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泡在湖裏清洗身子時,雲照影突然道:「我要造座浮橋。」

因為身上的傷而只能坐在湖邊看美人沐浴的寒歪了歪腦袋。「為什麼?」

「沒為什麼!」雲公子不說話,繼續泡水。過了會兒,探出頭來。「喂,我們來比誰做的好。」看來煮飯與造屋兩件事,已打擊到雲的自信心了,寒驚鴻但笑不語,有些後悔以前什麼都比試的時候,為什麼沒想到比這個──雖然有些勝之不武,但勝利的感覺真是美好吶。「我是個傷員,哪有力氣劈柴造橋,雲你這是趁火打劫。」

「昨晚就不見你說自己是病人……」雲嘀咕了聲,想起昨夜之事,臉色突然紅了起來,周身冰冷的水也越來越熱,好像寒昨晚愛撫在他身上的手。

在自己有更丟臉的反應前,雲照影猛地站起身,寒來不及反應,就見他衣服一卷,鴻飛杳杳。美人出浴最動人的一刻被錯過了,寒嘆了口氣。

「沒事輕功這麼好乾嘛……」

雲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兩天後,湖上真的架起了一座橋。

雲的能力或許很強,但絕不包括手工。粗細不同,大小不一的木板連在一起……嗯……還真是……古樸可愛啊……

寒驚鴻苦思半天的形容詞讓雲笑靨如花,同時狠狠一腳,把寒踢下水去。

寒忘了,雲最討厭別人騙他了……雖然事後從湖裏被撈出來后,確實藉傷大吃了一把美人恩。山中無甲子,寒暑不知節。可是塵世存在的一切因果,不會因為兩人的不在而消失。隨着進傷勢日漸好轉,出谷的壓力也近在眼前。

他們到底不是山中人。

雲的沉默及若有所思,寒不是看不懂。有時,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麼,想要什麼。

師父的認同?父親的認同?日君的地位?曾給他白眼之人的另眼相看?他想要的好像很多,又好像沒有……

佛曰:「世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五陰熾盛苦。」明知求不得是苦,更苦的是不知為何而求。

心底有隻獸,不知魘足地吞沒着一切。總有一天,會把他的生命也吞沒。

他向雲說,該解決的事始終要面對。

雲沒說什麼。

第二天,兩人出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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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步入江湖,已是一片血雨腥風。藉著寒驚鴻的事,神仙府與無名教再次對上了。雲照影雖然不是神仙府的人,到底出身朝廷,所以,他沒有問寒驚鴻任何事。

路上偶然遇到相識的人,見到寒驚鴻就像見到鬼一樣。一通解說,得知真相后,寒驚鴻未死的消息立時在茶館酒肆揮灑,傳遍了武林各個角落。

消息傳到垂虹山莊時,一身素衣的女子淡淡一笑,摘下了發上的孝花。

無驚無喜,無悲無痛。

當所有人都以為寒驚鴻沒死,第一件事應該是回庄時,寒驚鴻卻與雲照影踏上了前往點蒼的道路。

無數流言在武林上空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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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白髮人依然一身倨傲,背對着徒弟。

「師尊急召,有何吩咐?」

「現在是個機會,通過這次,無名教元氣大失,一定會大換新血的,而你,終於能當上日君了。」

「師尊意思是……」

「你需要有個表現的機會──阻止這次懲惡大會的進行。」

寒驚鴻靜靜聽白髮人的分析。

「當初總壇讓獨孤離塵南下殲滅血欲門,不料半路殺出爾亞箚兄妹,接管了血欲門的勢力,令本教功虧一簣,未曾成功。如今,為師已代你與爾亞箚兄妹談好,只要我們能保證他們的安全,他們就願歸入無名教門下。」

