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冷英魁兩肘支着桌面,額頭則抵在十指交握的手背上,視線盯着文件,看起來好像在思索某件重要的事,實際上,他是昏昏欲睡;而為了不讓別人發現,他只好擺出這個姿勢。

他從來沒有感覺這麼疲倦過,就算剛自父親的手中接手這家公司,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沒日沒夜地加班,都不曾像現在這般累過。除了嚴重的睡眠不足之外,絕大部分的精力是耗損在壓抑生理需求這方面,那幾乎耗盡他所有的精神體力。

「能不能念快點?我是說,把重要的挑出來。」冷英魁勉強提起聲音說道。真是該死,平常這個人的聲音就沒什麼高低起伏,現在更是平坦得可以,簡直就像在誦經,偏偏他是元老,讓別人代替他報告的話又怕傷了他的心。

被這麼一說,那元老的報告說得結結巴巴,就好像快要壞掉的收音機一樣。

霎時,冷英魁原本撐着額頭的手,改為痛苦地抱着頭。

誰都看得出總裁精神不好,他們也很願意提早散會離開,但是總裁不下令,誰也沒有膽子先提起。

頭痛欲裂之時,會議室的門突然砰的一聲被打開了,嚇了一跳的冷英魁憤怒地站了起來,正在想說是哪個不怕死的冒失鬼時,一道閃着美麗光芒的身影就這麼翩翩地投進他懷中。

冷英魁在呆愣了幾秒鐘之後,隨即試圖橫眉豎眼的凶她,不過他一看見那雙靈活有神的大眼和那張甜美的笑臉,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英魁!」安希思甜膩的聲音足以融化整座冰山,更何況是冷英魁並不怎麼認真的怒氣。「你知道嗎?我在門邊偷看好久了,最後我決定跑進來嚇你一跳,怎麼樣?你有沒有被我嚇到?有沒有?」

冷英魁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但是在低頭望着緊箍着自己腰身的手臂和仰頭的一臉天真,冷硬的線條又不自禁轉為柔和。

「你怎麼……」冷英魁一隻手差點撫上安希思的嫩頰,他突然想起自己正在開會,橢圓桌邊至少坐了三十名以上的高級主管;他轉過臉去,只見他們瞬間收起目瞪口呆的表情,看文件的看文件、拿筆的拿筆、戴眼鏡的戴眼鏡,一副什麼都沒有看見的表情。

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引起了安希思的注意,也就是在此時她才注意到別人的存在。

「啊!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那張善於裝無辜的臉此時真的很無辜地看着那些西裝筆挺的人。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每個人搖頭的動作雖然很不一致,卻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是嗎?」她開心、而且放心地笑了。「對了,先自我介紹,我叫安希思,是這傢伙——呃,是冷英魁的……的什麼?」她仰頭問他,雙手還很自然地繼續圍放在他腰側。

「未婚妻。」冷英魁的聲音聽起來跟申吟差不多。

「對了,是未婚妻。」她轉臉又對着那一群主管綻開無邪的笑,對於這個稱謂她已經不再覺得刺耳。

大概是長久以來的嚴肅使然吧,主管們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這使她聯想到在台灣初次見到的冷英魁。

「好了,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你們出去吧!」冷英魁揮了揮手,艱鉅地讓自己維持先前沒有感情的聲音,假裝沒有看到他們費盡了心力維持的面無表情,以及隱隱抽搐的嘴角。

待他們魚貫地離開之後,他隨即將目光轉到門外的永尾加杉身上,銳利森冷得讓永尾加杉起了一陣寒意。

「至於你,我會找個時間好好的『謝謝』你,現在,請你離開我的視線。」

永尾加杉畏懼地看了看他,轉身離去。

安希思把他冷冰冰的臉扳回來,讓他對着自己。

「你怎麼這樣跟加杉姐講話?」

加杉姐?冷英魁在心中輕蔑地冷笑,看來她很輕易就贏得了安希思的信任,這並不難,她本來就是個容易相信別人的女孩。

「這樣是怎樣?」

「就是很不客氣啊!要謝謝人家的話,你應該更有誠意一點你知道嗎?而你的口氣一點也稱不上好。」安希思嫌惡地撇了撇嘴角。

「我的口氣——拜託!這是我所能使用最和善的口氣了。」這還是因為有她在場,冷英魁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狠厲無情地教訓別人的樣子,因為他不想讓她嚇着。

