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千軍辟易
天色未亮便啟程趕路,夜露沾在臉頰,林間寒氣森森,呼吸一口便是一片冰刀入腹,冷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柳殘夢照例凍得咯咯作響,邊甩胳膊邊彎腰掩飾行蹤,將休息過的痕迹全部抹消。不過片刻,便乾凈得連個腳印也無。
作為朝廷一品大員,最重要的就是知人善用。既然連皇上都承認天下間就屬這隻姓柳的狐狸最會掩藏行蹤,祈世子自是輕鬆翹著腳在一旁研究地圖,搖頭晃腦,全不管身後柳大少又是呵手又是跺足,不時用哀怨目光瞪着自己的背影。
「應天奇大老遠跑來報訊,不會是無的放矢。但現在已近邊關了,為何還是一點動靜也無?」祈喃喃自語著,眉毛慢慢皺了起來。
說來也不是沒動靜,一路上便有數度險些與追兵們遇上,只不過都輕鬆避開了。追兵的程度反應了將領的能力,這些皆不是來自紫衣莫絮的直衛。在祈過往收集的情報上,應天奇的深沉穩重與莫絮的快狠准辣,皆是需要提防的,絕非這等庸材。
遲遲不見蹤影,難以掌控下一步,這看不見的危機,已成最大的危機。
柳殘夢聞言聳肩。
「現在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祈世子盯着地圖上只余百里路程的邊關,心下浮躁。
已經用盡一切手段掩藏行蹤。所走的路線皆是自己所選,莫絮並不知自己身份,無從推測自己的行事手法;縱猜出,自己久居宮闈,行事無跡可尋,故將兵力集中一路埋伏,孤注一擲,是不大可能的,當是平均分成多路守候。這樣實力分散,只要自己不是運勢糟得直接撞上莫絮指揮的本隊,應是無大妨……
理智在冷冷分析,盤算著現下的局面,胸臆間卻是情緒高昂,甜美的戰慄由頸間麻痹到足底,手微微顫抖,戰意在血脈深處沸騰。
身後,柳殘夢亦抬起頭來。
遠處,紅日初升,依約可見邊城一角。古老的城牆,黛青的歲月痕迹,烽火連綿留下的刻記,箭垛後的士兵們,正要交班,羽弋森嚴。
快要逃離班布達單于嘍~唇角輕彎出一抹,溫溫存存,悠悠冷冷的笑容。
要自陰山逃往邊關,過了大青山後,有三條路。一是繞遠路,自科布林旗繞向旗下營,再入邊關,此途雖遠,卻是最安全之路,只是這一路走下,非一個月而不可至;二是自哈樂往武川,這一路之上有雁愁澗、流泉峰兩處,甚是危險,不過只要過了這兩處,便是平原,直抵邊關;三則是從隱鶴谷經過。但提起此地,稍有常識者莫不皺眉,高陵背丘,絕山依谷,復有斥澤充於其上,是出了名的天隙死地。而且便算出了谷,尚有兩山需攀,過後才抵邊關。
「白痴,雖然是死路,但誰說一定要從峽谷底走。」祈世子哼了兩聲,斜睨了眼爬山爬得汗如雨下的柳公子:「莫絮的王牌是鐵甲兵。二路中,唯有此路最為險難,縱有鐵甲奇兵,鐵甲笨重,意欲在兩端及山頂埋伏,也是大不易的事。所以嘛!選擇此路,非是本世子故意為難於你。」
拭了把汗,柳殘夢不知第幾次的苦笑了——真的不是故意為難嗎?!
