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似夢•迷醒•夜探天隱
西風冷,秋夜長。
月華如練,星斗如霜。
曲徑通幽,隨處可見怪石嶙峋,影影綽綽於昏暗中猶如鬼怪肆虐,風過處,傳來陣陣空洞而沙啞的嘶鳴,聞來如百鬼夜行之音。
今夜,寒意入骨。
只是一瞬間,一瞬間而已,他似乎看到身邊的人在風中微微顫抖着。也只是似乎。
蕭蝶樓解開絲帶一把扯下了身上的白裘,不顧花非離推阻地披在了她的身上,同時不着痕迹地靠了過來。
一切動作都是如此自然,他低下頭,細心地把絲帶在她的頸前打了一個結——像是想就此留住什麼,就此系住什麼一樣細心。
白裘上有他的溫度,有他的味道。兩人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氣息;近到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聲;近到可以數清蕭蝶樓低垂的根根羽睫。呼吸一窒,花非離緊緊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漫不經心地直起身子,蕭蝶樓悠然而立,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花非離,他的眼神很溫柔,他嘴角揚起的弧度很溫柔,張口吐出的卻是與柔情蜜意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一句話:“你對顛倒奇門迷魂陣了解多少?”
呼出一口氣,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時,花非離才發覺自己忘記了呼吸,自嘲地一扯嘴角,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顛倒奇門迷魂陣是眾多陣法中最為精奧的一種。此陣乃是按照八卦易理和陰陽五行生剋之學所設而成。由於其擺法違反常理,所以,奇妙非常,不懂之人誤入其中,便如入五里雲霧,無論如何運足目力,也看不清四周道路。要說走出此陣,更是難如登天。”
點了點頭,“果然如此,非離……”蕭蝶樓淺笑着有恃無恐地道:“你可知此陣的破法?”
“屬下儘力而為。”
這個陣法,這個陣法原本就是她的父親親手所擺啊!雖然事隔多年,但,那深深印在腦海中的方位、步法一點也沒有淡忘的跡象,她深信即使閉上雙眼,她也能走得出!
“那麼,破陣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聲音不緊不慢,蕭蝶樓笑得理所當然。
無所顧慮的話語。
毫不掩飾的全然的信任。
就這樣,把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花非離突然感到靈魂深處中有一些東西開始寸寸斷裂,繼而被一根尖銳的刺從理也理不清的思緒中硬挑了出來,緩緩地凝結成絲。
風,更大了。
風聲,也更為凄厲。
月色一如既往地散發出淡漠的疏離感,冷冷地讓人心為之一顫。
漠視靈魂深處的哀鳴,花非離只是拉了拉身上的披風,無畏地向陣中邁出了第一步。
在花非離駕輕就熟的帶領下,頃刻之間,兩人已經安全地通過了大陣,雙雙站在了一個詭異的洞口處,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略一沉吟,蕭蝶樓決定入內一探究竟。花非離自然無言地打着了火摺子,於前面探路先行。
一入洞,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藉著花非離手中剛剛點燃的火把上微閃的亮光,隱約看清石洞中長滿了青苔,且潮氣極重。偶爾裸露而出的洞壁上有一道道整齊細小的縫隙,由此可以判斷出,這是一面人工砌成的石牆。抬眼看去漆黑一片,可見此洞又深又長。
沒有發現任何機關設置的痕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來,難聞的氣味、奇滑的路面讓蕭蝶樓不耐地皺起了眉頭,眉頭一皺即展,腳下的動作也沒有絲毫的怠慢。
不知道過了多久,亦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覺得潮氣越來越重,腐敗的氣味也越來越濃,踩過遍佈的野菇苔草,這條石道彷彿沒有盡頭般向前延伸着。
在轉過了第七個彎道,忽略掉讓人心臟發麻的腳步聲,昏暗中死寂一片,隱隱有水珠滴落的微響震蕩在耳邊,使人聞之不由得泛起一陣寒意。
如入鬼域!