「所以我說你要改進啊,要當一個人人信服的上司……」她接下來的話全教冷英魁給狠狠地吞入口中。

他熾熱而持續地吻着她,訝異自己竟是如此思念這種滋味。

漫長得幾乎令兩人喘不過氣來的深吻終於停止,冷英魁讓自己坐在皮椅上調整紊亂的呼吸,安希思則一臉微醺地坐在他的大腿上,雙腳搖晃着,一隻手無意識地玩弄他的領帶,小臉靠在冷英魁的脖頸間享受他迷人的氣息。

「不是讓永尾陪你逛街嗎?怎麼突然又跑來了?」等到氣息稍順之後,冷英魁這麼問着。

「加杉姐問我想不想來看看你工作的樣子,我說想,她就帶我來啦!」他身上的味道還是那麼好,安希思發覺她已經開始迷戀這種味道。

冷英魁的臉一沉,那個該死的女人!果然是她的主意。不該讓她陪安希思逛街的,誰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乘機跟安希思說些什麼,他微蹙着眉,擔憂地觀察安希思的表情。

「而且我也很想你啊,你早上怎麼沒有跟我說再見就自己跑來上班了?害我情緒低落,都沒什麼心情逛街了。」她把領帶打個結,又鬆開;再打結,再鬆開,完全沒注意到冷英魁瞬間緊繃的臉和他狂跳不已的心。

她怎麼能將這種撩撥人心的話說得如此自然?她根本不了解男人的慾望是不分在家裏、公司、床上或者辦公桌上,真是該死!她怎能如此天真單純?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大杯——不!一大桶冰水。

「希思。」冷英魁低喃地喚着她。

「嗯?」

「結婚好嗎?」乾脆等一下就跟她去登記結婚,然後抱回家洞房,他真的有這種衝動,因為他擔心自己再過不久就會因為抑欲過度而送醫急救了。

安希思害羞的咬着唇,並不是不願意,只是……

「你答應阿姨一年後才舉行婚禮的,不可以不守信用!」

冷英魁挫敗地往後躺,他沒事答應人家一年後才舉行婚禮做什麼?他早知道她是個迷人的女孩不是嗎?沒有哪個男人能把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孩擺在懷裏,而不對她產生任何慾望的,沒有!除非那個男人不正常。而他,他正常得很,甚至太過正常了,所以得經常面臨崩潰邊緣。

他埋在她頸間,懊惱地嘆氣,是他對自己的自制力太過高估了。

「我可以守信用,但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他悶聲的說,同時收緊雙臂的力量。

「你說說看啊!」安希思喜歡他有力的雙臂緊緊箍着自己的感覺,就像被廣闊的大海重重包圍,既溫暖又讓人安心。

「你晚上要自己一個人睡。」只能這樣了,人的自制力到了夜晚總是格外脆弱,如果又有個軟玉溫香在懷,很容易就會擦槍走火。

原本在他懷中動來動去的身體忽然靜止,他蹙眉,安希思沒有反應,是在認真考慮嗎?他懷疑這個女孩會有這樣的動作,直到一陣吸鼻聲伴隨着肩膀的抽動使他抬起頭來,這一看,可把他給嚇壞了。

安希思的淚水就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從她的眼中不斷湧出來,而她默默瞅着他的眼就像是在對他進行無言的控訴,冷英魁當場手忙腳亂。

「天啊,你……」他忙着桌上桌下找面紙,那平常處處可見的東西現在該死的連一張都沒有,他這才想起這裏是會議室,那種東西在這裏是找不到的。沒辦法,他只好用袖口去幫她擦,可惜緩不濟急,安希思的淚水多得嚇人。

