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姜梅面無表情地凝視着將吐白的天色,一夜無眠。從來沒在火車上看過日出,今天可算是一次瞧個夠了。
睡眠很淺的她,有認床的壞習慣,在火車規律的晃動中根本無法入眠,只能睜大着眼,望向時而闃黑、時而燈火點點的夜景沉思着!
從沒想到,生平第一次搭乘台北往高雄的平快列車,竟然是在這個深夜時分?
松山總站前,那一群數量龐大的綠色螞蟻大軍排列在月台的景象,深入她的腦海無法拭去。
隨着夜的深沉,她們習慣性的隨着口令的下達動作。
對月台工作人員來說,經年人潮洶湧的月台出現一大群軍人,早已是司空見慣,沒啥稀奇。
然而如此一大群女軍校生同時出現,倒是挺稀奇的。
連來往的旅客都對她們投注好奇的眼神。
由於承受過多的注視,這群平常活蹦亂跳、不太有規矩的大女生,頓時變個人似的乖巧聽話多了……這也算是奇迹吧。
當等待已久的列車到站時,畢曉藍竟然對着這輛機器發起呆來了,張口結舌的好不滑稽,良久才恢復了神智,小聲道:“姜梅,我們真的要坐這個看起來破破爛爛又沒冷氣的車嗎?”此時,小聲交談是可以允許的。
“你說呢?”姜梅反問。在她們的眼中,這種車……呃,實在是稱不上美感。
“要。”她乾脆的答道,語氣中沒有歡愉的成分。
“孺子可教也。”姜梅笑意盈然地瞅着全連年紀最小的畢曉藍,心裏卻有着不好的預感:她們往後的日子應該也會如此克難吧?
老舊的列車緩緩地駛離月台,擠滿人的車廂內,一群興奮過頭的大女生,小堆小堆的聚在一起談天說笑,頓時車內的空間好不熱鬧,每個人彷彿都有說不完的話、吃不完的點心。
在火車規律的走走停停中,聲音沒了、竊竊私語淡了……車廂再度陷入靜默的氛圍中。
黎明前夕,車箱內只剩下兩個清醒的靈魂。
一個是姜梅,另一個就是坐在車箱中段,始終維持低調的季樺。
她那憂鬱不開朗的神情及不算出色的外表,在這群人之中不若畢曉藍活潑耀眼,不及班羽萱清麗動人,可是姜梅還是十分注意她……她的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對周遭的環境全然不在意,與人群格格不入。
姜梅眼中的她,形體雖在卻沒了心,整個人彷彿即將消失、溶入背景。
知覺到別人的注視,季樺收回瞭望向遠方的視線,朝姜梅略微牽動唇角。
這應該算是她的笑容吧?姜梅如是想。
雖然笑意未達眼眸,卻已無法苛求太多。
???畢曉藍最大的優點,就是很好睡!因此,她上車不到半小時就能睡得一塌糊塗了。
大眼一張,旅途已到達終點,全然沒有失眠的痛苦,真是好命。
清晨,畢曉藍從深眠中蘇醒,她眯着惺忪的睡眼朝四周望去。
此時,車內早已是兵荒馬亂,每個人皆忙於整理行李,無暇顧及他人。
“醒了?”姜梅好笑地瞟了她一眼,真沒看過有人可以在震動無比的車箱內睡得如此安適的,不由得對她的睡功佩服不已。“快整理行李吧,省得石美女又發飆。”
畢曉藍俏皮的吐吐粉舌。“嘿!我才不怕咧……”這句話實在是不夠理直氣壯。
“是嗎?”姜梅斜挑着眉,不以為然的。“那我先告辭了,你慢慢等她來吧!”拖着過重的黃埔大背包,她徐緩的向車門前進。
“喂!等我啦……”她慌亂的尋找行李,嘴上還不忘喃喃抱怨着:“慘了啦……行李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敢拋棄它主人……真是太沒意思了……”
聽得在一旁的班羽萱噗哧一笑。行李有腳嗎?這倒是奇聞一則。
七天的朝夕相處,她對室友們也有了初步認識。
外型清秀的畢曉藍,是個熱情洋溢、活潑大方的女孩,就是沒什麼定性,凡事三分鐘熱度,虎頭蛇尾的,個性迷糊健忘,是個直腸子。是個容易交朋友、也容易樹立敵人的粗線條,常常得罪人,將人氣得半死後還不知自己犯了何種錯?
