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旌蔽日兮
“嗨,我們來了。”大剌剌的聲音憑空出現時,梵正坐在地上拔草。
“你在幹什麼?”燁輕聲問着,話語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
梵摸了摸手上葉片的形狀,隨手拋開,嘆了口氣。“報仇啊。”
“嗯?”可以想像燁是在眨着眼睛,水汪汪的明亮大眼。
梵又拔了一片,確認不一樣之後,細細地撕成碎片,再揉成一團,草汁濾在手指上,有點粘膩……拋開殘骸,將手指湊近唇邊一舔,草腥味中雜着鐵鏽之味,竟有些鹹鹹的血氣。“我無聊成不成,不要再問了!”
大概是看出梵的心情真的不好,兩小兒都噤聲不敢多口,就怕被再扁一頓。眼睜睜地看着梵又拔了數株離魂草與回魂草,是回魂草就扔開,離魂草就揉碎。
過了一會兒,梵又開始揉碎回魂草,將離魂草扔開。
“嗯……那個,你不想知道極地死神的事嗎?”浚小心翼翼地問着。
“極地死神?嗯……”梵懶洋洋地嘆了口氣,有氣沒力地說著,就好像那次痛扁兩人前那種陰惻惻的迴音。“你想說就說啊。我有捂住你的嘴嗎?!”
燁吞口吞口水,伸手狠狠擰了浚一下,腳步輕輕挪動……
“不許走……”細細軟軟的一聲釘住了四隻腳。
“……”
“坐下來……”
兩人乖乖坐下。
“開始說吧。”
“說什麼?”浚心驚膽顫地開口。
梵柔和地微笑着,蒼紅的唇角形成美好的弧度,謙恭有禮,端莊爾雅得足以嚇跑所有認識他的人。“極地死神啊。”
“呃?!”對於他的反覆無常,浚古怪地發了聲驚嘆。
“極地死神啊……”燁咳了聲,先開口,優等生第一次背不出書,不太流暢地說著。“你該知道極地絕域吧……就是那個……在始天範圍之外,因為都是不能住人,所以早被宣佈放棄的地域。”
“能在那種地方生存下來的,就是極地死神。”浚接下來說。
“哦?”隨意應了一聲,梵又開始拔草了。
“也是始天最大的敵人。”
修長的手在草尖上停住了,一直是漫不經心的神情第一次出現趣味的專註。“始天最大的敵人?”
“正是!”聽浚突然得意的聲音,不難想像能見得到其人的話,一定是鼻子翹到額頭了。“始天,或者說所有生命之體的最大敵人。”
燁在旁補充解釋。“始天範圍之內的人死後,魂魄都會歸結到冥界,再由冥界宣判后各歸其途轉生於世,而始天各族的貴族更可以經由旁人收回魂魄,再以強大的法力令其復活。但若是死在極地死神手上……那就是形神俱滅,整個存在都將被抹煞,再也不可能轉生或復活!”
