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十月末,正午前。

晴朗淡藍的天空上壓了幾片雲,路過的風將它們打散在澄澈的空中,一層層的暈染開,就成了重巒疊嶂的魚鱗雲。極高的天上漏下的陽光從頭頂直接射下,不是很熱,卻很刺眼。

我坐在空曠的屋頂上,身後有粹袖打傘,面前有涼茶糖水,手裏拿着雲片糕,看着腳下往來如梭的人潮和守了劊子手的蒼涼刑台。

我抿了口茶:“粹袖,你不覺得正午行刑是個很不明智的規矩嗎?”

“恩?”粹袖疑惑的說,“會嗎,太爺。”

“是啊,”我把雲片糕塞進嘴裏,含混不清的說,“中午的陽光實在太毒了,一點也不適合劫法場。應該安排在涼爽的清晨或者傍晚,最好是漆黑的半夜,這樣動起手來也方便。你說呢?恩,有機會讓小遠子改一下。”

“哎呀……”粹袖笑,“太爺,定律法的大人們沒誰會為劫法場的人着想吧。”

我悻悻的嘟起嘴。

她抬起頭,看了看天說:“太爺,風向果然變了。聶先生算得果然准。”

“當然了,”我得意的說,“聶先生原來是番夏的國師,推風測雨的本事最厲害了。當年我可是費盡了心思從番夏國君身邊挖過來給我賣雨傘的。”

粹袖一撇嘴,小聲嘀咕着:“浪費……”

我剛想發作,忽然覺得房頂一陣些微的響,一抹青色身影飛身而上落到我的身旁。

華笙笑意嫣然的說:“你倒真悠閑,馬上就要行刑了你還在這喝茶乘涼?”

我把裹了雲片糕的紙包遞給他,卻被他推了回來。華笙嘆口氣說:“我本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我以為你只要是你去勸小寒,他一定會聽。”

“其實……那天我根本就沒勸過他。”

“什麼?”華笙驚問,“你就想他被砍頭嗎?”

“才不是呢,”我說,“小寒是寧死也不會投敵判國的。而且,我才不想他去東霖做什麼清官呢。你們要是少一個獰臣貪官,我還可以考慮一下。”

眼見得當頭的太陽更開了幾分,刑場時辰已到鳴鑼開行。身上縛了鐵鏈的杜子寒被推出囚車。只兩日不見,杜子寒的身影又清瘦了幾許。我的心頭猛然一緊,華笙卻已經低聲吼出:“小然!我已經說通了六王,答應給小寒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小寒再不答應,即使是我也救不了他了。”深秋燦爛的金色陽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那張俊俏的臉卻益發的沒了血氣,胸口不安的起伏着,呼吸也逐漸急促起來。“再不快點,就算等下你想通了,怕也遲了……”

華笙顫抖的聲音點點滴滴飄落在深秋的微風中,我只默不作聲。

他急得一跺腳,卻踹上我身邊的一個巨大竹筐上,我立刻心疼的摟過那筐:“哎喲!你不如踢我兩腳吧,別踢它唉!”

“這裏是什麼?”華笙好奇的問。

我哭喪着臉:“這全是我的心肝寶貝……”

華笙一臉的茫然。

秋風乍起,捲起街角幾片殘葉,和着殘土隨風飛揚着。刑台下已經被路人圍得水泄不通,從房頂上看去,高高低低的一片黑,倒真像是起伏不定潮水.

