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瞬息煙花
一路行來,潘白華也不再提青梅竹亦或玉京城之事,清明也不理,二人閑逛許久,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
“想吃些東西,還是去喝酒?”潘白華溫言相問。
清明看他一眼,也笑道:“你倒不急?和我走了這半日,青梅竹那邊出什麼狀況,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潘白華淡然一笑:“青梅竹這人做事原是極周密的,只是有時過於周密未免也不是什麼好事,今日他被那五個江湖豪客攔截,又恰逢如今多事之秋,他必要去調查個清楚。這樣一來,花費時間,必然不少。”
清明默不作聲地聽了,忽然抬頭笑道:“我想喝酒。”
有一些事,大家暗自放在心裏就好了,原不必說出來。比如,那五個江湖人是自己要出頭還是身後有人指使;再比如,他們向青梅竹挑釁的時間、地點,實在都是巧到了極點。
兩人並肩走着,因入了夜,京城內四處可見星星點點的燈火,周遭行人,大多匆匆向家中趕去。淡黃的光暈襯着一個偌大的京城,不若白日的繁華,別有一番溫馨之感。
但是有家之人和無家之人看這般情景,卻是大為不同。
只因無家之人,並沒有一盞屬於他的燈火。
清明忽然停下了腳步,道:“我還是想吃東西。這樣好了,我請你吃飯,你請我喝酒,又公平又有趣,你看如何?”
潘白華笑道:“我原想着也先帶你吃些東西的,既是如此,你打算去哪裏?”
清明向四周看了一眼,毫不猶豫的向小巷裏一指:“就去那兒!”
“那是……”潘白華疑惑看過去,小巷裏人聲嘈雜,一個小攤子上面的白布棚子已經熏的發黑,上面掛了盞風燈,一個老人扎着條油膩之極的圍裙,正在那裏——下牛肉麵!
“原來你請我吃這個……”潘白華喃喃自語,想小潘相向來清華尊貴,居然淪落到了吃路邊攤的地步……
但是清明興緻很高,拉着潘白華的手就跑了過去。
“老闆,來兩大碗牛肉麵!”
老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也不搭言,自顧自的下着面,攤子裏人很多,個個吃得熱火朝天。那老人動作倒很快,不一會,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就端了上來。粗瓷碗裏大塊牛肉和綠白相間的蔥花混在一起,湯汁鮮美,味道居然頗為不錯。
“好吃吧!”清明大口大口喝着湯,十分得意。
潘白華含笑點頭,“你怎麼知道這裏的?”
清明笑道:“我哪裏知道,剛才看這裏人多,就過來了。”
這倒也是個好辦法,潘白華用筷子挑着麵條慢慢吃起來,那碗面分量着實不少,他吃了一大半,剩下的再也吃不下了。一抬頭,清明正笑笑的看着他。
“吃完了?走吧!”清明數了銅錢放在桌子上。潘白華看他碗裏,不過動了幾筷子,牛肉湯倒被喝了不少。
“吃的這樣少?”他微微皺眉。
清明笑道:“想吃東西又不代表我餓了,剛才看這裏有人氣,坐着熱鬧,就跑過來了。”他看向潘白華,“我們去喝酒吧!”
兩人穿大街,過小巷,由潘白華引着,到了一所宅院的后牆處,牆頭一角綠葉隱隱,二人翻牆而入,如一葉墜地,悄然無聲。
“這裏……”清明看看眼前景色,面前是個水閣,池塘在月下清波粼粼,牆角處一棵高大桂花樹,此刻未到開花時節,樹陰甚是濃密。
很熟悉的地方,但不知怎麼,看上去又有一些陌生。
“啊,我想起來了!”清明拊掌笑道。
三年前,清明因某事入京,那次也曾抽隙與潘白華相見,二人找了個廢園,在裏面喝了半夜的酒。此刻看去,那桂花樹、池塘都是依稀相識,但園內修繕的十分齊整,與當年大不相同。
“我把這裏買下來了。”潘白華淡淡道。
“啊?這就不好玩了么。”清明嘆氣道,“想起是在一個隨時可能會鬧鬼,又沒主人的地方喝酒,這樣更有趣味些。不過,你自己是主人,為什麼還要翻牆啊?”
潘白華但笑不語,翻轉手中摺扇,以扇柄在樹下挖掘,不一會兒,從樹下挖出一個青瓷罈子,撣一下上面泥土遞過去,“三年前我在這裏埋下的桂花酒,想着等你下次有機會一起喝的。”
清明接過罈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幾眼,又嘆了口氣:“潘白華,我不記得有得罪過你,不至於只埋這麼一點酒吧?”
