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擬把疏狂圖一醉
在客棧里,南園剛一坐下,便問道:“清明,你方才想到了什麼要緊事?”
清明一笑:“我也只是推測,南園,這幾日你與京城內線聯絡,可曾聽說有戎族方面消息?”
南園一怔:“戎族?這個並未留意……”
清明順手拿了兩隻空茶杯,放在茶壺一邊:“茶壺是京城,白瓷杯是玉京,青瓷杯是戎族。我今日勸說江涉之時,心中也曾想過,江涉會不會應允相助?以大局而言,朝中並無出色將領,北方又有戎族相犯,形勢對玉京更為有利——但是,但是若戎族已與朝中議和,甚至答應借兵相助,又當如何?”他右手執青瓷杯輕輕一碰,那隻白瓷杯掉落地面,摔了個粉碎。他忽然又站起,自語道:“不對,借兵相助當不至於,石敬成決不會做出這等前門拒狼,後門進虎的愚蠢之事。只怕和議一事也未定奪,否則,這道旨意不會如此摸稜兩可……”
南園一時愣住:“戎族向來兇狠橫蠻,怎會放棄南下之心……”一語未了,卻也想到,若非如此,實難對那道旨意做出解釋,遂道:“無論具體情形怎樣,戎族總是關鍵,京城中各處內線料想還未注意過這方面消息,我這就去與他們聯繫。”
清明也立起身:“既如此,我去尋潘白華,他在京城內人脈甚廣,想必亦會探得些消息。”
二人計議已定,於是分頭行事。
這邊清明直至相府,門衛見得是他,不敢耽擱,另有一個僕役,便帶了他來到那日所至精舍之外,行一禮自行退開。
清明也不客氣,咚咚的敲了兩下門,叫道:“潘白華,你在不在?”
方叫了一聲,便有熟悉的溫和聲音自裏面傳來,“清明么,怎麼不進來?”
清明推門而入,見室內除了潘白華外,另有一個徇徇儒雅的中年文士,他識得這人是潘白華手下第一號心腹范丹臣,也正是那日與南園在亭內相談之人,笑道:“原來范先生也在,巧極了,我恰想到一事,大家一同商議。”
他對小潘相直呼其名,對那范丹臣卻頗為客氣。這也是清明細心之處:他雖與潘白華交情不同,對他手下卻從來注意禮數。
潘白華笑道:“清明,你想到了甚麼,不妨說來聽聽。”他面上雖仍帶笑意,眼神卻十分關注。
清明也不猶豫,便把戎族一事一五一十說了,這幾人皆是聞一知十的人物,只聽“戎族”一語便已猜到大概。那范丹臣猛地起身,叫道:“正是如此,如何從前便沒有想到!”
那范丹臣平素也是個溫文爾雅的人物,忽然如此,清明也不禁暗吃了一驚。
潘白華凝神思索片刻,終道:“此事,定與石敬成有關;縱是有議和之事,此刻只怕也尚未定奪。”
這兩句話雖短,卻均是切中要害:一來石敬成必定牽涉其中,甚至就是主謀也說不得,否則小潘相這邊消息不會遮掩如此嚴密,但想到此點,便也可由石敬成這邊下手,查探消息。二來旨意含糊,可知和議之事並未定奪,既是尚未定局,便終有辦法可想。至於這“辦法”為何,座上的二人一為殺手,一為謀士,這其中種種佈置,自然都清楚的很。
但當務之急,還需查清真相究竟如何,否則便有一千條辦法,亦是無處可施。
他抬首望向范丹臣,“范先生,這戎族一事,就煩勞先生去查一查了,明日午時,想是可見先生有個大概出來。”言語之間,十分溫和。
范丹臣不敢怠慢,恭謹答道:“是!”舉步退出。
清明亦想一同退出,潘白華卻笑道:“清明,你跟着出去做什麼?”
清明奇道:“做事啊,還在這裏閑坐着不成?”