形神俱滅……嗎?梵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心中有個模模糊糊的概念,卻無法明確捕捉到。只覺得有什麼是不該忽略的,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
“而且,他們都是邪惡的,是不容於始天的。”浚稚氣地說著,用肯定的語氣。
梵淡淡一笑,不予置評。
關於極地死神的研究就告一個段落。梵沒想到兩小兒說的大堆事最早讓他派上用場的就是這段。
如果他能知道日後之事,或許他會多問一些,至少在事情變得不可收拾之前多些應變之法。但在此時此刻,他對冥界的興趣大於這個與他無關的人物。
與他無關……
——————————————————————————————
這日,甚為難得的,兩小兒沒有來吵鬧,梵只當能得浮生半日清閑,就聽到宮外一片喧鬧之聲……梵覺得自己的運氣自從遇到天孫之後簡直是每況愈下了。不過宮外那混亂是來到冥界之後不曾經歷過的,在御的壓制下,除了冥皇瀾之外,少有人能將這離宮弄得大亂,因此,聽得訓練有素,總拿鼻音與人說話的侍從們低聲下氣,卻又不敢相阻的哀求之聲,梵心下一動,想到一人。
“……找死!再吵我將你們送到煉獄去看門,煩不煩啊你們!”粗暴的聲音像打雷般響起,隨後四野寂靜,所有的喧鬧聲都消失,真的再沒一人敢開口了。顯然說話這人是說到做到,不會隨意出口威脅之輩。
懶懶地盤膝坐着,沒甚大意緒,感到有人接近自己,用打量着菜板上豬肉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目光無情而暴烈。
這個人,算來整個冥界,也就只有御口中的翼了。
元帥翼,燁與浚也曾提過此人,與冥皇一同成長,受教,深得信任,而其之性烈如火,悍然無懼,便是未出事前的瀾亦是為之無奈,常得讓步。與瀾一朝一野,搭配得當,震壓混戰千年的冥界,換來難得平安之期。是個公事讓人無從挑剔,私事讓人不敢挑剔,掌握了冥界三分之一兵權的絕頂人物。
不過,此時梵在翼身上卻是完全無法感受到眾人口中所說的那種任俠豪氣,爆烈情性,他闖進來之後,便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用着苛刻的目光打量着梵,也不知是在等着梵先開口還是覺得梵不值得他開口,那種古古怪怪的目光,含義之深重,雖是一時無法體會,卻讓人無法忽略那最重要的入骨寒意。這寒意,是梵所熟悉的,應稱之為殺氣的氛圍。
四周安安靜靜的,兩小兒沒來,瀾與御正在上朝,侍從們也在翼的權威之下,遠遠避開。離宮草地上,除了他們兩人外,再無一人,梵不由想着若自己在此時此地被殺,御是否會將所有知道他存在的人都除去,掩埋事實?又或是將所有的罪名都推到翼身上,藉機除去翼的勢力?不論是哪種,算來御都可是坐收漁利之人。自己莫要是成了他借刀殺人的刀了。
御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人吧----梵心下一陣悵然,卻難說是為什麼。
翼不開口,梵也不願開口,隨着兩人的沉默,空氣更見凝窒,一直緩緩綿綿如拂楊柳的風也都停止了。聽不到半絲活動的聲音,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似是萬物生機盡失,連生命的聲音也都無法聽見。
梵的呼吸開始有些困難。他的手向下探,捏緊竹簫,卻不曾舉起——為了自己也無法說清,但應是必須的理由。
凝窒的空氣開始流動了,一動便是瘋狂地旋舞,似要將這空間中所有的氣體都抽離出來般,爆烈狂妄,揚上九宵。離宮中原有的帶着生命的氣息與聲音都變得混濁了。獨立的生命體都纏繞成一團,漸漸消失。
微微睜開雙眸,雖然還是看不見的黯然,卻另有一種冰冷的光芒劃過。
梵緩緩舉起簫。
“夠了,翼元帥。”冷然的聲音遠遠傳來,下一霎間,空氣中的混濁與凝窒都煙銷雲散般化開了。“請別這麼過份地驚擾到貴客。”
御在此時出現,梵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覺得更加疑惑。
“貴客?!”翼終於開口說話了,暴燥的聲音醇重中透着一抹諷刺,“御護衛,你說的貴客,是冥界的貴客呢,還是你的貴客?”
婆娑的腳步聲自遠處移來,衣袂動搖引起風聲,細細碎碎。“冥界的貴客也是御的貴客,這兩者應是一體無差的吧。”
“可是你的貴客就不見得是冥界的貴客了!”翼聲音中的慍怒之意更見明顯,聲線卻壓得低低的,“御,不要太過份的好!”
御的腳步在梵身畔停了下來,猶豫一下,又向前移了數步。“翼元帥何苦如此說呢?御難道不是為了你們着想。”
翼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御,你太過份了!……我最後一次問你,你不放棄嗎?!”
“放棄?”御的話中有着微微的笑意,可是怎麼聽都想像不出他笑起的樣子。“放棄什麼?”
一股暴風衝擊而出,卻在半路上被發出之人自己收回。翼不住喘息着。半晌,方自怒道:“罷了,是我有眼無珠,怨不得人。從此之後,你我便是陌路了!”
