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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華王(三十四)
好冷…火盆呢?沒人上火盆嗎?壁爐里的柴薪呢?
睜開眼睛,只有破舊天窗飄進殘雪,棉絮結成一塊塊的棉被沒辦法御
寒。
「蘭芳,朕的腳好冷。」她的聲音微弱。寒冷和飢餓幾乎殺害了這個
年幼的女王,只比她大一歲的貼身護衛,默默的將她冰冷無力的小腳
擁進自己懷裏。
什麼時候我能夠離開呢?這些叛亂的可恨貴族…我一定要把他們殺個
片甲不留!若不是貪圖先王留下的藏寶圖,恐怕永冬最尊貴的女王,
就只剩下凍死的殘骸了。
她抬眼,眼睛比永冬最深的冬天還寒冷,望着天窗。
「天…真的被關在這裏…」一雙關懷的眼睛從天窗望着地下監牢,「
真沒有想到…」
那雙眼睛是湛紅的。像是醇美的葡萄酒。
她冷冰冰的眸子望進那雙溫暖的眼睛。「永冬的女王嗎?我是有翼的
王子恆。到貴國治水,尚未覲見,請見諒。」他跪在天窗前,恭敬的
親吻鐵窗,像是親吻她的裙裾。
不知道為什麼會茫然的走到天窗前--她以為自己的力氣都喪失了-
-伸手讓他在瘦弱的手背一吻。
他的嘴唇,柔軟又溫暖。
望了她很久,眼中的不忍和心痛,讓自己凍得堅硬的心,居然緩緩冰
釋於睫。
他突然將自己的手籠塞進鐵窗,緊緊抓住她的手,「一定要撐下去。
冬天不會永遠存在。活着就會有好事發生--雖然也會有壞事--但
總值得期待,對不對?一定要撐下去…」
衛兵呼喝着,將恆帶走,他焦急的后望,「女王,要撐下去呀!只要
還活着…」
只要還活着…她望着毛皮手籠發獃,將手伸進去,裏頭塞了幾顆巧克
力糖。含着純粹的巧克力,苦甜交錯,馥郁的芳香充斥每一個味蕾。
瀕死的細胞幾乎全復蘇了。
只要活下去…就有好事嗎?
或許可以再見到你。
只要活下去…為了要活下去…殺光所有永冬王族也應該。最後一個跟
她有血緣關係的姊姊,活生生燒死在她面前,連眉毛也不皺一下。
早該殺掉妳。老大不耐煩的想。若不是意圖反叛,我也不打算浪費柴
火。這些柴火可以分給平民,這些感激涕零的平民會對我效死忠。浪
費在妳身上,什麼鳥用也沒有。
她的貼身護衛蘭芳卻皺緊了眉頭,總是說些不好聽的話勸勸勸。
「住口!再吵就把妳架上火刑架!」她的怒氣勃然,「我不要妳跟了
!滾!」蘭芳的眼中出現孤寂。
就算這麼說,她還是喜歡蘭芳的。最可怕的歲月,都是蘭芳伴她渡過
的。蘭芳身上那種溫和的空氣,和恆的感覺是那麼相似…
為了再見到你…我才能熬過那麼長的孤寂和痛苦…我想再見到你…
我想見到你,想見到你。這些該死的貴族們,為什麼不給我安寧活下
去的權利?逼得我得殺了又殺,用最殘暴的方法殺,才能叫他們乖一
點…想見到你,我卻陷身在這片血海中…
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就算剩下自己…也得活下去…活着才能見到恆。
蘭芳一直沒離開她。除了去馬雅學院那幾年,畢了業,就趕緊回來守
在自己身邊…愛着妳也相信妳啊…蘭芳…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妳…妳居然搶走了恆…
殺了妳也不夠解釋我的恨…讓恆用那種厭惡的眼光看我…抱着血跡斑
斑的妳…這樣心碎的喊妳的名字…
我要殺遍每一個有翼人…我要跟你的領土接壤,恆。要在你面前殺掉
每一個深愛你的有翼人…在你面前凌遲蘭芳,一寸一寸的!
誰叫你不愛我!在我愛你這麼多年以後…你居然…居然不愛我…
居然敢不愛永冬偉大的女王!
