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上。今兒是長春宮還是棲鳳宮?”常德看了眼一臉疲憊的趙哲靖,心中不由得暗笑。想想皇上也真是可憐,為了兩個妃子左右為難,還不如當初無牽無掛來得好。
“今天是初一,就去長春宮吧。”不知怎的,一想到要面對心蓮,趙哲靖的神經就綳得緊緊的,惟恐一時出言不慎傷了她,惹她傷心。她的情緒看似平靜無波,但他知道她一定有什麼事情隱瞞着沒說出來,他怎麼樣都走不進她心底的世界。他知道,他們是再也回不到三年前那種心有靈犀的境界了。
剛入長春宮,趙哲靖便聽到一陣琮琤之聲。一個悠揚的女聲正在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歌聲凄側婉轉,可見歌者心中裝載了太多的愁苦,以致無法排遣,只能藉由琴聲一訴衷腸。
繞過花徑,趙哲靖在見到唱歌人的面容時,卻不禁吃了一驚——這麼傷感的歌聲竟是出自心蓮之口,實在令趙哲靖百思不得其解。
“蓮兒,你的歌太悲傷了。”趙哲靖看着神情凄然的杜心蓮,心中不安。他隱隱覺得她有事瞞着自己,卻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
“皇上。”杜心蓮一見是他,馬上起身相迎。
“你怎麼哭了?”趙哲靖驚見她眼中含淚,不禁訝然。難怪剛才的琴音如此哀戚,想必是她有感而發吧,“這幾日朕實在疏忽你了。”
“皇上國事繁重,臣妾豈敢心生不滿,只是有些感懷身世罷了。”杜心蓮忙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破涕為笑。
“你有什麼委屈儘管跟朕說,千萬別悶在心裏,嗯?”趙哲靖握住她的手,眼中滿是溫柔。心蓮總是這般雍容大度,怎不讓他心生憐惜?他情不自禁地啄了一下她的粉臉,輕柔地將她攬入懷中,讓兩人彼此傾聽着對方的心跳……
接下來的數日,趙哲靖都留宿在長春宮。可能是覺得虧欠心蓮太多,他的私心裏總想給她更多的疼愛,誰叫自己當初傷她太深呢?
棲鳳宮裏,佟喜蘭無聊地掰着手指,數着滿天的繁星,今夜皇上還是沒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愛上一國之君是自己的宿命,怎能指望擁有三宮六院的皇帝會對一個妃子鍾情一生呢?算了,這三千寵愛不要也罷,還是與宮女們玩耍取樂吧,也圖個眼不見為凈,管它什麼嫻妃、蘭妃,與己再不相干。如此一想,佟喜蘭的心中才好過了一些。這些日子她太委屈自己了,她可是佟府活潑出名的二小姐呢,這般頹廢的模樣實在不應該出現在她的身上。當下喜蘭一展愁眉,出聲呼喚:“雪嫣,快拿酒來!”
“酒?”雪嫣聞言不由皺眉,“娘娘不是不勝酒力的嗎?”娘娘定是又為皇上寵幸嫻妃的事傷心了,唉!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的,有的妃子說不定終其一生都得不到皇帝的垂青,像娘娘這樣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可娘娘的心思卻古怪得很,老是說什麼“寧願孤單一人,也不要和別的妃子分享皇上的寵愛”。
佟喜蘭調皮地一眨眼,“誰說我不會喝酒?我是真人不露相,誰不知佟二小姐是方圓百里的女中豪傑?”
雪嫣只得命人替她準備酒菜。知道喜蘭的心情不好,雪嫣也不忍拂逆她的意願。
“你們也坐下來呀,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佟喜蘭看着身邊站立侍侯的宮女,真誠地發出邀請。
“奴婢不敢。”眾宮女嚇得連連搖頭。跟娘娘同桌飲酒,她們哪有這個膽?
“本宮讓你們喝,你們敢不從?”佟喜蘭故意板起俏臉,“雪嫣,你先坐下。”
雪嫣本想婉言拒絕她的好意,但又怕她不高興,只得側身坐了下來,眾宮女見狀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一起坐在了下首。
“我們來猜拳,好不好?輸了就罰酒三杯。”佟喜蘭興緻勃勃地提議。
見娘娘一改這幾日的陰鬱,又似從前這般愛玩愛鬧,眾宮女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欣然同意。然後,一時間划拳聲、尖叫聲、歡笑聲此起彼伏,眾宮女哪玩過這個,一時俱敗下陣來。美酒連番下肚之後,一個個趴在桌上再也起不來了。
佟喜蘭猶自笑着:“再來!我還沒盡興呢。”咕嘟,自罰三杯!