落地錚鏗的怒語方自墜地,未及得染上塵土,刺耳的尖嘯之聲傳遍了整個離宮。
水面上波光流動,滿得隨時都可以傾瀉而出。如珠玉般的纖纖素手指點山河,朱唇邊艷色的笑靨卻令山河亦為之失色。
“觀其局,變遷橫生,大劫方起……觀棋人要變成下棋人了嗎?”擺明了不安好心的笑容自天孫臉上滿溢而出。輕輕一彈指,一粒瑩白的石子落在水鏡縱橫十九道上,載浮載沉。“到底是大局控制棋子呢,還是棋子控制大局?嗯,真是很有趣的問題哦。”
尖嘯之聲讓梵耳內一陣嗡然,有那麼一霎間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下一霎間,身邊的翼與御都如來時一般突然地消失不見,而宮人侍從們此時才敢小聲地冒出來。
“夜梵殿下,這裏危險,還請跟小的們進宮比較安全。”
安全?危險?梵面無表情地轉動着臉,嘴角一勾。
————————————————————————————
煙埃塵漫,揚起直達天際的虹霓,拋出了點點紅玉。華麗尊貴的宮殿黃沙染血,猶如戰場般充滿着血氣與塵土。團團圍住的人群,熙熙攘攘,看不出有多少人在鬧事,卻嘈雜地似是天地間的聲音都聚到了此處般雜亂,完全聽不到別人所說的話。
“讓開讓開,誰敢站在本座前方!”晴天一聲霹靂,壓倒眾聲,震得眾人回頭側目,然後便如退潮之海般紛紛避讓不休,就怕慢了一點便被翼卷到十八層煉獄去。
御悶不吭聲地跟在翼身後,難得有個好的開路奇兵,就沒必要自己去勞形費神了。
大殿中央,對峙着數人,最顯眼的一人,周身似被流光圈住了一般,閃動着炫目光芒。淺金色的短髮,澄碧的藍瞳,手上瑩光圍繞,凝結了數個魂魄。
“打擾了。”他說得很有禮貌,很親切,甚至因為自己有點失禮的舉止而感到羞澀般微微笑了起來。“真是不好意思。”
如果不是他身邊那十來具七零八落的屍體,任何人都只會當他是個很有修養的世家子弟。
“太客氣了吧,真炎殿下。”翼也在笑着——幾乎是在疵牙咧嘴地笑着。“是本座手下招待不周,本座才覺得顏面無光呢。”
“真炎殿下……?”御喃喃自語着,想起真炎正是東天帝子,相關資料尚未省起,卻看到翼喚出真炎之名時,原本因翼而退開三尺的人潮再次退開三丈,立時凸顯出原來混於人群的自己來。此時寬廣的大殿只剩下翼與真炎,相國與大將軍陪着瀾立於帝座左近,遠遠地看不清表情。
聖真炎——東天兩大將領之一,但幾乎少有出戰機會,只不過是以帝子的身份而被眾人承認,世人稱之為溫室中的世襲將軍。這樣一個人,為何冥界眾人都如此懼之呢?御將腦海中的資料精練出來,卻與現狀不同,眉毛悄悄皺了起來。
“……殿下遠道而來西天,光臨這邊邦小界,不知又何貴事?!”翼與真炎談了片刻,不悅到不想掩飾話語中咄咄逼人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
“沒事沒事,小事罷了。”真炎揚起眉毛,露出與乃父有三分相似,擅長氣死人不償命的笑容。“有個小小請求,只是想來諸位都不會答應的。”
“你就知道一定不會答應?!”
“我就知道一定不會答應。”
“小小請求?!”
