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山雨欲來
數日後,南園與清明回到玉京。因天氣炎熱,況且也絕無為他二人等候之理,抵達之日,段克陽已然入殮。
烈楓見他們平安歸來,也自欣喜。他也不知段克陽籌劃玉京一事,道:“軍師已經去世,這一仗看來是非打不可了。你們留在京里也是枉然,再說實在太危險,所以我叫你們回來。”
清明點點頭,這與他原先猜想的大體一致。
烈楓又道:“軍師去得這麼急……唉,你們去他靈前拜拜罷。我原本該陪着你們一起去的——”清明南園與他身份相差甚遠,段克陽未過世之前,烈楓便已輔助烈軍掌管軍務。此刻大戰將即,城中事情千頭萬緒,他能抽出時間來看二人已是不易,南園忙道:“大哥快去吧,我們自會去拜祭。”
烈楓又嘆了一口氣,短短數日,他竟是老了五六歲不止,轉身行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還有一件事,大概你們還不知道……”他頓一下,“阿絹定親了。”
南園大驚,“她許給誰了?”
清明卻道:“是軍師去世后的事情么?”
烈楓詫異看清明一眼,“你怎知道?”又說了一個名字,清明南園卻也聽過,原是一個來往於玉京城內外的大絲綢商人。
清明笑道:“好、好、好,是個好歸宿。”
烈楓只當他故作大方,心道在我面前你還裝得若無其事,但不忍說穿,又囑咐了幾句,這才匆匆離去。
南園卻覺實是清明薄倖在先,因先前烈楓在此,不好深說,待他一走,方才嘿然道:“若不是你這幾年四處尋花問柳,何至於此!你也太不象話了!”他脾氣甚好,極少如此發作,這次卻是着實的對清明不滿。
清明只是笑,也不說話。南園本有許多言語,見他如此態度,愈發的生氣,不想多說,只道:“我去拜祭軍師。”轉身離去。
“喂,南園。”清明忽然把他叫住,猶豫一下終道:“我是真喜歡她。”
南園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道,“我可沒看出來。”只當清明又胡說,逕自走了。
清明看着南園背影,平淡笑笑。
南園、南園,你可知道,阿絹既為玉京中第一富商杜確的獨生女,又是軍師義女,寧王妃無子息,烈軍只有烈楓一子,軍師終身未娶,玉京城中年輕女子,尚有何人身份高得過她?我是何人?終身見不得光的殺手。若說阿絹嫁我,除你和烈楓外,再無人會贊同。
更何況,軍師數年前便已思及玉京前途,阿絹二十齣頭尚未許人,只因軍師思慮將來萬一有變,以她身份,尚可為和親之用。
亂世之中,個人命運,實非自身所能左右。
只是這條道路,卻也實是阿絹情願選擇。
他站了一站,也向段府而去。
靈堂設在段府平日見客的大廳中,佈置得十分莊嚴肅穆,除南園外,尚有一個年輕女子,一身縞素,娟秀明慧,正是阿絹。
二人均未想到竟在此處驟然相見,皆是一怔。阿絹隨即低下頭去,強持鎮定;清明眼望靈牌,不與她眼風相接。
南園見他們神情,他雖氣清明薄倖,但終是不忍二人傷懷,於是站起身來,悄然離開。
他並不知,清明與阿絹,已有數載不曾單獨相見。
清明深吸一口氣,拈了線香到段克陽靈前跪拜行禮,上香之後站起身來,忽然道:“你們怎麼還不離開玉京?”
這一句話問得甚是突兀,阿絹在此乍見清明,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一時間不知做何言語。卻萬沒料到清明一開口,竟是這樣一句話,心神恍惚下反問道:“離開玉京?”
清明一皺眉:“還不快走!不出十日,朝廷定會發動攻勢,你們這時不走。玉京城一旦被困,想走也走不成了!”
清明所言,乃是軍情機密。但他毫不顧忌,徑直道出。阿絹何等聰明之人,一聽之下已是恍然,“我明白了。”
她猶豫一下,終是言道:“清明,你自珍重。”
清明已轉過身去,笑道:“珍重,我珍重的很呢。”
他又站了一會兒,終於再忍不住,低聲問道:“阿絹,那個人……對你如何?”
