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綠香!不是不是……美薇,你不會相信的,綠香的第一本‘遺稿’破十刷了哩!我的天哪……上市不到兩個禮拜,金石堂已經進了前十三名,我的天哪……”思聰衝進來興奮的大叫。
綠香只翻了翻白眼,一面沙沙沙沙的寫着字。
“幹嘛?上排行榜還不開心?我可沒去買書唷。”他很清楚同業間的伎倆,許多衝上排行榜的書都是靠銀子砸出來的。大約買個五百本就夠上金石堂了,“這完全是‘實力’唉!綠香……呸,美薇,這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事情勒!現在金石堂一下單就是一千本,一千本溜!其他連鎖書店也在搶書,你該看看總經銷的嘴臉,哇哈哈哈——”
他覺得痛快極了。前任老闆的臉像是吃了大便,剛剛還在總經銷那裏碰了頭,只看見那豬頭鐵青着臉,轉身就出去。總經銷的陳董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忙着招呼思聰。
多年的怨氣一起出清。
原以為綠香會跟他一起大笑,沒想到她連甩都不甩,就這樣沙沙的繼續寫她的東西。
“你在寫啥?遺書?這麼專心?……辭職信!?”他大吃一驚,綠香把信往他眼前一丟,“你對了,我要辭職。你若要接手,我就交接給你。如果不要,我就交接給別人。”
她轉身對着可恨的iMAC,“我會把所有的工作事項列下來,包括我接手過的通訊錄,”靠!iMAC的outlook居然沒有中文版!每次看到英文的工作列,她都想殺人,“怎麼?我的字丑?我承認。不過,辭職信還是用寫的比較有誠意。”
“喂喂喂,這是怎麼了嘛!”思聰急了,自從綠香來幫他打理出版社以後,他比請了三個人還好用。美編和排版都服她,文稿校對也都在水準以內,最重要的是,她寫的文案快又好,不管怎麼趕稿,都能夠在電話和雜務中寫出這些吸引人的字句。
“你拿死去的綠香和我的名字擦亮你的出版社招牌。”綠香喃喃的說。
“‘我們’出版社的招牌。”警報解除,他終於鬆了口氣,“來,綠香,有個作家小朋友似乎惹了一點麻煩。她幫某個企業總裁寫的自傳,讓那個總裁有點不開心,問題是書都印好了。”
當初她就反對過這種歌功頌德的自傳,但是思聰堅持,“你不懂,大企業的總裁愛死了這種自傳。就算他不明令企業體人手一本,那些逢迎拍馬的傢伙也會設法買本來表示忠貞不貳。光賣他們公司的人就賺死了。反正我們寫手多,順便訓練一下文筆,說不定就是下個黃越宏呢!
“你以為有滿地的嚴長壽可以寫?”綠香以手加額,“好吧,你是老闆。”終於惹出麻煩。她嘆口氣,“好吧。那我今天準時下班,過去看看這位……欣怡。”印象中是個很愛打扮,討人喜歡的甜女生。
他笑嘻嘻的,看,雨過天晴。他開始佩服自己舌槳塑膠花的功力。
“那我也去總經銷那邊繞繞好了。這個系列還要跟他們談一下。”到了經銷商那邊,剛好遇到一群出版社老闆和編輯,他躊躇意滿的跟他們聊天,然後又鬧哄哄的去喝酒。
“思聰真是了不起,大發遺稿財呢!果然交個會寫作的女朋友贊!墜機的幫你賺錢,連坐在辦公室的也幫你賺錢!”李董腆着肚子,有幾分酒意的曖昧說。
“那不是我女朋友啦!”思聰也喝了七八分酒,“綠香……不是,美薇只是幫我打理出版社。她是綠香的經紀人,書的版權在她那邊……脾氣真是要命,誰敢要她?今天吵着要辭職,求了半天,還花了三分之一的股份才留下她哩。”
“三分之一!畦靠,思聰,你也太大氣了。編輯滿街都是,兩三萬就打死了,連我家小楊都想跳槽了,你怎麼不請他?”混出版社幾十年的老鄭打着嗝,“小楊,你說對不對?”