「現在要賭我們的運氣了,不知在這等的是誰。」祈世子耳朵一動,立定身子,嘀嘀咕咕:「一向只有區區抓人的份,為何近來總是需要自投羅網……」
隨着他的話落,巨石後傳來一聲輕笑。
「好好好,祈世子好戰之名,果然名不虛傳,不枉在下這一番苦候。」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祈世子想起京中那隻狐狸臨別前語重心長囑託自己,身份若敗露,一切損失自負,休想國庫出款。當下眼皮子眨也不眨便一臉訝異道:「祈世子?!閣下認錯人了。在下柳平,忝為武聖庄執事,不是什麼祈世子——他是什麼人?」
柳殘夢沒想到現在還得幫祈世子背黑鍋,一張俊臉頓時垮了一半。
「好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本將軍既敢直呼,自有一定把握。世子身懷帝王絕學,才藝出眾,三軍辟易,於朔王府險絕之境,單人匹馬救出武聖,在幽魂林施放『思無窮』驅散毒蜂,千年雄黃精避開蛇群,又以宮闈名葯『辟邪』擋下獸群,大破幽饋林。早已聲動慶國京野,群雄側目,世子就莫再謙讓了。」
這一席話明裡讚歎,暗下卻指出各個細節來,如「辟邪」向為宮中御制,千年雄黃精為貢品,「思無窮」則是神仙府的秘葯,言下之意,能集這些葯於一身,又有如此手段的,不出數人。祈心下對此人能將兩人一路行來的情報收集得如此齊全而略略色變,面上卻不動聲色。「閣下好情報,請教大名。」
馬蹄「的的」,說話之人率眾自小徑轉角處騎了出來,一身紫衣,笑靨如花:「不敢,本將軍草姓莫,單名一個絮字。」
「姓莫名絮?!」祈世子眉毛都揪了起來,慘叫道:「閣下不會正好是那位被稱為塞外雙奇之一的紫衣莫絮?!」
柳殘夢咳了聲,代答道:「不用懷疑。」
祈世子將目光在莫絮身上轉了幾圈。莫絮的身形坐在馬上,算不得准,但比起一般男子矮小了數分,紫色方巾長袍,在一群戎裝中,輕裘緩帶,極為儒雅。祈世子對莫絮的情報收集得不少了,多半聽到,都是此人如何陰狠毒辣,心中對他原無甚好印象。但此時瞧來,莫絮男生女相,柳眉朱唇,眉目極是秀美陰柔,尤其唇角時時帶笑,無限溫柔,雖知此人不是好人,卻也難生惡感,瞧得祈世子目不轉睛,不由自主撫掌大讚。
「美人,好一個美人……柳兄,讓這樣一個美人如此懷恨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比如說負了他之類的事?」
「祈兄客氣了。」柳殘夢皮笑肉不笑,「這等風流韻事,在下不敢掠世子之美。」
莫絮微微一笑,對兩人拿自己外表打趣全然無動於衷:「幸能重見柳兄之面,又能得見祈世子,本將軍深感榮幸。」
現在否認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了。
祈世子嘿嘿大笑:「被莫將軍這樣的美人稱讚,區區若不承認,實在有負美人深恩。莫將軍這些話極是動聽,不妨多贊區區一些吧!說不得區區骨頭一酥,自願束手。」
與國師一般,皆沒料到祈世子如此自戀。莫絮雖是笑裏藏刀,亦一時啞然。少頃,溫柔拍掌。「百聞不如一見,在下誠心希望能一睹世子身手。」
柳殘夢瞪了祈世子一眼。祈世子咋咋舌,眼見十六位輕裝士兵舉八張巨大的銅絲網自四方包抄過來,欲將兩人一網打盡,網上倒鉤耀耀生輝,不用細看也知若被纏上身,定夠從頭到腳扒下一層皮。他不敢大意,腳一踢,數枚石子長了眼般彈射向執網士兵的手腕。