“小小請求。”
“聖真炎殿下!!”翼破口大吼。
“真炎殿下有話不妨請直說。”御看真炎故意繞圈子來氣翼,為保住冥界面子,冷冷插口。
“真的只是小事啊。”真炎客客氣氣地說著。然後嘆了口氣。“好吧,我直說了,我想來要回舍弟的二魄。”
一室寂然,再無聲響。然後,知道此事的,不知此事的,都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御就算內心有什麼想法,那透明到發青的臉上也是看不出來的。
“這事的確是冥界失誤在先,因此冥界也在儘力補償,只要再過數日,定能在地獄中找到夜梵殿下的二魄,真炎殿下不如稍候數日再等等看吧。”
真炎微微一笑。“夜梵,可是我們東天捧在手心裏的人。如此委屈,豈能讓他忍受。”
“那你又想要怎麼樣?!”如此暴燥的聲音當然不是御說的。真炎瞧了翼一眼,再次微笑。“很簡單啊——煉出紫晶。”
他的聲音悠悠閑閑,神態也平平常常,似乎只是隨口說出吃頓晚餐的語氣,讓眾人腦袋一時都轉不過來,好半天,翼才回過神來。
“你,你瘋了!你要煅燒地獄千億魂魄?!”
“是啊。”真炎頭痛地說著。“的確是好麻煩的事……哎,我可不能這麼說,再說會被聖傳染的。”
這次真的是再也沒有人說得出話來了。翼瞪着眼,御微斂着眉,都看向這個想要燒毀地獄的狂妄男子。
“你,就不能再等等嗎?為何一定要這麼玉石俱焚?這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吧。”第一個開口的還是御。
“的確都沒有好處,更可能成為萬界之敵。不過地獄魂魄之眾,想要用溫和手段找出梵的二魄不知要花上多久時間,”真炎斂起笑容,開始認真地說著,認真地讓人覺得對他的話連置疑都是一種罪過。“而我是絕不願讓梵受這等苦的。”
“我要保護他。這是最重要的,也是我唯一的原因。”
“唯一的原因……”御重複着,神色複雜。突然問道:“如果在這唯一的原因之外,你又找到一個想要保護的人,那你會怎麼做?”
真炎奇怪地看着他,“既然是唯一,那就不可能再出現第二個了!有第二個,那就不是唯一!”
御神色慘變,青白色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眾人想要看到的情緒,卻沒人看得懂。“只能是唯一……不能是唯二……”目光轉動,掃過宮殿之上的瀾與相國、將軍,又駐留於翼身上,最後回到了真炎臉上。
————————————————————————————
“夜梵殿下,夠近了吧,不要再靠近了,被發現,小的們都會完蛋的。”細聲細氣的哀求響起,這次是再無半點虛假的恐怖,梵聳聳肩,終於答應了侍從們的要求。
“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小的再看看一下。”侍從們商量了一下,有人稍稍離去。
“慘,慘了,是東天的真炎……”轉回人之顯是受到了比被發現更大的恐怖。“慘了……地獄會沒了的……大家都會完蛋了……”
“真炎?!”梵也有些驚訝。“聖真炎嗎?”
“當然,始天只有這麼一位真炎之子啊~~~”不知是哪一位侍從哀號着。忽然又想到,“那那那,他不就是……你的……你的……兄長?”
一語即出,眾人馬上跳開他三尺之外。倒讓梵有些啼笑皆非。“他很可怕?”
“你不知道?”眾人這才敢再次慢慢靠近。
梵沉默下來,雖不願意,還是想起了初到始天的那段日子。終日陪伴着自己,寵溺着自己,幾乎讓自己相信這就是血濃於水的親人的三人。
憐夕,真炎,聖……
“對了,這些事情知道的人好像不太多,除了親歷那些事的人之外,幾乎都沒活人知道的……”侍從們再次吱吱喳喳,倒引起梵少得可憐的好奇心。
“真炎又怎麼了?”
“沒,沒什麼……”侍從們個個成了掩口葫蘆。
“是嗎?”溫溫柔柔軟地一笑,梵清了清嗓子。“真的沒什麼?”