在明暗交錯的火光觸及不到的前方,竟有點點鬼火浮動。
坦然處之,蕭蝶樓依然前行。
又是一個彎道。
空間豁然開闊,因為火把的緣故,幽異的光芒頓時暗了下來。仔細辨認,那微閃微閃的光芒,原來是極為易燃的磷火。
踢開橫卧在路中、只剩一具慘白骨骼的屍體,驀地擋住了花非離的視線,“非離,你怕嗎?”蕭蝶樓忽然問道,清朗低柔的聲音在死寂中激起了無數迴音。
怕?“不,屬下不怕。”花非離淡然地回道,沒有一絲猶豫。
生又何歡,死亦何懼。
她早已經把生死看淡。連死都不怕,這世間還有什麼會讓她覺得懼怕。就算真的有鬼,鬼亦有真性情,或善或惡從不掩飾。而世上披着人皮,內里陰險惡毒、欺瞞世人,暗中做盡邪惡勾當的人,不是比鬼魅還不如?!
聞言,蕭蝶樓放心地讓開了身子,讚許地回首淺笑。
自己真的把一切都看淡了嗎?把蕭蝶樓臉上的笑意盡收眼底,花非離迷茫了。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火把,避開蕭蝶樓的身影向前看去,雖然有心理準備,但當她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麼的時候,還是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人間地獄!
真真是人間地獄!
隨處可見成片成片暗淡的污跡,仔細辨認就會發現,那是早已經乾涸的血跡。
滿眼都是或躺或卧、或完整或支離破碎、或是乾癟的白骨一具或是剛剛腐爛的臭肉一堆,整個石室內,堆積了至少數十具的屍駭。沉積了數十年的惡臭傳來,令人慾嘔。
花非離真的乾嘔起來。
吐吧!把所有的苦水都吐出來。
輕輕地順着她的背,“這些就是近幾十年間慘死在天隱山莊的人。”蕭蝶樓淡淡地道,“而我之所以帶你來這裏,是因為,我們要找的人在這裏。”
花非離終於直起了身子,“……我們要找的人?”
“是的,”見花非離的情形有所好轉,收回了一直撫着她的後背的手,蕭蝶樓悠然地轉了一下身,“慕容時。”
“……誰?是誰?”在幾具屍體之後,真的有人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嘶啞難聽的嗓音,聞之讓人毛骨悚然。
慕容時?!
慕容世家的現任當家——“清風劍客”慕容時!
那個俠名滿天下的慕容時!
那個自負、風流瀟洒的慕容時!
那個謙謙君子、諄諄長者的慕容時!
那個虛偽地笑着伸出雙手,卻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所有幸福、狠狠地扼住了她的人生的慕容時!
是他嗎?
是這個被千年玄鐵穿透琵琶骨,鎖在石壁上,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人?!
真的是他嗎?!
是這個醜陋異常的人?!
一頭披散的亂髮下,一雙血絲密佈的黃濁的眼閃過怨毒的光芒,其他全是模糊一片,鮮血淋淋。隱約可見深深的刀痕遍佈其上,竟是被人生生剝下了整張麵皮的痕迹!
光禿的手掌無力地下垂着,明顯是被人削去了十指,挑斷了手筋。
已成碎布的衣裳,再也遮不住滿身的潰爛。更為驚心的是,那可見森森白骨的雙腿,膝蓋以下空無一物,明顯亦是被人狠心地斬斷了雙腿。
現在,在她的眼前,是一具只剩下一口氣的殘屍,一堆還在呼吸的腐肉罷了。
“他……他……”於是,花非離錯愕地倒退了一步,千言萬語化做了一個“他”字,就再也沒有了下文。
“卧病在床的那個慕容時是別人易容假扮的。”那麼粗糙的人皮面具還想騙過他的眼睛,簡直就是痴人說夢!蕭蝶樓瞭然地嘴角一彎,“這個才是真的。”
也許是蕭蝶樓活中的“慕容時”三個字深深地刺激了癱在牆角處半死不活的人,只見“他”忽然用無力地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臉,狂亂地拍打着,一邊如垂死的野獸般斷斷續續衰號,“……慕容時是誰?!慕容時……慕容時已經死了……慕容時已經死了!給我一個痛快!一劍殺了我吧……快點殺了我吧……求求你們!殺了我吧!”