我正對面街上酒肆二樓的一扇窗忽然被挑開,厲風行淺淺的笑容就出現在窗前。他向我揮了揮手,略一頷首,我隨即會意,接過粹袖遞來的籃子,囑咐她:“我要下去給小寒送酒食了。這兒就交給你了。”

粹袖笑語盈盈的說:“太爺你就放心吧。”

華笙恍然大悟:“小然,莫非……你是想劫法場?……你可想好了?想在六王面前劫法場,弄不好非但救不了小寒,連你也……”

我沒回答他話,轉身走下房頂,華笙卻在我身後莫名的說:“小然……記得,我二哥最喜歡香酥鴨,久雲居的香酥鴨。”

轉眼間起了風。

深秋的寒風吹落街旁經了霜的樹葉,飛鳥般狂舞而下。空中稀薄的雲也逐漸被吹厚,淡藍的天被染成斑斑駁駁的淺灰。

浸着風,我緩緩走近刑台,杜子寒熟悉的身影逐漸清晰在眼裏,只聽得他的聲音娓娓而語:“……這事就是這個兄弟做得不對了,欠錢的是你,怎麼可以賴帳呢?根據《大西律典》總法篇第三十四條,欠錢不還者是要處以鞭刑另雙倍奉還欠金。不過,既然這錢是借來給你家娘子治病的,現在根本還不起,那麼……那個兄弟,你也就不要強逼了,好歹你們也是同門中人,總要講個情面的。好吧。這事就這麼辦,每天還三文,這樣幾月工夫也就還清了,負擔也不至於太重……”

他身後拎着砍刀的兩個劊子手之一瞪起眼睛對另一個說:“聽到沒有,老爺都這麼說了……還錢!”

我咳了一聲,杜子寒才的目光才從“公堂之上”轉為“刑台之下”。

穩坐枱前的六王爺擺弄着手裏的小令牌訕然一笑,冷冷的對我說:“有話就快說吧,時辰也差不多了。”

我將提籃放到高過胸口的台上,掂起腳尖對杜子寒笑了笑。

杜子寒半晌無語許久才目光一冷:“回去。”

“不要,”我將酒菜一一擺出,“我要和小寒在一起。”

手中清冽的酒漿汩汩落入碗中,微涼的秋風撫弄着杜子寒身上單薄的囚衣,也將酒液甘甜的香味沁入腦中。

十八年前,也是這同一個菜場口,也是這樣的一個正午,傅家十幾口男丁法場就刑,女眷幼子前來送行,等待着發配邊疆。我娘也是這樣就着高高的刑台將清泉般的酒水傾在碗中。從不曾低頭的爹卻落下了淚,他讓娘走,娘只喃喃的說要和相公在一起。

那天,隨着監斬官手中翻飛而下的令牌,我娘纖美柔弱的身軀也如殘蝶般驟然倒下。奶娘隨即捂上我的眼睛,雖然黑暗瞬間取代了接踵而至的一幕慘劇,但娘那飄零在地身體和爹瞬間流露出的驚然動魄的表情卻更深的印在了我的心裏。

後來娘的丫鬟雲妹妹和我說,其實娘早就藏好了毒,只等着和爹一道而行。

當天晚上,我們就別送上了遠行的征程。再然後,傅家就只剩下了我和杜子寒。

我淺笑,從籃子底摸出一把冰涼的鑰匙,悄悄遞到他手上:“小寒,你聽着,等下風行哥會帶着他的朋友們過來,你的動作要快哦。”

杜子寒驚語:“不要輕舉妄動,這周圍早被六王爺暗下了重兵,即使是開了鎖,也沒可能衝出去。”

“放心,”我嫣然一笑,“我可是花重金請了大批人馬備着呢!一定比他的還多。”

“大批人馬?”杜子寒不解,“只兩天時間,你從哪裏備那麼多人馬?”

我笑而不答。

天空更加陰沉,略帶了寒意的秋風更加猛了幾分。六王手中的令牌鏘然落地,我也立刻被人隔開在幾尺之外。

就在此時,淺灰的空中卻飛揚着落下一片茫茫的白色。

“銀票!”第一個拾起紙的人激動的大聲叫喊,“一千兩的銀票!”