相對於畢曉藍,姜梅就冷靜多了。容貌艷麗、體態豐腴的她,憑着新娘學校訓練出來的好手藝,將自己和他人的三千煩惱絲修整得十分乾淨利落,並雞婆的連她也不放過。
頂着一頭現代感十足髮型的她,連自己身上那套草綠服都仔仔細細的用熨斗整燙得平順,就差沒燙上筆挺的肩線了……除了可怕的潔癖外,她也是個魅力十足的女人。
而季樺呢?她那沉默寡言的性格,一個禮拜吐不出幾個字,憂鬱氣質令接近她的人有着沉重的壓力感,只除了畢曉藍那個樂天派的牛皮糖外。
沒有人能夠抵擋得了畢曉藍的糾纏的。
班羽萱一一剖析着她新結交的朋友,卻將自己略而不談。
體態纖細的她,有着精緻的臉孔和白裏透紅宛若稚子的膚色,方進入這個充滿陽剛氣息的軍事學校即造成學生間的轟動,七天內收到不下十來封的情書,直教人嘆為觀止。
她對親疏分際拿捏得很清楚,與自己無關的人包括不喜歡的同學、親人就是冷了些,給了人幾個軟釘子碰之後,那些狂蜂浪蝶就少了。
初生的友情伴隨着她們,在此一軍事學校的發源地成長茁壯、生根發芽……???
南部的太陽常會將人給烤乾,尤其是習慣冷氣房的嬌嬌女,更是不能適應。
畢曉藍以為自己鐵定中暑,可事實上,她還完好健在,神智清醒的接受非人折磨!
是誰規定基本教練課要排在第五、六堂課的?真是無恥變態加三級!
當無情的陽光燒炙着她的長統皮鞋,豆大的汗水在她身上恣意的奔流,造成一攤攤的水漬,又狠狠的將衣服晒乾,徒留一大片泛白的鹽漬時,她又開始後悔了……為什麼不退訓?頂多是讓“必安柱”恥笑一陣罷了,又不會少塊肉,寵愛她的父母要是知道他們的寶貝女兒如今的凄慘遭遇,一定會無條件展開關愛的羽翼,收容她這個飽受凌虐的靈魂。只要一通電話,苦日子就要結束了……偏偏幾次剛到口的話梗在喉際,又硬吞了進去。
只因為受苦受難的不只是她!
她輕輕用眼角掃視着四周。姜梅、班羽萱和季樺那三個身體狀況比她還爛的傢伙尚挺着身子骨,咬着牙硬撐,向來頭好壯壯,運動細胞極佳的她,沒理由撐不過來的呀?
可是……真的好苦喲……嗚……嗚……她想念家裏的冷氣、想念那冰冰涼涼的刨冰,和那美味可口的食物啦!
身為老么的她,雖然個性軟弱了點,卻也是挺好面子的。為了面子問題,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撐下去。
她努力適應目前的情境,挑戰火辣毒烈的陽光,然而成效不彰。
平時老是不夠用的時間,此時卻顯得度日如年,難以為繼。
漫長的時間要如何打發呢?