「你怎麼可以如此善變?」她喃喃說著,語氣一點也不激動,聽起來倒比較像是自怨自艾。「昨天才答應今天就反悔了,一點信用都沒有,一個沒有信用的人,難道、難道這就是我未來要託付終生的對象嗎?如果連這種事情你都要騙我,那以後——」

「天!瞧你說到哪裏去了?」冷英魁擁緊她,他早該知道雙魚座的女人就是有辦法把簡單的問題想得很複雜。

安希思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的目光還是那麼哀怨。

「還是就像書上說的,英俊的男生都很會騙人,所以你也一樣?」

冷英魁閉了閉眼。「是哪一本該死的書這麼說的?」他記得應該是漂亮的女生都很會騙人,而不是男生。

「我忘記了,這很重要嗎?」

「這不重要。」他立刻說,不想把話題扯遠。他抹掉她的淚,耐心地解釋:

「重要的是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我並不是不想跟你一起睡,而是、是……」

看着安希思那雙單純的大眼,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直接跟她說的結果,可能就是引發她一連串複雜的聯想,往好的方面頂多是說他比較性急,往壞的方面恐怕就是被冠上「圖謀不軌」這樣不名譽的罪名。他不想冒險,安希思對愛情神話有強烈的渴望,一個舉止失當就可能讓她印象破滅而對自己失望。

「是怎樣?」她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是我自己的問題……」他只好這麼說,然後苦澀地一笑。

「你自己的問題……」安希思低喃,既不懂又迷惑。「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那樣!」她眼睛一亮,忽然想到為什麼他不能跟她一起睡了。

「你知道?」冷英魁忐忑地看着她。

「嗯!」她點點頭。「就是認床啊!別否認了,那沒有什麼好害羞的,只要有一個人在你旁邊,你就會睡不着對不對?難怪自從我來了以後你總是一臉精神不濟的樣子,看來,你認床認得很兇。」

都怪她粗心大意,她早該想到的,對於一個傲慢自負的男人來說,這真是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

「我精神不濟才不是——」算了,他撇過頭嘆氣。他也真傻,怎麼會指望安希思能懂呢?她憧憬的一直是純純的愛。

「我知道了,你是那種對床有着特殊、敏感、近乎執着要求的人,所以多了一個我,就會讓你覺得很不安,無法睡着對不對?」

冷英魁以三根手指撐着頭,用一個近乎申吟的聲音代替回答,才不是因為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理由呢!

「可是,該怎麼辦呢?」安希思沮喪地說著,又開始啜泣。「你有毛病,我也有毛病,我的毛病就是我怕黑,我不敢一個人睡;以前媽咪在的時候是她抱着我睡,後來媽咪走了,換成文真阿姨抱着我睡,現在……」說到這裏,想起驟逝的母親,她忽然悲傷得無法自己。

冷英魁本來癱軟在皮椅內的身體猛然坐正,他居然讓她想起她的母親,想起她的孤苦無依,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他真是個該死的混蛋!

把安希思緊緊地擁入懷中,讓她真實地感受自己的體溫,提醒她世上還有他這麼一個願意像父母、像阿姨一樣呵護她的人。

「不哭、不哭,我依舊抱着你睡、每天都抱着你睡,這樣好不好?」他心疼地哄着她,不僅拍撫她的背,還抱着她輕輕搖晃。

「真的嗎?」她抬起頭來,臉上掛着兩行清淚,令冷英魁的心揪成一團。

「真的,我可以發誓。」他舉起手來,完全忘了自己以前對這種動作是多麼的嗤之以鼻。

安希思仰起臉抹掉淚水,看了看他,又覺得有點憂心。

「可是,你的毛病……」

「我自己想辦法。」雖然他真的沒有那種病。

安希思笑了,有點靦腆,她小聲地問:

「那……我還是可以跟你一起睡?」

「絕對可以。」

「太好了!」她開心地倒進他懷中,雙手乖乖地貼在他肩膀。

冷英魁總算鬆了口氣,伸手輕撫她發上柔美的波浪。

「以後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那會讓我很心疼知道嗎?」他的手背輕輕刷過她的眼角,帶走仍然掛在那裏的一滴淚水,低頭的眼中寫滿不舍。