一邊不斷地重複着,一邊用頭狠狠地撞向身後的牆,聲音之凄厲、之絕望已經到了極點。
蕭蝶樓無動於衷地低垂着眼瞼。
花非離亦不為所動。
直到哀號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直到“他”全身痙攣口吐白沫不止。
“一切都是報應。不要忘記了,這是你種下的果。”一字一字冷冽地劃開了沉寂,蕭蝶樓悠然抬起頭來,“在江湖上享盡盛譽,暗地裏淫人妻女無數……慕容時,你這清風劍客做得很愜意啊。”
“你是誰?”停止了痙攣,喘着粗氣,慕容時終於恢復了冷靜費力地問道。
“你不配知道我們家公子的名號。”花非離上前一步,淡然的語氣里有難得冷硬。
“你又是誰?”慕容時兩眼一翻,忽爾呵呵怪笑道,“看你見不得人的樣子……難道是哪個被我上的婊子生下來的賤種……”
話還未落,驟然發出一陣瀕死的哀號慘叫。只固有人猛然拉動穿過他琵琶骨的鐵鎖扯開了舊傷,帶起一片血肉飛揚。
調整略有些紊亂的呼吸,不屑地丟下手中的鏈子,蕭蝶樓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意外地悠然一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早死。所以不要再白費力氣了。激怒我的下場,可不是半死不活的你可以承受得起的。”聲音很輕,很柔,柔得讓人有種錯覺,彷彿自己全身溫度都在這一刻被緩緩抽光,只因每一個字中所滲出的森冷的恨意。
“你……為什麼不一劍殺了我?!為什麼?!”
“非離……”不理會慕容時失控的嘶吼,感覺身後的人異常得沉默,蕭蝶樓擔憂地微微顰起了眉頭,緩緩地回過身去。
花非離一咬牙穩住自己微顫的身子,“公子。”
“你要知道,”蕭蝶樓忽然悠悠地道,“善惡終有報。”
善惡終有報?默念着這熟得不能再熟的五個字,一遍又一遍,剎時,花非離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公子這次來天隱山莊該不會是……為了她,為了替她,報仇嗎?
“你,懂了嗎?”
花非離若有所悟。
“哈哈哈哈!”慕容時狂笑着,身上的鎖鏈嘩嘩作響,“不錯!不錯!我無惡不作!我喪盡天良!我天理難容!那麼,慕容羅衫那個賤婢呢?哈哈!她又如何?!她又如何?!還是你們跟那個賤婢,根本就是一道的?”眼中怨毒之色更濃。他全憑着一股戾氣與滿腔的恨意才苟且地活了下來。
“慕容羅衫手弒其父,還真是轟動的大消息。”越來越無法忍受的濃重惡臭,讓蕭蝶樓無暇理會慕容時惡意的挑釁。
注意到蕭蝶樓的不適,花非離提議道:“此地不宜久留。公子,我們還是退出去吧。”
“也好。”蕭蝶樓點了點,表示贊同。
慕容時慌了,他拚命用力地嘶吼着:“慕容羅衫那個賤婢呢?告訴我……慕容羅衫那個賤婢呢?”
一口氣沒提上來的結果是開始粗重的喘息,暫時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的慕容時只能含恨地伸出手去,用力地往前伸……
火光漸漸暗了下來,依稀傳來蕭蝶樓幽渺已極的聲音,“她現在很好。”
也只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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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風冷。
月色如水,帶着霜雪般的寒,有着化不去的涼意。
剛剛走出洞口,站定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蕭蝶樓回眸正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口,他忽然咳嗽起來,在如此毫無生氣的夜裏,咳得讓人揪心。
“公子!”花非離連忙上前扶住了咳得微微彎下腰去的人。
抓住了花非離的衣袖,抓住了花非離的手,緊緊地,彷彿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他的身子抖得很厲害。
良久良久……
“你的手很涼。”終於停止咳嗽的人,笑着,意外地說了這麼一句。
“……公子的手也很涼。”一時間混沌的大腦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如何應對才為上策,花非離只好順着自己的心意實話實說。
“我天生體溫低。”沒有放手的意思,緊緊地握住素白纖長的一雙手,蕭蝶樓無所謂地笑了笑,一語點破花非離表面上的平靜,“你有心事。”溫柔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他無比耐心地等。
等她學會向他敞開心扉。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時間長到蕭蝶樓以為她不會開口,準備放棄的時候,花非離這才淡然地道:“我是在這裏長大的……”
“嗯,我知道。”幾乎是欣喜地,蕭蝶樓淺笑着點了點頭。
“我母親與這裏的莊主夫人是親姐妹,那個慕容時是我的姨丈……所以,當家道中落以後,實在沒有辦法的母親帶着我們一家三口來到了天隱山莊。誰知道,誰知道這便是噩夢的開始……”
悄悄地拭去額上的細汗,蕭蝶樓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非離……”他想說:如果不想說,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只是,內髒的不適,全身的抽痛,讓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說來話長,這些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想說,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花非離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
“嗯……”蕭蝶樓覺得自己的眼前一切都有些恍惚。
“公子,外面更深露重,還是回房歇息去吧。”公子的臉色……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錯覺,公子的臉色越發慘白。攏了攏身上的白裘,花非離看了看天色提議道。
排解不了的心悸,掩飾不住的頭痛,止不住的血氣上涌,在走出洞口的那一刻更為鮮明,蕭蝶樓再也顧不上擦拭臉上密佈的細小汗珠,身子站得直直的,語氣依然平靜地對身後的花非離道:“非離,扶我一下。”
鮮紅的血絲順着壓抑的嘴角流了下來。
雖然自己早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但,難得等到非離願意談及往事的時機就這樣錯過了!明知道沒有什麼大礙,但,這個身子……
疏影?疏影!