執網士兵喝了聲,身形交錯,銅絲網一番輪轉,石子落空。
祈世子原也不指望這石子能奏效,但見士兵們避讓之間,身法密實,全無可乘之機,皺了皺眉,嘆道:「羅網乾坤果然當得天衣無縫之稱。」
說歸說,手上也不慢,一溜石子又打了出去。
莫絮微微一笑,看着羅網將成,逼近二人,嘴上道:「好說……」諷刺之語未出,形勢突轉,一陣令人眼花的黃影閃錯之後,響起連串金屬敲撞碎響。急促的風聲隨著黃影呼嘯而卷,灰色的是執網的士兵,銅絲摩擦尖銳剌耳,嗖嗖數聲,當人影落定後,只見祈與柳已站在網外,十六位士兵被點倒了九位,僵持不動,其餘七位神色微惶,一臉迷惘,顯然不知到底發生何事。
莫絮的目光定定落在祈世子的左手。他手上捉著一張銅絲網,鮮血正緩緩沿着倒鉤滾落明金色的網身,暈出暗銹色澤。
「……世子果然高明。」莫絮雙眸眯起,緩緩說著。
他讓網陣先上,並不指望一擊奏效,只是想先耗掉祈柳二人部分內力,好為後繼作準備。不料祈世子並不遵循傳統破法,以靜制動等候良機,一開始便以石子試探執網之人各自功力深淺如何,隨後選定功力較弱的那方,空手抓向佈滿倒鉤的網面,直接與執網士兵打上。士兵們既不及他功力深厚,又被探出底細,輕易被破了此陣。
此法說來簡單明了,但唯其簡明,卻無人能下手。網上佈滿了利匕,一般人都會有所猶豫,寧可耗時先制住執網之人,而不是像祈世子這般,先自傷破網,再隔網制人。
莫絮這番心念轉動,只在稍息:「……本將軍記下了,下次再與世子對上,需得在倒鉤上下毒才是。」
說完,又是一臉的笑意盈盈,滿面春色,手一揮,隱在暗處的鐵甲兵們自四面八方緩緩收攏包圍。他們全身都包裹在鐵甲衣里,面上戴着鐵面罩,僅露出一雙眸子,手中持着鐵槍。鐵甲沉沉,近千人走動之間,絕頂上簌簌作響,幾欲地動山搖。
下次千萬莫要隨便踏入埋伏圈——祈世子丟開手上的銅絲網,乾笑兩聲,眼珠子滴溜溜轉。鐵甲兵全隊也不過二千,此處卻集了近千人,扣除留在王都的,顯然莫絮將所有寶都押在了隱鶴谷。
按常理來說,這般大膽的賭博不是莫絮會幹出的,但事實已擺在了眼前。莫絮顯然早有準備,不但將鐵甲兵們縱橫佈滿山頂,四方各有近百名弓箭手執弩以待。若瞧得不差,他們手上根本不是弓箭,而是與朔王府中一般,一挑即爆的火龍弩。
祈世子心中念頭急轉,考慮要如何突出重圍,鐵甲兵依著方位,緩緩推進……在此時,柳殘夢卻突然握住祈的手。祈下意識就想收回手,卻被柳殘夢牢牢握住傷處,痛得微吸口氣,也不再掙。翻過掌來,白皙的掌心上血跡斑斑,除了幾道比較深的,被利仁刮卷開的傷口,還有一些細長的,被銅絲割裂的傷口。整隻手掌皮翻肉綻,可見白骨。
柳殘夢抿唇,抬眼看了下祈,目中既無關切也無嘲諷,只是平淡一眼。祈哼了哼,撇開臉去。
危機當前,柳殘夢手一撕,袖擺上撕下條長幅,不及敷傷,草草裹上止血。
殺氣颯颯,與寒風一卷,凝成實體,刮過每個人的臉。莫絮似笑非笑地瞧著柳殘夢幫祈世子裹傷,不給他們時間,喝道:「鐵甲兵,殺!」
長槍剌下之時,祈世子手一收,動若脫兔平地彈起。足尖踏住一桿鐵槍,趁它上挑之際,人也騰空而起。但只聽「嗖嗖」數聲,周邊火龍弩已動,弓箭手們準頭極好,兼又配合得宜,竟從八方各分上中下三路向祈射來,無一死角,無一生路!
