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回到台北那一天,正好在下雨。

嘩啦啦的雨聲,使得車內的沉默更絕對。

還有些暈機的還真,倚着窗戶,因為下雨污濁的空氣,讓她很不舒服。

送阿健到市療院,至宣開口了,“阿健,我們等你吧?”

阿健被嚇了一跳。“不用,伯伯,你帶還真回家吧,她很不舒服。”

“阿健,你呢?你要住哪?”還真睜開眼睛,擔心的問。

阿健笑笑,揉揉還真的頭,“我在台北還有家可回啊!那是凶宅,沒人敢侵吞的。”

這讓還真心底痛了一下。

阿健倒是不在乎的,揮揮手,走進去。

這些情景看在至宣眼底,卻有點憂慮。雖然說,阿健是阿健,他父親歸他父親,但是……遺傳總是件詭譎的事情。

以前阿健也混黑社會的。

至宣沒有發現,過去被他長期忽略的女兒,現在漸漸變成他的重心。他的年紀漸漸的大了,事業的追求已經到達了巔峰,回頭一看,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迹。

除了自己的女兒外。

過去嫌惡她時,總覺得她和自己痛恨的妻子相像,現在看起來,卻覺得和自己的面容無二致。

人類是善於遺忘。

將來,還真抱怨他過去沒有疼愛女兒,至宣總是會喊冤:“你是我唯一的女兒ㄟ,我怎麼沒有疼你?那時候是我的事業忙……”

直到阿健上了台大森林,他對阿健還是懷着戒心。

還真是台大中文。

對着這個榜單,還真越想越不可思議。

我?考上台大?那些用功三年的人,豈不是要集體跳淡水河?

呵。佛祖……文昌星君……關帝爺……孔夫子……千拜萬拜,她是不是該拈香先拜拜自己的守護天使?

楊瑾看到還真時,並不意外。

他淡淡的笑,“回來了?”

還真把檸檬蛋糕丟上來。“供品。”

“什麼供品?”

“我和阿健的成績……落點……都得謝謝你動了手腳……”還真坐在他面前,笑眯眯。

幾個月沒見,還真長大了一點點。那種茫然和稚氣幾乎都不見了,剩下一種愉悅,充滿生氣的愉悅。

她成功的使用了這個身體,楊瑾含笑。

“我什麼都沒做。”

呵……睜眼說瞎話嗎?

單膝靠在他的大腿上,還真笑笑的看着他的眼睛。“我該謝謝你的,親愛的,親愛的守護天使。在這七夕,中國的情人節。謝謝……”

環抱着楊瑾的頸子,還真吻了他。天使的嘴唇柔軟,帶着淡淡的梔子花香。輕輕的,楊瑾回吻她。

“他沒有出現。”還真若有所失的說。

“他?”

“那個恐怖的病人啊,總是趁我抓着你的時候衝進來,現在……卻沒有看到他……”

是嗎?楊瑾閉着眼睛微笑。還真這樣安然的坐在他懷裏,唧唧聒聒的講着這幾個月的見聞,這種感覺……很不錯。

要告訴她嗎?為了什麼這麼久了,還沒有叫下一號的病人,卻沒有人覺得奇怪。

哎……孽緣。早上看到預約門診有那病人的名字,他就有預感,還真就要回家了,果不其然。

很久沒回診的他,忙着在外面噓人家,逼着後面的病人換醫生看。“好久沒看到她了說……過去一點,你擠到我了……”

“楊大夫會笑了說……這幾個月幾乎都沒看到他笑過……”

“廢話!你女朋友不見了好幾個月試試看,看你笑不笑得出來……”

門縫裏,幾個頭搶着看裏面。

“他們是不是吵架啦?”

“哇……在七夕大復活ㄟ……好浪漫喔……”

一片唏噓。

“小聲點……他們親嘴了!”

“你才小聲點!”

護士看着那幾個病人爭着看門縫,搔搔頭,問護士長,“要不要把他們趕開啊?”

護士長輕輕咳了一聲,“別管他們。這也是治療的一種。”

“護士長!快!聽說警衛室看得到楊大夫那一間喔!”