***
猛然從床上彈起來,她的頰上仍是淚,咬牙切齒着。她的寵物豹卑微
的搖着尾巴過來,被暴怒的她摔到地板遠遠逃去。
恨我好了。越恨越好…恆…越恨越好。這樣,你的心裏,才會有我。
眼淚一滴滴的落在柔軟的絲絨被上,晶瑩的像是荷葉的露珠,無力的
滾動。
恨我好了~
蓮華王(三十五)
「沒睡好嗎?」冷着面孔的梅,望着支着頤的沙微。
「你太無禮了。」冷哼一聲,「人帶來了沒有?」
沉默了一下,「女王陛下,這是珍貴的籌碼,不應該隨便的浪費掉。
我們說不定真的能用這兩個人換到久攻不下的有翼王城,您這樣…」
頰上立刻火辣辣的着了一鞭。
「閉嘴。」沙微冷冷的,「該閉嘴時,就要閉嘴。」
兩個狼狽的女子被帶到崎嶇的山路。一邊緊貼着山壁,一邊臨着深谷
,路寬僅容兩人錯身。
李密和旭夜的手都縛在身後,神情委靡着。相當滿意自己看到的狀況
,示意將李密帶過來。
「聽不懂很痛苦吧?又聾又啞,真是可憐呢,」她故作同情的摸摸李
密的臉,「對妳仁慈點,妳可要好好的回報我呀。」將水晶按在她身
上。
雖然只是接觸在體表…李密有些昏眩着,原本嘈雜的環境漸漸統合在
一起,和諧的濾去所有的雜音和吵鬧。
她又「懂」得沙微說的話了。
「妳,愛着蓮華王吧?」沙微的眼睛充滿了惡意,「我不要王城了。
妳將旭夜推下懸崖,我讓妳回去當王后。」
瞪圓了眼睛,李密像是看見怪物般望着沙微。她的神情愉快而期待,
「很公平,對不對?我讓妳滿足心裏的渴望。妳將她推下懸崖,我有
了妳的把柄。妳回到有翼,成了王后,就成了我最強而有力的內奸。
王城算什麼?一個王后內奸呢,等於半個有翼是我的了。」孩子氣的
眼睛亮了起來,「妳可以推說山路崎嶇,旭夜失足跌下山谷。連完美
的理由都幫妳想好了呢!快,趕緊將她推下去吧…」
「我拒絕!」李密吼了起來,這女人真的有病!
「拒絕?」沙微孩子氣般的眼睛充滿了失望,「拒絕我?怎麼可以?
不管拒不拒絕,旭夜的命運都不會改變。沒有法器的妳,只能眼睜睜
看她死掉,然後背負一生的污名!」一把抽走放在她身上的水晶,法
器離開的暈眩讓李密幾乎吐出來,「將她的繩子解開,推下去!」
李密強忍住暈眩,大叫着衝上前,警衛慘叫一聲,全身着火。已經被
解開繩子的旭夜,指尖夾着珠釵,眼神里封着怒火,「沙微,歹毒若
此,永冬王道不存,令人非常遺憾!」她灼開李密的繩索,「聖女巫
,快過來!」
「沒想到嬌生慣養的皇家公主也懂得火術…不愧是噁心的王道護衛者
…」沙微露出非常天真可愛的笑容,轉瞬猙獰,「梅,你還在等什麼
?殺了當中的一個!另一個非活着受污名不可!」
挾帶着暴風和冰雹掃射而來,同時會操縱風和水術…旭夜喚出烈火獸
蒸發了冰和風,發火箭卻失了準頭,直往山壁而去。
被旭夜的攻擊阻了一阻,正想繼續追擊,卻因她失了準頭的箭愣了下
。電光火石間,梅吼着撲向女王,被火箭斬斷的大樹,着了火,熊熊
的從山壁倒栽下來,點燃了附近的枯草,迅速的延燒。
趁着慌亂,她們逃向有翼的方向。
蓮華王(三十六)
沿路點燃雜木枯草阻止追兵,沿着這唯一的山道,她們逃向有翼的王城。一棵極大的檜木因為燃燒而倒塌,那段山道土質特別鬆軟,引起坍方,山壁以極恐怖的氣勢坍塌下來,險些被土石流活埋,逃得生路后回頭,落石不斷,大約能阻止追兵一陣子。
傷了腳的旭夜頹然的跪在地上,李密擔心的扶着她,「旭夜公主…妳…痛嗎?」
「腳嗎?」她揉了揉瘀青,「不痛。但是…妳走吧。本宮的氣力耗盡了。」軟綿綿的倒下來,李密趕緊接住她,這才發現她呼吸淺快,過度耗盡不熟悉的法力,就是這樣的結果。
說不定會變成廢人,或是死。李密的臉孔蒼白了起來。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很不喜歡。
真正的廢人是自己。沒有法器,連話都說不清楚,只能依賴着旭夜逃走。
