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

等閑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

這是位於京城近郊的一座偏僻的小村落,來去不過二十幾戶人家。

跟在那小男孩的身後,夏煜的心裏惴惴不安,真的能夠見到無咎了嗎?這不是做夢吧?

一群小孩看見他們走過來,都好奇地盯着小男孩身後的夏煜。這個村子甚少有外人到來,而夏煜又是器宇不凡,也難怪他們好奇。

「喂!你不要理禹兒,他們家有個瘋子,會把你殺掉的哦!」不知道誰惡作劇地朝夏煜喊了一聲。

「不是瘋子啦!是個白髮妖精,會把人抓來吃掉!」接着另一個人也喊了一聲,於是大家都對那個叫做禹兒的小男孩做起鬼臉來。

禹兒的臉登時漲得通紅,他生氣地辯駁道:「才沒有,你們胡說八道!!」

夏煜不知道原委,但他還是瞪了那些嘲笑禹兒的孩子們一眼。畢竟當過書院的先生,夏煜的眼神自然帶有一股威嚴,那些小孩被他看得霎時不敢作聲,獃獃地望着他們走遠了。

「你過去罷,哥哥就在那邊。他喜歡一個人坐在柳樹下面。不過,你要小心一點哦!不要嚇着他,他不喜歡見到陌生人的。」禹兒指着不遠處的一排翠柳對夏煜說道。

夏煜的心跳得快要飛出胸腔,他控制着情緒一步一步地接近那排柳簾,輕輕拂開,眼睛梭巡着尋找趙無咎的蹤跡。

他看見一個穿着雪白的衫子的荏弱背影,靜靜地抱膝坐在柳樹下粗糙的石墩上,下巴抵着膝蓋。他,竟然是渾身全白——包括一頭流瀉在背上幾乎委蛇曳地的輕軟長發。銀亮的髮絲在微風中輕揚,繚亂飛舞如同漂泊的楊花。

「無咎!」夏煜不敢確定地顫聲輕喚,他獃獃地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聽到了他的呼喚,那人驀然回頭。清麗的臉上帶着如夢似幻的絕美微笑,左頰上的酒窩深深的,笑靨如花般燦爛地綻放着——那是夏煜從未見過的美景,可是,襯着他隨風飄舞的白髮,一切都只顯得凄涼而詭異——

「無咎……」他又輕輕地喚他,纏綿地,帶着痛楚。

「你好,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一定是禹兒告訴你的,是嗎?」他起身面對夏煜,臉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依舊動聽的嗓音低柔地吐出讓夏煜如墜冰窖里的話來,「哎,他總是這樣……」他彷彿有些懊惱,又有些無奈。

「無咎!」夏煜第三次出聲,聲音中滲入了深深的不安和恐懼——無咎究竟怎麼了?他是故意的嗎?為什麼他好像不認識自己似的?夏煜之前想像過各種各樣的狀況,可是,並不包括這種——彷彿自己之於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我是無咎,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看夏煜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趙無咎溫婉地微笑着,耐心地等待他恢復過來,臉上的表情有些好奇,似乎覺得眼前的人舉止怪異。

夏煜搶上前去掬起他垂在胸前的一綹銀白,顫抖着聲音問:「無咎,你的頭髮……」怎麼會這樣的?!

趙無咎看了看夏煜手上的頭髮,搖搖頭說:「本來它是黑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他們說夏先生和張家小姐成親了,我的頭突然很痛,像有人在裏面敲鼓,身上也好痛,像幾千幾萬隻蟲子在咬,後來就變成這樣了——」下一秒他突然變得有些狂亂,一把抓住夏煜的胳膊急切地問道:「夏先生他沒有……他沒有成親是不是?他們是在騙我,對不對?」