她開始研究前面班兵的髮絲,數着她從耳際、發梢滴落的汗珠,數着她背後幹了又濕的汗漬有幾圈?數着、數着,心裏直犯嘀咕:她們這群人到底是所為何來?不管原因為何,都不應如此虐待自己,真是一群有被虐待狂的瘋子,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若要她評論這群人中誰最具瘋狂因子,鐵定非季樺莫屬。
她真的是很瘋狂耶……明明自己的體力不行,呃,是差透了,卻老是要將自己的體力逼到極限。只要上課激烈點,她那爛得可以的身體就會罷工,而她只要一清醒,又像沒事人般勇往直前,真不曉得國軍那餓不死、也富不了的薪水,哪兒值得她用生命去拼?
身體第二爛的是姜梅那傢伙。大概是冷氣房坐久、缺乏運動的關係,她也常常處於搖搖欲墜、將昏未昏的狀態,可是泛着一臉蒼白的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報病號。
理由是,她不想當特殊份子。
此時,她才發現她們的倔強。害得她只好跟在這群大、小病號附近,隨時提供支援,不是幫忙拿小板凳,就是跟在一旁打氣加油。
唉!她真會被她們給害死啦!畢曉藍無奈地想。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時間,每個飽受日光毒害的可憐蟲全攤在樹蔭底下。
連上規定水壺內的水必須加鹽巴,猛灌着加味白開水的畢曉藍,忍着那股怪味帶來的噁心感,將水灌入咽喉,以澆息喉際燒灼乾渴的痛感,眼角又不放心的瞟向那兩隻令人擔心的病貓。
“你別瞎操心了,她們死不了的。”班羽萱嘲諷似的潑她冷水。
“你好沒良心。”她抗議道。
“是嗎?”班羽萱不在意地輕笑,笑意卻未及眼瞳。“人要是不想活了,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她的。”她意有所指的瞟了季樺一眼。
畢曉藍從來不擔心姜梅,因為她的自制力比任何人都強,不容易因衝動而誤事,而周延的思慮及慧黠的反應,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趨吉避凶,不被她修理就不錯了,哪有本事掘坑給自己跳呢?而季樺不一樣,她是進來摧殘自己的。所謂: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自己都不珍惜了,哪還有人會珍惜你呢?
“你幫我勸勸她好不好?”她沮喪的低垂着頭。
“我怎麼勸?她都是、是、是的,可是沒半句聽得進去的……”
畢曉藍皺皺眉,也不知怎麼說才好。
“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她?”為什麼她可以無條件的關心別人?班羽萱不懂。
畢曉藍眼珠子轉呀轉的,認真的考慮了幾秒,終於有了結論。
“不知道耶。”她老實道。“可能是有緣吧。她身上有一種讓人憐惜的憂鬱特質,總見不得她如此自我折磨……”
“你還真雞婆!”她最受不了她這一點。“我找個時間和她談談,不過——我可不保證哦!”
“耶!”畢曉藍晶亮的瞳眸閃爍着歡喜。彷彿只要有人出馬勸季樺,事情就OK了,也不管是不是一定有好結果。
休息終了,在一陣哀號聲中,所有人全又在大太陽底下集合,開始荼毒身體的魔鬼操練。
???受訓雖苦,畢曉藍終也適應了。
人是很有彈性、很有潛力的,再苦的日子,只要死不了,總有適應的一天。
也或許是麻木了吧。她是如此想。
雖稱不上如魚得水,至少她的體力好過別人許多,佔了先天優勢。
老實說,很多時候她不是不能動,而是懶得動。
懶病發作大概只有惡人可醫,偏偏入伍生涯最不缺乏的就是——惡人!
這日。
連上徵求擦槍公差。
槍耶,好象還不錯喲!畢曉藍慧黠的眼珠骨碌碌轉着,充滿算計的表情令人不禁頭皮發麻的想:這小妮子不知道又有何歪主意了?真是滿可怕的……破天荒的,她自告奮勇成為連上擦槍公差的一員。
天下紅雨了嗎?班羽萱狐疑地抬頭凝望天色,不一會兒就有了結論。最近一定會刮颱風、淹大水、全台大停電、股市崩盤狂跌、內亂加上外患,不然也會出現五、六級以上的大地震!