祈騰空原只為誘敵,身法未展到極致,便突然頭下腳上地倒栽而下。聽得長箭無數自頂端交錯而過,卻沒一枚相互撞擊引爆。心下暗叫可惜之時,周圍已有七八桿鐵槍直刺他腰、胸、腦、肩四處,風聲甚急。
他此時人尚未腳落實地,半空中真氣已濁運轉不靈,強吸口氣,再次一個翻身,頭上腳下踩住原本剠向他腦袋的鐵槍,同時身子往前一倒,一招「醉卧沙場」,急急倒人人群,火龍矢再次危險地自他髮際破空而過。
傾倒避開火龍矢時,下方圍住他的鐵甲兵們已將鐵槍往上挑刺劈掃,他這一倒,正倒在一桿鐵槍上,握槍的鐵甲兵只覺那力道壓得自己手臂不由一軟,未及反應,手上鐵槍被祈世子一旋一按,竟脫手而出,落入了祈世子之手。
祈世子脫險奪槍落地,展開身形,說來長,也只不過足一瞬間的事,那邊柳殘夢也同時動了起來。他身上所負的黑煞掌未得及時治療,此時真力已無法凝起,但他畢竟是非凡之人,身處此境,猶能借力使力,用巧、黏、挑、絆數訣引得周圍鐵甲兵亂成一團,所過之處人仰馬翻。但今日鐵甲兵佔了人多勢眾,縱是傷了百十人,還有百十人在等著。而且雖然用巧勁能讓鐵甲兵大亂,卻無法真正傷到這群怪物,若要實打實,卻是柳殘夢目前所虧之處。
莫絮看罷此處,略略放心,注意力又集中在祈世子身上。
另一邊祈世子鐵槍在握,清嘯一聲,抖出十來朵斗大的槍花。鐵甲兵們舉槍來迎,祈手中鐵槍如毒蛇吐信,閃爍不定,明明已擋住,手上還能感覺到金屬互撞的震動酥麻,可下一瞬間,鐵槍已奇怪地撞上自己的胸口。
真氣透體,劇痛自胸口骨骼傳向全身,連串脆響。中槍的鐵甲兵一身甲衣依舊,未見破損,人卻頹然倒地。祈一槍一個,快如閃電,指東打西,但凡挑中者,皆非其一合之敵,周圍包圍著的士兵們看着自己同伴一個個無故倒下不起,不由駭然大驚。但塞外民風悍烈,越是危險,便越激發戰士熱血,當下不退反進,將祈包圍得密密麻麻,雖是滿地傷兵殘將,猶自悍不畏死。
陰風呼嘯,朔氣衝天,眼見傷亡慘重,莫絮身後的護衛稍向前一步:「將軍?」
莫絮一擺手:「無妨,此法隔體傳力,太過耗費真元,定不長久。現在就看祈情的真力雄厚,還是我們人多。」言罷微頓,卻是若有所思。
侍衛們疑惑的目光投向他秀麗的側臉,他笑笑不語,暗忖這祈情的槍法帶著一往無回的霸氣,絕非為武林爭鬥而用,分明是在沙場上,殺兵奪將,橫掃千軍的兵燹之槍。這對他天子寵臣又或暗流首領的身份而言,實是奇事。
他此時想到此事只是一瞬時的分思,目光轉轉,又落在柳殘夢身上。不似祈世子的一鳴驚人,柳殘夢看似在驚濤中力求生存,依附於祈情之翼。但他不常出手,每一出手必有所中,在他身邊倒下的人也是不少。只是在場眾人都被祈情奪去注意,不曾察覺出來。
感受到莫絮的目光,柳殘夢抬起頭來,露齒一笑。微笑的同時,左手一動,一位鐵甲兵被引得撞向同伴,由於力道使得巧,撞到肘節處,兩人同時倒地,呀呀叫着爬不起來。