“皇上駕到!”忽然宮門外傳來一聲高呼,眾宮女醉眼迷濛,哪裏還起得來。
“要來便來,叫那麼大聲做什麼?”佟喜蘭手握酒杯,腳步歪斜地站起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高處……”一時想不起後面的句子來,不由苦苦思索,連趙哲靖站在她身邊也不自知,還兀自問着:“雪嫣,高處後面是什麼呀?”
“不勝寒!”
“哦,對了,高處不勝寒呵,哈……”佟喜蘭大聲狂笑,突地美目一瞪眼前答話的人影,扭頭問着:“你是誰呀?怎麼長了四隻眼?”
趙哲靖震驚地看着眼前一團烏煙瘴氣的景象,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聲叫道:“來人!用水將她們澆醒。”
眾太監忙應聲提來冷水澆在那些宮女身上,宮女們立時酒醒了一半,見皇帝一臉震怒地坐在面前,嚇得磕頭如搗蒜,“皇上恕罪!皇上開恩!”
“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是!”太監們忙七手八腳地將宮女們拖了出去,霎時棲鳳宮中一片哀嚎。
“喂,你好大的膽子、敢打我的侍女,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佟喜蘭將酒杯一扔、手指一戳,差點戳在了趙哲靖的臉上!
趙哲靖實在忍無可忍,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扭。佟喜蘭吃痛,不由大叫:“哎喲!你使這麼大力做什麼?痛死我了!”
“你還知道痛呵?朕還以為你醉得什麼都不知道了呢!”
“人是肉做的,當然會痛啦。”佟喜蘭說完一愣,霎時清醒了一些,狐疑地抬頭看他,“你是皇上?”
“哼,你還認得朕呵?”一想到剛才她氣呼呼地戳他臉的模樣,趙哲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幾日他雖身在長春宮,可心裏頭卻時時刻刻惦念着她,擔心她一個人傷心寂寞。誰知她竟全然不顧娘娘的身份,與眾宮女喝得酩酊大醉,實在令他失望透了。
“我只不過多喝了點嘛,你生這麼大的氣做什麼?”佟喜蘭不高興地嘟起了小嘴。他怎麼總把她當個小孩似的數落,害她在眾人面前臉面盡失,她好歹也是個娘娘嘛!
“看看你這棲鳳宮現在是什麼樣子?你像是個做主子的人嗎?”趙哲靖語氣凌厲,轉而苦口婆心地教導她,“你為什麼不學學人家嫻妃,人家聰慧賢淑,知書達禮,哪像你這般散漫不羈、任性胡鬧,真是讓朕頭疼!你什麼時候才能像嫻妃那樣讓朕不用為你操心,可以讓朕安心地處理國家大事?”
不提嫻妃還罷,一提嫻妃,佟喜蘭的眼圈頓時紅了。呵,原來自己在他眼裏是這麼的不堪!她不過是借酒澆愁,他就這麼編派她的不是,滿腹委屈一下子憋在胸口,眼裏升起一片淚霧,佟喜蘭緊咬唇瓣,低頭不語。
“朕說這些是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說罷,趙哲靖站起身,拂袖而去。
一等趙哲靖出了棲鳳宮,佟喜蘭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娘娘!”雪嫣忍痛爬到她身邊,主僕倆忍不住相擁而泣。從未見娘娘這般傷心難過的,雪嫣不由暗暗責怪皇上的無情。
“雪嫣,我是不是很討人嫌?”
“哪裏!娘娘美麗率真、人見人愛。皇上只是一時之氣,過幾天就好了。”雪嫣忙安慰她。
佟喜蘭見她皺着秀眉,一抬頭、卻發現雪嫣的身上血跡斑斑,她慌忙問:“他們竟把你傷成這樣?那其他人呢?”
眾宮女一個個匍匐在地,口中低低呻吟,一聽娘娘問起她們,便要掙扎着起來。佟喜蘭急忙先扶雪嫣坐到一邊,然後又一一將受傷的宮女們攙扶進宮裏。看着她們皮開肉綻的傷口,佟喜蘭早把趙哲靖的教訓拋到腦後。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宮女也是人,皇上卻下手這麼狠,所謂打狗還須看主人,皇上分明已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在意他說的那些渾話呢?