“姜梅,最近的人都不太正常,可能是天降異兆,禍亂橫生。”她十分肯定。
“神經。”姜梅橫了她一眼。
落日時分,在軍械士班長帶領下,十餘名志願者備齊了傢伙,步行至作業現場。
沿途風景宜人,景色如畫,山光與水色互映、流雲與霧靄相容。平時稱不上清澈的湖水,此時卻在日影反射下顯得波紋粼粼,好不炫目。
湖邊剛割過的草地被理了個整整齊齊的三分頭,其中草屑亂飛佈滿了路面、湖面。
濃厚的青草香味潑溢在空氣中,令人忍不住深呼吸,試圖將香氣全吸入體內。
而掉入湖水的草肩引來眾魚爭食,就連湖裏為數不少的烏龜也浮上來湊熱鬧。
霎時湖面儘是一隻只張大的魚口、龜口,努力地吞食水面上的食物。
此番景色,瞧得畢曉藍目瞪口呆。
沒想到這裏也有如此生氣蓬勃的好景緻,真是枉費她數度經過,竟然全沒發現!
不過,這也難怪她視而不見。因為每每黃昏時分經過此地,她總是一副昏昏欲睡、要死不活的鳥樣,恁會有閒情逸緻打量四周的狀況呢?
要不是志願成為公差一員,來到這棟位在湖邊的建築物,她可能還無法發現此一有趣的景緻。
班長帶領她們通過衛哨,進入了湖邊充滿神秘感的一棟兩層樓建築,那灰白水泥外觀實在是不怎麼上相,真是醜死了……畢曉藍蹙着眉,打量着它。
當她進入建築物中間的廣場時,黑鴉鴉的人群早已佔滿了每一寸土地,放眼望去,每個人皆是對着昏黃的燈光認真地保養槍枝。
而畢曉藍只能苦笑。這種昏暗的燈光下,槍怎麼可能擦得乾淨咧?
班長帶着她們殺入人群,好不容易為每個人覓得一處地盤。
畢曉藍也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雖然空間很小,只能容納自己的小屁屁及分解墊板,她還是很知足了。
很幸運的,她們使用的是國軍現役槍校中最新的機種國造六五K二步槍,凈重三點七五公斤。聽說以前的學姐還在使用木柄的五七式步槍呢,那種老式的五七式步槍很重,不過她沒瞧過,一切只是道聽塗說,說不得准啦。
她努力埋首於分解槍枝,並很有規律的將“分屍”后的零件一一排好。不過拆到最後一個步驟時,它突然不聽話了……畢曉藍怎麼扳也無法將瓦斯鋼管部分拆下來,她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氣對付它。
過度使力的她,小臉脹得面紅耳赤的,卻無法將它動之分毫。真是氣死人了!
沒多久,她終於放棄了。滿臉通紅的她,極度沮喪的盯視着墨黑的槍身,黝黑的鐵質部分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一抹冷光,似乎在嘲笑她的徒勞無功。
“哼!你別得意!本姑娘今天要是沒將你給拆了,我的姓名就倒過來寫!”她憤怒的發著誓,灼熱的目光似要將它給燒融了。
想不到她那稚氣的誓言!竟惹來一陣輕笑……男人的聲音?畢曉藍有些狐疑,可那男性特有的低沉嗓音是無法誤認的,那聲音主人似乎是以盤坐的方式存在於她的左前方區域。
她緩緩地抬起頭,打着問號的雙眸從映入眼帘的白色球鞋看起,循着視線向上,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官校學生,一身黑色長襪、紅短褲、白襯衫,此時正圈住毛茸茸無一絲贅肉的長腳,包裹着健碩強壯身軀。
他實在是很有看頭耶!瞧他那胸前賁起糾結的二頭肌、肌理分明的腹肌及臂肌,令人不禁想摸摸看。要是以後他當不成軍人,當牛郎鐵定能一炮而紅!
