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化工系館的地下室，是全系休閑交誼的重要場合。駱家堯一帶高顯明進來，馬上引起各路人士的注意。
他們的戀情炒翻了天，各種借喻、隱喻的耳語滿天飛。
「你猜猜看，舒伯特為什麽多寫四手聯彈，少寫雙鋼琴的曲子？」
「不知道。」
「因為他想接近一個他很愛慕的女人，想製造機會坐在一起彈琴。」
「哦？」
「那你再猜，莫札特為什麽少寫四手聯彈，多寫雙鋼琴曲子？」不等對方回答，問話者就直接說：「因為他想避開有才華但不喜歡的女人，莫札特不想兩個人坐太近嘍！」
「這是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就算是真的，比起那個音樂系的，直接殺上球場去追男生，那些古人還不夠看哩！」
「嗯，這些音樂家的花招真不少……」
駱家堯豁地起身。
帶著肌肉抽搐的笑容，他沖著那些膽敢拿他們戀愛事迹取笑的傢伙走去，接着伸出巨掌，「啪」一聲當眾拍上他們眼前的桌子，一腳還跨上椅子，端出一副流氓痞子樣。
「同學，你們對學音樂的有意見？」他指著自己鼻子問。
駱大帥哥人氣沸騰，是繫上有名的提琴手兼金嗓子。聽說他為了追求女友，還上音樂系秀過一段鋼琴，被傳為美談；他這麽做是將黑鍋攬下，與他們杠上了！
好事者想不到駱家堯的反應這麽劇烈，他們頓時成為焦點，頗感尷尬。
「不不不！我們只是……開玩笑啦！」
「對對對，只是開玩笑而已！」
其實，他們是看不慣繫上偶像被厚臉皮的女人把走，多少女孩更是捶胸頓足。但人家駱大帥哥可不領情呢！
「那也不能泄漏我的秘密啊！」他齜牙咧嘴說。
「什麽秘密？」他們齊聲問。
「你們怎麽會知道小學我為了追她，故意拉她一起練四手聯彈曲？這是極機密咧！」駱家堯誇張地說。
太遜了！這招古人早就用過了！捶心肝啊……
嘩！駱大帥哥當眾自曝八卦，他們的情史可以追溯至小學！？
口哨、驚呼聲傳出，大家對高顯明另眼相看；而女主角只能呆在一旁，眼睜睜看着他脫軌演出，不知所措。
她終於體會向他挑戰籃球時，他一臉空白下的心情了。
「小學就暗戀人家啦你？帥耶！」
「真是人小鬼大……」
「還有沒有內幕？多說一點嘛！」
「多管閑事的，小心我請吃『苯乙烯』！」駱家堯皮笑向不笑地撂下話。「鞭子臘燭，鐵鏈手銬老鼠夾……我親自料理，嘿嘿嘿——」
「苯乙烯」簡稱SM，恰巧與某種暴力虐待的簡稱相同，這是化工系流行語，聽得高顯明一頭霧水。
「老鼠夾要怎麽用？」
「大概是拿來夾那裏——」
「哦——」
背後耳語不斷，彷彿為高顯明解惑似的，她恍然大悟地忍住笑。對駱家堯的庇護她很感窩心，但也有點不滿。
「幹嘛搞得這麽轟轟烈烈？」出了系館她問道。
「學你的嘍！」他呵呵笑。
「你不討厭被追？」她試探問。
「不討厭。」他親熱地將她環住。
「是不是很多人笑你被我纏上？」她不安地又問。
「怎麽會？」他失笑。「我高興都來不及，那些人只是嘴巴不服氣，其實羨慕死了！」
別以為男生不喜歡被追。駱家堯的同學朋友當中，不乏吃盡女孩苦頭的——像是追了半天，天天請吃飯、管接送，最後女孩居然丟下一句：「對不起，我只當你是好朋友。」轉眼投入情敵懷抱，怎不嘔死人？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乾脆一點不是很好嗎？
即使輸球的那一瞬，駱家堯男人的自尊心稍微受損，但既能跟她在一起，他何必介意？
「你以前都不當我是女生，幹嘛要我這種不像女生的女朋友？」她又追問。
唉！翻舊帳了！
他苦笑地將她從頭打量到腳。
飄逸而不加修飾的長發，簡直是瀕臨絕種的珍稀品；加上她立體分明的五官，高挑的身材，勤於運動的婀娜曲線……