一想及此,喜蘭再也無須顧及,她端來溫水,小心翼翼地替宮女們清理傷口之後又輕柔地敷上金創葯。眾宮女見她身為皇妃卻如此體恤下人,還親自為她們理傷上藥,一個個感動莫名,心中對這位蘭妃娘娘又更增了幾分敬意。
“皇上,您不是去棲鳳宮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杜心蓮好奇地問,本以為皇上會留戀棲鳳宮的溫柔,誰知他竟回到自己的長春宮來了。她欣喜之餘不免忐忑起來,他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自己得小心侍侯才行。
“今日朕不想聽到棲鳳宮這三個字。”趙哲靖的余怒未消。
杜心蓮急忙命宮女沏了一杯香氣四溢的菊花茶遞到他手裏,柔聲說:“皇上先喝口茶去去心火,是誰這麼大膽敢惹皇上生氣?”
“還會有誰?”
“原來皇上是在棲鳳宮受了冷落,所以才回這裏來。臣妾還以為你是特地來看臣妾的呢。”杜心蓮乘機籠絡君心。
趙哲靖被她點破心事,不由俊臉一紅,“蓮兒,連你也要對朕落井下石嗎?”
杜心蓮怕他真的着惱,忙神色一正,“蘭妹年紀尚輕,且一向不拘小節。皇上又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
“都是朕把她給寵壞了。”趙哲靖不覺氣餒。
“似蘭妹這般國色天香的美人兒,想不寵她也難哦。”杜心蓮輕輕一笑。
“蘭兒要有你一半善解人意就好了。”趙哲靖嘆了一口氣,心中不無感觸。
“人無完人,皇上又何必自尋煩惱呢?蘭妹或許不善逢迎,可這也正是她獨特的地方呵,皇上不是常說她是性情中人嗎?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皇上又怎能強求她改變呢?”杜心蓮娓娓道來。
見杜心蓮為喜蘭說話,更讓趙哲靖對她刮目相看。這份胸襟,實在不可多得啊!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和愁,寶簾閑掛小銀鉤。”以這首《浣溪沙》來形容佟喜蘭此際的心情再是恰當不過。此刻,她正無聊地斜倚闌干,望着屋外綿綿細雨,愁上眉梢頭。
“娘娘,天涼了。你穿得這麼單薄,怎麼還坐在窗邊?若是凍壞了身子,讓奴婢怎麼向皇上交代呀?”雪嫣體貼地替她披上一件披風。
“皇上?”佟喜蘭不禁苦笑,“他還會在意我的冷暖嗎?”他已經放她在棲鳳宮自生自滅,十天半月也不來問候一下了。還不是因為“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不對,皇上與嫻妃乃是舊識,或許自己的存在本就多餘,皇上的心裏從來就沒有她佟喜蘭這個人的位置啊!喜蘭的雙手不由得撫上了頸中的玉麒麟,眼裏早已淚水盈盈。
正自傷心,驀地一隻溫熱的手輕柔地撫上她的臉頰,深情地替她抹去淚痕。
“蘭兒!”見她垂淚,趙哲靖只覺胸口一緊,自責與愧疚的情緒瞬間緊緊地抓住了他,那個一向活潑可愛、從不識愁滋味的蘭兒怎麼成了一個淚人兒?是什麼令她這般傷心?難道是怨他那日對她的責罵還是這段時日來對她的冷落?其實他何嘗不想她呀,可她實在太任性了,不給她點教訓,將來要如何母儀天下呢?
想至此,趙哲靖不覺心中一怔。立蘭兒為後的想法令他惶恐,為什麼他想到的不是恬靜嫻雅的杜心蓮,而是眼前這個哭得稀里嘩啦的淚人兒呢?他不明白也來不及弄明白,因為當這個淚人兒一發覺是他之後,便猛地推開他,結巴着問:“你,你來做什麼?”
“不是你讓朕來棲鳳宮的嗎?”趙哲靖狐疑地看一眼一旁的雪嫣,後者心虛地低頭退了出去。
定是雪嫣見自己傷心難過才去請他過來棲鳳宮的,佟喜蘭一顆心霎時從雲端跌落谷底,原以為他是因為思念自己而來,想不到是自己自作多情,當下顫聲問:“是不是臣妾不請皇上,皇上就不來棲鳳宮了?”