莫絮哼了哼,正待下令先拿下柳殘夢。遠處祈世子倒叫了起來:「柳殘夢,我這般拚命,不是讓你跟人家美人兒眉目傳情的……不要搶走我的機會啊!」
莫絮再度啞然,看了過去,祈世子果然拋了個媚眼給自己,鐵槍隨手一點,看似全不費力地又挑倒了一位鐵甲兵。他本長得好看,眉目又笑得風流,黃衫飄飄,絕世無雙,一時奪去所有人的注意。莫絮也覺心中一動,越發下了要擒住二人的決心。
祈世子看向莫絮的同時,也看到柳殘夢。雙方目光一觸,祈世子一個高縱,再次躍離槍叢。四周火龍弩蘊勢而發,明知不中,只求壓下祈的身形,不讓他以輕功逃開包圍。祈世子果然再度墜下,但這次落下時,身形卻向一旁鼠竄。與此同時,柳殘夢打出一粒石子。
石子在空中破轉三折,彈向三枚火龍矢。
火龍矢準頭一偏,栢互撞擊,頓時聲震霹靂,硝煙瀰漫。爆破引動的氣流撞倒下方十來名鐵甲兵,絕頂上揚起漫漫塵埃,沙飛石走,敵友全被黃塵彌空濛上了虛影,難以分辨。四周的弓箭手們心知不妙,提起十二萬分注意力,提防祈柳二人藉機混水摸魚逃走。
果不其然,下方人馬微亂,塵埃更濃。當煙霧達到最濃時,二道身影縱起。
弓箭手們對準目標,手中火龍矢連珠齊發。不料火龍矢方才離弩,又是兩道人影飛起。弓箭手們驚覺上當,只怕方才射中的是同伴。聽得爆破聲與慘呼聲的同時,憤而再度發矢。此時又有第三團人影縱起。
數輪火龍矢的爆炸,已讓絕頂上充滿了硝煙和血氣的味道。塵埃漫漫,人影幢幢,無法看清縱起的到底是敵是友。同伴的慘呼猶在耳畔,弓箭手們手中的箭雖然再次對準目標,手卻不由遲疑起來。
莫絮見勢不妙,再這樣弓箭手們總有發不出箭的時候。他手一揮,叱道:「銅網手張開天羅地網,火弩隊換長弩隊。」邊說邊奪過部下的雕弓,隨手抽出四枝箭,夾在五指之間,喝氣開聲,對準虛空連珠射出。
他既名列塞外雙奇之一,功力自不容小覷。四箭雖是連珠發射,猶帶迴旋力道。祈世子正在此時躍起,聞風知變。
若有選擇,祈絕對不想接下這四箭。但他也知道,若讓外層天羅地網有機會布成,自己想走就沒那麼容易。火龍弩換成長弩,雖然威力沒那麼驚人,但對鐵甲兵而言,有鐵甲護身,傷不到他們毫毛,弓箭手們勢無猶豫,也不會手軟,再不可能出現像現在這樣的好時機。
被困已近一個時辰,從銅網陣到鐵甲兵,連番在槍上貫注真氣,他早已真氣損耗甚重,汗透重衣,而且這鐵槍過重,用來並不稱手,揮動之間,再難如先前靈動。再糾纏下去,怕真會埋骨此處了。
大喝一聲,手中長槍貫注真力一抖,先挑開莫絮射來的兩枝箭,同時一個鷂子翻身,順勢踢飛第三枝長箭,第四箭卻是射了個空。
避開莫絮之箭,就避不開下方的鐵槍。尖銳的槍頭自右腿劃過,冰冷之後是劇痛。咬緊牙關,長槍再點山石,縱身躍起,一槍「八方風雨」不但逼退鐵甲兵,也掃清了周圍的塵埃,現出自己形蹤。長弩隊早就在等著這個時機。見狀長箭紛紛射出,箭下如雨。
袖擺一甩,鼓動真氣讓身形下降稍緩,同時手中長槍絕學盡出,「馭日天風」、「雲龍三現」、「御宇平塵」三招,槍槍艷花,紅纓閃得教人目眩,那射來的百十枝長箭盡被他挑回,箭上同樣蘊著迴旋真氣,銅網隊及弓箭隊被他遙遙攻擊,未及他功力深厚,一時傷亡慘重。