論外貌，她絕不輸流行的人工辣妹，論氣質、論才華，又遠遠強了一大截，他那時眼睛長哪裏去了？
「小時候我希望你是男的，大家一起打球多好！可是對你的感覺，又跟其他男生不一樣。看到你跟那個體育班的講話，心裏就很不爽，更不甘心被你忽視……可能我那時候就喜歡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他頓一下又說：「再見面以後，你變了很多，我很不習慣……應該說，我從來沒把一個女孩子當成女孩子喜歡過，所以不習慣，可是就算被你討厭，我還是想見你……」
她專註聆聽的表情讓他有些尷尬，他忙改口問：
「你呢？你又為什麽想追我？」
「看到俞美音接近你，心裏覺得怪怪的，那時候才曉得……」她殺風景地頓住，聳聳肩又說：「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贏球了！」
哇咧！如果他以後的每場比賽，都用這招催眠自己，是否也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他倆交頭接耳，旁若無人，讓籃球社社員們又羨又妒。無聊閑人看不慣，上前酸溜溜地說：
「看看你多幸福！不必去追，女朋友自動送上門。像副社長，喜歡一個學妹，競爭對手一大堆，結果他到現在都不知道怎麽追人家咧！帥哥，你很跩嘛！」
駱家堯緊張地朝他使眼色，忙又觀察高顯明的表情，怕她生氣。
哪知她不但不生氣，還環住駱家堯的臂膀，笑眯眯地對閑人說：
「別太嫉妒唷！」
「哎喲——好肉麻！雞母皮都出來了！」對方搓搓手臂，敗下陣去。
這時籃球社長傳來集合命令。
那閑人心有不甘，他還想搗蛋，竟然建議說：
「社長，讓駱家堯的女朋友下場好不好？副社長請假，我們這隊少一個人，高顯明這麽會打球，剛好是現成人選……怎麽樣？」
這麽一來，按照組別，駱家堯又要與女友對陣了！
大夥鼓噪，都想看這次誰輸誰贏，高顯明卻違背了眾望。
「你們打就好了！我再下場，他肯定還是讓我，又要被你們笑死，你們饒了他嘛！」
高顯明的謙讓，讓大家對她生出好感。那慫恿她下場的社員拍拍駱家堯，低笑說：
「看不出來你女朋友這麽體貼……真讓人羨慕。」
人人奇怪這麽多女生喜歡駱家堯，他怎會挑上她？大家都認為委屈了他，看樣子不見得喔！
駱家堯自己也很詫異。
她的溫馴出乎意料。
追求者通常掌握主導權，他們之間的互動，高顯明竟是較順服的那一個，這讓駱家堯有些不解。
原以為她敢倒追，對愛情應該很主動，事情並非如此。
其實，駱家堯也很喜歡她積極的那一面。他至今仍記得她下戰書時的眼神，挑釁又充滿魅力，好吸引人。
如今的高顯明，似是少了那麽點熱情……
呵！才剛覺得她無可挑剔，現在又嫌東嫌西，他會不會太貪心了？
※※※
「看，就是她，她就是駱家堯的——」
「身材不錯，好高喔——」
身邊傳來細語，不必聽太清楚也曉得她又被品頭論足了，高顯明本來已經習慣不理不睬，但駱家堯不在身邊，她便橫過去一眼。
兩個女孩馬上噤聲。
是駱家堯太搶手，她膽敢倒追上，就一定得受人議論？
高顯明就著洗手台，洗去臉上的汗漬。即使彎下腰，她高挑的身形依然受人矚目。
劉雅琴一眼就看見她，她上前搭訕問：「聽說你跟駱家堯是小學同學？」
「嗯。」被打探得煩了，高顯明有些意興闌珊。
「他的朋友你熟嗎？」
「見過幾個，不熟。」
「是喔……」劉雅琴臉露失望。
自從與駱家堯相戀，多少人旁敲側擊希望能藉由她，認識駱家堯那一票朋友，高顯明已經練就察言辨色的功力。
一聽說她與他們沒交情，劉雅琴就滿臉惋惜，彷彿認識他們是天大榮寵。
他們值得結交？那幾個傢伙，一身紆尊降貴的氣息，像狐臭一樣，噴多少友善香水都掩不住！尤其是那個陳豪生，常常一副駱家堯配她可惜了的模樣，哼！