“蘭兒,”趙哲靖見她神色悲凄,忍不住將她擁進懷裏、柔聲安撫,“朕怎麼會不來棲鳳宮呢?朕的一顆心早就給了你這個傻丫頭了,你還不知足,嗯?”
佟喜蘭痴痴地凝望他,詞鋒犀利,“臣妾是傻,不知道皇上的心可以分成幾顆?”
趙哲靖怔住,為她尖銳的語氣嚇了一跳,這是他的蘭兒嗎?他一時瞠目結舌、答不上來,只聽佟喜蘭自嘲地一笑,“皇上若是憐憫我,就不要再哄我開心了。”嫻妃才是他心中的最愛啊!她佟喜蘭算什麼,一個可憐的犧牲品!
“蘭兒,在你心裏朕是那種始亂終棄的人嗎?”趙哲靖強自隱忍着胸中升騰的怒火。他真的不想傷害她,為什麼她總是懷疑自己對她的愛意呢?
“皇上對蓮姐姐的情意人盡皆知,蘭兒怎敢質疑皇上的人品呢?只是蘭兒福薄,沒能早一步認識皇上。”一頭栽進他溫暖的胸膛,佟喜蘭泣不成聲。
“朕是喜歡蓮兒,可在朕心裏你才是獨一無二的呀!”趙哲靖情到深處,忍不住脫口而出。抱着懷中的嬌軀,他心疼得厲害。
聽着他情急的表白,佟喜蘭不由身子一震,她是不是在夢裏?他說她是獨一無二的?難道皇上也是一心一意愛着她的,就像自己全心全意地愛着他一樣?愛,多奢侈的一種感情,她能相信他嗎?
趙哲靖也感到很是震撼,自己試圖要證明什麼呢?證明他喜歡的是蘭兒而不是心蓮,那這三年的漫長等待又算什麼呢?忽然覺得腦中混沌一片,他提醒自己,他趙哲靖絕非喜新厭舊之人。
“朕敬重蓮兒,也喜歡你,朕身為一國之君,有兩個心愛的妃子,這是很尋常的事,你為什麼不能設身處地地替朕想一想?”
掩不住心底的一絲失望,佟喜蘭神色黯然,“魚與熊掌,怎能兼得?臣妾愚昧,若皇上給不起一顆完整的心,臣妾寧可不要。”
“你!”趙哲靖氣噎,“你不覺得自己的要求太荒唐了嗎?”即使是一般官宦,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事,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為什麼她的心可以毫無保留地給他,但他卻不能同樣地回應自己呢?記得姐夫曲行雲說過,只有彼此真心相愛的人才能一生相守,看來剛才她是曲解他話中的意思了,佟喜蘭忍不住嘆息,“臣妾只想和自己所愛的人廝守一輩子,難道這也是奢求嗎?”
“朕也想和你一起天荒地老呵,不過朕總不能丟下蓮兒不管吧?”趙哲靖再一次退讓。他這個皇帝夠清心寡欲了吧?
“那臣妾只好預祝皇上和蓮姐姐白頭偕老了。”說她沒有容人之量也好,說她異想天開也罷,她實在不願與別的女人一起分享他的愛。
趙哲靖的心一沉,“朕對你還不夠好嗎?”
佟喜蘭搖了搖頭,“皇上對臣妾的寵愛臣妾銘感五內。只是,臣妾敢問皇上,你愛臣妾嗎?”
“愛?”趙哲靖愕然,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還是第一次為這個字費神,他喜歡她毋庸質疑,但那是愛嗎?如若是愛,那為何他還可以同時憐惜着另一個女人呢?
“皇上,請回吧。蘭兒想靜一靜。”難掩心底陣陣痛楚,佟喜蘭狠心地推開他的懷抱。
“說到底,你就是介意朕不能專寵於你。你如此冥頑不靈,實在令朕失望。”趙哲靖不悅地蹙眉,“為何蓮兒能容你,你卻不能容她?”
