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瑪葛多就在劉靚身後數步處,她身上自然散發的雍容尊貴使得他不敢靠近,生恐冒犯。他直覺這是一個身分與他們截然不同的女子,雖然右半邊臉因墜崖時毀傷,但偶爾露在藍布外的左邊臉,卻美得足以令人屏息,可以想像沒有毀容前,她絕對是個盪人心魄的美女。

“你……你別傷心了,他們不是有意的……”他笨拙地試圖安慰她。

“你為什麼要救我?”劉靚跪在地上,凄凄哭喊,“為什麼不讓我死在白登山裡,我現在這樣,簡直生不如死……”

“你別這樣說,螞蟻尚且知道惜命,更何況是我們人呢!而且事情還不到絕望的時候,等到了匈奴本部,我給你找來最好的藥師,你知道這世上有很多醫術高明的藥師,更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藥草,說不定可以醫好你臉上的傷。”

“沒有那一天了……”她絕望的心早就涼了,此時活着猶如行屍走肉般,“堤曼……”她心碎地低喊,“我再也無法見你……我再也無法見你了!堤曼……”

※※※

箭在弦上的堤曼心中忽然一緊,隨即提聲大喊:“靚兒,你在哪裏……靚兒……”

“單于,單于怎麼啦?”

左右侍衛聽他這樣叫嚷,大吃一驚。

“我聽到靚兒在叫我,她好像很痛苦……”憑着直覺他奔至一處斷口,聲嘶力竭地朝山谷呼喊:“靚兒!靚兒!你在哪裏……”

“怎麼辦?”左右面面相覷。

“左賢王來了……”

句黎湖揮退左右,默默走近他身後。

“靚兒……你到底在哪裏?”

忍不住連月來相思的煎熬,堤曼迷茫失措地跪倒在地,喃喃低語:“老天,你為什麼不把靚兒還給我……”

“堤曼。”句黎湖有力的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別失望,會有好消息的,昨夜西南天際出現彗星,這是個好兆頭,相信公主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是嗎?是真的嗎?”

“是!”見他憔悴的臉,句黎湖心中十分不忍,若是湘綺也失蹤了,他瘋狂的情緒恐怕也不亞於他,“我們都相信公主尚在人世,所以你更應該要振作起來,走吧!回王庭去,今天獵得太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養精蓄銳,我們再去找尋公主的下落。”

“對!”他有信心地抬起頭,“我不能絕望,靚兒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

※※※

天剛破曉,商旅們便忙着收營準備趕至匈奴王庭。

“瑪葛多,你快點!”瑪葛多的母親催促着,“今天要去的都是王公貴族的穹帳,我們得把東西準備好,到時才能賣個好價錢。”

瑪葛多的母親專門買賣寶石,匈奴的許多王公貴族都買她的貨。她俐落地整理行囊包裹,一向乖巧都會在一旁幫忙的瑪葛多,今天突然百呼不應。

“瑪葛多,你到底在磨蹭什麼呀?”

“娘。”瑪葛多奔至她身後,緊張地道;“娘,她發高燒了……”

“是嗎?”她漠然應着,“真是個麻煩的傢伙。唉!你先別管了,來幫我把這些東西捆好,快點,別人都要離開了……”

“可是,她……”

“你怎麼這麼死腦筋啊!”她失去耐性地嚷着,“我們快點進入王庭,不是就可以找個藥師或巫師什麼的來幫她看病了嗎?”

讓他母親這樣一嚷,瑪葛多豁然開朗,一邊還怕他母親反悔地叮嚀着:“娘,你說的,一定要找個藥師來幫她看病!”

“知道啦、知道啦!”她又氣又無奈,自己一生精明幹練,怎麼偏偏生個兒子是這麼的憨直昵?而且跟着她南來北往做生童這麼久了,怎麼還是一點都機伶不起來呢?

她搖搖頭,自腰間的口袋裏掏出一柄小劍,亮晃晃的黃金劍柄,精緻的雕工,再加上青銅劍身,這寶貝肯定能賣個好價格。正估算着底價時,瑪葛多冷不防地自她身後一把將劍抽走。

“娘!”他生氣地朝她吼着,“這是人家的東西,你怎麼可以隨便拿呢?”