究竟是誰告訴他自己成親了?夏煜看他彷徨凄苦的樣子,心彷彿被撕扯開來一般,顧不得氣憤,他趕緊迭聲說:「我沒有成親,從來沒有,永遠不會!無咎,別傷心!」急於安撫他,夏煜立刻衝動地擁他入懷。

趙無咎聽了他的話抬起頭來,不確定地又問了一聲:「真的嗎?他一直都只想着我一個,是嗎?」那脆弱的聲音讓夏煜不忍卒聽,他只能哽咽着篤定地朝他拚命點頭。

趙無咎這才安心下來,隨即發現自己正被夏煜摟在懷中。他趕緊推開他,白皙的臉上飛起一片紅雲。「對、對不起,我……」他忸怩地向夏煜道歉,神情無限嬌羞。

夏煜無法忍受他這種陌生而疏離的態度。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樣?他寧願無咎打他罵他,甚至不理會他不原諒他,而不是現在像對待陌生人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趙無咎突然熱切地問道,拉他一起坐下,「我覺得你有點面熟呢。」不然平常他很少理會陌生人的。甜甜的微笑一直輕漾在他的唇邊,以往憂鬱眼眸中滿盛的哀愁也完全消失不見,此時的他,又別有一種動人的風情。

夏煜一聽他的問話,一顆心慢慢地下沉着……他喑啞着嗓子努力地逼出一句話來:「我叫夏煜,夏天的夏,字初陽。」

趙無咎聽了,歪着頭皺着眉,看着夏煜苦苦地思索起來,那動作和表情十分可愛。半晌他終於搖搖頭放棄似的說:「嗯,我記不得了。不過,姓夏的人真是多呢!以前有個人很喜歡我,他也姓夏哦……呵呵!」他格格地笑出聲來,像一串銀鈴響過。

「無咎!」夏煜再也忍不住,眼眶陡然濕潤。難道——無咎忘了他嗎?他隱隱恐慌地發覺,有些錯誤,可能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

收留趙無咎已經半年有餘的姜氏夫婦得知夏煜的到來,十分高興。當初他們發現昏倒在野地里趙無咎,好心的兩人見他尚有呼吸,而且像是好人家的孩子,便將他救回了家。那天正是趙無咎毒發的日子。

「他身上有個怪病,每個月裏都會發作好幾次,每次都很痛苦,我們找了很多大夫,可是他們都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姜三娘趕緊對夏煜撇清,她害怕趙無咎是什麼達官貴人家的小孩,如果被他家人怪罪他們沒有照顧好他就完了。

「他身上中了奇毒。」夏煜看向坐在一邊望着窗外微笑的無咎,咬着牙關告訴姜三娘。

「原來是這樣……」姜三娘喃喃自語,「開始他只是每個月發幾次病,雖然不太說話,腦子還是很清楚的。但是那一天有人到城裏去,回來說是張大人的女兒快出嫁了,要嫁給新的文什麼閣的大學士,叫大家去張府幫忙,看能不能撈點油水……當天無咎就發作得厲害,一會兒又哭又笑,一會兒又不言不語的,我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頭髮慢慢地變灰、變白……」她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兀自感到心有餘悸——她總覺得那孩子的身上有着一股極深極深的怨氣,雖然他從不表露。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變得高高興興的了,不像起初每天都皺着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可大夫說心性突然轉變這是不對頭的……從那天開始他逢人就說起一個夏先生,說那個人對他很好很好,最喜歡他,不會和別人成親……不停地說不停地說,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的腦子有點不正常……不過他平時還是挺惹人憐愛的,不生事也不吵鬧,還經常幫這邊的人寫寫書信,畫個畫兒什麼,大家也就不怎麼在意他的病。只是那些孩子不懂事,常常說他是瘋子、白髮妖精……」

旁邊的禹兒聽着不樂意了,他反駁說:「娘,他們不是真心這麼說的啦!我知道他們是在嫉妒我有無咎哥哥這麼好的哥哥!」因為他長得那麼漂亮,又懂很多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怎麼說,反正這裏每個人都承認無咎哥哥是個很棒的人。