安希思抬起眼,看見近在眼前的黑眸里閃着動人的光芒,她喜歡這種光芒,於是她便專註地望着他。

「你說心疼,那是表示你很在乎我嗎?」

「當然。」

她像思索着什麼似地,眨了眨卷長的睫毛,忽然羞怯地笑了,他說在乎,那是表示、表示他愛她嗎?英魁愛她嗎?她好想問,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愛這種字眼一定要由對方親口說出來才浪漫,自己問出來的話就太不浪漫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個人主動說愛呢?她想着,忽然又蹙起眉。

「怎麼了?」冷英魁那雙就在她眼前的黑眸當然立刻注意到她這個表情,於是擔心地問。

「沒有,沒什麼。」安希思說著,又泛起一抹羞怯的笑。

冷英魁可沒有她的心思那麼百轉千回,他看着那抹極為好看的羞怯笑容,唯一的念頭就是將那抹笑容含入嘴中品嘗,而他立刻就那麼做了。

他憐惜且深情地吻着她,而她則首次學會伸出舌頭作為回應,這使得冷英魁雙手一緊,忽然鬆開她的唇,驚喜地看着她,氣息極度不穩。

「怎麼了?是不是……我做得不對?」她睜開雙眼迷濛地看着他,擔心自己做得不好,她也想吻他,就像他吻着自己那樣。

「不,你做得很好,簡直是太好了……」冷英魁沙啞着聲音,重新攫住她的唇。

安希思則發出滿足的輕嘆。

「是你吧?」把安希思安撫在隔壁的會客室睡覺之後,冷英魁立刻把永尾加杉叫進辦公室。

他的語氣很淡,完全聽不出其中的情緒,就是這樣,才更令永尾加杉覺得害怕。

「總裁,您、您在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他抬起頭來,目光中飽含譏嘲。「我以為你應該很清楚我在說什麼,是你讓希思到這兒來的,不是嗎?」

「不是,是安小姐她忽然提起,說沒見過你工作的樣子……」

「於是你就帶她來了?」他替她把話說完,目光似兩把冷箭。

「如果那引起您的不快,我向您道歉。」永尾加杉說著,深深地彎下腰。

對於這樣的道歉,冷英魁只是投以無情緒的一眼。

「我知道你的目的,永尾,你想讓希思惹我生氣,因為你知道我一向公私分明,工作時不喜歡被打擾;你希望我對希思怒目相向,甚至是對着她吼,好讓她討厭我,你是這個意思吧?」

永尾加杉緩緩地抬起頭來,不自覺地握緊手,一向冷靜的臉有了些許波動。

「可是你沒有對着她吼,你甚至很高興她的到來。」

冷英魁眯起眼,為她的執迷不悟感到惋惜與不耐。

「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永尾,希思對我而言是特別的,我深愛着她,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麼,我都不會苛責她。」

「你……深愛着她……」縱使明明知道,聽到他親口說出時,永尾加杉仍然覺得心上像被狠狠劃了一刀,她暗暗吸了口氣,抑制痛楚蔓延。

是啊,她早該知道愛與不愛之間有着天壤之別,只是,那被愛的人,為什麼偏偏不是她?

「你應該……沒有告訴她什麼吧?」注視着永尾加杉的臉,冷英魁緩聲問道。

「你會怕嗎?」這句話一出,她立刻就後悔了,她還想待在冷氏,待在他的身邊,所以她不應該激怒他。「對不起,當我什麼也沒說。」

冷英魁眼中的慍怒之色緩緩歛去,縱使只是一瞬間,仍然讓永尾加杉嚇出一身冷汗。

「那就好,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希望你要搞清楚一點,不要企圖在我跟希思之間興風作浪,否則……」他威脅的口氣雖然溫和,仍讓人不寒而慄。

「是,我知道了。」永尾加杉避開那道凌厲的目光,黯然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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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美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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