“你這臭小子。”她橫眉豎眼地朝他頭上一巴掌拍下,叨叨敷落着:“什麼人家的東西?她這幾個月來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拿她一把小劍算什麼?要真跟她計算到底,十把這種劍都還不夠啊!”

“娘,你、你……”

瑪葛多嘴拙,根本辯不過他娘,不過他真的十分厭惡娘的這種個性,凡事斤斤計較,全在利字頭上看。他經常看劉靚看這柄小劍發獃,而且看着、看着便會流淚,因此他相信,這小劍對她而言,意義一定十分重大。正煩惱着不知如何替她取回,劉靚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他們身後。

“瑪葛多。”她虛弱地道:“沒關係的……你們拿去賣吧!我是應該拿點東西來報答你們……”

“可是……可是……”

她搖着頭,給他一十釋懷的笑。

※※※

商旅們一進到群居的穹帳,立刻引來大批人潮圍觀,他們找了塊空地,就地做起生意來。

瑪葛多的娘俐落地將商品攤開,眼尖地尋找着可能下手的買主,一會兒時間,她的攤位便聚滿了人。她賣力地兜售商品,同時賣力地與客人喊價,此時的瑪葛多卻忙着找藥師去了。

“瑪葛多,你要去哪兒,我這兒正忙呢!”他娘喊住他。

瑪葛多邊跑邊回頭叫着:“我去給她找藥師,你答應過的……”

“哎呀,你這臭小子!”她一哚腳,簡直快氣瘋了,“居然不幫我把生意做完就急着替那個女的張羅,這到底誰是你的衣食父母啊!”氣歸氣,眼見顧客滿門,她仍是樂得堆出一張笑臉來。

憑着銳利的生意觸覺,她立刻就發覺,正緩步踱來的那兩名魁梧男子出手絕對不同,因此盈滿笑意,努力招攬。

“年輕人,看看吧!我這兒的貨色全是一等一的好喲!”

走在前頭的那個昂首闊步,對她根本不屑一顧。後頭那個則隨着她的叫喚,禮貌性地瀏覽了一眼。

這是個大戶啊!瑪葛多的娘打自心裏笑了起來,不是真正的奇貨異品,是引不起他的興趣的,幸好她身上還有那個姑娘的劍,那可是真正的寶啊!

“年輕人別走。”她喊住他,“我這有樣東西,你看了肯定滿意……”她慢條斯理地自重重包裹中抖出那柄黃金短劍,“這把劍可是我這裏最最上等的貨色了,你看,純黃金打造的劍柄,這劍身……喂!啊……”

正待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為那柄黃金短劍說價時,右手腕冷不防地被緊緊扣住,短劍被那個年輕人迅速抽走。

“你……你幹什麼?搶劫啊?”

“我問你!”堤曼激動地欺近她,“你這劍打哪兒來的?”

“你管我這劍打哪兒來!你要買使出個價,不買便把劍還我!”瑪葛多的母親毫不客氣地道。

“大娘啊!”句黎湖在一旁好心地勸着,“我勸你還是趕快說出實話,否則我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的項上人頭便不保了。”

瑪葛多的母一聽,不懼反怒,她一生縱橫南北,哪一路人馬沒有見過,就說這匈奴,也有不少王公貴族與她私交甚篤,因此她挺直腰桿,有恃無恐地道:

“年輕人,我勸你趕快放了我,不然等一下士兵來了,有你好看的!”

堤曼一心想知道劉靚的下落,哪裏還有什麼耐性跟她窮蘑菇,當場一揚腿,掃翻了她擺在地上的攤子,也嚇到了同在一旁觀看及做生意的其他商旅。

瑪葛多母親心一橫,扯着喉嚨叫了起來:“搶劫啊!有人要搶劫啊!救命啊……”

這一嚷嚷,果然就有一整隊士兵迅速地朝這個方向而來,瑪葛多的母親見狀,得意的剛想要炫耀,卻見那一隊土兵跑到接近他們時,突然間矮了一截,整齊地跪倒在地,鏗鏘有力地朝那個年輕人道:“單于!什麼事?”這下子,瑪葛多的母親臉色由紅轉白,再也沒力揚起任何一絲笑容。