潘白華微笑:“你能來這裏,想是戎族一事早和沈南園交代過了。他既已去和內線聯繫,這邊又有范丹臣,再怎樣快,終不至今晚就查明一切。何況,你還有你的事情要做。”
這次清明當真有些不解:“我還有甚麼事情要做?莫非江涉那邊又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不是。”潘白華閑雅一笑,容儀靜切,丰神如玉,“靜王那邊已然計議清楚,眼下雖有變故,但並不礙事,待此事查清,相機便可上奏。”
“可是現在,我要你陪我喝酒。”他拍了拍身邊的椅子,“然後講個故事給我聽,我猜想你今天一定聽到了一個很傷心的故事,是不是?”
清明很深很深的嘆了口氣,然後他抬起頭,一雙眼睛亮得彷彿天上的星星,“潘白華,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他很認真的說:“為什麼我在想什麼,真正想做什麼,你總是知道得那麼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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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杯斟滿琥珀光。
酒是好酒,琥珀樣的顏色,香醇濃厚,清明一杯接一杯地喝,幾乎沒怎麼動桌上的小菜,連喝了數杯,他才抬起頭來,一雙眸子華彩如星:“潘白華,其實江涉從前的事情,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吧。”
潘白華微笑一下,道:“略知一二。”
他說“略知一二”,其實就是大體上都清楚的意思,清明對他知之甚深,自然明白話中含義,他抬眼看着潘白華,“我卻是第一次聽說,軍師派我來玉京,也從未提過江涉此人。”
從未提過江涉其人。
或者段克陽以為江涉在當年烈軍那一場刺殺中已失了性命,又或者,他認為,若江涉知道玉京一事,只會起到不利作用。
潘白華靜靜地看向清明,半晌,方嘆了口氣,“清明,我都明白。”
方知三十年前那一場舊事之時,清明便覺心中壓抑得厲害,真想抓住潘白華把此事好好談論一番,然而此刻二人對坐飲酒,又覺此情此景,任何話語實在都是多餘。
只因面前這人知他,如此之深。
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清明已頗顯醉態,潘白華自己酒喝的不多,卻一直為清明斟酒,清明也不顧忌,酒喝得又急又快,到後來,一雙眼眸里水光瀲灧,滿是醉意。
他一手握了玉杯,一面笑,神采飛揚,“罷了,潘白華,哪怕只今晚這一醉,也不枉我識得你一場。”
潘白華溫文一笑:“這是第二次,清明,我初見你那日,你也是醉了的。”
清明笑道:“是,你倒記得清楚,可是我至今為止,也只醉過這兩次。告訴你一句話,這兩次我起意喝酒,最初都是心裏有事,可是後來有你陪,我都是很開心的。”
他將手中玉杯放在桌上,翻轉手中牙箸輕擊玉杯,一面敲,一面隨着拍子曼聲唱道:“辛苦最憐天上月……無奈鍾情容易絕……”
無奈鍾情容易絕!
潘白華輕輕抱起醉倒了的清明,穿過幾重門戶,將他安置在內室一張極舒適的床上,又為他除去外衣鞋襪,蓋上絲被。方要熄滅桌上燈火,回首卻見清明額前髮絲散亂,於是低下頭來為他整理散發,二人相距既近,覺他呼吸中仍帶酒氣。不由苦笑了一下:“也只有此時,你方能說一兩句我想聽的真心話么?”
他揮掌輕滅燈火,轉身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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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丹臣進書房時,潘白華正坐在窗下打棋譜,此時已是二更天,月色昏暗,遙入碧紗窗中。他不敢驚動,只站在那裏。直到潘白華下完了手中一步棋,抬頭看見他,方躬身行禮道:“潘相,丹臣有一事相稟。”
“哦?”