聽得到外面動靜的楊瑾,扶着額微笑。

還真還是了無所知的唧唧聒聒。

大學生活應該是愉快的,若不是遇到了小七。

雪特!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系所遇到,這種倒霉的感覺,比滴到鳥大便還讓人討厭。

阿健看見她,臉馬上沉下來,相信還真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呵呵……花錢的功效不錯喔,居然能花錢進台大。哪個補習班?我好嘉惠一下學弟妹。”

阿健發怒起來要上前,還真擋住了他。

“上課要遲到啰!趕緊去上課吧。”她對他燦爛的一笑。

阿健看看她,又看看小七,有點擔心。還真笑着跟他揮揮手。

“章楓戚小姐,”還真叫着小七的姓名,“你的為人,我很了解,勸你不要惹我。”

“惹你又怎樣?”她笑笑的走上前,欺着左右沒人,輕輕的拍着還真的臉,“你這不良少女,你覺得,別人會信着你,還是信着我?”

這時小七的臉忽然變了色。

因為還真迅雷不及掩耳的用膝蓋撞了她的肚子,她抱着肚子蹲下來。

“信誰還不知道呢。”還真笑着對她說,然後,扯掉自己前襟的兩個扣子,狠狠地往牆上撞去,臉上撞出了紅印子。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小七!好痛!住手!”小七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還真大喊大叫。

“你發什麼神經?誰打誰啊?”小七斥罵著還真。

還真微微一笑,撲上去抱緊她的手臂,“好痛喔!住手!小七!不要再打了!”

為了掙脫還真,小七真的動了粗,這時人群開始聚攏。小七打還真一個耳光的時候,正好讓教官看見了。

開學沒幾天,小七就大過一支。從此被貼了標籤。

恨恨的,小七跟還真講,“給我記住。”

“你還想再記一支大過嗎?”還真笑笑。“搞清楚,我可不是那種軟腳蝦隨便你揉捏。”

但是,之後在校內校外,還真就分外的謹慎。

聽到了還真的手腕,阿健瞪大了眼睛,接着大笑。

“但是你也太狠了,撞得臉都瘀青了。”阿健有些不舍。

“嗯。我相信她肚子上那下子沒有瘀青,不過,應該比我痛多了。”

發生了這件事情,還真在新生中,被注意到了,當然,也被同校的衛青和天平注意到。

原來還真也考上這裏啦?衛青心裏挺高興的。

開學沒多久,還真又回去道館,幾個月不見,還真長高了一點,那種淡淡的茫然褪去,像是陽光般的煥發和朝氣蓬勃。

啊……我好喜歡還真。

看着她精力充沛的喊着,衛青的眼光,真捨不得離開她。

聽說她因為偷考卷被開除,衛青壓根就不相信,她幹嘛偷考卷?如果是聯考考卷也就罷了,怎麼會去偷那種小丐丫的考卷?

還真旋即離開了台北,不知所蹤,他擔心的不知道該怎辦。雖然他同時也和兩個女孩子交往,但是比起還真的精神奕奕,他對於那兩個要接要送,每天電話要報到,三節送禮,只會嗲聲嗲氣的女朋友,實在累得多了。

唔。雖然分手的理由是同時發現了他腳踏兩條船,但是真要挽回也不是不能的。

但是,我喜歡還真。

阿健?那個渾小子就不用列在考慮內。漂亮的女孩子身邊總有些蒼蠅。不用說別的,就有個大四的蒼蠅王虎視眈眈。

這個比較傷腦筋。

天平沒有注意到學弟怨恨的眼光,專註的看着正在打籃球的還真。

她將長長的頭髮紮成一條馬尾,在球場上奔馳着。皮膚晒成淡金色,像是只敏捷的小鹿。

她終於回到台北了,失蹤了這麼久,天平總是安慰自己,滿街都是女人,他早晚會忘記還真的。

他錯了。

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被那個小小的高三女生給制約了。兇巴巴的,總是斜着眼睛看他,現出不屑的神情。在他病重的時候,卻為他流下憐惜的眼淚。

還真身上的氣息,那麼的熟悉。

對她的思念,與日俱增。後悔她曾經那麼貼近的時候,為什麼讓她遠離。

開學沒多久,還真讓高中時的同學挾怨報復,看着她臉上的紅印子,真是令人發火。

天平私下交代了社團,讓那個動手的女生難過日子。

我的還真,怎能隨你說打就打?