堤曼放下她的手,將劍收在掌中,嚴峻地朝她道:“你再不好好回答我的話,我就叫這些士兵把你剁成肉醬。”

“你、你……你是……”

“他就是單于。大娘,他的脾氣不好,耐性更是奇差無比,你趕緊回答他的話吧!”句黎湖仍然是很有禮貌地提醒她。

“這、這……我……”她嚇得當場腿軟,喉間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雖見多識廣,可一次也沒見過單于本人,只聽說他勇猛善戰,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一場戰役可砍殺數萬萬個敵人。她還想定是個不修邊幅、貌像粗獷之人呢!哪裏知道居然會是這麼一個俊美無儔的年輕人。想到剛剛那麼不禮貌的冒犯,就不禁額上冷污直流。

“我再問你一次。”他不容置喙地冷冷問她:“這劍是不是一個姑娘的?”

她心裏疑惑單于怎麼知道,但卻點頭如搗蒜。

見她點頭,堤曼直覺全身血液都凝結了,“那個姑娘呢?”

“她……她……”

見她遲疑,千萬種可能的想像迅速穿過堤曼的腦際,他屏住呼吸,壓住最不好的念頭,再問;“她怎麼了?”

“她……她……”瑪葛多的母親吞了口水,抖着嗓子一氣呵成:“她發高燒了,我們家瑪葛多帶她去找藥師了啦……”

“你說什麼?”

他不敢置信,靚兒真的還在人世!

“我不知道啊!”瑪葛多的母親呼天搶地起來,“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們是一時好心救了她的,單于,您千萬別殺我們啊!”

“靚兒……靚兒……”堤曼幾乎要喜極而泣了。

“大娘,你起來。”句黎湖將她拉起,“單于不會殺你的,反而會給你許許多多的賞賜,你是他的恩人呢!”

“什麼?”

“你救的那個正是單于最寵愛的妻子,陽寧閼氏。”

“單于的妻子?”她雙眼抖地發亮,“真的是單于的妻子?”瑪葛多的母親一下於似乎從地獄回到天堂,精打細算的她,立刻迅速地想到將會有一筆豐厚的賞金,竊喜之餘,她忽然又悲慘地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她對那個姑娘刻薄至極,還搶了她的貼身寶物來賣,功不抵過,那……那她這個腦袋還不是一樣得搬家!

※※※

劉靚在喝完瑪葛多為她煎熬的草藥后,倚在一棵樹旁,昏昏欲睡。“瑪葛多,你還是先回你母親那兒幫忙吧!免得她待會兒又要罵你了。”

“用不着。”他忙着找來軟裘給劉靚墊在背後,“她自己能幹得很!更何況她偷了你的東西,還把它拿去賣,我才不要去幫她呢!”瑪葛多氣呼呼地道。

“瑪葛多。”劉靚有感而發,“你真是一個好人!”

受她感激的眼光,瑪葛多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好有什麼用,我都不敢反抗我母親,害得你失去寶貴的劍。”

“沒關係的……賣了就賣了吧……”其實她心如針刺,是堤曼與她之間唯一的紀念,但落魄至此,又能如何呢?

她沉痛地閉上雙眼,恍惚間自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叫喚,她驚起,四下梭巡,可是除了連天白草與呼嘯而過的風之外,再無其他。

“怎麼啦?”瑪葛多關心地問。

“沒、沒什麼……”

一定是自己燒得太嚴重了吧!

然而過了一會兒,那聲音卻又清楚地隨風傳來,一陣又一陣摧心斷腸的呼喚。

“怎麼可能……”她低喃,“不可能的……”

但是那叫喚聲卻越來越接近,抬眼望去,遠處沙塵翻滾,馬蹄噠噠。

“咦?有馬隊朝這兒來了……”

“靚兒……”

這次的叫喚清清楚楚,是堤曼!

“堤曼……”她下意識地欲搶上前,但旋即想起自己現在的容貌,不禁瑟縮,惶恐地道:“不……我不要見他,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怎麼啦!姑娘……到底怎麼啦!”