不過他從未斷絕的輕笑聲可惹毛了她。
“你……你笑什麼?”她倏地抬起頭怒道。不料,一望進他那深邃無垠的瞳眸,她竟迷失了……她整個人痴傻的呆楞在原地,連反應也忘了。心不受控制的撲通撲通跳着,威脅着要跳出胸腔,紅潤健康的雙頰在他那毫不忌憚的灼熱凝視下,暈染得更深沉、更紅灧了,猶勝天邊晚霞三分……打從她一進來,儲軍就注意到了。
雖然畢曉藍個子不是挺高,也不是最美的,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被她那天真的神情及璀璨的笑容吸引,不禁讚歎道:“你好可愛。”
可愛?她最、最、最討厭別人說她“可愛”了!真是“可憐沒人愛”喲……“你最好把這句話收回去!”畢曉藍火氣更旺了,抗議的眸光狠狠地瞪着他,試圖將他臉上的笑意給抹掉。
相對她的咄咄逼人,他溫柔地漾着笑臉,修長有力的手拾起墊板上的槍身,熟稔地拆卸起來。
“方向不對,你再對它凶也沒用的。”他輕鬆地將最後一個零件拆除。“你瞧,這不是好了嗎?”
儲軍拉高的視線直接望入她的眼眸,一泓黝黑凝視深邃得似要探入她的內心,將她拉入萬丈深淵,從未被瞧得如此透徹的畢曉藍慌了……兇狠的眸光倏地收斂轉移,畢曉藍伸手將他手上的瓦斯鋼管搶回,不甘心地小聲嘟嚷:“謝謝。”
“舉手之勞而已。”
“你,可不可以?”畢曉藍揮舞小手,示意他離開。“好熱耶!”她扁着嘴抗議。
“是嗎?”他瞟了一眼身下的槍,強調:“我先來的哦!”
理由雖然充分,她可不依。“那……你可以離開呀!”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可是她實在不希望他待在身邊擾亂心神。
他將視線瞟向四周嘈雜的空間一圈才無奈道:“可能——有點困難!”
的確。光線充足的地方全人滿為患,除了他所佔的地方已經沒空間可利用了。
“噢,那……算了!”她失望地低垂着頭,難得安靜的擦拭着槍身。
靜默重新降臨在此一方小小的空間,近在咫尺的兩人沒再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隨着月色低垂,時間漸漸流逝,麻煩又找上她。
畢曉藍挫敗的瞪視着可惡的槍管,她就不相信自己會輸給這個冷冰冰的金屬。
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黑色金屬似在嘲笑她的無能,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遭遇到挫折了!
“可惡!”她詛咒着。“本姑娘就不信解決不了你……”她奮力的用通槍條通着槍膛,久未使用的槍膛內部的密密麻麻鐵鏽考驗着保養者的耐性。可惜——咱們畢小妞什麼都有,就是沒耐性!
突然,一隻厚實的大手重新將她手上的人質接收了過去。
“葯室沒清乾淨是不行的。”他重新換上通槍布后在葯室內側輕輕刷了幾下。
工作沒了,畢曉藍倒也樂得輕鬆。盤腿而坐,托起香腮睇凝着他機械化的動作。
“喂!你自己的槍擦完了嗎?”
“儲軍。”他吐出了兩個字。
儲君?這個人有當皇帝的癖好啊!她輕皺着眉頭。
“喂,你別忘了現在可是民國哦!”她好心的提醒他。
他放下手上工作,正視她,神情再認真不過了。“我不叫喂。儲是儲蓄的儲,軍人的軍。”
他清澈且漾着溫柔的眸光直教她不敢逼視,畢曉藍立即轉移自己的視線,靦腆道:“儲?這個姓好象滿少的哦!”天知道,向來臉皮厚得子彈打不透的她,今天竟然連續失常?真是奇哉、怪哉……“沒錯,我可是國家的儲備軍官呢。”他打趣地說著。
“你老爸是不是巴不得你當軍人?”