小楊穿着白襯衫牛仔褲,斯斯文文的坐在那邊,不像他們拼了酒,“我聽說羅小姐做得很不錯。外行人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聽聽,還不是外行人?”老鄭拍拍思聰的肩膀,“人心隔肚皮,小心這個女人羅,……咱們老兄弟了,這才提醒你。幾本遺稿有什麼了不起的?過了新聞熱潮,她握着的那幾本破稿子就不算什麼了。你現在連幾版幾刷都讓她知道,不就什麼錢都想分?稿子又不是她寫的,她那麼貪幹什麼?”
這讓思聰的酒嚇醒了幾分。沒錯,這讓她每分錢都分得到,不像其他的作家,不知道自己的銷量,可以唬弄他們版稅。
綠香知道得太多。照她那種不轉彎的脾氣,一定也會要求照實給作者錢。
該死,為什麼讓綠香管帳呢?看着他的臉色陰晴不定,老鄭和小楊交換了個滿含笑意的眼神。
“你知道的,老兄弟。誰不希望你好呢?若是有需要的話,就跟老哥哥說吧,”老鄭熱情的拍他的肩膀,“我和小楊都會幫忙的。”
“會的,”他喃喃着,“會有需要幫忙的時候。”
滿懷心事的躺了一夜,天亮好不容易朦朧睡着,一到十點又跳了起來。
小心翼翼的進了辦公室,發現綠香像是八手章魚似的忙着接電話和校稿,嘴裏安撫着,眼睛還死盯着電腦熒幕。
“早。”在電話的縫隙,他好不容易跟綠香打了個招呼。
“早。”不到十一點呢!思聰轉性了?他不是不到下午看不到人嗎?
“我想……”思聰小心的吞了口口水,有點想把安全帽戴在頭上,“我想,綠香,公司的帳務還是我管好了。”
綠香盯着他看不到兩秒鐘,他的心跳卻飆過一百三。完了,她要發脾氣了……
“好呀。”綠香把整個檔案夾放出去,還有幾大本的總帳和零用金帳,“喂?我知道顏先生的時間不多……是,是!這都是我們的疏忽,讓我們當面……不不不,這絕對不是我們的本意……不,拜託,請幫我接給顏先生好嗎?喂?喂!”她無奈的掛掉電話。
思聰鬆了口氣,有點大赦的感覺,不敢相信綠香就這樣放棄了帳務。難道她從頭到尾都沒藏過好?他搖搖頭,把這種心軟的感覺甩掉。
那是因為她還沒了解到帳務能帶給她多少好處。說不定她是裝的,等等就又要跟他辭職。
“綠香,咳,美薇。我不是不相信你才把帳務收回來的,”他急着說,“實在我看你太忙了,這才把帳務收回來,要不然你的工作量……”
“我知道呀。”綠香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本來帳務就得你做。印刷廠和製版廠的帳我又看不懂。每次對帳單對得我都頭昏腦脹。你呀,該多負點責任,懂不懂?你是公司老闆勒。我光讓欣怡這件事情就煩死了,我會有時間整理帳務?收回去很好,我不是機械人!”她抱住腦袋不響。
杯酒釋兵權。沒想到連酒都不用一杯,就把經濟大權拿回來了。“對呀對呀,你真的太忙了……”趕緊把帳簿放進抽屜里鎖好,“欣怡的事情怎麼樣了?”
“很糟。”她把一封存證信函拖出來,丟給思聰,“對方不允許我們出版。出版就告我們。”
“為什麼?書都印好了!”思聰有點火大,“你這個主編怎麼做的……”
“我才要問你這個印務怎麼做的!”綠香氣了,“我不是說,這本書要讓被採訪者看過才發工單印書嗎?顏先生看了沒?我說要印了嗎?”
思聰一下子訥訥的,“我哪知道……草稿送去都一個多禮拜了……”
“這下好了,這篇採訪有個部分是顏先生死都不願意放上去的,我們的小作者卻沒告訴我,還寫得哀婉動人,這下真的死掉了……”綠香趴在桌子上頭痛不已。
思聰搔了搔頭,“這本到底哪裏沒寫好?我覺得很讀呀。”
她合了合眼睛,“你知道顏先生的背景嗎?”