但是身後寂寂無聲,清明一回身,卻見靈堂空曠,再無人影。
他自嘲一笑,“明知問也無益……我這是怎麼了?”
自此杜絹徹底走出清明生命,他一生之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真心愛過的女子。
拜祭過後,清明自回到自己房間。此處所在十分隱蔽。他推開房門,見室內什物零亂,幾縷日光自窗內縫隙照進來,飛舞灰塵清晰非常,一切仍是舊時模樣。
他打了清水,簡單整理一下房間。這裏佈置十分簡單,一桌一椅一張床榻,靠牆兩個極大的書架,亂糟糟堆了許多書本。
清明伸直了腿,舒舒服服的靠在床上,拿出一本書卻無心看,隨手蓋在臉上。
南園恰在此時進門,見清明這副模樣,十分詫異:“清明,你在做什麼?”
清明頭也不抬,簡單兩個字,“發獃。”
南園起初雖也因阿絹一事惱怒,但他從不會對清明氣惱太久,又覺自己方才話說得過了,於是陪笑道:“起來吧,我們去吃飯。”
清明恍若未聞,忽然問道:“南園,軍師對你我怎樣?”
南園一怔,答道:“很好啊。他老人家這些年一直為玉京憚精竭智,本來身體就不好,卻也沒想到去得這麼忽然。”
清明笑一下:“是,着實不錯。很多時候,軍師對我們如子侄,那些時候,我信他都已忘記你我身份。”
南園愕然,莫名所以。
清明卻自此再未提過段克陽一字半句。
此刻因段克陽過世,府中僕役大半已被烈楓遣走,只留下兩個門房看守門戶。清明笑道:“烈楓做事一向乾淨利落,這次也未免利落過頭了,連廚子也趕走了。”
南園道:“那麼出去吃罷,我請客。”
清明笑道:“有手有腳,出去吃做什麼,自己做好了。”
你不是記仇特意的整我吧——
自古道:“君子遠庖廚。”南園和清明自非君子,不過接觸廚房的機會倒也不多。話雖如此,照樣學樣的本事還是有的。南園拿了菜刀叮叮噹噹地切菜,清明便在灶下生火。
柴是有了,火石一時卻找不到,清明從懷中拿出個小巧精緻的火摺子,一晃便生着了火。南園在一旁看了,倒不免嘆息。那火摺子是雲陽七巧堂所出,水浸不濕,極是珍貴,市面上足可賣到數百兩銀子,今日卻被清明拿來生火炒菜。
清明看他一眼:“你嘆什麼,火摺子就是用來生火的。下廚是何等大事,豈可玩笑度之!”說到後來,自己掌不住也笑了。
南園也只好笑着搖搖頭。
二人一搭一檔,卻也默契。南園忽想到一事,道:“清明,今日烈大哥也曾提過,若這裏住着不便,也可搬到他那裏去住。”
清明一口回絕:“不去。”想一想又道:“烈軍與你有半師之誼,你去住住倒也無妨。”
南園手中切着菜,笑道:“烈大哥也是一番好意。”
清明卻正拎着鍋鏟炒菜,頭也不抬,道:“太拘束了。”
南園此刻也想到烈軍向來不喜清明,常說他飛揚浮躁,心下自悔,道:“你不去,我一個人去做什麼。”
清明伸手去拿調料,聞得此言,抬頭一笑。
這頓飯自然不能說多可口,飯糊了一小半,大部分還能吃。幾個菜顏色有點古怪,甚或糊在一起,味道卻還可以。只一盤炒蛋變成了甜蛋。清明打個哈哈,“大概是把糖當成鹽了吧。”南園拿他沒法,無奈笑笑。
山雨欲來風滿樓,然而大戰之前得此閑適,卻也是難得之事。
數日後,朝廷果然對玉京發起了總攻。
新統帥身份頗為神秘,一直坐鎮擁雪城,既通兵法,又善用人。他手下將領多為陳玉輝舊部,桀驁不訓,卻均聽從這位主帥吩咐。戎族也在這段時間內與朝里簽下和議,雖未派兵,卻有第三王子燕然與五百名騎兵隨軍前往,亦是相助之意。
玉京城兵馬只有三萬,此刻城內人心已亂,再難收拾。烈軍烈楓父子殫盡心血,但畢竟大勢已去。不到兩月,十二座城池已被攻下了五座,更有一座與玉京互為犄角。局勢已是岌岌可危。
清明南園二人對軍務不甚瞭然,何況以他們身份,遠不足參與其中。段克陽一手建立的情報網因他一死,再無人能控制。南園幾次向烈楓提出如一般軍人上陣殺敵,卻均被拒絕。清明也道今後說不得還有你我出手之時,不可輕易暴露身份,南園也只好罷了。