莫絮見狀心下暗恨,悔不該為了讓銅網手及弓箭手行動便捷,未讓他們穿上鐵甲。
祈雖一舉殲滅多人,自己也付出代價。左肩與左臂各中一箭,右腿被鐵甲兵劃了道五寸長的傷口,血跡濡濡。他的束髮玉冠在方才火龍矢爆炸時已碎裂,黑髮凌亂垂散,遮了半臉,發梢微卷,被燒得東翹一撮西翹一把,抬眸顧盼間,卻是意態無限風流。
瞧清祈世子的傷勢,莫絮臉色微變。之前他瞧出祈欲先破天羅地網的用心,那數箭力道迴旋,射空後又倒射回來。原以為祈會顧忌自己蘊於箭上的力道而避開,誰知祈先一次避開後,竟刻意用已負傷不靈活的左手接下折回的兩枝長箭,同時以身為餌,借弓箭隊的長箭反傷了弓箭手及銅網隊。
自己箭上所含的力道自己自然了解,被全力撞上,祈世子若不儘快封住心脈,讓迴旋真氣穿過肩井,不獨他的左臂廢定,更會震傷內腑。可是此刻看來,誰也看不出他身上帶傷的神情,除了臉色微白外,顧盼嬉笑自若,讓莫絮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能留下此人?!
哼了哼,莫絮冷下臉,道:「八衛上,鐵槍隊下,鐵蝟隊上!」
柳殘夢聽得鐵蝟隊,神色微變,心知莫絮已是怒上心頭,要痛下殺手了。
祈世子也趁莫絮調令時略一調息,不甚靈活地換左手執住鐵槍,右手掏出匕首俐落地反手一削,將左臂上露在外頭的箭身削去。只這一下時間,莫絮身後的八衛已將他包圍住,其餘傷勢不及包裹,此刻他也不敢點穴止血影響真氣流動,只得在避開攻勢時稍稍按一按穴道意思意思。
但這些都是小事,莫絮那兩箭上的真氣已侵入肩井,才是真正問題所在,他的左手已麻木,完全無法使用真氣,幾乎連槍都握不住,接下來的沖陣,只能依靠右手。
生死存亡,盡在一瞬。曾為危機而泛起的興奮顫慄全消。
祈的目光越來越明亮,袖擺無風自動,心頭卻越發地冷靜清透。
——八名侍衛皆屬高手之流,雖及不上莫絮,單打獨鬥卻也不是三兩招就能擺平的,更何況這八人習慣了圍攻,要制住他是不可能,但要留他片刻,讓鐵甲兵有機會替換,卻非不可能。
右手執槍,左手為輔,槍法一易先前的大開大闔,轉為精緻小巧的綿密劍法。槍影層層排山倒海,一套明玉劍法被祈用槍使出來,滴水不漏;既不失細密,又多了份雄闊。
明玉劍法為神仙府三大鎮府秘技之一,明麗洒脫卻又暗藏銳芒,尤擅長在受圍攻時亂人眼目。八衛只覺眼前紅纓疾閃,那支槍儘是向自己襲來,人人自危,腳步微錯,現出少許空隙來。
遠遠見著祈世子便要自八衛間脫隙而出,莫絮一撫軟鞭便要出手,四枚石子在他頭上半空中二父擊。兩枚受力擊飛開,另兩枚卻筆直地往下落去。力道互撞後石子勁氣增強了二倍有餘,後發而先至。莫絮聽得石子風聲勁銳,不敢硬接,驅馬已是不及,當下縱身離馬,只聽馬兒嘶鳴了一聲,被那兩枚石子透體而入。石子余勁未消,「奪」地射入石地,濺出兩個猶帶馬血的坑洞。