“算是吧。我老爸是撤退那年跟着政府軍來台的,當了三十幾年的軍人,如今退休在家管管孫兒也是挺威風的。”
“哦?”她眼裏打着好大的問號。
“大哥儲強官拜空軍中校,在台中清泉岡開飛機。二哥儲國是憲兵少校連長,目前在總統府任職。三哥儲建如今也是一艇之長了。只有我還在讀書,目前官校四年級,明年也該畢業了。”
“強國建軍……”她驚訝道:“哇!你老爸可真愛國哪……”
“可不是嗎?他念茲在茲,總忘不了當年撤退之恥,強國必須建軍哪……”他誇張地揚着既濃且厚的劍眉。不過,他笑容有點苦就是了。
“呵……呵……”相對於他的苦笑,她笑得可開心了。
她眉開眼笑地安慰他:“不錯喲!你們家真可算是“一門英烈”了……”
儲軍臉色古怪地瞟了她一眼,瞧瞧她說的是啥痴話?
“我們全家都還活得好好的。”一門英烈!?豈不是詛咒他們全家嗎?
“啊!”她也發現自己說錯話了,連聲賠不是:“真……真是對不起,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你們一家子都很忠勇愛國啦!”開玩笑,無端損失一個幫她做苦工的大頭,還真是可惜呢!她不太有良心地想着。
這還差不多!他神色緩了許多。“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畢曉藍,畢業的畢、晨曉的曉、藍天的藍。”她禮尚往來的將名字告訴他。
“畢曉藍……”他將這三個字留在心中慢慢的品味着。不可諱言的,這個略帶英氣的名字還滿適合她的。“好名字!”
“哎呀……還好啦……你別誇我!人家會不好意思的……”她又面紅耳赤了。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只好指着地面的槍問道:“你的槍不用保養了嗎?”
“這只是例行性保養,不很重要,況且我也保養得差不多,只剩最後結合動作而已。”
“讓你丟下自己的工作幫我,真是不好意思……”她搔着頭。
他莞爾。“沒關係,男生力氣比較大,幫忙也是應該的。待會兒我的動作你仔細看着,下次你才知道如何做最省事。”她那嬌羞的模樣令他情不自禁地想幫她,別說擦槍,就算是為她皮肉受苦也甘之若飴。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呵……機械化的擦槍動作在昏暗的月夜裏持續進行着,在時光的着色下,月色更深了……不一會兒,零件已結合成黝亮逼人的步槍。他將成品交在她手上,道:“去驗槍吧,我想這樣子應該可以勉強通過了。”
“大恩不言謝。”欣喜若狂的畢曉藍接過他手中的成品,她的耐性早被磨光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大手勾住槍背帶,拖住她離去的步伐。“明天我到你連上看你,好嗎?”
“嗯……”她頷首,算是答應了他。可是他行嗎?她可是入伍生耶,一個連手錶都被沒收的可憐蟲,不僅不能有自己的時間,還不能喝飲料、不能比班長慢,她的人權在這裏是不存在的。
儲軍笑逐顏開地凝視着她的背影。明天,她會看見他的!雖然他只是個學生,還是有法子的,可別小覷他四年來的功力喲。該去抄她的課表了,他暗忖着。
???午休時間,剛吃完連豬都會哭的食物后,每個人臉上都透着疲憊。
呵!畢曉藍打了一個大呵欠,連眼淚都忍不住擠出幾滴抗議一下。
一大清早五點半起床的她,此時恨不得馬上在床上躺平,那麼早起床真是有夠不人道的!畢曉藍撐着直欲合起的眼瞼,拿着水壺裝水,人已陷入半昏睡狀態。
今早的戰鬥教練課程真是太硬了,持槍整整四個小時,現在她手抖得厲害,連拿筷子都有點困難,還差點將飯粒扒到鼻孔,更是太可憐了!她想着想着,又嘆起氣來,連水滿了都沒發覺。
“畢曉藍會客。”值星班長中氣十足的聲音在中廊回蕩着。
呈現半昏迷狀態的畢曉藍壓根兒沒聽見,依舊保持着持壺裝水姿勢。
水持續的溢出壺外,直到值星班長發現她。
“畢、曉、藍,你給我過來!有人來看你了……還楞着做啥?”如雷霆般的響聲終於震醒了畢曉藍的神智。
“呃……是,班長。”畢曉藍趕緊跑到她面前。
“你剛才在發什麼呆,為什麼我叫你沒回答?”