二人無事,便幫烈楓處理些城中事務,此刻官吏倒走了小半,瑣碎事情倒也不少。到了晚間,清明卻不似平日遊盪,一回來就躲到自己房間裏,神神秘秘不知寫些什麼。南園問過他一次,清明笑而不答,也就不再過問。
這一日南園嘆道:“整日抄寫這些文書,倒不如去刺殺兩個敵方將領來得乾脆,只是烈老將軍一定不許。”
這倒是真的,便是段克陽在世之時,烈軍對殺手一事也頗有微詞,前幾日烈楓向烈軍提到清明,反被烈軍罵了一頓。
清明笑道:“若真想動手,也沒什麼不可以,只是再多殺幾個將領,便能改變當前局勢么?”
南園細想一下,果然如此,不由頹然。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清明縮一縮肩,不由打了個寒戰。
此時雖近秋末,玉京城中並不寒冷。南園並不知清明身中寒毒之事,奇道:“你怎麼了?”
清明不理他問話,轉身看向窗外,忽然道:“南園,若是此間事了,你我尚余性命,一起去大理吧。”
“大理?”南園從未去過那裏,“那是怎樣一個地方?”
清明笑道:“我也從未去過,聞得那裏風景秀麗,四季如春,民風淳樸,水果鮮美——”他詭秘一笑:“還聽說,那裏的女孩子細腰長腿,漂亮的很呢!”
南園聽他前面說話,倒也一本正經,不由心嚮往之,誰知沒說兩句,又露出本來面目。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氣走了一個阿絹還不夠?”
清明一笑:“阿絹一家早走就對了,她父親杜確名氣太大,玉京城破后定然獲罪,到時抄沒家產,殃及家屬,很有趣么?”
南園嘆道:“清明,這樣說來,你名氣更大,豈不是……”
他一句話沒說完,早被清明截斷:“別廢話,我那麼容易死?你去不去大理?”
他一雙眼眸亮若晨星,卻是認真看着南園。被這雙眸子看了,南園忽然想到二人初見之時,那時清明年紀尚小,穿一件白衣,言辭便給,一雙眼睛也是這般亮的驚人,一時間思及往事,情懷搖曳,道:“好,我們便一起去大理!”說著伸出手掌。
清明也伸出一隻手,雙掌空中相擊,聲音清脆異常。
二人目光交接,相視一笑。
這一日傍晚,偏又下起了小雨。南園被段克陽一個舊部叫走,清明踏了雙木屐,拿了把油紙傘,瀟瀟洒灑地踏雨而歸。
此刻玉京遠不似昔日繁華,一路之上,十間房子裏倒有四五間是空的。
正行走中,清明忽然聽到小巷深處,遙遙傳來一陣琵琶聲。
這時雨勢已大,琵琶聲隔了雨音,分外肅殺,正如西風殘照、冷落關河,雖不免蒼涼,卻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之思。清明深吸一口氣,不由便停住了腳步。
段克陽文武雙全,琴棋書畫皆通,清明也自精通音律。他聽得這琵琶聲似遠而近,夜空中錚錚而鳴,真是又驚又喜,心道此人實是第一流的高手,於是屏息凝氣,側耳傾聽。
時間未久,琵琶聲又是一變,便如北風怒號,燕山飛雪。一時間金戈鐵馬,一時間大江東去,合著天地之間長風吹林、雨墜瓦片,清明只聽得如痴如醉。
也不知過了多久,四弦一聲同響,直如裂帛,琵琶聲驟然而止。
清明忍不住擊掌讚歎,“好,好一曲《北風行》,果然是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這首《北風行》乃是古曲,便是樂師中也少有人知,那彈奏之人也是第一次試奏此曲,心曠神怡之際忽聞窗外竟有人一口道破,大為驚訝,一手抱了琵琶,一手便推開了門。
這一推門,卻見白茫茫一片大雨中,一人單衣木屐,風神飄逸,撐一把淡青色薄紙傘,面容秀麗非常。雨勢既大,他衣履濕了大半,卻仍是洒脫自如,大有王謝閑適風流之態。
那樂師遊歷天下,閱人亦多,此時也不由暗喝一聲彩。心道:哪裏來了這樣一個出眾人物!