……
冷汗淋淋而下。
……
“真炎殿下一生只參與三次戰爭,三戰成名,成為東天絕不輕出的王牌。”苦着臉的侍從一。
“第一戰,鎮壓流域星系的叛亂,運謀遣將,輕輕鬆鬆地立下了智名,滅了整個流域星系。”皺着臉的侍從二。
“第二戰,原與第一戰差不多,但在快成功時部下叛亂,兵敗如山倒之際,他親自出手,以真炎之火將整個戰場卷於其中,一人之力便勝過千萬兵馬。但因下手太狠,敵我俱損,之後數千年之內都不曾再出戰過。”哭着臉的侍從三。
“第三戰在千年之前,當時十七代夜魅失蹤,他連挑數界,盡數滅門,七個星系完全毀滅,死傷億萬,地獄一時暴滿,后又因管理人手不足而發生叛變……真是不堪回首的一幕呢。”扭着臉的侍從四。
“歸結三戰得出的結果,他只要一出手,一定是死傷殆盡。”臭着臉的侍從五。
“所以,我們真的會完蛋的了~~~~~~~~”一二三四五。
梵沒空理侍從們的哀樂奏鳴曲,只是回想着,那個老是得背着聖的黑鍋,被聖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真炎,那個開朗爽快到有幾分輕浮,跟憐夕一辨就會扯個沒完的真炎,那個眾人口中從不出戰,看來不識兵戰兇險的真炎……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動輒死傷殆盡的真炎。
他真的是那樣的人嗎?自己再次看錯了人嗎?
笑得那麼爽朗,什麼心機都沒有,每天都為了聖推託下來的國事而折騰地頭焦額爛的真炎……
“慘,慘了,開始打起來了~~~~~”
——————————————————————————————
利刃破空,划起厚重的鈍音,狠狠劈向了真炎,真炎右掌一托,朦朧光影便托住了長刃,滑向一旁。長刃不待落空,直接斜切向真炎腰際,又快又狠,聲勢更勝之前。真炎只得一彎腰,退開數寸。
“翼,你不是我的對手。我現在已是手下留情了,你可不要這麼不識趣。”
翼冷哼一聲,右刃左鞭,交錯擊出,銀鞭矯若流光,長刃快逾閃電,夾帶着暴亮的靈力,纏向真炎。
“……真不想跟美人打啊。”輕嘆口氣,真炎左手不知何時形成了一個光圈。一引一掃,翼的兵器便被收於其中,但翼也非易與之輩,生生中斷前進的衝力,腳一點,騰空而起,兩件兵器化成了兩道光蛇,前後射向地面,又自地面彈起,自下攻擊真炎。
真炎腳步再退,搖頭抿了抿唇。右手結印泛現光盾勉強擋住翼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左手一招。“霞衣!”
異彩破空,氣流形成旋渦,半空中忽然亮起七彩霞光,耀熾人眸,雖只是流光一閃,眾人卻已看到是匹閃動着銀藍光芒的五彩麒麟,眉目猙獰,重瞳青亮。當它破空而出時,所有接觸到的東西全都化為虛無,被那極致之炎在頃刻之蒸化為氣體。
麒麟的焰光在吞吐着,所有的人都用恐怖而迷戀的目光看着那匹美麗精獸,看着那匹帶着真炎之火,曾經敵我不分,焚燒過億萬生命的幻之魔獸。翼亦為之所惑,攻擊也停頓了下。
精獸咆哮着,降低身子,落到真炎身畔。
真炎撫着它。正色道:“翼,現在還有機會,你退下吧。”
“煩死了,要打就打,你何時變得這般不幹不脆,羅哩羅嗦的!”翼不耐地吼了一句,手上兵刃再次揚起。
真炎聳聳肩。“三次了,理至義盡,該不會被罵了吧。”說著,身畔的霞衣已化為炎劍,只是一動,翼的兵器立時焚化。而真炎一旦決心動手,便再也不會容情,不理翼此時手無寸鐵,炎劍以劈破大氣的無畏光芒自上而下,斷然切開。
眾人皆驚喚而起,誰都沒時間,也沒那個能力將翼自真炎這挾帶天地氣勢的一劍之下救出,眼看佔據冥界三分之一兵權,位高權重的元帥翼便要死於真炎手中,一道灰暗的光芒卻自旁迎了上去,那光芒之晦重,便是真炎那耀如旭日的劍光也為之黯淡下來,
兩道光芒相互撞擊,沒什麼驚天動地的聲響,但眾人卻同時覺得一陣眩亂,明明沒事,卻都立不穩腳,蹌踉倒退。
翼也連連退開數步,但才得回一條命,卻沒有絲毫欣喜的樣子,暴跳如雷地吼道:“御,誰要你多事,不要插手!!!”