中學六年，高顯明品學兼優，並非沒當過焦點；但在駱家堯身邊，她一下子成了陪襯。人們的視線往往帶著評估意味，彷彿駱家堯才是主體，要看她配不配得上他。
以前她討厭過駱家堯的驕縱橫行，後來又將他當成努力的目標。平心而論，他代表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才華、課業、人緣……各項才能兼具，一個標準的天之驕子。
儘管她一直不承認喜歡他，也百般抗拒過，最後他們還是相戀了，也算一圓她的夢吧？
可是，她真的差他那麽多嗎？
高顯明終於有機會驗證這個問題。
「這次的小學同學會，你去不去？」駱家堯沒注意她興緻缺缺。「我每次去，老師都記得我呢。我們變成男女朋友，大家一定會嚇一跳……」
嚇一跳？這倒是個有趣的主意。
華淵國小音樂班，是高顯明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她並不想再面對那一群驕貴同學，駱家堯可沒這個問題。
「你從來沒參加過，對不對？這次我表妹應該也會到，我記得，你們以前還很要好嘛！」
洪善緣也要來？高顯明心又一動。
「老師每年都穿得好花，就是不服老……還有那個弱雞班長，是不是還跟哈巴狗一樣繞着我表妹轉？嘿，他們一定會覺得你變漂亮了，我說不定還會冒出幾個情敵來喔。」
高顯明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一眼。
同學會地點在鬧區某家茶藝館，這天，他們租了個大包廂。
兩人剛到，擔任聯絡人的班長李芳泰迎上來說：
「你們真的變男女朋友啦？駱家堯，你說給我聽，我還不信哩！你知道嗎？班上好幾個女生聽說你要來，本來不想來的也都改變主意，所以我根本不敢告訴她們這件事……」
高顯明朝里張望，包廂已滿，洪善緣正坐當中，被一群人簇擁著。
她一點都沒變。
小公主仍是小公主，亮眼紅唇，笑容甜美。聽說她在G大念政治系，真難想像這麽嬌嫩的女孩子，選了一條複雜的路……喔不！洪善緣只是看起來嬌嫩而已，她的本事，她可領教過了！
「駱家堯來嘍！」李芳泰報馬仔似的叫。
談笑中的小公主抬起頭來，旁人也跟着轉移往意力。
高顯明沾了駱家堯的光，成為焦點，但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洪善緣。
「表哥、顯明，坐啊！」小公主笑吟吟說：「慶祝你們變成男女朋友，今天我請客唷！」
歡呼與嘩然此起彼落，洪善緣輕易掌握現場氣氛，一如從前。
那麽坦然，那麽大方，小公主眼裏不帶一絲愧疚。高顯明不禁懷疑，她記掛了這麽久，是不是白怨一場了？
小學快畢業時，那一場打鬥迫使高顯明離開學校。當初她可是為了阻止一場爭執，不讓洪善緣被欺負才受的傷。雖然傷勢不重，她卻因此被迫離校搬家，洪善緣竟不聞不問，讓高顯明心灰意冷好一陣子。
想像過不知多少次，再見面時，洪善緣會向她道歉、道謝，會稱讚她脫胎換骨，會對她另眼相看，結果——什麽都沒有。
她連一絲絲罪惡感也沒有！
「顯明是我們班唯一念音樂系的，跟我表哥一樣，是T大的唷！」洪善緣以主人之姿介紹。
不少人露出佩服之色，就連老師都感興趣了；誰曉得一個昔日最不被看好的女低音，連鋼琴都得跟人借，竟是全班唯一繼承她衣缽的？
「高顯明通過了幾級檢定？」
「你副修什麽？」
「跟駱家堯怎麽開始的？」
大家似乎都忘了從前，問題一個接着一個，高顯明微笑着回答。她也自認今非昔比，可以抬頭挺胸，面對這一班昔日同窗了。
可是，話題只要扯上駱家堯，大家的態度又馬上轉變。
「駱家堯，聽說你是被追上的？好厲害，看不出高顯明手腳這麽俐落咧！」
「對啊！她捷足先登，我們班女生要哭死啦！」