鎖眉回眸,柳殘夢立在人群間向他微微一笑,毫不介意肩上因用力又重滲出鮮血的傷口,溫和道:「莫將軍,你現在的對手是在下。」
眼見鐵甲包圍尚未完成,祈世子卻已脫出八衛,將近鐵甲包圍的邊緣,隨時可破圍而出。坐失良機,阻止不及的莫絮咬牙輕嘆一聲,復又笑靨如花,既陰且冷:「柳武聖果然好功力!兒郎們聽令,取得他項上人頭者,賞金千兩,官升三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鐵甲兵們看出柳殘夢傷勢不輕,想打這落冰狗,又怕被同伴搶先,一時爭先恐後,黑壓壓全壓向柳殘夢。
祈世子掠出包圍落定身形,鐵槍換到左手,隨手一劃,餘威之下,鐵甲兵們果然不敢冒然進犯。他右袖憑空一舞,袖內天蠶絲飛出,甩過柳殘夢的頭頂。
柳殘夢縱身躍起,抓住細絲,借力飛出重圍。
這一伎倆兩人在脫離國師時便已使過,國師有與應天奇商討過對應之策。但應天奇隨後叛離班布達單于,國師又不喜單于對他日漸加深的猜忌,故意不提,莫絮全不知有此事。見狀急急將手中長鞭一卷,眼看便要卷中柳殘夢,祈世子再度一揚天蠶絲,柳殘夢施展輕功「如影隨行」,整個人輕飄飄地附在絲上往上移了三尺。莫絮立時鞭長莫及,清叱了聲,雖展開輕功,仍是一鞭落空,不及天蠶絲抽回的速度。
他落下後,憤然放下長鞭,張弓引箭,四箭連珠。
此時非比之前的間不容髮,在祈真力牽引下,柳殘夢輕易避開了連珠之箭,落到祈世子身邊。側眼望去,祈臉色已是白得鐵青,不斷細喘,真氣耗損過度,已近油盡燈枯。
莫絮隔得遠,不知祈在連番重創又強行使力下,已是強弩之末。放下弓箭,見祈柳二人都落到鐵甲包圍的邊緣,將突圍而出,情急之下,不顧周邊即將完成的包圍,揮鞭喝令道:「鐵蝟三、四、五隊轉向,放棄合圍,擋下二人。」
這鐵蝟隊是由鐵蝟滑車轉化而成的。鐵蝟滑車為一小推車,上方豎著丈長的鐵釘板。一旦在近身作戰中為其所困,絕無生路。昔年名將宋經略稱為八表第一,斬月刀下無十合之敵,但被困天坑,被這鐵蝟滑車圍攻,挑了二十餘車後,竟被活活累死,擠成肉泥,便可知其威力。但這鐵蝟滑車威力雖大,卻過於巨大難使,除了平地,其餘地方皆難靈活使喚。班布達單于有感於此,在當初徵集鐵甲兵時,便特選取出一批力大無窮之輩,將鐵蝟滑車簡化為面盆大的鐵球交於他們使用。這鐵球長滿尖剌,形似刺蝟,揮舞之間,莫說抵擋,便是邊角刮上一條,也都是非死即傷。
莫絮以銅網陣,鐵甲兵、火龍弩連番消耗祈與柳的真力,便是為了以這最後的王牌一舉擒兩人。這陣勢若能形成,祈柳二人確是難以脫身。但沒想到祈的性子與一般人絕然相反,寧折毋彎。莫絮雖是心思機變靈巧之人,卻也難料中他的行事,幾乎功虧一簣。此時他只求先擋下二人再作計較,鐵蝟陣體頓時解散,周近二三十人圍了上來,手中鐵鏈揮舞,鐵球轟向祈柳二人。