這聲音像擲入油鍋的水點,瞬間引起了軒然大波。駐足觀望的人群剎時變成了人潮湧動,一張張盪在空中或落在地上的銀票成了人們追逐的焦點,吸引着人們所有的視線和動力。一時之間,就連六王爺面前的桌子也被哄搶中的人群撞翻。

刑場四下一片混亂。

厲風行利落的身影飛躍而上,手中寶劍未出鞘,兩名劊子手已經嚇得匍匐在地高呼:“刀下留人!”

厲風行略一思索,不解的低語:“我怎麼覺得這話應該是我說呢……”

我撥開人群,杜子寒已經解開手上的鎖鏈,問我:“這些銀票是怎麼回事?”

我笑眯眯的回答:“是我讓粹袖扔的。”

一千兩足以讓一戶普通人家十年衣食無憂。再不消一刻鐘的時間,京城所有人都會聞訊趕來。這裏定是一片混亂。沒人會錯過這次機會,即使是拿了俸祿的官兵這回怕也是眼裏只有銀子沒有六王爺了。就算有不將這一千兩放在眼裏的高手在場,面對近乎瘋狂的混亂,定是也無法控制局面。而若這京城真有面對銀子坐懷不亂的人,我就賭他和杜子寒一個脾性,賭他一定清楚杜子寒的冤屈。

杜子寒擰了眉毛問我:“你……哪來那麼多錢?”

“我把在京城所有的產業統統賣掉了。呵呵~~這麼多人一起搗亂,量他六王爺再多手下,比得過整個京城的人?……怎麼樣?我請的幫手夠多吧?”

狂風逐漸捲起空中陰霾的雲層,杜子寒同樣深鎖着眉頭站在高高的刑台上。空中片片飛散的紙片隨風零落着,我昂首貪戀的看着杜子寒俊朗的容顏,周圍鼎沸的人聲卻晃若隔日夢般單薄。

厲風行揮手攔下一支射過來的箭,大吼:“還看什麼看,再不走等着喂箭呢?”

杜子寒驀然驚醒。

我伸出手,將杜子寒的身影捉在手中:“小寒,跟我走……只要你的賣身契在我手上,你就是我的,誰也比別想跟我搶。六王也沒份不經我同意就隨便要你的命。”

寒風的涼氣侵浸了我的手指。似乎許多年前一個午後,我也是這麼伸出一隻說不上是命令還是渴望的手,將這個牽動了我所有思緒的少年帶回了家。

杜子寒稍為遲疑,忽又釋然,一隻寬大的手掌握住我的纖柔的手:“好,我們走。”

他靈巧的躍下刑台,手勁一帶,我整個人被攬進他的懷裏,護在腕中。杜子寒回首對台上的厲風行高喊:“把劍給我。”

厲風行聞言一臉的痛苦:“你***早說啊……我剛把劍當袖鏢扔出去。要不……我這還有把掏耳勺你先對付着用?”

杜子寒目光一寒。厲風行立刻陪着笑臉跳下刑台,指着飄搖而下的大把銀票和越來越混亂的場面說:“走吧走吧,再不走,就是青龍偃月刀在手也沖不出去了。”

杜子寒將我緊緊的摟在臂彎間,遞給他一記無奈的白眼,和厲風行一起帶着我衝出菜場口。厲風行請到的幾個朋友留在刑場斷後,他說他找到的都是常年走江湖的老油條,定能絆住官兵且可自保。

一路出了菜場口,穿進雲字街,遠歧牽着馬迎面而來。將我們送上馬,他說要等着粹袖和接應她的遠酹,所以上馬前行的人就只我、杜子寒和厲風行。

京城以雲字街為軸,左右中分,雲字街的北終點就是京城的城樓門。流石已暗地將他的兵盡數撤去,厲風行說駐守城門的寥寥幾人早被他的朋友解決掉,只要我們動作夠快,在混亂局勢被控制住之間抵達城門定可以暢通無阻。