“便是那清明雨之事,從前丹臣不過當他殺手之流,今日看來,此人心思機敏,決斷又快,潘相若能將他收為己用,當是絕好一個臂助。”
潘白華緩緩放下手中一枚黑子,一雙眼卻仍看着棋盤。
“潘相,那清明雨身份甚是特殊,只怕玉京事成之後,兩邊皆不能容他,若潘相到時再不加援手,他根本是無處可去。正是絕好一個機會。只是清明雨此人,若一旦不能收為己用,也絕不能留他。到時這等人行事全無顧忌,若為敵對,實在太過危險。”
潘白華端起茶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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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只覺口渴得厲害,嗓子裏像着了一團火,又像塞了一大團棉絮進去。他一手揭開被子,便跳下了床。房間裏沒有點燈,有清淺月光從窗外透進來,四周縈繞着淡淡的佛手香氣。清明連鞋子也未穿,赤足踏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駕輕就熟地摸到桌邊,找到茶壺,連倒了三杯茶水喝下去,這才覺得好受些。
茶水居然還是溫熱的,裏面加了薄荷和不知什麼藥草,別有一種清清涼涼的感覺。
他又跳到房間一角,果然,一個銀盆還在原來的位置,他用裏面的冰水猛洗了幾把臉,這才清醒些。卻聽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帶點又好氣又好笑的味道:“剛起來就跳來跳去的,才四更天,上來,再睡一會兒吧。”
清明一回頭,卻見潘白華不知什麼時候也醒了,靠坐在床上,一雙深黑色眸子在靜夜裏分外耀眼。他抬頭看一看外面天色,果然還早,加上昨天晚上實是醉得狠了,方才雖用冰水鎮過,仍是疲憊不堪。也就慢慢走回來,笑道:“這兩年,水銀閣倒是一點未變。”
潘白華微笑道:“原是你住的地方,想改哪裏,自己說就是了。”
清明笑道:“算了,兩年住不上一次,改他做甚麼!”他每次若是來相府,必定是住在這裏。只是他和潘白華見面次數本就不算多,在京城之外聚也就罷了,即便是在京城內見面,清明也少進相府,且是進了也不見得一定留宿。上一次住在這裏還是兩年前,清明到京城附近完成一樣任務,完成後他進城去找潘白華,自己喝過了酒便住在這裏,那時水銀閣里的佈置,便與此時一般無二。
直到又躺回床上,清明才體會到自己昨天醉的多厲害,站着時還好些,一躺下來,身體和柔軟的床鋪接觸,才覺察到骨頭像被拆過一般,頭也痛得慘,不由嘆氣道:“這是甚麼酒,真是凶到家了,我第一次醉得這麼慘。”
潘白華嘆道:“怎不說你昨天喝了多少酒?”說著俯身下來,伸手在清明頭部輕輕按摩。
清明小聲念道:“還不是你灌的……”
他合了眼,忽然又有點緊張的問道:“喂,潘白華,我昨天喝醉后,沒說甚麼吧?”
潘白華笑道:“有,怎麼沒有,你抓住我袖子說要我把靈犀讓給你,現在都忘了?”
清明嘆道:“這是第一百零一次提起,毫無新意的謊話。靈犀又不是東西,什麼讓不讓的?我才不會說這種話呢。”
其實清明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倒頭便睡,倒從來不說醉話或者胡鬧。昨晚實在喝得太多,自己也有點不放心起來。
潘白華只是笑着不語。
清明見他不開口,翻個身道:“罷了罷了,就算說了什麼也好,反正也收不回去。”想了想又道:“哎,江涉生的真好看。真想看看他年輕時模樣。”
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潘白華聽得都有點啼笑皆非,道:“你這話要是被江世叔或者靜王聽見,非把你打出門不可。”
清明笑道:“知道,所以只敢在你面前說說么。”又道:“要不然能見一次雲飛渡也行,喂,你在京城見沒見過他?”
潘白華手上加重了些力道,嘆口氣:“笨小孩,那時我還沒出生呢。”
清明睜開眼,笑了一下,“也對,我怎麼呆了。”
潘白華不禁屈指敲一下他額頭,笑道:“平日裏太清醒了,偶爾呆一下,也不是壞事。”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不知不覺中,竟至了五更,外面天色不過蒙蒙亮,一聲雞啼卻遙遙傳來,靜寂京城之中,這一聲雞啼便格外刺耳。
清明翻身坐起,動作太快,頭還有些隱隱的疼,他一手去尋外衣,回首卻見潘白華依然靠坐在那裏,便笑道:“天亮了,快起來!”
潘白華看着清明,眼裏神色複雜,半晌,方緩緩道:“把那隻公雞殺了多好。”
小潘相何等深沉蘊藉一個人物,忽出此言,清明也不由一怔,終道:“就算你是小潘相,也不成把天下的公雞都殺了。”他一邊飛快穿着外衣,“你要上朝,我這邊……自然也有我的事情要做。能得這一夕之醉,清曉長談,已是難得之事了。”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只是清明要的,最多時也不過是一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