“一言必信電訊亞洲區執行總裁?對了,他是言必信最年輕的總裁,今年才三十八歲。”思聰聳聳肩,“他是台灣十大最有身價的單身漢,賣相佳,能力卓越。我記得欣怡對他崇拜得要命,整本書都歌功頌德……出了什麼差錯?”
“你知道他少年的時候和一個女作家有過一段情嗎?”綠香倒了杯水。
“女作家?哪個女作家?”思聰苦苦回憶書裏面的情節,“我只記得書裏頭寫她是自殺的。”
“自殺的女作家多得很好不好?邱妙津自殺,三毛也自殺。”綠香瞪了他一眼,還說是十幾年的編輯呢,只會講業界八卦,對作家生態一點也不關心,“記得林非羽嗎?寫過‘躁鬱症者死亡記事’那個?”
“非羽?唉呀!我記得她!私生活很亂那一個?”
“寫情色文學私生活就亂?你怎麼不說李昂?”狠狠的瞪了這白痴一眼,“總之,十五年前,女作家林非羽遇到了大二的顏先生,他們戀愛了三年。”
思聰一臉迷惘,“但是,林非羽十幾年前就自殺了……”
“十二年前。她的‘躁鬱症者死亡記事’得了縱橫文學獎,前一年千辛萬苦的離成了婚,事業和愛情都到了巔峰的時候,她自殺了。”
“這關顏培文什麼事?他又吵些什麼?”思聰越聽越糊塗。
豬頭,“顏培文和她交往的時候,她還是已婚的身份!懂不懂啊?林大主編?”邏輯能力這麼差,還當什麼主編呀?
他想起來了,欣怡還特辟了一章將這段愛情故事寫得哀戚低回,他差點掉眼淚。
“我不懂。這又不會傷害他什麼。”思聰聳了聳肩膀,“他現在是言必信的總裁了,這點小小的風流韻事恐怕只會讓人羨慕而已。”
所以說,這個男人的腦子徹頭徹尾都是豬腦細胞,“但是會傷害到林非羽呀!大哥!這段戀情非常隱密,雖然林非羽的後期小說的男主角‘雨夜’就是顏培文,卻幾乎沒什麼人知道。欣怡這個小朋友不知道怎麼千辛萬苦的找到資料,跟顏培文訪談過。顏培文願意談,卻不願意她寫……”
“結果她寫了。”思聰有點泄氣。早知道就不要那麼早發工單。
“還寫得很好。”綠香抹一抹臉,“印都印了,我也不想多說。先擱着,我會想辦法解決。”擰一擰眉間。
“經銷商怎麼辦?我答應他們下個禮拜就發書了……該死!我要欣怡賠償我們所有損失。”思聰忿忿不平。
“我不准你這麼做。”綠香冷冷的看他,“這件事情最主要還是你錯。誰讓你這麼早發工單?你為什麼不等迴音?你的錯誤卻要作家負責,這太沒有責任感了。”
她煩躁的走來走去,“我會設法擺平,你別想些奇奇怪怪的花招欺負我的作者,我是會拚命的。”
雖然發出這樣的豪語,結果顏培文的秘書一直讓她吃閉門羹,真是心灰意冷。
晚上看見了李巍,她不禁訴起苦來。可憐羅美薇就剩這個朋友。
“非羽?林非羽?天啊,我是她的fans。國中的時候和她通過不少信呢!”李巍興奮的語氣幾乎穿透過熒幕,旋即同情,“你慘了。若是得罪了顏學長,可能顏學長還笑笑,得罪了非羽姐,他非扒掉出版社一層皮不可。你等着吧。”
“顏學長?他是你學長?”透過icq,她的手興奮的有點發抖。
“對呀。非羽姐是很疼我的。十幾年前的事情羅……後來非羽姐過世了,因緣際會,我又進了顏學長的母校M大,他以傑出校友身份來演講的時候,還特意來看看我哩。他對非羽姐的朋友們都很長情。”
這說不定是個機會。
“拜託,你和他還有聯絡吧?”她在鍵盤上運指如飛,“讓我跟他見一面,拜託拜託……”
“啊?”一下子把李巍難住了,三四年沒音訊,這麼貿貿然的
“求求你……”
唉,他就是無法拒絕美女的請託,“我試試看。”
綠香鬆了口氣,不意李巍又送訊息過來,“不過,你還是做點功課,把非羽姐的所有作品都看過吧。這樣可能打動他的心弦,讓他不那麼生氣。他對待非羽姐的敵人非常殘忍,一有能力,就逼得她前夫破產。”