──所以,重九的懲惡大會,絕對不可以成功。

血欲門為害雖大,但罪魁已死,只要繼任者能將眾人帶上正途,為正道所用,遠勝於為了殲滅此敵而犧牲眾多生命。

所謂正邪之念,有時脆弱得不堪一擊。

名目之下,結果才是重要的……是這樣吧!「我明白了。」寒驚鴻抬起頭,清澈純粹的目光在月下有些迷離。「師父是要寒重傷松石道長吧?」「此事神仙府也想插一手,藉機打擊本教。僅重傷松石道長是無法阻止大會召開的。為了大局,必須……」白髮人淡淡道:「殺了他。」

身後『咯──』地一聲輕響,寒與白髮人皆是神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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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在山道上奮力跑着,他知道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事情──名滿天下的寒驚鴻,欲為血欲門而殺了松石道長。

這是個惡夢。青年牙關咯咯響着,他後悔自己不該為了采半夜才開的夜曇香而上山。這些事必須告訴大家,好讓大家有個防範。

山路晦暗,高下不明,但已隱約可見山莊的燈火了。青年呼哧呼哧,胸口都快裂開,卻是歡喜之情……快了快了,進去就可以了……

風定,人定!他看到寒驚鴻與白髮人落在自己眼前。

他看到白髮人說:記住韓信問路殺樵之事,莫因小失大。

他看到寒驚鴻點頭,說:寒明白,師父您先離去吧!他看到白髮人離開,寒驚鴻手中的寒劍緩緩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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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溪邊,緩緩清洗着手上的血跡,看血絲一縷一縷沉進溪水裏,寒驚鴻不由苦笑,舉起了手,看着溪水濕漉了蒼白的手掌。月下的水珠,晦暗渾濁。

還洗什麼?還有洗的必要嗎?從殺了那個人開始,還有什麼血能讓他更臟呢?「寒。」

背後的輕喚,寒沒有回頭,看着溪水漸漸映出雲高潔的身影。

這是個與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啊!多少次,怨着云為何不肯離開自己。但此時……寒突然站起身,緊緊摟住雲,緊得要將雲融入身體一般,聽着他的心跳,聞着他身上青草的清香,頭埋入他的頸間。

只要雲不發現,只要雲還陪在我身伴,那就好了……

無論多麼卑劣的人,還是有嚮往救贖的祈求。

雲什麼話也沒問,伸手,抱住這個瘋狂而破碎的靈魂,一陣無能為力湧上心頭。只要一放手,這個靈魂就會徹底的破碎……但是,不放手,自己還能承受多少次的傷害?沉默中,溪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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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根本就沒有區別,總是善惡雜陳的。為了大局,有時好人必須消失,惡人必須保存下來。只要到頭來善惡終有報,那就可以了。這是寒自幼接收的觀念。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但他知道,世人是不會接受這種觀念的。所以,他一直不希望雲知道……明明應該留在山下的雲,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松石道人的卧房?看着雲望向自己震驚的目光,寒呆住了,手上的劍卻像是有自己意識般,刺進了松石道長的胸口。

鮮血噴湧出來的那一霎間,寒驚鴻笑了。

與平時一樣,明亮,耀眼的笑容。

老天爺,你終究還是討厭我,捨棄了我了……

血也噴上雲震驚的臉。他看着寒驚鴻將劍抽出來,然後,一個字也沒交待就轉身離開了。那一幕對他的刺激太大了。寒驚鴻繼續吃吃地笑着笑着,笑得起不起身。若他剛才不笑,若他一臉誠摯懊悔地向雲表達悔意,雲是會原諒寒的,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他會裝作那一幕是他眼花,或是在作夢……

但是,寒笑了。

他已沒法撐下去了。

在雲身邊,見着那張清雅高潔的臉,就是對他罪證的指責。

像他這樣的人,哪有資格得到幸福呢?他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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懲惡大會是閑不成了──又或許化悲憤為力量,照樣開辦。但到底會不會開得成,寒驚鴻已經不關心了。師父的交待言猶在耳,他一個人茫然地下了點蒼,隨便撿了條路,就這麼走了下去。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稀天黑過又亮了,覺得累了,隨便在路邊坐下,躺在地上。明明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紙永遠包不住火的。雲見到他真面目后離開的場面,他心下早已反覆想過,猜過千萬回了。為何此時還是如此難受?萬念俱灰嗎?也不是的。