“報……報……告!報告班長,入伍生在裝水,沒……沒注意!”她有點口吃。
“是嗎?”她狐疑地瞄了畢曉藍一眼,似乎不太相信她的話。“好,這次我姑且原諒你,你最好給我小心一點,下次再那麼漫不經心就沒這麼容易了。”
“是,入伍生會小心的。”
“那就好,希望你能記住今天講的話。”她終於滿意地頷首。“你現在馬上到班長寢室找王班長報到!”
“是!”畢曉藍恭敬地答應着,心裏卻暗暗叫苦,看來她今天是別想午睡了……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同樣被汗水侵襲的臉龐是又妒又羨的。
畢曉藍一邊跑着,心裏直納悶:會客?有沒有搞錯咧?後天才是會客日不是嗎?畢曉藍不敢置信的掏着耳朵。奇怪,她可從沒認識過半個高官,必安柱那傢伙不過是個小中尉,他還沒這個能耐。
到底是誰呢?是他嗎?她沒忘了今日之約……哎呀,不可能啦……她甩着頭,抹掉這個想法,因為他只是一個四年級的學生,有什麼搞頭呢?
在會客室等她的,是一個她連見都沒見過的老男人。呃他肩上的星星還滿多、滿亮的啦!
他慈祥地對着她微笑。“你就是畢曉藍?”右手示意她在左側沙發椅就座。
“我是。”她滿懷戒心地打量着眼前這位陌生人,卻震懾於他散發的威儀,乖乖坐下。
“班長,你先到熱食部等着,一點半再來帶她,我和朋友的女兒有些體己話要講。”
他對着活像一尊門神的王班長交代着。
她從剛才到現在都板着一張臉,冷冰冰的怪嚇人。
“是,長官。”王班長行禮如儀的告退。
離別時還瞟了畢曉藍一眼,那如刀似劍的眸光害得畢曉藍渾身不自在極了,心裏直叫慘,她以後的日子鐵定會被整死!
聽說那些幹部們最喜歡整特殊份子了!唉,她是招誰惹誰來着?
一待王班長離開,畢曉藍直言無諱,開口問:“請問長官有什麼事嗎?”她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眯着笑眼,意味深遠道:“呵……呵……沒事、沒事,我這個老頭子不過是受人之託罷了……年輕人有什麼是談不開的呢?他是個好孩子,江伯伯希望你好好的和他談談。他在隔壁等你,進去吧。”
“……”他的話搞得畢曉藍滿頭霧水,只有帶着滿腹的疑惑進入另一個房間。
一打開門,迎接她的竟是那個既面生又熟悉的笑臉。
“嗨!我們又見面了。”
“你……我……”她張口結舌地瞪視着他,連話也說不完全。
“你沒想到是我吧?”儲軍調皮地眨眨眼,才誠實的招認:“其實我也沒想到,這一切全是意外、巧合。江伯伯是我父親軍中的同袍,恰巧今天來學校巡視,順便看老朋友的兒子。我和他提起了你,沒想到他竟然熱心找了你來……”
她打斷他的長篇大論。
“你跟他怎麼說的?”憤怒到了極點,她反而冷靜。
他老實答道:“我跟他說你是我女朋友。”
“你、跟、他、說、我、們、是、情、侶?”她咬牙切齒的一個字一個字說。
“嗯。”他老實地承認。一廂情願的他,不見山雨欲來,興緻還挺好的。“我昨天不是約了你今天見嗎?你看,我不僅能擦槍,其它方面也挺有本事的!”