她覺得脖子一涼。這個小出版社,真是風雨飄搖……
要找全林非羽的作品不容易,欣怡哭着給了她一本‘這個時候哭管什麼用?’,她翻遍所有大小書店,也只得了一本‘躁鬱症者死亡記事’。
她決定到幫林非羽出書的出版社去。
發現她找林非羽的作品,安靜的主編將眼鏡拿下來,這男人若是年輕十歲,實在好看得緊。
“非羽的作品?恐怕都沒有庫存了。”他微微一笑,“沒有庫存也罷,她的書沒人好好照顧過。”
綠香聽出苗頭,“如果你喜歡林非羽,就可以好好照顧她的書。”
他靜靜笑笑,伸出手,“蔣中帆。可惜我來不久,她就過世了,”他低頭,“只來得及見她一面,還是新人的我,沒法子照顧她。”
“蔣先生……你……你是為了林非羽才來這家出版社的吧?”綠香試探着問。他笑了起來,“反應很快,”看着綠香的名片,“羅小姐。她已經快被世人遺忘了,你怎麼會想到要找她的書呢?”綠香有點躊躇,不過還是把跟顏培文的糾紛說了說。忍不住,她又說,“我只看了‘躁鬱症者死亡記事’。不過,我不明白,貴出版社為什麼不繼續出她的小說呢?她的小說應該是長賣型的。”
“這要分兩部分。出版社的短視近利和版權所有人的堅持。”他替綠香倒了綠茶,
“第一部分,我們就不談了。第二部分,非羽的版權已經不在我們手上。”
“那是……?呀,顏培文!?”綠香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這個年頭,還有人長情若比。
他笑着點頭。“的確我沒有庫存書。不過……”
不過?
“不過我有些檔案。”他欠了欠身,熟練的在電腦里找到資料拷貝了一份,“這是她所有寫過的稿子。恕我不能把原稿給你。”
十幾年前……“她應該是手寫稿。”
“對。她是手寫稿。當初還是照相製版的呢,那些打字的資料當然也不存在了。不用懷疑,這是我自己打的,算不上是公司資產。”
她怔怔看着眼前好看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忠誠的讀者願意為她生前死後做這些奉獻。
像是察覺了她的詫異,“因為她的文章照亮了我黯淡的生命。”他輕輕的回答,
“在她受過的苦楚裏頭,我發現我受的苦楚也有人感同身受。我很高興,我不是孤獨的。她指了條鮮明的道路給我,讓我看到更遠更美好的風景。”他有點羞澀的笑笑。
這輕巧的磁片,卻如千斤沉重。
“但是她自殺了。”
蔣中帆點點頭,“是。她只是沒有信心了。死在最幸福的時刻,就能夠凝聚所有的美好。她大約不相信生命會一直善待她,而她也真的受夠了。這樣的結局很好。”
真的很好嗎?這樣的結局!
“羅小姐!”正要轉身離開,蔣中帆叫住她。
轉身過來,蔣中帆帶着一種傷感的微笑,“你很堅強。不像非羽那樣疲憊厭倦。但是……你們是有點相像的。你背着光走進來,我以為非羽回出版社了。這真是……這真是我這幾年最快樂的時光。”
綠香覺得有些歉意,“很抱歉讓你失望。”
“不。我很高興。”他舒開眉頭,“如果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告訴我。”對他微笑,疑惑的。
望着手裏的磁碟片,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燙手。
一整夜,綠香都沉浸在林非羽憂鬱而瘋狂的世界裏,她的眼睛根本離不開熒幕,心裏涌着黑暗的驚濤駭浪。
不可能。這不是個女人寫得出來的東西。
中間她打電話給中帆,時間是凌晨三點。
手機一通,她昏昏的無法脫離,“她的稿,你修過?”