“瑪葛多!”她情急地抓住他的手臂,“快!快離開這兒……我不想被他找到……”

“喔!好!”雖然不明就裏,但純直的瑪葛多依然立刻聽話地扶着她,往濃密的草堆里去。

“靚兒……靚兒……”堤曼騎馬在四周焦急地轉着,“你在哪裏?”

“大娘,你不是說他們在這兒嗎?”

“是呀、是呀!”她忙不迭地應着:“瑪葛多是這樣跟我說的呀!瑪葛多你這小子在哪兒呀!”

聽到母親的叫喚,瑪葛多亳不遲疑地使應了聲:“在這兒,娘。”而且還當場立起身來。

“瑪葛多。”她一見便欣喜地奔來,“那姑娘呢?”

“在這兒……”他轉頭,哪裏還有劉靚的身影呢?“咦?她剛剛還在這兒呀!”他腦袋朝四周晃着。

“靚兒!”眼尖的堤曼立刻便察覺到她身影的移動,她在逃開他,為什麼?他下馬急追。

“靚兒……靚兒!你別走……我是堤曼啊!”

“你別過來!”劉靚邊逃邊喊着,“我不是靚兒,你認錯人了!”

怎麼可能認錯?那聲音明明就是每晚繚繞在他夢中的聲音啊!那美麗的身影,他更是不曾一日或忘,她為什麼不跟自己相認呢?

發著高燒的劉靚,本就是舉步艱難,現在強行奔跑,不過數十步,便因體力透支而癱軟於地。

“靚兒……你不要緊吧!”

堤曼下馬憂喜參半地伸手向前想抱住她。

不料劉靚出聲嚴厲地喝止:“不要碰我!”

堤曼手一縮,“靚兒……”

她轉身,將原本蓋着的頭巾拉得更低。

“靚兒……我是堤曼啊……我好想你……”他苦澀地低哺:“這些日子以來,我每天都在找你,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為什麼要躲開我呢?”

劉靚一聽,悲從中來,自己又何嘗不是?然而這樣的她怎麼能讓堤曼看見呢?於是掩面哭泣,不發一語。

“靚兒……”堤曼再進一步靠近她背後,“你回過頭來,我想抱你……我想確定這一刻是真實的……靚兒……”

她縮置身體,如驚弓之鳥。

“你走!我不想見你!我不是靚兒!她已經死了!”

“靚兒……”他倉皇無措,“你為什麼這樣說呢?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日夜寢食難安,我求天祭地,天天盼着你的消息,盼得我都快瘋了,你知道嗎?”

他緩緩撫上她的背,掌心傳來的溫暖,使她心中一陣激蕩,然而她再也不配擁有這樣的溫暖了。

正待將她擁入懷中時,一道聲音粗魯地插入。

“你不許碰她!”出聲的正是隨後趕來的瑪葛多,“她不想見你,你聽不懂嗎?”

正在奇怪這個人怎敢對他如此無禮時,劉靚卻如見救星般地朝他叫着:“瑪葛多,瑪葛多,你快帶我走,我不想見到這個人。”

“好!”

老實的瑪葛多聽她這樣說,立刻俯身欲拉起她,卻被堤曼冷冷擋住。

“靚兒,難道你……”他質疑地看看劉靚,再看看貌不驚人的瑪葛多,霎時間醋海生波,血氣上涌,憤怒地指責劉靚;“難道你已經跟了他?”

劉靚聞言胸口一涼,卻不加以反駁,就讓他這麼以為吧!

“我殺了你!”如一頭髮狂的猛獸,他將瑪葛多撲倒在地,抽起腰間彎刀就要砍下。

“單于!饒命啊!”瑪葛多的母親緊急沖向前跪地高呼,“我們家瑪葛多沒有對她怎麼樣,她是因為容貌被毀才不想見你的,單于,請明鑒啊!”

“什麼?”他大震,全身僵住,“靚兒……”

“你知道了吧!”她哀泣,“我已經不是以前花容月貌的劉靚了……這樣的我怎麼還配見你……”

“靚兒……”

“你走吧!”她苦苦哀求,“就當我已經死了吧!”

“靚兒……你怎麼這麼傻……”忍不住盈胸的心痛與不舍,他紅了眼眶,哽聲道:“無論你變成什麼樣,你永遠是我最愛的靚兒呀!”