“……”
潘白華放下手裏動作,抬眼站起身,認真看着清明,眼神由一向的溫文變得深邃之極。他原是彎了腰整理出一塊坐下的所在,這時站起,髮絲散亂,長衫下擺也沾染了不少泥土枯葉,他又生得眉目清雅,這個樣子本來不見得有多少威脅力,清明卻忽然覺得心裏有點發冷,於是使勁回瞪過去。
對視,對視,再對視……
終於小潘相先收回了視線,伸手揉一下清明頭髮,搖頭苦笑道:“笨小孩,真不知你是什麼變的。”
清明一個爆栗敲過去,“說過多少次別這麼叫我!”
潘白華笑道:“上次在相府精舍,我也這樣叫了,你待怎樣?若是我以後這樣叫一輩子,你又待怎樣?”
清明一怔,隨即道:“原來你還叫過一次,那罰你少喝些酒好了。”對後半句問話卻是避而不答。他在潘白華適才整理好的樹下一塊空地坐下,屈指敲碎泥封,張口喝了一大口酒,只覺甜香四溢,不若平日所喝桂花酒的清淡,而是醇厚之極,不由贊了一聲:“果然是好酒!”想一想,沒有喝第二口,反把罈子遞了過去,笑道:“這樣好的酒,總是和朋友一起喝才有味道,不罰你了。”
潘白華微笑,接過罈子也喝了一口,又遞了回去。
靠着身後一棵高大桂花樹,清淡月光從樹葉縫隙里灑下來,二人一替一口,不知不覺中,半壇酒也就下去了。清明忽然嘆息道:“可惜有好酒卻無下酒菜,真是有點美中不足。”
潘白華笑道:“古人有以漢書下酒者,有以舞劍下酒者,可見不一定要限於菜肴。”
清明道:“說的也是,那麼你現在打算用什麼下酒?”
“煙花如何?”
“啊?”
潘白華當真從身上掏出幾隻小巧煙花遞過去,清明看得驚喜交加,口裏一面道:“夏日裏哪裏來的煙花?”手裏早是搶了過去。
——別人說你孩子氣又不願意聽,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人,還喜歡這種小孩子的玩意的?只是尚能見你如此,我也放心許多。
這邊潘白華心中思量不提,那一邊清明晃着火摺子,早是點燃了一支煙花,握住手裏搖晃,紅色和金黃的火花四濺,一些火花落在草地,隨即熄滅;也有不少便落到那池塘之中,清水紅花,煞是好看。清明開心之極,忽然轉過頭來:“潘白華,我發現你把這裏買下來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不然,大概我們放不到兩支煙花,早被人發現了。”
是“我”不是“我們”!
潘白華苦笑,但他當然不至於把這句話也說出來。
雖不見得是火樹銀花不夜天,倒也是賞心悅目誰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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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到客棧之時,已是月上中天。
南園還未睡,衣衫齊整,坐在窗下,見清明回來,面上立即顯出喜悅之色,問道:“清明,你到哪裏去了?”
清明嘆道:“今天倒是見到一個極重要的人。”於是把青梅竹一事詳細與南園說了,卻不曾提與潘白華一起種種情由,這倒是孔夫子筆削春秋之意,前後各刪去一大段,卻也不能說他撒謊。
對於青梅竹此人,南園自然也是聞名已久。如今在京城之中,石敬成太師之尊,未必會正面和他們對上,直接動手的人,只怕倒是青梅竹的可能性大些。
“沒想他那麼年輕。”清明道,又補上一句,“還是個少年么。”
“你才比他大幾歲?”南園苦笑,“今日裏倒是又出了一件大事,我們在兵部的一個人,被人除去了。”
“什麼?”清明也不由大驚。在兵部那個人原是玉京最重要的內線之一,雖然官職不算很高,手中權力卻不小,許多情報,甚至如上次刺殺陳玉輝之事,都借力不小。
“說起來,倒也不算他被人發現,只因這一次陳玉輝被刺之事太大,算起來兵部里有一十九人均有可能了解情報,原本想既查不出實情,加上這十九人中亦有不易於之輩,事情可能就這樣不了了之。誰想到吏部里竟然有人下了狠手,這些人全部被免除了官職。”
清明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轉了幾圈,冷笑道,“好絕的手段,好大的權勢!誰起的頭,誰下的手?是不是和吏部里那一位梅侍郎有關?”
南園苦笑:“正是。”
“好個青梅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