“沒有人能修非羽的稿。”雖然渴睡,他還是一下子把她認出來,“非羽不許任何人碰她的東西,就算是錯字也要親手修過,不給任何人碰。”
握着手機,她沒有說話。“你一夜想看完嗎?羅小姐?不,不要這樣折磨自己。看完你會做很久的惡夢。分個幾個禮拜,慢慢看完,好嗎?你的時間無窮無盡。”
輕輕嗯了一聲,她收線。寫作本來就是老天爺賞飯吃的行業。但是看了林非羽的小說,她突然有封筆的疲倦。
誰能寫得比她好?那種絕望而嘲諷的黑色溫柔?她把生活的一切顛沛流離疏遠的重新組合排列,用優雅如黑絲絨的筆調,陰墨墨的侵襲着,像是在耳邊輕訴:誰也沒能逃掉。誰不是生下來就往死里奔?所以這趟旅程,你該戲謔瘋狂而歡笑着哭泣。世間沒有所謂的正常,只有一千種瘋狂的面貌。
的確睡不好。筆下殘酷的場景一場場的在她的夢裏展現。那是精神病患的清醒和鮮艷,她似乎可以看見血塊和內臟,暴露出體腔的心還鼓動着,襯着雪白嬌艷的身體,赤裸着。
她讓鬧鐘吵醒的時候,還陷在驚懼憂傷的情緒里哭泣不已。
上班的時候非常萎靡,思聰仔細觀察着她的臉色。難道是為了帳務的事情哭了一夜嗎?
“呃……美薇……”他清清嗓子。
擺擺手,“我沒事。”是的,我沒事。只是小說而已。再說,天亮時又看了林非羽比較溫厚的文章,覺得陰霾中到底透出一絲金光。
果然是為了帳務的事情。思聰有些不高興,還說不藏奸呢,果然她早就覬覦着,只是現在不好發作出來。心思真是歹毒深沉。
綠香一無所覺的忙碌,只是精神一直恍惚着。直接到了顏培文秘書的電話,她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羅小姐?顏先生明天下午有空,你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可否方便過來談談?”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她的心臟突突的跳着,“幾點?三點半?呵,我一定到,我一定帶着林欣怡……咦?只要我?林小姐不用?”她在留言簿的備註畫上好幾個問號,“好的,明天我會單獨去的……謝謝,謝謝。”
只有我?
雖然納悶,她還是不到三點就在附近的丹堤咖啡看稿。欣怡在電話里哭得悉哩嘩啦,一直說對不起。
“林老闆要我賠呢……美薇姐,怎麼辦?”綠香一面注視着手錶,一面安慰她,“他只是氣頭上,不敢這樣的。別理他。我會把事情擺平的,乖。將來別這麼樣任性了。”
“我……我只是覺得這是他人生最精彩美麗的一段,為什麼不能說呢?”欣怡還是哭着,“有段永遠不褪色的愛情,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這讓她恍惚了一下。她也曾經抱着這樣美麗的幻想進禮堂,優雅的白紗禮服,後來成了失敗婚姻的喪服。
如果她和前夫當中某個人在愛情尚未凋零前死亡,這段愛情可能永遠鮮艷嬌嫩的存在活的人心裏。
甩甩頭,“我懂。但是總要尊重人家的意願,對不對?將來你得當心被訪者的想法。”
“我再也不想採訪任何人了。”欣怡的聲音裏頭有着深深的沮喪。
“胡說。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站起來。懂不懂?”一看時間就要到了,“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挺直背,她走進那棟氣派的辦公大樓。
正奇怪顏培文的秘書怎麼一個多過一個,那個“疑似”男秘書的人抬起頭,“午安,羅小姐。”
她眨着眼睛,半天才認出這個俊美的男人就是顏培文。封面的照片是誰照的?把他照得那麼老?她一定要開除那個攝影師!
三十八?!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八九歲的美青年!