杜子寒策馬揚鞭,凄厲秋風咧咧在耳。

我跨坐在顛簸的馬背上,雙手緊緊的抱住杜子寒的腰將整個身體貼在他寬厚的後背上。

“小寒,”我樂呵呵的將話吹進他的耳中,“呵呵,這麼一鬧,恐怕你想回來也不行了,你就乖乖的給我當店小二吧。”

杜子寒驟然回眸,嘴角微微上揚,對我輕笑着:“這回可真是遂了你的願……”

“不好嗎?”我忽然覺得鼻子些微的有些癢,就着他的背蹭了蹭,更緊的摟住了他的身體,“小寒,我們離開京城以後先躲上一陣子。就象風行哥那樣,找一個偏僻小鎮開家不請夥計的小食店,有吃又有賺好不好。”

“好好,”杜子寒無奈的笑笑,“你想開什麼都好,反正再小的店都能讓你給折騰大了。”

什麼叫折騰嘛……真是不懂得尊重老人的肖子,我偷着在他的身後吐了吐舌頭。

透過他的脊背,杜子寒強勁的心跳聲陣陣回蕩在耳中。我微閉上雙眼,感受着這熟悉的聲音。兒時家難的經歷曾經讓我暫時失去了記憶,在那段記憶空白的日子裏,滿滿的填充着我的就是杜子寒溫暖的懷抱和寬廣的後背。

將我抱在懷裏驅走荒野的寒冷,撫慰我噩夢驚醒后的哭鬧,背在身上,跋山涉水躲避着仇家的追捕,護在臂下,隔開無理之徒的不軌糾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再也離不開這溫柔的庇護。

冰涼的秋風轉而變成狂勁的陰風,漫天是烏黑的雲,隱約傳來幾陣沉悶的雷閃轟鳴。原本人聲熙攘的雲字街此刻卻是人煙稀落,殘風捲起街角的塵土,陰沉的天色下竟顯出幾分荒涼。

人都哪裏去了?菜場口刑場前拾銀票去了!

杜子寒一手執韁繩,另一隻手則撫上我纏着他胸口的雙手,對我說:“你這樣一搞亂,六王怕是要氣瘋了。現在恐怕整座京城的百姓都是他的敵人了,看他怎麼收場。”

“當然了,”我得意洋洋的說,“我可是壓上全部身家。我就不信沒有銀子砸不動的人……呃~~除了你以外。”

“但是我剛稍微估算了一下,你扔的銀票恐怕不止數百萬,你那些店鋪再值錢能湊得到那麼多?”

“呵呵~~”我笑得春光燦爛,“我不過是無意中的告訴開茶館的張老闆說最近綢緞上漲,再很不小心地把綢緞鋪子‘低價’賣給他,然後不經意和布行的劉掌柜的透漏說最近藥材緊缺,他就迫不及待的盯上我的慈雲樓……其他的也差不多。要不是時間太少,我還能再多賣點……”

杜子寒一臉黑線:“行了,你已經夠損了,簡直就是詐騙……”

“呵呵~~”我傻笑着不語。

杜子寒忽然嘆了口氣,問我:“你把這些年苦心經營的鋪子都賣了,不心疼嗎?”

“疼!心疼死我了,”我想都沒想當即回答,“但是,在我心裏小寒最貴了,那些鋪子加起來也沒有小寒一個人重要。”

寒風驀然間更凄厲的刮起來,原本捲起在半空的塵土漫天飛揚着,天空陰霾,眼前的路也是一片灰暗。

“其實啊,”我說,“我還留着一手咧……我留下了一家鋪子沒賣,打算拿來做本的。”

“哦?”杜子寒問,“你留了哪家?”

“拂雲樓啊,就是打鐵的那家。”

“打鐵很賺錢嗎?”他不解的問,“你留家鐵匠鋪幹什麼?”