「去求援吧。」她的聲音低低的,「本宮只是耗了神,花點時間就會恢復了。」
讓她們發現了落單的旭夜,斷然不會留生路的。「不,」李密的聲音也低低的,「我不走。一起活着。」
微微訝異着,「本宮以為,妳會答應沙微的提議。即使如此,本宮也不會怨妳的。情勢若此,存活為第一要務。若是記得本宮這命的冤死,將來必力報此仇便是。」
「要推我呢?」李密有些困惑。
「將妳推下去?這怎麼可以?」旭夜皺起眉毛,「妳也是有翼國人,將是我子民--未來的子民--身為王族,應行王道。」
「我並不低妳,」李密沒好氣的,「義氣,朋友,要義氣。共患難,是朋友。」
旭夜吃驚了,抬頭望着擔心她傷勢的李密,眼睛坦蕩蕩的,不見屈卑的崇敬,純純粹粹的擔心。
朋友。深居內宮,除了王道和禮拜神祇以及數不盡的功課,她一直孤清的活着,警惕於王族的身分。
鄰牆的歡笑有沒有撩撥過孤獨的心?她想不起來。
「妳和蓮華,像。」為了避免口吃,李密盡量用詞簡短,「他會對妳好…」
收斂心神,「本宮知道。蓮華王優待本宮,本宮定也不虧待妳。我們是…」鎮定自若的她,居然燒紅了臉,「患難之交。」
點點頭,「…蓮華愛妳,就好。」
突然有點動氣,「王族的婚姻,用不着可笑的愛情。愛情,誰不知道愛情甜蜜?這轉瞬的甜蜜,是行王道者的毒藥!」她的臉扭曲起來,緊緊握住祈禱書,「願神賜我大智慧…」
仔細的瞧了她,李密有些恍然。「那人…不是蓮華。」旭夜別過頭去不吭聲,「那人…知道?」
漲紅了臉,旭夜盯着地上很久,聲如蚊蚋,「不知道。」
「為什麼…」李密不解起來。
「為什麼?」她笑了起來,「妳以為王族是什麼呢?王族不是血緣高貴的上位者。子民給予王族錦衣玉食,無限尊崇,王族何以為報?」她的指甲幾乎掐進祈禱書,「王族乃是祭品。祈求國泰民安,和平來臨的祭品。為了王國,祭品唯有奉獻血肉人生。」
***
「王族當然不是祭品,」德慕王儲譏誚的面孔在水鏡下蕩漾,「是不是呀,我的弟弟?」
梅在水鏡這頭陰沉着,「你又操縱了沙微的夢。」
「嘖嘖,親愛的弟弟,若不是有弱點,我這淺顯的夢魂術能有什麼功用?」他指指腦袋,「永冬女王的這裏有很大的缺陷。我這粗淺的法術居然可以進出自如…」臉上一涼,水鏡濺起冰片,劃破了德慕的臉。
擦也不擦,只是微微一笑。「要不是這樣,她怎想得到這麼有趣的方法?」邪惡的笑,「若是誰推誰下去,就更有趣了。」
「德慕,你不要忘記,旭夜也是你的妹妹。」他的聲音還是像冰一樣。
「所以你手軟了?我才覺得奇怪,旭夜這種三腳貓工夫怎麼逃得出你的掌心。原來是兄妹愛發作了呀…」他扣了扣水鏡,「放心,決不是你害死她的,而是愚蠢的王道崇拜…她相信的跟生命一樣的王道,害死了她。就像你或我一樣。因為什麼王道學…」
「夠了。」
「怕聽這些?我們都是祭品?所以只留有用的孩子在宮廷里。父王不要我,是怕我宰了王儲--雖然後來我也真宰了他--把我遠調到南方守邊,那時我才十一歲。可憐的弟弟,你才出襁褓,就因為該死的眼睛不是金銀瞳,被遣送到馬雅學院被嚴苛的教養到長大。聽說最『疼愛』你的白魔法長老…」
「適可而止,『哥哥』。」他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樣,一點感情也沒有,「旭夜若逃回去呢?你也打算殺了她?」若是如此,不如自己動手,她的痛苦會少一點。他的…妹妹。
「我何必?她若回來,我就失去對有翼用兵的理由了。不過,照慣例,她還是有翼的王后。一個王后內奸…很不錯的主意。有本事活着的祭品,我會很讚賞。」自己就是這樣,在戰爭的屍堆里活下來,「她是祭品,我們不是,對吧?『弟弟』?」
梅關掉了水鏡。臉上沒有絲微變化。
「你在搞什麼鬼!梅,梅!躲在這裏做什麼!?」沙微強悍的聲音侵進來,「沒聽到我叫你嗎?!」
這個尊貴的女王,沒有自己,是不行的。這孩子氣的女王。冰封的臉孔,銷融出一點笑意。