“你認識李巍?這孩子拚命的幫你說好話,幾年沒音訊,一開口就是求人——當年入伍被老鳥欺負到進醫院都沒開口的鐵漢,居然開口拜託起來,害我覺得好氣又好笑……雖然求得結結巴巴就是了。”他含笑,原本犀利的眼睛出現了一絲暖意。
她也尷尬的笑笑,慘了,跟李巍不太熟,也不過見個面,傳傳icq,還總是麻煩人家,居然讓人家欠人情,心裏面着實不安。
“呃,顏先生,我再一次的表達歉意。”她吞了口口水,“欣怡只是覺得這段戀情太美麗,不應該就這樣淹沒。她的確欠思考。不過,書已經印好了……這將使我們面臨重大的損失……”
“美麗?她看到美麗之下的疤痕嗎?”他笑意一收,“羅小姐,我能體諒貴出版社的處境。事實上,我也看了原稿,的確,林小姐已經盡量照事實書寫了。我肯定她的努力。所以,我可以不控告貴出版社。”
綠香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微微一笑,“我要全數收購貴出版社的這本書。原價無妨,不過僅此一刷,不能夠再版。”
綠香怔怔的看着他,她明白,這是他最大的讓步,思聰如果知道,一定會欣喜若狂……
“不。”她脫口而出。
正低頭拿出支票簿的培文抬起頭,挑高一邊眉毛,“不?”
“如果林非羽還活着,你覺得她會高興嗎?她根本不把世俗的榮辱放在心裏。但是你否定你們兩人間的戀情,一定會讓她很傷心的。”
他的臉一沉,綠香居然覺得有些畏懼。這樣俊美的人一但陰沉起來,就像辦公室迴響着低低的雷聲。
“我否定我們的戀情?我何必否定?我若否定我們的戀情,她死時我又何必在靈堂家屬答禮?我一輩子就只能背負着她的自私獨斷獨行而傷心卻不舍。我巴不得天下的人都知道林非羽只是我一個人的。”他握着筆的手指節發白,沉默片刻才調整呼吸,“這世界不是為你我獨存的,羅小姐。她還有孩子,我不願她的孩子受傷。這是我答應她的。”
綠香鼓起勇氣,“孩子應該有他們的天地吧?十二年了,他們應該跟你當時的年紀相當。我看過林非羽所有的作品。她深愛‘雨夜’,願意放棄一切的一切只跟雨夜在一起。你不該為了任何理由否定這段生命。這也不是她願意的。”
培文突然有些恍惚起來。李巍說,“羅美薇有種非羽姐的神態”,現在他有些感覺了。這些話,像是非羽附身在這個高佻暴躁的女人身上一樣,橫過多少歲月,對着他說。
“從來介意的人,只有你。”非羽似笑非笑的,“既然你這麼介意,我去離婚吧。”
然後帶着臉頰上的烏青,對他亮亮手裏的離婚同意書和戶口名簿。
非羽,你總是這麼任性,這麼自私,自傲又自卑,又這麼的霸道。
他垮下肩膀。
“羅小姐,就照你的意思做吧。”他的聲音疲倦,“我放棄控告貴出版社譏謗。”
她站起來,看見培文被打垮的樣子,突然說不出的情緒湧上來,拍拍他的頭,突然覺得自己冒昧得可怕。
“對……對不起……”綠香只想把自己的手砍下來,該死!居然這樣砸鍋!他笑了笑,眼睛裏的精神都回來了。
“羅小姐,聽說你是余綠香的經紀人?”閃爍着慧黠,“余綠香的作品我大概都看過了,很不錯,蠻有林非羽的影子。”
“嘿!之前我可沒看過林非羽的作品……”媽的,他問‘綠香’,又不是問‘美薇’!“呃,綠香當然也沒看過。”
“我想是。”他很溫和的,卻讓人毛骨悚然,“非羽過世后,她的書的確大賣過一陣子,第二年就漸漸被遺忘了。新聞熱潮不饒過誰,尤其是風格冷冽又沒實用價值的作品。”他自言自語着,“非羽是笨了,她總是遺憾看不到死後哀榮。現在的女作家聰明多了。”
綠香全體的汗毛全體立正,差點打起擺子。我哪裏露出破綻了?這傢伙有X光眼嗎?他這樣講……是識破了我什麼?
顏培文的秘書救了她,“顏先生?四點半還有會議。”
她結結巴巴的道別,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培文望着她狼狽的背影,唇間湧起一個真正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