這是為什麽？儘管大家肯定了她，但只要提起駱家堯，不論何方神聖還是統統認為她高攀？
「高顯明，不要把駱家堯帶壞啊！」老師笑笑說：「談戀愛歸談戀愛，不要忘記好好念書。」
高顯明勉強地笑笑。
「駱家堯，你爸爸今年這屆是連任第幾任的立委了？這次有沒有打算競選立院院長？咦？洪善緣在當你舅舅的國會助理？你對從政有興趣？念政治系？那正好當作實習……」
焦點又轉移至駱家堯表兄妹身上。老師疼愛的，同學關注的，仍舊是那幾個。
不過才幾秒時間，她就「過氣」了？
以前高顯明的成績、才藝皆平平，所以不懂；現在她改頭換面，老師態度仍然不變，那麽問題就不在她了！
原來老師偏心的都是政商名流、富貴人家的子女，要到這一刻她才明白。
所以人們總認為她與駱家堯之間佔盡便宜的是她？
應該不至於。駱家堯雖有點臭屁，但不愛炫耀他那有名的父親；除了小學同學知道一二，在T大校園裏，他對家世很保密。
那問題又在哪兒？
她遙遙地將駱家堯看了又看，他向她擠擠眼，她沒回應，他露出不解。
那模樣、那表情，多麽吸引人。
高顯明不得不承認，他的外表相當吸引她。男孩子罕見染髮染得這麽好看的，在室內燈光的照射下，他那一頭褐發閃著亮澤，睫毛困惑地扇呀扇，梨渦隨着他的笑容僵硬而隱藏起來，彷彿一個犯了錯、卻不知罪狀的頑皮孩子。
好個無辜的天使。
那麽，誰才是惡魔？
※※※
焦點既不在高顯明身上，當然沒人注意到她的退場。
她獨自在洗手間裏對鏡發獃——她真的不如駱家堯嗎？
「你們Kiss過沒有？」
背後傳來驚人的問話，高顯明一驚，回頭瞪着來人。
「看你這樣子，應該還沒有吧？」洪善緣奇怪地道：「怎麽會？我表哥以前很喜歡玩親親呢！幼稚園的時候，還把我的初吻搶走了！喔！後來他嫌我愛哭，嫌我煩，理都不理我，你別介意喔！」
駱家堯這個「處女終結者」，這麽小就有前科啦？
高顯明扯扯嘴角，不知該哭該笑。
「不過，你也該加加油了！」洪善緣仰頭看着她，純潔的眼睛閃啊閃。「不是你主動追他的嗎？怎麽進度那麽慢？我還以為你們早就上過床了……呵！」
她笑笑，開門進了廁所，丟下高顯明怔立一旁。
這是小公主會說的話！？
洪善緣個頭沒長進，性格卻早已脫出掌控。高顯明不禁懷疑，難道困守城堡的其實是自己？
洪善緣這番鼓勵，既玩笑又帶挑釁意味，轟得高顯明七葷八素，什麽心結都忘了。她震驚地飄出洗手問。
這是惡意挑釁！小公主患有嚴重的「表哥情結」，哪會鼓勵她？
高顯明提醒自己冷靜，難免還是受影響。接下來她竟像個花痴，盯緊駱家堯一開一合的唇瓣，無限幻想在腦袋裏轉呀轉。
是啊……駱家堯那麽主動積極，怎沒想過要吻她？是她魅力不夠？
由她主動，也不是不可行……
高顯明並非柔順的個性。她收斂氣焰，只是不想與駱家堯起衝突，對他，她還心存疑慮。
「老師再見，小朋友再見！」
曲終人散，駱家堯說的是以前放學時的道別詞句，大家都笑了出來，女孩們的眼睛更是黏牢了他，粉色紅心漲得飽滿。
順便梭巡一下高顯明。
駱家堯生性詼諧好動，異性緣佳，一個笑就能惹來一堆風流帳。女孩們往往藏不住對他的仰慕、對她的估量，常讓高顯明很不是滋味。
「顯明，加油喔！」
小公主軟軟的聲音，依稀有幾分昔日的親昵，高顯明揚揚眉。
這是個挑戰，她心想。若依照洪善緣的話定義。這個「戰利品」她尚未到手，她卻有些倦怠了！？
難怪她一直覺得他們的戀愛彷彿少了些什麽。
當初被俞美音一激，一口氣將駱家堯追到手，卻不懂怎麽與他相處，只知一味順從，性格扭曲久了也妹累，於是戀情開始冷卻。戀愛不該是這樣吧？
有些突破也許是好事……
「她要你加什麽油？」駱家堯疑問道。
「秘密。」她微笑。
彷彿一個引信的點燃、一個開關的觸動，高顯明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