都怪那個該死的死老頭!偏偏用的是最為難纏的疏影。
憤然不甘的情緒主控了所有思緒的同時,血涌得最急。
滴答,滴答……
血,滴在石板上的聲音於靜夜中是如此的空洞與清晰。
那是……什麼?滴落在地上的液體,燙傷了自己手心的液體……
是血!
是公子的血!
扶住軟軟地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強迫自己冷靜地順着血液滴落的路線,看向蕭蝶樓捂住唇猶在滲着血液的指間,看到蕭蝶樓那一張沒有絲毫血色的俊顏以及因痛苦而顰起的眉……
“公子!”花非離冷靜頓失。錯綜複雜的情緒同時攪在了一起,泛起原因不明的苦澀。即使不懂醫理,任何人都看得出,蕭蝶樓現在的情況很糟,而且,不是一般的槽!
眨了眨眼睛,蕭蝶樓扯出一絲牽強的笑意,“放心……沒事的!休息一下就好。”血襯着白皙的肌膚,竟有着懾人的凄美。唇間的血擦也擦不凈,他放棄地任血流過線條優美的下顎,撐着最後的一絲清明,“不要驚動任何人!非離……送我回房!”
這,是第二次了……
蕭蝶樓合上雙眼,放心地倒在了花非離慌忙張開的雙臂中。
待兩人蹤跡已杳,一個黑色的人影無聲地掠了過來,顯然,他一直在旁並且悄無聲息地窺見了全部過程。
黑衣人沉思地看着地面上未乾的血跡,依稀是在思索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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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西風張揚而肆虐。
這一夜,月光清寒。
這一夜,秋,更深……
當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了下來,花非離很平靜地坐在窗前。
這是第二次了——他在眼前,倒在了她的懷裏。那天,他很快便醒了過來。這次,居然昏睡了如此之久。
藉著搖曳的燈火,游移的視線透過朦朧的薄紗落在躺在床榻上的人的身上。不自然地慘白着一張臉,要不是因為時時有淺淺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她一定會認為床榻上的他已經魂歸地府。
想到這裏,“擔心”兩字便化做一隻看不見的鬼手,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臟。
“他,身中奇毒。”這五個字,她一直記在心中,沒有絲毫淡忘的跡象。是連他也奈何不了的奇毒吧。
她不會忘記——他本身就是一名醫術精湛的神醫。
外面的風聲,是否是鬼哭的聲音?連同她藏在心底的愁思一併勾起。
她想嘆氣,可又覺得這個時候嘆氣真的很是莫名其妙。多愁善感這個詞一點也不適合她。
坐在蕭蝶樓曾經坐過的椅子上,學他的樣子靠着窗格,學他的樣子半眯上眼瞳。頓時,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迷離而虛幻。
惟有記憶中的母親,是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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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不施,眉如遠山,目若秋水,長長的發用一根水藍色的帶子束起,長長的青色水袖拂開了落花,於梅林中,舞影婆娑。
只羨鴛鴦不羨仙。無意相交的視線,讓年幼的她輕易地讀出——他們兩人是如此相愛,愛到如雙飛的雁,不願獨活的地步。
母親說,全天下,她只為父親一個男人而舞。
父親非常認真地對看呆了的她說,起舞時的母親,是最美的。
然,就是這份美,為日後的平靜生活留下了無窮的後患,無盡的災難。
不善經營的父親,很快散盡了家財,從此家中變得一貧如洗。在母親的提議下,他們一家三口來到了天隱山莊。
後來,在住進天隱山莊的第二年,她的姨丈,在江湖上俠名赫赫的姨丈“清風劍客”慕容時,竟然把魔掌伸向了她只會跳舞的母親。
而她那個只懂陰陽五行奇門遁甲,為天隱山莊擺設了很多陣法的父親,被笑裏藏刀的姨丈徹底利用,失去了兩腿廢掉了雙手后,依然生也不得死也不得地活着。姨丈讓他活着,因為只有痴情的父親才能牽制外表柔弱實則烈性的母親。
至此以後,每在夜裏,她總會聽到父親用嘶啞的聲音不停地喚着母親的名字:“影柔!影柔!”仿若泣血般地絞在風裏,讓她夜夜難以成眠。
她能做些什麼?年幼的她又能做些什麼?蜷縮在錦被中,流了一夜的眼淚。
她傷心!