因為她是怪胎,因為她不懂得知足,因為她妄想得到一個男人全部的愛……因此她註定得孤獨一生。他的話像是在她的傷口上撒了把鹽,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見她沉默不語,趙哲靖一氣之下,轉身而去。
“娘娘,你這又是何苦?”雪嫣見皇上拂袖而去,難免嘆息。
“不是我的,強留也沒用。”佟喜蘭平靜地望向窗外。她現在終於明白那個阿嬌皇后的心情了,世人眼裏的陳阿嬌是個活該在長門宮的妒婦,因為她不擇手段地想博取漢武帝的專寵,最後當然只配在凄清的冷宮度過殘生,至死都沒再見到武帝一眼。現在,難道自己也要步阿嬌皇后的後塵了嗎?
一見趙哲靖陰沉着臉從棲鳳宮裏走出來,常德的心裏不禁暗暗叫苦,這下雪嫣姑娘和自己的一番心意算是白費了。正待上前侍侯,趙哲靖卻大手一揮,陰止了他,“朕想一個人走走。”
“皇上,更深露重,保重龍體要緊。”常德小心翼翼地諫言。
看着從小陪侍左右的常德,趙哲靖感慨萬千,他豈不知常德的一番苦心?只是蘭兒她實在太任性了,以致兩人每回相見總是不歡而散。唉!為何她不能像蓮兒一樣體諒自己呢?望着棲鳳宮的方向,趙哲靖陷入了沉思。愛?是什麼東西?
佟喜蘭失神地看着一池行將枯萎的蓮花,不覺暗嘆歲月的無情,也許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像這可憐的花兒一般紅顏不再,到那時皇上還會記得她嗎?美崙美奐的宮牆鎖不住渴望自由的心,她的心該飛向何方呢?
“二妹!”佟喜梅望着眼前這個神態落寞的女子,無法相信她就是自己那個無憂無慮的妹妹。
她定是想家想得太厲害了,居然大白天夢見大姐了。喜蘭自嘲地笑了笑,彎腰撿起腳邊一顆石子擲入池中,石子激起幾朵水花,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娘娘!曲夫人看您來了。”雪嫣出聲提醒着猶自渾然不覺的佟喜蘭,內心泛起一陣酸澀。也難怪娘娘要想不開,皇上實在太傷娘娘的心了,夜夜留宿長春宮不說,即使見了娘娘也是冷眼相向。
“大姐!”佟喜蘭乍見日夜牽挂的親人,話還沒說,眼圈就先紅了。
“二妹!”佟喜梅上前扶住妹妹單薄的身子,“你在宮裏受委屈了?皇上他是不是欺負你了?你怎麼憔悴成這樣?還是因為想家的緣故?”
好想向姐姐一吐心中塊壘,可是說了只是讓親人擔心罷了。佟喜蘭強顏歡笑,“我在宮裏挺好的,皇上他……他對我很好,大姐不要掛心。”
“你這副模樣我怎能放得下心?要不是皇上差人請我過來,我還不知道我如花似玉的妹妹清瘦了這麼多,皇上他是怎麼照顧你的?”佟喜梅不舍地輕撫妹妹的小臉蛋,“還是你在宮裏住不慣?”
佟喜蘭心念一動,不答反問:“是皇上讓你來的?”難道他對自己還有一絲情意?還會為她的日漸消瘦憂心嗎?
佟喜梅點頭,“若不是皇上有旨,我能隨便進入皇宮大內嗎?皇上說你最近茶飯不思,特地讓我們姐妹幾個多來陪陪你。本來喜竹、喜菊也想來看你,但我私下想先跟你說點體己話,所以讓她們過兩日再來。”
佟喜蘭想起雙親,他們一定白了許多頭髮吧,“爹娘身體可好?”
“好!就是想念你。”佟喜梅拉着妹妹的手,“這裏風大,咱們回棲鳳宮說話。”
回到宮裏,兩姐妹方一落座,雪嫣便奉上熱騰騰的香茶來。佟喜梅還真有點渴了,就呷了一口,頓時舌下生香,“真是好茶!對了,二妹,前陣子你姐夫跟我說你和皇上如膠似漆、恩愛非常,可是真的?”
佟喜蘭的臉馬上紅得跟西紅柿一樣,“姐姐不要聽姐夫胡說,不過皇上他……真的很寵我。”
佟喜梅一臉憂色,“他最近新納了嫻妃,一定冷落了你。而且你進宮才三個多月他就另結新歡,你不生他的氣?”