一想到她,我的胸口就悶悶的疼痛……啊啊!這愛的痛楚……還真……空氣中充滿了粉紅色的香氣!啊啊!這是愛的芳香!啊!還真!

沒有例外的,試着擁抱她的天平,再一次的被還真KO。

“為什麼你身邊的蒼蠅那麼多?”阿健抱怨着。

“我也在想這一點說。為什麼你去打個排球,後面一堆尖叫的女生?”還真頂了回去。

“你怎能怪我啊?又不是我叫她們來的。”

“同理可證。”

雖然無可反駁,阿健還是有點不太高興。

這兩個蒼蠅纏綿甚久,害他老是戰戰兢兢的。他實在懷念在花蓮的日子,只有他和還真,牽着手在海堤散步的日子。

回到台北,就捲入了忙碌的游渦。

我和還真,以後會怎樣?他開始不安。因為不安,他盯還真盯的很緊。

還真進了大學后,對這個只能在小說里出現的殿堂,充滿了好奇的眼光。

台大的校風與眾不同,新生訓練的時候,校長在上面致詞,下面拉社團的學長姐也跟着喊喊叫叫。沒有人制止他們。

“很快的,你們會發現台大的自由。”校長笑笑,不以為意。“歡迎來到台大。”

她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學校。這種胸襟,嘿。

還沒搞清楚狀況,還真被拖進女籃社。“我不會打籃球。”還真說。

“沒問題,我也不會。”隊長對她笑笑,“我被學姐陷害,不接不行。”

還真對她瞪大了眼睛,“啊,放輕鬆點。有指導老師會教,別緊張。曬得這麼黑,應該會打籃球。”

“我只會打跆拳道。”還真很誠實的說。

“我聽到有人說跆拳道?什麼級數?”另一個學姐跳過來。

“紅帶黑頭。”

她馬上把申請書伸到還真的鼻子下面。

“她是籃球社的。”隊長不依了。

“籃球社和跆拳道社的練習時間是錯開的。”兩個學姐握手,達成共識。

就這樣,還真糊裏糊塗的成了兩個社團的團員。

“下個月要跟中興友誼賽喔。”籃球社的隊長說。

啥?一大半的學員還不會打啊!

“下個禮拜有學姐會回來現場對打喔。”跆拳道社的社長說。

啊?我才剛加進來啊!

上課的時候,還真交了篇小說當作業,因為沒有靈感,就把自身體驗寫了出去。

老師叫住她。

“邱還真?”

“請叫我還真。”雖然這個身分這麼久了,姓邱這件事情還是讓她有點怪異感。

“嗯。這篇小說寫得不錯。”

“謝謝。”

“有個新人獎,要不要去參加看看?”

咦?文藝獎?不會吧?我沒寫過小說啊!

還有功課。她不打算混文憑。結果她忙得分身乏術的時候,阿健卻常常查她的勤,讓她惱火。

有回和阿健大吵到得喝膨大海之後,受不了,跑去找楊瑾。

用鑰匙打開楊瑾宿舍的大門,正好見到暢瑾和某女子在擁吻,還真瞪大眼睛,三個人尷尬了一分鐘。

“請……請繼續……”還真趕緊關上門,匆匆跑掉。

笨蛋。我幹嘛哭……干我什麼事……

但她還是哭着跑掉了。

“不去追嗎?”那女子清澄的眼睛看着楊瑾,含笑。

“去追?為什麼?”楊瑾放開了那女子,點起了煙。

白煙裊裊中,那女子身影綽約,從背後環抱着楊瑾,“因為……那可能是另一個千帆,對嗎?”