我奸笑,“當然是用來私鑄官銀……造假幣最賺錢了。呵呵,過一陣子我們就前店后廠,前面賣包子後面造假錢,兩手銀子一起賺,怎樣?我敢打包票,不出半年,我們准發財……”

“閉嘴!”杜子寒再也無法忍受的狂喊,“你造一個試試看!”

我嚇得倏然收回話音。

只是午後的一個下午,但是天卻逐漸沉得夜幕將近般的陰暗。細雨星星點點夾在暴虐的風中滴落,冰涼的觸感落到我的臉上。

厲風行的馬在不遠的前方開道引路,杜子寒帶着我緊跟在他的身後。凄然景色下的雲字街異常的荒涼,好象平日的繁華都是隔夜的余夢一樣不真切。但是這街確實曾經有一多半是屬於我的。賣古玩的義雲樓,賣藥材的慈雲樓,專賣女紅布料的綉雲樓……

遠遠出現在街邊三安巷和四平巷,一條雲字街將着條本應該是一起的巷分成了兩半。過了三安巷就是穿過了半條雲字街,而街口那棟聳立的小樓就是久雲居。

這次離開京城怕是回不來了,早知道應該給小寒買只香酥鴨,粹袖說這裏的香酥鴨可是最好吃的。

香酥鴨……記得華笙似乎說過,他二哥最喜歡久雲居的香酥鴨。

久雲居孤零站在一片茫然的秋風中,我的心頭卻忽然抹上一絲不祥。

不遠處的厲風行已經策馬越過三安巷,杜子寒緊追而上。

我高聲提醒杜子寒:“小寒不要再走了,轉彎下行出雲字街。”

杜子寒只耳朵聽了,腦袋卻還僵着:“什麼?”

三字街已經近在眼前,我心急如焚的大喊:“繞路三平巷,不要走雲字街,快……”

說話間,馬已奔至岔路口,杜子寒雖沒弄懂我的想法卻依然將手中韁繩一緊,棗花赤毛的駿馬就在久雲居前驀然掉頭,與三安巷背道而馳,順着四平巷繞路而行。

飛身躍起的馬劇烈的一顫,我的身體也猛然一驚。秋風暴雨驟然從天而將,滴滴打落在我的身後,一陣冰涼的寒意直透心扉,整個人透着骨的冷,只有杜子寒的脊背傳來的絲絲溫暖。我將身體緊緊的貼在他的身上,儘力汲取着這僅有的溫度。

越是臨近城門,人越是少。杜子寒快馬加鞭不消片刻工夫就奔至了已經空敞城門。暢通無阻的出了京城。

剛一出了城門,厲風行就鐵青着臉迎了上來:“你們跑去哪兒了?怎麼才出來?我都等半天了,還以為你們出了什麼事情呢。”

杜子寒回答:“剛才繞了一下道。”

“繞道?為什麼?”

我越過杜子寒的肩膀,對暴怒中的厲風行吐了吐舌頭:“快走了……再等一下追兵就要到了呦~~”

厲風行無奈,說:“遠歧遠酹帶着粹袖走北門,約好了在前面的流霞亭會合。我們也快點吧。”

杜子寒回首,幽深的雙眸寵溺的看着我,“冷嗎?怎麼有點抖?”

我點點頭,更緊的纏上他的身體:“雨下的好大。”

他欲解開自己的上裝,我伸手將他的動作按下:“算了吧,反正濕透了都是冷,還是快點走吧,行李在粹袖那裏。”

杜子寒修長的手指握在我的手中,不同尋常的熾熱隨着手心的血液流遍了全身。疾風驟雨中冰涼的身體逐漸溫熱起來。他只好對我說:“流霞亭不遠了,再稍微忍耐一下,馬上就到。”

“恩。”我將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側耳傾聽着他鼓動着的脈搏。

杜子寒揮動韁繩,追上已經起步的厲風行。滄桑的城牆和沉重的樓門逐漸落在身後,京城的一片繁華一點點的退離。我輕聲在他耳畔說:“小寒,你說,我是你什麼人?”