“蓮姐姐是皇上青梅竹馬的知己,不是什麼新歡。皇上寵幸她是情理之中的事。”佟喜蘭獨自舔着自己的傷口。
“你對姐姐用不着隱瞞,這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姐姐知道你愛皇上,而且是一心一意地愛着,所以你也希望皇上也能一心一意地對你,是嗎?”佟喜梅實在不忍心見妹妹為情所苦。
佟喜蘭臉色發白,姐姐的話正觸動她的痛處,“姐姐,你告訴我,我這樣想是錯的嗎?”她只想和尋常的民間女子一樣,能和心愛的男子長相廝守,完整地擁有他的愛,難道這真的是奢求嗎?“姐姐,我好羨慕你和姐夫。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嫁入皇家,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寧願他是一介白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聽了妹妹的肺腑之語,佟喜梅不禁鎖緊秀眉。當初看中皇上是因為他是個重情之君,覺得妹妹只有匹配於他才不至於辱沒了她絕世無雙的美貌,但如今看來妹妹過得並不快活。皇上寵愛嫻妃是他顧念舊情,這怎麼怪得了他呢?但皇上又對妹妹情深意切,連她這個做姐姐的也感覺得出來。可魚與熊掌,豈能兼得?唉,她也不知道可憐妹妹還是同情皇上了。
“其實皇上心裏還是疼着二妹的,二妹又何必拒他於千里之外呢?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會讓彼此的誤會越來越深。”佟喜梅苦口婆心地勸說著自己脾氣執拗的妹妹,雖然明知自己的話缺乏說服力。
“我和他只怕是有緣無分。”佟喜蘭黯然垂淚。一想到皇上夜夜留宿長春宮,她的心就碎了一地。
“你這個小醋罈子喲。”佟喜梅愛憐地捏捏她的鼻子,心中也很無奈。解鈴還須繫鈴人,看來這個難題還是留待皇帝自己解決了。
太后的六十華誕就快到了,宮中上上下下都為此忙碌起來。皇上是孝子,眾臣子豈能不乘機投其所好、大肆慶祝一番呢?於是,太后的慈寧宮不復昔日的清凈,送禮的人都快把慈寧宮的門檻都踩爛了。
後宮的秀女們無不想藉機博取皇上的垂青。她們個個絞盡腦汁,到底送什麼禮物才能博得太后和皇上的歡心呢?
“娘娘,您打算送什麼禮物給太后呢?”明天就是太后的大壽之日,可娘娘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總不能兩手空空地去向太后賀壽吧,雪嫣不禁有些着急。
佟喜蘭蹙着眉頭,她何嘗不為此煩惱呢?太后對她就像親娘一樣,她實在想不出該送什麼禮物才能表達自己對太后的孺慕之情。對了,太后篤信佛教,最想的就是抱孫,不如畫一幅送子觀音給她吧。主意一定,佟喜蘭忙命雪嫣準備文房四寶,雖然她的畫技平平。但這份心意卻是出自真心。
畫完后,佟喜蘭自得地端詳着手中的作品,小心地對着墨跡未乾的畫像呵着氣。忙活了半日總算有了成果,她的臉上露出了許久未見的笑容,雪嫣見她高興,不由好奇地湊過去一看,是送子觀音圖!“娘娘,這幅送子觀音圖是送給太后的壽禮嗎?”
“唔,太后一直想早點抱孫,所以我就畫了這幅送子觀音圖權當壽禮啦!”佟喜蘭看着畫中的觀音娘娘,心中滿是期待,太后一定會高興的。
“但願這幅畫能為娘娘帶來好兆頭,要是娘娘懷了皇上的骨肉,太后肯定會笑得合不攏嘴。”雪嫣由衷地盼望娘娘和皇上能早日言歸於好。
佟喜蘭的臉頓時紅了,“你呀,又胡說八道了。”
“奴婢說的可都是心裏話呢!”雪嫣認真地反駁。
“什麼心裏話?可否說給朕聽聽?”趙哲靖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一見是皇上,雪嫣慌忙跪下,“奴婢拜見皇上!”