聽到這個名字,楊瑾僵硬了一下。

“重英,你答應的事情,忘了嗎?”楊瑾沒有回頭,卻聽到她的一聲輕笑。

“為了千帆,你甘願付出一個吻。若是為了還真,你甘願付出什麼?”重英緩緩的飛到他的面前,似笑非笑,

楊瑾知道,重英喜歡他,從在學院時,就是這個樣子。

美麗的,聖母似的重英,日後被分配到兒童部“守護天使”這職位,真的非常適合她。

“這跟你沒關係。”楊瑾淡漠的說著。

“呵呵……好冷淡唷……楊瑾。人家我,一直愛着你呢。”重英抱着他的脖子。

楊瑾苦笑着。對於這個好奇的守護天使,他向來不知道該怎辦。

若說重英愛他,那種愛情,倒像是愛着某種珍禽異獸,高高興興的記錄生態,連這種生物的交配和生育,都在觀察的範圍內。

沒有不必要的愛恨情結的守護天使,對於楊瑾激烈的情感波動,總是好奇而言愛的。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重英是個徹底的天使。

“重英,你是個變態的天使。”重英喜歡吻他,對於這種奇怪的親昵,楊瑾倒不是討厭。

“呵呵……不要這樣……為了嘉勉你乖乖讓我吻……就讓你看看,千帆。”

在她綿白的掌心,飛快的轉着空氣的流動,像是面鏡子,可以看到遙遠的影像。

非常小的女孩子,顫巍巍的走着,身邊圍繞着家人。不太愛笑的,專註的走她的路。

是的。那是千帆。

靈魂的顏色一點都沒有差異。他觀看長久,衷心愛戀的靈魂。

他的眼眶濕潤。

“十個月大,非常健康喔。不過,若是為了親愛的楊瑾,我可以報個病缺,將她替換給你。”

“你試看看。我會毀了你,毀天滅地,直到我終結為止。”

重英親吻他的脖子,輕笑。“好可怕,人家會怕ㄟ……”

“重英,我是認真的。”

她沒有慍怒的表情,反而充滿了欣賞的喜愛。“楊瑾,你對還真呢?你愛着還真?”

“胡說什麼?”

“呵。你這不坦白的傢伙。好好想想,到底是為了還真的靈魂有千帆的顏色,還是對着還真動心了?要對自己坦白。”

“什麼都沒有。”冷冷的,楊瑾抽了第二根煙。

重英橫了他一眼,“那,你心裏刮著的不安定的氣流,又是為了什麼?好好苦惱吧,我喜歡你苦惱的樣子……”

重英離開后,差點讓燃到盡頭的煙燒了手指。

還真哭着離去了,他打開門,門外還殘留着還真眼淚的情緒。

重英該死,總是喜歡將他心裏的情感引出來。

我對還真……能夠有什麼情感在?不過是,她的人生會這個樣子,我得負點責任,在能幫她的範圍內,稍微的盡點力量罷了。

還真會哭……

那也是因為,她習慣性的依賴自己,結果意外的發現還有更重要的人,這是一種佔有欲而已。

沒什麼。是的,沒什麼。

楊瑾不去解釋心理的紊亂和不安,這些都是因為看見千帆的緣故。是的,就是這樣,沒有別的。

但是為了什麼,還真哭泣的聲音,會在夜裏分外清晰?

天使,失眠了。

還真回到家裏,阿健已經等了很久。

看着她腫腫的眼睛,阿健覺得很心疼。猜了幾種原因,沒有一個對。

“別猜了。討厭。”還真生氣起來。

阿健意外的沒有發怒,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還真,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這句話像是電擊般震撼了她的心扉。

回頭看阿健,這一路行來,只有他一直待在還真的身邊。

“真的嗎?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狀況?”

堅定的,阿健點點頭。

看着這個大孩子,還真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真的嗎?真的真的真的嗎?”她好害怕害怕,害怕自己得一個人撐下去。

婚後獨力撫養幼兒,誰也沒注意到她也需要關心和陪伴,總是忙碌着。深夜裏,孩子生病,她得自己一個人帶着奔波,丈夫要上班,向來不管這種事情。她總是自己騙着自己,認為她是幸福的。

是的,我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誰也沒發現她的孤寂。

就像少女還真的孤寂沒有人發現,除了阿健。

“真的。”阿健怯怯的接近她,輕輕抱着還真。

其實,他並沒有想做什麼。只是……他不想看還真臉上出現那種孤寂,不想看到還真那麼傷心害怕。

還真是脆弱的,他一直都知道。

相濡以沫。在花蓮的日子,他永遠懷念和還真獨處的日子。他真的不是趁火打劫,真的。

為了什麼兩個人會抱在一起,為了什麼會倒在還真的床上,為了什麼會發生……

這……

他不知道,還真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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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九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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