他看清明,清明卻也在看他。見那樂師二十七八歲年紀,神清骨秀,佼然不群,懷中琵琶十分古雅,當是珍品。不覺由衷道:“今日得聞雅奏,實是平生幸事。”
那樂師急忙還禮,道:“這曲《北風行》初次彈奏,便得遇知音,該說是在下的幸事才對。”
清明笑道:“先生謬讚了。”
這二人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那樂師痴迷音律,尤工琵琶,難得遇見這樣一個知音,也忘了讓客,站在門前便與清明談論起來。清明向來脫略,毫不在意,侃侃而言。
議論了半晌,那樂師方才省悟過來,歉然道:“我真是大意,怎麼一直讓公子站在雨里。”
清明笑道:“雨里又何妨?朋友相交,原不在意行跡。我看先生風采出眾,技藝高超,當非常人。”
這一句話,其實也是隱有詢問那樂師身份之意。
那樂師其實性情與清明頗有些相似,只因痴迷樂理,略有些不大通人情世故。聞得清明此言,恰對了他的心思,道:“正是如此,你我既如此投緣,竟不如兄弟相稱。我姓宋,名別離。”
清明“啊”的一聲,“原來是宋兄。”
早在六七年前,便有兩句口號相傳,道是:“世間雅奏誰第一,琵琶高手宋別離。”清明暗道:原來是他,難怪琵琶如此高妙。
他忽然想到一事,道:“宋兄,眼下恰逢戰亂,人人都向外趕,你怎麼反到玉京里來了?”
宋別離笑道:“正是為了這《北風行》啊,我手中雖有舊譜,惜乎不全。聞得玉京城中有人錄得全譜,就匆忙趕來。不然再過幾日,若戰火延及,這曲譜毀在刀兵之下,豈非可惜之極!”
清明聞得此言,不由肅然起敬,心道單憑這一點,這宋別離倒也是個人物。
宋別離又道:“今日一敘實是暢快之極!賢弟人品出眾,我定要為你譜上一曲,以謝知音。”
清明聽了,也自欣喜,又見時辰實在是太晚,於是和宋別離約定改日相會,匆匆離去。
多日以來,清明種種情緒一直強自壓抑在心,他知自己遠非堪破世情之人,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面上仍做洒脫。
然而今日得聞宋別離一曲《北風行》,心緒卻也頗有緩解。一路雨水淋漓,他也不在意,悠然自得哼着小調,自回了段府。
此刻府內因無人打理,大多數地方一片漆黑,唯有水池中倒映點點微光,雨擊水面丁冬作響,雖是風雅,亦頗有冷清寥落之意。清明從小在這裏長大,見得如此,方才鼓舞起來的一點情致,也不禁冷落了下去。
他沿迴廊而行,方至自己房門,卻見裏面燈火通明,不由一驚。
知道清明住處的,不過寥寥數人。他輕輕放下紙傘,一手扣了暗器,一手執住淡青匕首,這才緩緩推門而入。
燈下坐着一人,微裝便服,神色憔悴,卻是烈楓,“清明,我等你很久了。”
“我是瞞着父親偷偷來的,他一向不贊成殺手一事。可是眼下形勢極為嚴峻,別無他策,我能想到的辦法,唯有讓你去擁雪城中刺殺敵軍主帥。此刻城中駐紮重兵,高手如雲,也只有你,方能當此重任。
“那主帥身份我已調查清楚,他姓潘,名白華,正是朝中有名的小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