佟喜蘭一聽見這朝思暮想的聲音,心中一慌,手中的送子觀音圖就滑落在地,她剛想俯身去撿,卻被趙哲靖搶先一步。
“朕看看是什麼寶貝?”趙哲靖定睛一瞧,是送子觀音圖?母后早就想抱皇孫了,自己又何嘗不想早日生下子嗣?他的腦中出現一幅絕美的景象,畫面中自己和蘭兒並肩坐在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一邊品着香茗,一邊看着一群嘰嘰喳喳的兒女嬉戲玩耍……
“蘭兒!”趙哲靖柔情萬丈,眼前的她又清瘦了,實在令他歉疚不已。他原先還對她的拂逆心懷不滿的,但在見過這幅送子觀音圖之後,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他與她之間再無芥蒂。他只知道自己好想她,想得心都痛了。
“皇上!”再也無法假裝堅強,在兩人冷戰的這段時日佟喜蘭驀然發現自己再也不能沒有他,那份蝕人心魂的相思讓她明白,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她一頭撲進他寬闊的胸膛,珠淚滾滾而落。
雪嫣見狀,忙識趣地退了出去。看見娘娘和皇上和好如初,她這做丫頭的比主子還高興!
“朕不是說過沒有外人時你要叫朕的名字嗎?你的記性不會這麼差吧。”趙哲靖愛憐地輕吻着她的臉頰。她的淚水鹹鹹的,他的心卻是甜甜的。
“哲靖。”佟喜蘭羞澀地喚着他的名字,幸福的感覺排山倒海地向她撲來,沖走了盤踞在她心頭的陰影,這一刻她只想讓自己在他的懷抱中沉溺。
攔腰抱起懷中的淚人兒,趙哲靖在她耳邊低語:“你不是想早日替母後生一個皇孫嗎?朕現在就成全你,好不好?”
佟喜蘭的臉頓時紅得像蘋果一樣,嬌嗔地輕捶他的胸膛,“我才不要生,要生你自己生好了。”
“朕一個人怎麼生得出來?乖,聽話,讓朕寵你,嗯?”無視她的一輪粉拳,趙哲靖輕柔地將她放在床上,食指撫摸着她紅艷的嘴唇,細細地描繪着她完美的唇形。佟喜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這一刻她知道他的眼中只有她,沒有別人!
棲鳳宮外的棗樹上一對喜鵲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宮內的羅帳內一雙交頸鴛鴦戲水正歡……
次日,慈寧宮內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大幅的壽字織錦高懸在中堂,隆慈太后笑眯眯地居中而坐,趙哲靖在一旁相陪。嫻妃杜心蓮和蘭妃佟喜蘭則坐在他的兩側,文武百官按着官位高低分列兩旁,只聽司禮官一聲喊:“眾大臣賀壽!”當下文武百官跪下,叩首——“臣等恭祝太后長命百歲,萬壽無疆!”
隆慈太后微微一笑,“眾卿家平身!哀家不求長命百歲,但求我朝國運昌隆,百姓安居樂業,玲瓏皇朝後繼有人、千秋萬代就好了。”
眾官員忙呼應:“臣等恭祝皇上、娘娘早生龍子。”
趙哲靖有點哭笑不得,這生孩子的事哪能操之過急呢?再說急也沒用,唉!母后想抱皇孫的念頭由來已久,每日耳提面命不說,現在更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催促自己。他看了看羞得垂下頭去的兩位妃子,尷尬地笑了笑,“母后,這種事是急不來的。”底下的臣子一個個想笑又不敢笑,只有苦苦地忍着。
太后頗有深意地瞄了一眼佟喜蘭,“蘭妃,母后可都指望你嘍!”
眾臣子察言觀色,見太后對蘭妃娘娘情有獨鍾,而且傳聞皇上特別恩寵於她,看來皇后之位非她莫屬。
見母后心向佟喜蘭,趙哲靖怕杜心蓮難堪,忙輕咳一聲,“蓮兒,你不是要為母后獻舞一曲嗎?”