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爹呀。”

“恩……還有呢?”

“……?還有?”杜子寒想了一下說,“你是我麻煩的根源,煩惱的源頭,無理取鬧無視法紀沒理沒德專門給我製造負擔的人。”

我正考慮要不要搶過韁繩乾脆勒死這不孝子,他卻呵呵的笑了下,接著說:“可我就是不能沒有你。”

咀嚼着他話,我暗自竊笑着,微微合上雙眼,伴着他有力的心跳,輕語:“這還差不多……”

秋雨悄然猙獰起來,我們三個人連同兩匹馬已經是渾身濕透。眼看山路前一座精緻的涼亭出現在眼前,三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候在裏面。想必就是流霞亭了吧。

杜子寒幾步追上放慢了速度的厲風行,疑慮的說:“風行,你有沒有發現哪裏不對勁?”

“恩?”厲風行回問。

杜子寒說:“從我們出了京城,竟然一個追兵也沒有。流霞亭是離京的必經之路,即使京城再亂,六王爺也沒理由一個追兵不放任由人犯離去。我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厲風行安慰他說:“你想多了吧。”

“希望如此……”杜子寒手下韁繩一緊,原本慢行了的馬立刻加快了腳步。

穿過菲菲淫雨,粹袖巧笑倩兮的精緻面龐逐漸清晰在眼前。一見我們走近,她立刻撐了傘迎上來。

“太爺……老爺……可算到了,正念着你們呢……”

厲風行點頭:“好了,人齊了。先避下雨,然後直接北上燕雲山,躲一陣子再說。”

杜子寒沒有反駁他的意見,回手攬住我的腰,帶着我的身體翻身下馬。

我的身體卻虛軟的滑落在他的臂彎里。

杜子寒的臉色瞬間僵住。密集如線的雨絲帶着透骨的寒氣打在我已經濕透的身上,只有環着我的懷抱傳來陣陣暖意。我抬起頭,對着眼前熟悉的俊顏蒼然微笑。

杜子寒的身體漠然一震。

狂風秋雨更滂沱的下着。流霞亭外柳枝橫飛,四下灰茫冷嗖裹了霧一樣的朦朧。粹袖手中描了花的油紙傘驟然墜落在煙雨四起的地上,紅妝俏顏染滿了凄冷的雨水。

杜子寒隔開呆楞中的厲風行和粹袖,將我帶進流霞亭。我輕薄的衣裳被他挑開,肩胛處雪白肌膚上的一支纖巧的鏢昭然可見。

“為什麼?……”

杜子寒不可置信的喃喃輕語,“怎麼回事?難道……是在久雲居?……”華笙估計的不錯,他二哥畢錦瑟果然在久雲居。他當然不會放過杜子寒。而杜子寒在久雲居前毫無徵兆的驀然掉頭,卻讓這個用鏢的高手失了手,飛馳而出的鏢正中杜子寒身後的我

流霞亭外,煙雨如霧,青灰遠山重巒疊嶂的映在雨簾里。急劇的雨絲傾盆而下,泛起的寒氣陣陣侵入骨髓。我的身體更冷了幾分,抓住他不停顫抖的手喃喃的說著,“小寒,如果我死了……”

我的話音未落,凄然長空驀的被劃破,凌厲的閃電映亮了杜子寒愈加蒼白的面容。

“不,別胡說,我不會讓你死的,”杜子寒低頭對懷裏的我說。

他的眼神些須的迷離了,黝黑深邃的眼睛直直的落進我的心。我恍然失神,身後的傷卻毫無預兆的劇烈一疼。

“好了,”杜子寒對我微微一笑,“鏢拔出來了……只是傷到筋骨,沒事了。”

粹袖含着淚遞過一方帕子,杜子寒用壺裏的清水將它洇濕了,對厲風行說:“是毒鏢,你的十還清虛丹不是號稱能解天下百毒嗎?拿給我。”

厲風行這才還過神,慌忙翻起了口袋。杜子寒輕輕拭去我傷口的血跡,執起鏢仔細看了看,臉色卻剎時變成了灰色,彷彿亭外狂風暴雨盡數打在他身上似的掠過一陣痙攣。

“畢錦瑟的‘歸魂’……”他喃喃而語,“難道剛才在久雲居的人不是六王爺的伏兵而是畢錦瑟?”