夏煜聽得虎目含淚,緊握雙拳。無咎,他竟然被逼得——發瘋了!這個殘酷的事實狠狠地啃噬着夏煜的心,無咎不知道娶張家小姐的人是誰,他一定是認為自己在他屍骨未寒的時候就另結新歡,一定是這樣!他甚至還會以為自己是存心要除去他以便飛黃騰達的……所以他恨透了「夏煜」這個負心薄倖、怯懦虛偽的傢伙,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將他逐出自己的記憶!夏煜簡直不敢去想像無咎當時的情況——那必定是充滿了血淚和煎熬……

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們?我知道自己犯了錯,可是這樣的懲罰,你讓我如何接受?!無咎……他是無辜的啊!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夏煜在心中痛楚地吶喊着。

※※※

夏煜成了姜家的常客,他甚至在無咎房間的附近結廬而居,為的是能夠時時和無咎相處,雖然他並不認得他。

像是逃不開天生的吸引似的,神智不清的趙無咎竟然還是十分喜歡夏煜,他叫他初陽,常常和他在一起說話,但僅僅是喜歡而已,他滿腔的愛意卻始終只給那個虛幻的「夏先生」,他最愛和夏煜談的,也只是那個幻想中的「他」。

「初陽,我告訴你,夏先生真的很喜歡我,他給我買了好多好東西,可是我把它們都弄丟了,他一定會生氣的……」兩人面對面坐在小桌前,趙無咎黯然地說著一些並不是事實的話。

看着夏煜一臉痛苦的神色,趙無咎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騙你的啦!夏先生才不會生我的氣,他最疼我了。他會帶我去喝茶……」趙無咎沈浸在幻想中,臉上的表情既幸福又滿足。

「無咎……我——」夏煜簡直不知道該和這樣的他說什麼好,他瘋狂地嫉妒着那個佔據了他在無咎心中位置的莫須有的影子,可是他卻根本無能為力!!而無咎和以往不盡相同的性子,居然比以前更加吸引着他!這應該是無咎原本的個性吧?三分溫柔,三分狡黠,三分天真,還有幾分永遠拋不去的憂傷……

「我知道,我老是說他,你會不耐煩是不是?」看夏煜半晌不說話,敏感的趙無咎有些受傷地垂下濃密的眼睫。因為只有初陽會耐心地聽他說這些,所以自己才把他當作好朋友,難道初陽現在也不想聽他說話了嗎?

夏煜一看他略帶幽怨和落寞的神情,心中掠過一陣慌張和心疼,於是趕緊安慰他說:「我喜歡聽,真的!你再告訴我一些關於他的事情。」說著他無法抑制地將手覆在趙無咎的手上想給他鼓勵。

誰知道趙無咎先是一愣,隨即紅着臉硬是掙脫了夏煜的手,輕輕地說道:「以後……以後不要這樣好嗎?夏先生會不高興的……」

「無咎!」夏煜悲吼出聲,這樣的折磨還要延續多久?!難道要他永遠看着無咎瘋瘋癲癲地在幻想里過一輩子嗎?「無咎,你好好地看看我啊!」夏煜痛苦地懇求着他,「你忘了那個負心的人罷……難道我不能代替他嗎?」

趙無咎瞪大了美眸,不可思議地看着夏煜,「你亂講!他才沒有負心!你——你叫我忘了他……你居然叫我忘了他?我不理你了!」他生氣地大聲說完,站起身來跑出了屋子。夏煜一驚,連忙跟着趙無咎跑出去,三兩下趕上了他,拉住他白袍的衣袖。