杜心蓮狀似無所謂地淡然一笑,“那臣妾獻醜了。”
樂聲一起,八名身着綠色霓裳的豆蔻少女腰肢款擺,滑入空曠的舞池。眾人正眼花繚亂間,只見一個白衣美女像穿花蝴蝶似的落入其中,水袖輕舒,舞步翩躍,絕美的容顏加上柔弱無骨的身材,杜心蓮的舞技的確無人能出其右!霎時宮內響起一片鼓掌叫好的聲音。佟喜蘭自嘆弗如,難怪皇上會為她傾倒了,就連自己也忍不住迷醉在她的舞步里。偷偷地拿眼一瞅趙哲靖,後者正專註地看着舞池裏的美人兒,嘴角掛着一抹讚賞的笑意。
隆慈太后冷眼看着眼前風情萬種的杜心蓮,思緒忍不住倒回三年前。實在不能相信在經歷了那件事之後杜心蓮還能真心地喜歡皇上,她一定是別有所圖的,不然她不會在銷聲匿跡了三年之後又回到了宮中,只是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呢?榮華富貴她本就唾手可得,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惟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她是來索債的。隆慈太后想到這裏,背脊上不禁升起一股涼意。
正當眾人享受着美妙的舞姿時,杜心蓮卻忽然腳步一軟,昏倒在地,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趙哲靖眼明手快,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將杜心蓮摟進懷裏,目光瞪着一旁發獃的太監宮女,“還愣着幹什麼?快傳太醫。”一名小太監忙領命而去。
“蓮兒,你怎麼了?快醒一醒。”抱着懷中柔弱無助的嬌軀,趙哲靖心亂如麻。
“怎麼回事?”隆慈太后驚訝地看着眼前戲劇性的一幕,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狀況。
“啟稟太后,嫻妃娘娘昏倒了。”一名宮女忙據實相告。
隆慈太后眉頭一皺,“她可真會挑時辰。既然如此,讓她先回長春宮歇着吧。”好端端的一個壽宴都教這個女人破壞殆盡了,她真是自己命里的剋星。
這時,杜心蓮幽幽地醒了過來,她吃力地撐開眼皮,看見趙哲靖焦急的神色,他是在為自己擔心嗎?“皇上,臣妾只是有點疲累,你不必擔心。”
“你都昏倒了還說不礙事?”趙哲靖不放心地盯着她蒼白的臉色,她就是太不懂得照顧自己了。
說話間,一名老態龍鐘的太醫氣喘吁吁地奔了過來。杜心蓮一見這個陣仗,慌得連連搖頭,“皇上,臣妾沒病,只要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不用勞煩太醫。”
“不行,你好歹讓黃太醫給你把把脈。朕知道你一向怕吃藥,可也不用這樣諱疾棄醫吧?”趙哲靖寵溺地捏捏她的臉蛋。
杜心蓮嬌嗔地看了看他,欲語還休,“皇上,臣妾真的沒病,臣妾只是……”頓了頓,羞澀地偎入趙哲靖的懷裏,“臣妾是有喜了。”
“真的?”趙哲靖一陣激動,他就要當父皇了,他沒聽錯吧?
“這種事能拿來開玩笑的嗎?”杜心蓮白了他一眼。
“啊哈……”趙哲靖一把抱起她,興奮地轉了個圈,“你們聽見沒有?朕要當父皇啦!”
文武百官聞言,忙齊聲道喜:“恭喜皇上!恭喜嫻妃娘娘!”世事難料,看起來,誰主朝陽還說不準呢。
隆慈太后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事出突然,她萬萬想不到杜心蓮會身懷龍種,雖然她盼孫心切,卻絕對不願看到眼前這樣的結果——最先懷上龍種的不是蘭丫頭,而是這個心懷叵測的嫻妃。
從趙哲靖將杜心蓮抱在懷裏的那一刻起,佟喜蘭就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她永遠無法得到趙哲靖完整的愛!現在杜心蓮懷了他的骨肉,自己該如何面對他呢?她不能委屈自己強裝笑臉,忍受他的多情,但又不能忘懷於他;她痛恨自己的小心眼,為何不能像杜心蓮一樣分享他的寵愛?如果她聰明一點,應該大度地上前恭喜他和杜心蓮喜得龍子,可是她的胸口翻攪着一股濃濃的醋意。她學不來那些逢場作戲的人,明明心裏失落得很,卻可以裝出一副熱絡的樣子,就像現在,她除了眼睜睜地看着趙哲靖抱着嫻妃移駕長春宮之外,不知道該做什麼。
“蘭丫頭,你還是慢了一步呵!”隆慈太后遺憾地看了一眼神態落寞的佟喜蘭,“不過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你是聰明人,應該懂得怎麼抓住皇上的心吧!”
佟喜蘭大窘,“母后!”
“母後知道你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做不來那些表面功夫。不過為了你和皇上的將來着想,你還是得隱忍些才是呵!”隆慈太后心疼地拍拍佟喜蘭的手,語重心長地囑咐着。
“蘭兒謹記母后教誨。”佟喜蘭受教地點頭。看來皇上還不如隆慈太后了解自己的心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