她聞言更加傷心,淚如雨落。

“我已經……已經不配服侍你了……你走吧,我求求你,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可怕的樣子……”

“靚兒……”眼見她如此堅持,堤曼胸中一凜,舉起手中彎刀彀然決然道:“如果你在意的是這點,那麼我就毀去我的雙眼,證明我是真的喜歡你!”語畢,提刀便往眼睛刺去。

“堤曼!不要!”劉靚即時轉過身來,在空中抓住了他的手,這樣一來,面上的頭巾也隨之脫落,右臉的疤痕赤裸裸地呈現在他面前。

“靚兒!”堤曼嚷着,眼中沒有預期的嫌惡或鄙棄,反而盛滿憐惜與不舍,“靚兒……”他心疼地抱住她,為她的遭遇感到自責,“都是我不好,我沒能好好保護你,你才會變成這樣……”

重回朝思暮想的懷抱,劉靚有些錯愕,也有些驚喜;眾多情緒混雜一起,其中最多的是感激。他沒有嫌棄她,他還願意擁抱她,這讓她的淚水再度泛濫。

“你不覺得我可怕嗎?你一點也不嫌棄我嗎?”她戰戰兢兢地問。

“傻瓜。”他揉着她的腦袋,得償所願地吻着她的秀髮,“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你都是我最喜歡的靚兒啊!”

她一聽,激動地擁住他,恨不能將自己融入他的身體,相愛何須千言萬語,就這麼一句,此生便已足夠!

※※※

數月之後,在眾人的引頸盼望下,終於來了一個人。馬不停蹄自長安一路趕來的他,臉上的風霜未褪,弱不禁風的樣子看來很憔悴,不過一雙眼倒是精光湛然。

“你就是那個聲稱能治好我們公主的大夫?”

湘綺打量着他,這人長得實在太過於斯文秀氣了,年齡也不恰當,從外表看來簡直無法相信他會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宮裏有本事的御醫多半滿頭白髮、須長過頸,皆是一副經驗豐富、妙手回春的樣子。

而這位仁兄,模樣生澀,如果不是他手上握着竇太后推薦的親筆信,她會以為他又是一個重賞之下企圖前來一試的人。

他漠然不答,只是有禮貌地將竇太后的書信遞呈給堤曼單于。

竇太后愛孫心切,劉靚毀容的消息傳到長安,她便頒令全國,徽召大夫,只要能治好劉靚,賞黃金千兩。消息一出,舉國嘩然,獎金豐厚誘人,但就是沒人敢前來應召,自古以來,還沒聽過有哪個神醫能醫好容顏被毀之人的,佈告貼出月餘,乏人問津,就在失望之際,江南地方有個貧窮落魄的書生一把撕下它,並向當地官府宣稱他有神醫奇葯,絕對能讓公主回復昔日客貌。因此官府連夜上奏,經太后親自垂詢面試后,便一路趕往匈奴而來。

只是他既非醫世名家之後,也從來沒有行醫記錄,而且聽說在他撕下佈告之前,根本是個餐風露宿的窮小子,若擁有神奇醫術,何以落魄至此?他又怎麼有此膽量在竇太後面前誇口說他一定能治好劉靚呢?

讓人百思不解,而且不得不懷疑,他很有可能只是為了高額賞金才斗膽一試!

“你確定你真的能治好我們公主的傷?”湘綺再度好奇地問。

看來高深莫測的他,終於緩緩開口:

“你是要在這兒浪費時間繼續質疑我,還是要讓我爭取時效去冶療公主呢?”

一語堵得湘綺啞口無言。

堤曼禮貌地迎向他,不管是誰,只要能治好靚兒的臉傷,他都會恭敬以待。這些日子以來,他也遍訪名醫,但得到的結果都是失望的,希望這個江南來的大夫,真的能讓劉靚恢復昔日光彩。

“請。”

他進入內帳,開始檢查劉靚的臉傷。他當仔細的觀察,並用手細細碰觸每個傷疤,檢視每部分肌理紋路,時而皺眉深思、時而低頭沉吟;他用掉了其他大夫幾乎三倍長的時間在診察階段,直到眾人等得幾乎不耐煩時,他才終於出來。

“怎麼樣?”這是眾人-致出口的問題。

“簡單。”就這麼兩個字。

湘堵不禁呆了,追着他的身影,“你說簡單是什麼意思啊?”