厲風行慌慌張張將一枚丹含在我嘴裏,對他說:“‘歸魂’?是什麼?”

杜子寒冷冷開口,淡淡說:“東霖二皇子畢錦瑟擅長使鏢。三年前製成獨門毒鏢‘歸魂’……解毒的丹藥只畢錦瑟一人有。十還清虛丹恐怕也只能撐得一時。”

他的話音落地,流霞亭內四下無語。

斜風一陣掃過,幾滴蒙蒙雨滴被吹進亭內,潑了墨一樣的揮灑在青灰的地面上。

亭外忽然響起一陣馬蹄嘶鳴,青衣公子亭前翻身下馬。

“小寒,”華笙急說,“終於追上你們了……還好我有提醒小然,我哥真的在久雲居……”

杜子寒驀然驚語:“久雲居……?難道……你早知道畢錦瑟在那裏是不是?”

我默而不答。

十還清虛丹落入我腹中,冰冷的四肢逐漸暖起來,他俊郎面容抹上的一絲陰鬱卻讓我的心頭略過疼痛。

他拿過一條慈雲樓出品的雪白布帶,輕輕將我肩上的傷口包紮好。我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側耳聽着他的心跳,得意於自己敏銳的商業眼光,在上次逛完關杜子寒的天牢之後立刻開始生產,起碼此刻不用任何人貢獻自己的衣服。

他輕聲問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在京城可以輕易找到大夫,為什麼一定要撐到現在?”

杜子寒的聲音說不上是生氣還是急切,我卻驀的泓然欲泣:“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我不想你再折回去。你若是回去了,沒準就真的出不來了。”

“……”

“小寒,”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襟,渴求般的說,“我盼了那麼久,你才肯離開朝廷,和我一起出京……”

亭外雨聲依舊,亭內卻多了杜子寒若有似無的哽咽。

半晌,華笙才低聲說:“小寒,也許我不該說,可是我想你應該知道……六王……六王他要逼宮。”

“什麼?”杜子寒大吃一驚。

“其實,這一切都是六王爺的計策……”華笙說,“他和我哥算好了一定會有人劫法場,到時候京城一定會一片大亂,他就藉機調動兵力攻進東宮。”

“……”

“其實他手中的兵很少,但是我二哥他常年走動江湖,所以拉攏了不少高手,這次的目的就是直接取皇帝的命。”

“所以在久雲居,畢華笙只是用了鏢而沒追下來,其實是因為他另有他事?而且這一路上並無追兵?”

“是……是的。”華笙囁嚅。

杜子寒原本陰沉的臉色卻浮上一絲冷笑:“好……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突然起身,將我緊緊抱在手上,利落的跨上馬背。

“回京,我去給你向畢錦瑟要解藥,順便會會六王爺……”他將我摟好,揮起韁繩,卻忽又轉向華笙,“你這東霖三皇子不是做夢都想幫你大哥得到大西嗎?怎麼忽然又跑來通風報信?”

追到馬下的華笙昂起不知是染滿了淚水還是雨水的俏臉,滄然一笑:“不知道,就是想……應該讓你知道……”

杜子寒將懷裏的我更緊的摟了幾分,冰涼秋雨中,他溫熱的胸膛更顯得熾熱。杜子寒沒對華笙再說什麼,只略微笑笑,轉身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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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兒子奸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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