「我已經發兵去追了。」他回答自己選擇效忠的對象,「部份道路焚燒又坍方,需要整修才能追下去。」
***
為什麼還在山道慢慢磨呢?追上了旭夜,他突然有點難過。以為她們已經逃走了,卻在接近邊境的地方被趕上。
殺掉一個。那,殺聖女巫好了。他殺氣陡生,耗盡氣力的旭夜又擋在前面,輕輕擊昏她,李密卻尖叫着,淚流滿面的殺過來。
真是傻瓜。這種拳腳,半點法術都沒有…她一掌襲向梅的前胸,才觸及衣服,就讓梅抓住了手腕。
絕望中,她大喊一聲,突覺內息流轉,像是法器在手,慌張中使出「信息」,火焰鳥飛出掌心,讓吃驚的梅放了手。
飄然在他們之間,是初來此時,失落的塔羅牌「惡魔」。瞬間因為發動魔法而化為粉末。
梅也愕住。當初撿到這張牌,反覆研究思量,一直放在懷裏,沒想到變成李密的「法器」。
占卜牌可以當法器?!她護住昏過去的旭夜,將牌拿出來,嚴陣以待。其它士兵不知道當中機關,發聲喊衝過來,正被憤怒的李密雷擊,有幾個因此掉下深谷。
還有二十三張。大約還可以發動二十三次攻擊或防守。
「放下她,妳說不定還有活路。」梅的聲音溫柔。
堅決的搖頭,挾起「魔法師」。
蓮華王(完)
等援兵降臨,將她們救回有翼的時候。發現蘭芳來了。
「我到了永冬王宮那邊,」這位永冬前任的魔法師攤開手掌,「找不到妳們,不過,倒把這個偷回來了。」
溫柔熏衣紫的水晶閃爍着。她手上的占卜牌只剩下最後一張:「戀人」。
賢者打開的通道就要關起來了。
「再見,李密妹妹。」蘭芳說,「放棄了一個國家的責任,我會擔起這一個的,不要擔心…」恆有些傷心的擁着她。為了他而背棄永冬,一直是蘭芳心裏深沈的痛苦。這麼多年,不曾痊癒。
回頭望着蓮華。他傷痛的眸子看着李密,像是心傷的血,全涌到眼睛般通透的紅。握着水晶,緊緊的。
幸好趕上通道開啟。她走上前,將水晶投入開啟的通道。一片錯愕的寂靜。
微笑,投入蓮華的懷裏。歡呼聲中,卻流下眼淚。
***
「愛我嗎?」摟着蓮華的脖子,她的聲音溫柔。
「是的。」緊緊擁着她。
「我也愛你,真的。」嘴唇輕輕的刷過他的額角,「真想當你婚禮的祭司…」湧起淚光霧氣。
「我不勸妳留下來。」蓮華說,「旭夜是對的。王族都是祭品。我獻祭自己的一生,卻不該獻祭妳的…」
「我將自己獻給你。」李密的微笑帶愁,卻是那麼的美,「我會去馬雅學院念書,等我學成,回來將我的一切,奉獻給你--和你愛的有翼。」
這樣,我們才真的永遠不分離。
「答應我,對旭夜好。」
「我該對妳多好,就對她多好。」蓮華閉上眼睛,「但,除了妳,再
也沒有人看得到我的面容。我不再拿下面具。」
***
舉國因為王的婚禮狂歡,穿着黑斗篷的女子,卻悄悄的從國境出發。
將僅存的占卜牌掛在胸口,就像是戀人存在於心裏。
戀人,煉着人,這一生。為了不讓他活不過三十,她決定留下來。
「親愛的夏特連:
我接到馬雅學院的入學通知,準備要當妳的學妹了。
離開那一夜,居然沒有半滴眼淚。我想,我是對的。我若待在蓮華的身邊,有一天,我的心會被忌妒侵蝕,變得非常醜陋--我看了好多可怕的例子。
去馬雅學院,或許可以找到解開龍面具魔咒的方法。若是學成,說不定也跟妳一起去當引水師。我若能面對自己,也許有回有翼的一天。
在這孤寂的學道路上,我想,有妳這公主姊妹,不再寂寞。」
髮髻上斜斜插着旭夜送給她的珠釵。穿着嫁裳,粉雕玉琢的旭夜,將她的法器--據說是女神的首飾--給了她。
「我們是患難之交。」像是肯定又像是強調,卻不阻止她的道路。
我…真的很幸福。
抬頭看着邊境懸崖上,有着孤獨的影子,披風飛舞,像是鷹般傲然而
孤寂。
不應該在這裏相送的。今天你可是新郎啊。
頭一低,她策馬,奔馳得很遠很久,卻發現再遠再久,那個人的身影
,總是在她背影守候不去。
不曾須臾或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