車的時機,不過他當然還是假真誠地點頭附和:「真的進步了很多。」然後,在她因自己的話而露出更快樂的單純笑容時,他又有一個發現,那就是這小女生其實也不算那麼討厭。
而他唯一沒發現的是,自己已經沒用「小鬼」在心中稱呼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