他不答,逕自翻着他那口破爛得可以的竹簍子。

“喂,我在問你話啊!”

他根本看都不看湘綺,轉身向堤曼報告:“不出三個月,我一定能讓公主恢復昔日的容貌。”

“真的嗎?”堤曼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多日下來,隨着一個又一個大夫的搖頭嘆息,他幾乎要絕望了,沒想到今日竟能有此好消息。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有把握?”湘綺忍不住又湊到他面前不敢置信地問。

他慢條斯理反問:“你是大夫嗎?”

“我?我不是,你才是大夫啊!”

“那就對啦!”

他提起竹籃子,自顧自的走進帳內。

唉呀!急死人了,這什麼大夫啊!惜字如金。以往的大夫是有問必答,而且往往滔滔不絕有若江河,怎麼這個人問幾句才答一句呢?而且還答得好像很不屑似的,簡直急死她了。

湘綺不死心地追在他身後,“大夫,大夫,你說……”

“拿去。”

他塞給她一包東西。

“什麼?”

“安胎藥。”他繼續向前走。“你這樣莽莽撞撞,當心腹中的胎兒受到影響。”

“啊……我……”她望着挺立的肚子,臉色微紅,握着那包葯,忍不住喃喃咒道;“什麼大夫嘛!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怎麼啦?湘綺。”恰巧進來的句黎湖見她雙頰微鼓,關心地問。

“句黎湖……”她氣餒地道,“你看那什麼大夫嘛!陰陽怪氣的……”

“喔!”他寵溺地摟着嬌妻。

“有本事的人都是這樣的吧!彆氣了,當心身體。”

※※※

經過三晝夜才煞煮出來的淺黃色濃稠液體,現在一層又一層地抹在劉靚臉上,彷似千百隻蟲細細地啃啖,一陣一陣的刺癢使得劉靚不禁眉頭深皺。

“忍着點,它會逐漸剝離你壞死的皮肉組織,讓肌膚重生。”

“真的嗎?”

對自己容顏的恢復,她幾乎是已經喪失信心了。

“這是江南的特產丹橘,將它風乾再熬煮,對於肌膚重生有神奇的療效;但在治療過程中,會有挑筋刺肉般的疼痛,而且療程至少都需二至三個月,中間不可有一日間斷,很多人熬不過這個階段,因此無法成功。相信我,我一定能治好你,但是你一定要忍耐。”

他眸中傳來的堅定,不容置疑地令劉靚點點頭。

她看向他,忽然發現他的輪廓超乎想像地纖細,觸着她臉頰的手是奇異地柔軟;更教人意外的是,他那根本不像男性的削瘦肩膀奇妙地透着典雅的骨感,如果再加上他那雙漂亮得太過離譜的雙眼,那簡直就像個女扮男裝的大姑娘。

會不會……

為了證明她的猜測,她忽然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手,“你……”用眼睛透露她的疑問。

他高深莫側地笑笑,緩緩地把手抽開。那憂雅的弧度,更加證實劉靚心中的猜測,她是個女的。

難怪她不太愛說話,總是低垂着眼,可能是怕人認出吧!

“你叫什麼名字?”劉靚輕問。

“無名小卒,何須掛齒。”

劉靚會意地笑了,她喜歡這個人。

“你知、我知。”

她不作正面答覆,只以眼神暗示着劉靚。“我的身分為我帶來許多方便,希望公主你能了解……”

“我懂……”

※※※

九月,在龍城,匈奴諸長大會祭天,陽寧閼氏的美再度撼動群眾,光芒耀天的火堆,照着她倩裝麗影,高雅絕艷的容顏,站在年輕單于身邊,更有如日月交相輝映。

堤曼輕摟着她。

“靚兒……”在喧鬧聲中,唯一清楚的是他溫柔又堅定的聲音:“我的……陽寧閼氏。”

她凝眸,含羞而笑,往遠空望去,一輪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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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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