只是知道,這次雲是再也不會回頭了……

想着雲的一顰一怒,一笑一回首,無盡往事漫漫纏上了心,一陣一陣地抽痛,似要被撕裂一般。初見面時,雲那冷淡又倔強的神色,驕傲又寂寞的眼神。

『你叫雲照影啊!真有趣,我叫寒驚鴻,我倆名字合起來,不就是驚鴻照影了嗎?看來,我們註定是好朋友呢!』聽到這些話,有些不知所措的,雲高傲地揚着下巴,卻不知,他那清冷寂寞有如寒泉的眸子,在寒說完后,曾映過淡淡的笑意。

孤芳一世,供斷有情愁。寒在那時就知道,雲這一生的命運,定離不開這句話。兩人的相遇,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過路的人,皆用鄙夷驚懼的目光看着他。偶爾有幾個人經過時,拋了幾枚銅板給他。躺在路邊被當成了乞丐了嗎?看到滾落手邊的銅板,寒無意識地撿了起來,感覺到銅板上的餘溫,無聲地嗤笑着。

這般失魂落魄,還像是日君傳人嗎?師父看到了,不知會有什麼表情。

身體是疲累的,神智是清醒的。寒驚鴻自省的同時,卻沒有改變的意思,只覺這种放任自己墮落,被所有人瞧不起的感覺真好。

他在夢裏,看到絕谷。雲在一塊一塊地劈閑木柴做樹屋。夏草繁茂,至少要三天才會幹枯,他看着雲將草堆踢到烈日下曬,又折樹枝……

這一切情景,他分明沒見過的,卻又清晰得宛如目睹,包括雲是用哪招將草將土捲起,選樹屋地址時,微微皺着的眉,到最後一層一層鋪起,跑回湖邊拉自己過去……心中最柔軟的一環被擊中了,他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卻看到師父蒼白的頭髮。「你服了地脈紫芝卻能不死,真是怪事,不過再這樣下去,你不死也會成為廢人的……你有地脈紫芝打底,又是個練武的苗子,老夫便收你為徒,救你一命……老夫雖收你為徒,但也不是平白無故的……你需要答應我一事……我會將你送到無名教,推薦你為日君傳人,你一定要得到日君的位置,補吾畢生之憾!」

五六歲的小孩子驚惶地離開了白髮老人,迎接着的卻是一把劍。

「我並不想殺你。」那人的笑容與聲音一樣溫柔。

「是嗎?」他怔怔地看着與那人笑容一樣明亮耀眼的長劍。

「但是……你若不死,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會消失。他會拋棄我,不要我的。」「是的。」長劍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只覺得恍惚,一切似乎都不是真的。

「誰教你要追出來呢?如果你沒追出來就好了。我也沒必要親自殺了你。其實,你在山莊裏遇到什麼事都不關我的事,因為我討厭你,討厭你身上流的,那個噁心卑鄙的人的血。」「……我知道。」

「所以,為了我,請你死吧!孩子。」

『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都要好好保重自己的生命,不許放棄,哪怕要用千萬人的性命來交換,也要活下去。』白髮人走前的話,在恍惚間閃過孩子的心。

對不起了,母親,雖然妳說的話也很有道理,但已太晚了,我必須聽從師父的話……女子那雙嫵媚,勾魂,時時刻刻蕩漾着春波的眸子,在閃過震驚,不信的情緒,再也無法攝任何人的魂了。