祈世子再次強提真氣,青靨的臉上紅暈一閃,清叱一聲,鐵槍挑向最近的兩枚鐵球。
「釘鐺——」兩聲,鐵球被震得高高飛起,落向遠處。祈左手與臂上的多處創傷雖不是直接使力,卻也被震得更加裂傷,鮮血緩緩滲透,濡濕了黃衫。莫絮二箭造成的內傷壓向心脈,咽喉腥甜之氣上涌,被他強制壓下。
情知此時不能露出半點聲色,偏頭與柳殘夢目光相交。
柳殘夢怔了怔,突然罷手,緊隨在祈身後。祈腳步不停,又連連挑開三四個鐵球,鐵槍上回力一次比一次強,僅靠右手施力,虎口早震裂出血,每挑一球周身便是鑽心的痛,越是痛便越是一臉得色的笑,陰陰冷冷,充滿戾氣。
鐵甲兵們從未遇過如此驍勇強悍之人。從未有人敢伸手直抓銅絲網,從未有人在他們的多重包圍下能撐過半個時辰,從未有人能以一人之力,對抗在場近千名兵衛。
在他們眼裏,祈世子已經不是人了——至少不是正常意義上,與他們相同的人!
鐵蝟隊已被放倒近十人,祈世子槍挑左右,鐵蝟球落到遠處的沉悶之聲一聲一聲震動眾人心脈。他步下急如疾風,沒有一人能讓他停留半步。
眼見重圍將破,二人即將遠去,莫絮破柳殘夢繼續以石子牽制無法及時趕至,遠處的鐵甲兵們都停下腳步,望向那二人,心中不知是期待看到他們受擒,還是看到他們突圍。
——他們原便來自崇尚英雄的游牧民族,祈世子已用他的實力贏來了他們的崇敬。
「嘎——瞬」二聲,在鐵球落地聲中,細到不可聞,卻讓祈柳二人變了臉色。
過剛易折,鐵槍受不住連番的硬撞重擊,已出現斑斑裂紋。
情知無力回天,祈世子貫穿全部真氣,疾快挑開迎面而來的最後一球。
手中鐵槍簌簌碎裂。
左面又來兩枚鐵蝟球,兵器上鐵剌密密麻麻,銳芒隱閃。
祈世子叱一聲,拋開手中半截鐵槍,「移形換位」,一拳擊出,目標端端整整,正是那——鐵蝟球!
鐵球受力一側,撞開了旁邊的鐵球。
雙球飛旋而出,自中心處,現出一道裂紋,在半空中碎成了數片。
此時,漫天血雨方才落下。
在場近千人,鴉雀無聲,包括莫絮在內。
他們誰也不知道,祈世子竟會用自己的血肉雙手與鐵蝟球硬碰硬,他們更想不到,鐵蝟球竟會被他擊毀。
莫絮眸中異芒激閃,只覺腳下追擊的步子千斤之重,再也難以邁開。
所有人都可以發獃,柳殘夢不能。
他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攬住祈世子,足不點地的以「如影隨行」旋起,足尖蘊含所有真氣,踢倒周邊發獃的數名鐵甲兵,身若輕鴻,閃過天羅地網的空隙,飄然離去。
眾人仰首,放下了手中的鐵槍。
此時,已沒有人打算追趕。
一場大戰,以此為結。隱鶴谷陰風陣陣,戰雲漸散。
這一場對戰,日後武林戰事史有提之,名之為「隱鶴谷之爭」。其中,祈情以一人之力對搏近千鐵甲兵,殺三十七人,傷三百五十六人,成功逃脫,這紀錄,從未有人破過。而祈情與柳殘夢一生的糾纏,也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