「放、放開!」趙無咎似乎真的很生氣,他狠狠地瞪着夏煜。

夏煜不肯放。

趙無咎怒極,他想揮開夏煜的手,誰知道夏煜鐵了心地抓住他,在發出「嗤」的一聲布帛碎裂的聲音后,夏煜的手上多了一幅白衫的袖子。而夏天穿得單薄的趙無咎又羞又窘地光着一條雪白的手臂,一張俏臉登時憋得通紅,委屈的淚水在他清澈的眼中滾動着,臉上的表情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你……你欺負我!我討厭你!」趙無咎向夏煜喊着,說完他用力甩了目瞪口呆的夏煜一個巴掌,一轉身又跑回了屋子,然後緊緊地閂上門,表示他拒絕再看到他。

※※※

夜晚。

夏煜知道自己白天狠狠地得罪了無咎,他鬱悶地在自己的茅廬中撫琴,他知道這琴音必定能夠傳到無咎的耳中,他也希望藉著這琴音對無咎表達歉意。

沒有簫聲相和的《玄素吟》聽起來像是缺了點什麼,並不十分動聽。而無意間聽到這琴聲的趙無咎卻顯得坐立不安,他捂住耳朵,狂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不要彈了、不要彈了、不要……啊!」他突然抱着頭蜷縮在地下,渾身劇烈地顫抖着,姜三娘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知道他的病又犯了,趕緊走進他的屋子裏查看。

「無咎!你身上又痛了嗎?快,快上床去躺着……」她知道趙無咎每次犯病頭腦都是清楚的,所以那痛苦更是加倍的難熬。

趙無咎勉強地睜開雙眼,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姜大嬸,你叫他不要彈了好嗎?我好難受……」

姜三娘這才隱隱聽見從夏煜的住處傳來的琴聲。她連忙先將趙無咎扶上床,口裏安慰着:「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叫他停下來,你先躺下罷。」

那琴音像是緊箍咒,趙無咎隨着那聲音的大小強弱而痛苦不堪。是他嗎?他為什麼會在這裏?他不是已經平步青雲春風得意了嗎?為什麼還要來打擾自己的平靜?!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了……啊啊!

猶如千萬隻毒蟲在全身上下啃噬、卻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像魔鬼一樣狠狠地攫住趙無咎,這就是「纏綿自有時」的毒性——讓人清醒地承受着無窮無盡的折磨,偏偏又死不了……如果這是愛帶來的痛,趙無咎情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夏煜!

夏煜衝進趙無咎的房間,那光景登時讓他感到生不如死。燭光里他看見床榻上的無咎臉色慘白,原本清亮如星的雙眸此刻已是黯淡無光,雙唇也因為強忍痛楚而咬出了鮮血,長長的白髮凌亂翻飛。他痛苦地翻滾、掙扎、哀號,平素閑適恬淡的他現在顯得毫無尊嚴……

「無咎!」這是夏煜第一次見親眼見他毒發的樣子,這根本是一場最最殘酷的刑罰!眼睜睜看着他受苦卻束手無策,夏煜心中的煎熬並不亞於趙無咎的。如果可以,他必定毫不猶豫地代替他承受這一切!可是他現在只能趨身向前坐在床邊,絕望地將他緊緊摟在懷中。

「無咎……」夏煜流下了生平最悔恨的淚水。是他!是他親手毀了這個原本美好得不像凡人的孩子……

「先生——」在痛苦稍稍平息的間歇,趙無咎認出了他。夏煜立刻強忍悲慟,萬分溫柔地望着他蠟白的臉蛋,聽他繼續說出一句輕輕的懇求:「先生……求求你……殺了無咎罷……如果……如果你還有一點點憐惜我……啊啊!」接踵而來的痛楚又讓他分了神。

夏煜一聽,霎時無法呼吸地閉上雙眼——無咎清醒時對他說的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要自己殺掉他!!

「不——」夏煜凄厲地悲鳴一聲,更用力地摟住他羸弱的身子,「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狂亂地叫着,拚命地親吻趙無咎的額頭和臉頰,眼淚滴在了無咎毫無半分血色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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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素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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