孩子怔怔看着手中的血,撫上母親的眼睛,想讓她閉上眼。

但女子的眼怎麼也閉不上,血擦了她一臉。

母親,放心吧!現在起,妳將永遠是完美的了。妳生命中再也不會有任何斑瑕。孩子痴痴地笑了,偎到母親懷裏,抱着她漸漸冰冷下來的身子。

好溫暖……

「小哥,小哥,你還好嗎?」一陣搖晃,寒驚鴻模模糊糊地睜開眼,身邊一個農婦打扮的老婦人,臂間持着個竹籃,慈眉善日,正用憐惜的目光瞧着他。「瞧你一身好人家打扮,睡在這裏,不會是遇上劫匪了吧?」劫匪?寒有些迷惘地低頭,發現自己衣上尚有不少血跡。手指撫着干滯的血跡,一時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是夢是醒。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些應該是昨天松石道長的血。老婦人瞧他那迷惑不解的神色,目中憐惜更甚,道:「你嚇壞了吧……餓了沒?這裏有些餅……」她打開竹籃,取出一迭煎餅,遞給寒。

下意識地伸手接過,然後才想起不對,江湖險惡,豈可如此輕易接下別人給的東西。但看着老人家舒眉而笑,眉角的皺紋彎成了花,已經渾濁的眸子,透出憐惜的溫情,哪忍心往壞處想去。不由自主,拿起一塊往嘴裏啃去。

老人家笑得欣慰,見他啃了幾口,問道:「口渴不渴,喝點水吧!」又從竹籃里取出一個小水壇。

寒吃了兩口,精神略振,打起精神來微微一笑,又是如往日般明亮耀眼。他伸出手,便要接小水壇。

手指與手指的接觸,一絲銀芒自老婦人的袖下射出。寒已信了這老人家,原本應是防不勝防,但他手中煎餅略微下垂,似乎早已料到一般,數枚銀針全插在煎餅上。

兩人手握着手,老婦人痛得臉都變色了,寒微笑着嘆了口氣,目光悠悠。

「寒驚鴻,你果然是鐵石心腸!」老婦人想不出自己到底哪裏出了錯,寒明明已經吃下了自己遞上的煎餅,信了自己,為何還會留下一手。

「因為我的確累了……如果妳第一次就下手的話,我可能真的神智不清中了暗算。無塵大概叮嚀過妳們,我對惡意很敏感吧!不過……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妳們這次就敗在太慎重了。」手上真氣加重,完全制住了這『老婦人』,寒驚鴻目光在她身上打轉個不停。「妳應該就是神仙府色部七色雲霓里的一位吧?」

「呸!是又如何,姑娘的名號不會說給你這種卑鄙無恥的噁心小人聽。」『老婦人』心知寒驚鴻心狠手辣,這次落入他手中,絕無生理,心下絕望,一口唾沫吐在寒的臉上。

寒伸手慢慢擦去臉上的唾沫,臉上一點變化也沒有。突然鬆開手。「妳走吧!」「啊?」『老婦人』沒想到死裏逃生,怔怔地站着,反而沒了反應。

「叫妳走妳就走,還不快走!」皺了下眉,他看向天空,為陽光的熾烈起唬珀色的眸子。「回去跟無塵說,不用再這麼麻煩了,她想見我,直接來找我吧!」

『老婦人』離去前最後看他一眼,長身玉立,獨立樹下,雖是一身塵污血跡,依然給人光明的感覺,但那雙看似光明的眸子,卻充滿陰騺與絕望,矛盾與瘋狂。她突然能明白,以郡主的仙姿玉質,為何會對此人無法放手。

這樣一個人,縱使知道他是如何地自私卑劣,還是讓人由不得憐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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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驚鴻於是再次見到瑩無塵了。她的速度比他想像中來得快。

她一身白衣,依然是孤傲寂寞,不染纖塵的。有若梅花!

驛外斷橋邊,寂寞無主開,已是黃昏獨自愁,更着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為塵,只有香如故。

寒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罪過。

無法怨恨無塵算計了他,將他打成重傷之事。其實,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她原本冰清高潔,是他把她拉下了紅塵,染上了一身是非。也是怪不得她了。

無意苦爭春……只有香如故……

靖南王府的郡主,神仙府的大當家。真是不相容又相似的身份呢!梅魄月魂──月華郡主──瑩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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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下春波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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