“你以為欺騙長輩是好本事?你太過分了……嗚……嗚……”畢曉藍氣哭了,他真的是昨天溫柔體貼的男子嗎?她好失望。
“呃……”他目瞪口呆的,無法為自己辯解什麼。他沒有惡意,只是沒想那麼多。
“這件事到此為上,我不希望你再來找我了……無論你用何種方法!”說完,畢曉藍掉頭就走,沒給他任何辯白的機會。“畢曉藍!”他伸手拉住她的右手臂,懇求着:“你聽我說好不好?”可憐兮兮的語調再也找不到一絲的歡欣。
她背着他淚流不止。“放開我……”僵硬的身體,表示她的不諒解。
“對不起!我……”他自知理虧,只能結結巴巴的試圖讓她原諒他。“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只是想追你呀……沒任何惡意的,我可以對天發誓,真的!”
惟恐她不相信似的,他連聲保證着。
“江伯伯那兒等一下就和他道歉,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他輕搖着她的小手,低聲下氣的求饒,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活像搖着尾巴乞求主人憐愛的小狗。
禁不起他的連聲討饒,畢曉藍心軟了。
她輕嘆了口氣,問道:“你真的肯向江伯伯道歉?”
“嗯。馬上!”
“走。”
畢曉藍一聲令下,儲軍連忙跟了過去。
儲軍坦然平靜地站在從小看他長大的江伯伯面前,毫不隱瞞的將來龍去脈一一言明。
“因此……我騙了您。真是對不起,伯伯你可不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下不為例,真的!”那黝黑的瞳眸無精打採的。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呀?他如此想。
“還有下次?”江柏民瞠目怒言。不怒而威的氣勢使得現場溫度盪到最低點。
“儲軍不敢。”
江柏民瞧他那唯唯諾諾的模樣,有點啼笑皆非。為了泡妞,竟然想出這種爛法子?
不禁懷疑是否軍中刻板教條將他的腦子給弄笨,還是他必須要再教育。
“小子,你這泡妞的方法實在是太遜了,要知道世上沒有永遠的謊言,當你說了一個,必須用千萬個謊來補強。這種行為太不智了。”他的訓話可流利得很。
“……”儲軍默默的聽訓,不敢有任何異議。這位長輩是從小看他長大的,衝著他對自己的慈愛,儲軍才會想出這種法子履踐諾言。
看來,他是弄巧成拙了。
“好了,你就別裝了……”他嘆口氣,訓到一半的話也訓不下去了。這小子平時反叛得很,如今肯乖乖聽訓十幾分鐘,也算是難得。
儲軍抬頭直視他,眼神透着不解。
“人家都走了……”他努着嘴示意他往後瞧瞧。
不知何時,畢曉藍清雅秀麗的身影已然不在。
他氣得直跳腳抗議:“江伯伯!你太不夠意思了……她走了,你不會勸住她?還猛訓我!要是我的老婆跑了,你賠個給我……”晶亮的瞳眸中,瞧不出任何悔意。
敢情他剛才的表現全是裝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這小子平常把本將軍的話全當個屁,難得看你吃癟,真是老天有眼哪……”嘿嘿!他可高興得很呢。
“你?哼,懶得與你廢話。”儲軍拂袖而去。
江柏民眉開眼笑的,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無理,反正他早就習慣那小子沒大沒小的態度了,敬老尊賢實在是不適合他,要是有一天他轉性了,他反而會不太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