她氣憤!
她亦恨!恨得入骨……
庄中不明實情的下人們都看不起母親,背地裏說母親是水性楊花的女子。
烈性的姨母恨母親,總是恨恨地把“無恥賤人”四個字掛在嘴邊。
“非離,你要忍耐!你一定要忍!只有這樣才能活下來!你要活下去!非離……”日見憔悴的母親,更像是一抹美麗的幽魂,飄在風裏,好像隨時都會散。
於是,年僅五歲的她裝做天真不解世事,巧妙地避開謠言,巧妙地躲過下人的惡意刁難,她開始學會忍耐,也漸漸適應了明為慕容世家大小姐慕容羅衫的姐妹,實則是貼身丫環的這一身份。
時光似流水,迢迢去未留。一路行來,跌跌撞撞,平靜的日子就這樣並不平靜地過去了。
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後來,姨母含怨而亡。同年,苦苦掙扎了近四年的父親猝死,在最後一刻依然念着母親名。沒有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的他——死不瞑目!
從那時起,她學會了漠視,學會了把一切看淡——尤其是“情”一字。
情字最為傷人。
在那一年,她學會了無情。
卻不知——情海亦最為難渡。
她真的做到了無情嗎?為什麼,心中的傷還在隱隱作痛?為什麼,呼吸着這裏的空氣都讓她覺得想吐?
為什麼,會一直記掛着躺在床上的他?
再後來,母親瘋了。瘋到再也認不出她是誰,瘋到記不得任何人的容顏,只記得自己的夫——她的父親。
脂粉不施,眉如遠山,目若秋水,長長的發用一根水藍色的帶子束起,長長的青色水袖拂開往昔歲月,在碧水池畔,舞影婆娑。
母親說,她在跳給父親看。
那天,她記得也是深秋,剛剛下完雨,池水很深,很冷,她的心同樣很冷。
母親在池邊瘋狂地舞着,跳得飄渺,舞得幻滅,疑是在向這個世界做最後一次巡禮,亦像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
舞罷,青色的人影再次踏出一個曼妙的舞步,輕輕地如同一隻失足的蝶般,以平生最美麗的姿態,跌進了深深冷冷的池水中,再也沒有上來……
兩條人命,如石沉大海,沒有在天隱山莊掀起一絲波瀾。
再後來呢,畫面,續續斷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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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紅燭,燃着淚,搖曳地掙扎着,不願熄去。
“非離……”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虛無中傳來,帶着一抹幾不可聞的輕嘆。
她在這裏坐了多久?花非離睜開了雙眼,疑惑地眨了眨眼。
“非離。”蕭蝶樓見她終於動了動,這才鬆了一口氣道,“天冷,你怎能睡在窗邊?生病可怎麼辦。”如責難一般的話語,聽起來只有憐惜。
“公子?”
雖然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但蕭蝶樓的精神很好,“來,讓我看看。”不容拒絕地握住皓腕處的脈門,細心地檢查了一番,淡然一笑,放心地道:“還好,沒有什麼大礙。”
“公子。”
“嗯?做噩夢了嗎?”一雙手,力道適中地按摩着花非離因吹了一夜的冷風而僵硬酸痛的後背。
好吧!承認吧!你在乎眼前的這個人。你在乎他的一顰一笑,甚至於一個眼神。你根本做不到真正的無情。
流不出眼淚的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坦然道:“不。只是夢到了一些往事而已。”雖然有些酸澀……
“那麼,我可以問嗎?”用自己並不溫暖的手,暖着她冰涼的手,“是什麼事情呢?”
“我父親和我母親的事情。”也並不是不能說,如果有機會的話,讓我細細地說給你聽吧……
窗外,曙光初現,天色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