御?!眾人齊齊轉頭,這才發現那光芒發出之地,那人黑髮銀眸,斜衣短衫,病怏怏的臉上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紅暈,憔悴地似是隨時都會倒下,卻又站得比誰都要挺直。
真炎藍眸異彩橫生,似是忘了身邊還有個翼,緊緊地盯着御,然後,一字一字,自唇間磨出。“極、地、死、神。”
——————————————————————————————
“現在又怎麼了?”看不到,又因為隔得太遠也聽不到,梵只有聽侍從的實況轉播。但侍從們突然啞了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喂!”狠狠踹了一腳,終於有人醒了過來。
“極,極,極……”
“極什麼?!”
“極地死神啦~~~~”
極地死神?好耳熟對吧。梵苦笑着,沒想到打聽到的事馬上就派上用場,真不知是好是壞。“怎麼樣的人?”
“是,是,御護衛……”
御?……!
——————————————————————————————
御沉默不語,只是點頭默認。換來今日裏不知第幾次的滿室寂靜。眾人都獃獃地看着,然後不知不覺中腳步再次向後退,一直退到無路可退之處,就開始找新的路了。
毀天滅地對上形神俱滅……真是開什麼玩笑?!來了個戰鬼一樣的東天聖子就已經夠倒霉了,再來個……不對,不叫再來吧?不過,那又叫什麼?……不管了,就是……再多個始天大敵,一動手就是形神俱滅,絕無生機的極地死神,老天,冥界真的會玩完的……
以上便是眾人大同小異的心情,怕受池魚之累而想逃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不過他們在想什麼都對場中的幾人沒有絲毫影響。
“原來如此……”真炎忽然冷笑了起來。“難怪冥界中主事的不是冥皇。”
咦,為什麼這麼說呢?眾人這才發現真炎來了之後,冥皇還是一直寶相莊嚴,不驚不懼地坐在帝座上,動也不動,幾乎都不管事態往什麼方向變化。原以為是面不改色的王者氣度,如今看來,的確也與泥菩薩有幾分相似,只是擺着作樣子的。
“御,難道是你幹了什麼?!”幾道聲音同時出口,吼得最大聲的是翼,神色焦灼又憤怒。
御神情複雜地瞧着翼,張口欲言,忽又垂眉斂目,乾乾脆脆地承認。“是的,是我以秘法鎖住瀾皇心智。”
這一承認,大殿中風雲再起,在場中人不論是文武群臣,還是宮人侍衛,都鼓噪不已。相國與大將軍已比瀾更像是泥塑成一般,無法動彈,卻有冷汗成群流下。
不但沒有認出奸人,還任奸人留在帝駕身畔操控着冥皇。甚至還想支持奸人控制朝延,傷害朝中的棟樑之柱,這種種罪名,雖可推託為不知情之下的行為,免去死罪,但這宦途卻已是完蛋了。由不得兩人不冷汗直冒,內心早將御咒上了十萬八千遍。
“極地死神,冥界的事我是不管,但我有一事想問你。”真炎大聲說著,壓下了滿殿的吵鬧。
“何事?”御冷冷清清地問着,對於因真炎而揭破他身份一事看來似是沒有什麼恨意。
“孤……”
二道銀光突然自天而降,將真炎與御團團圈住。大變橫生,沒有人反應地過來,只能面面相覷。
御神色驚訝,侍要掙脫,卻發現那結界之強,竟連他亦無法掙脫。他猛地想起一事,再一次神色大變。“不好!”
————————————————————————————
“現在又怎麼了?”梵推了推身邊那些看來又呆住的侍從,心下嘆氣。為什麼要推一下才會回答一下,不會幹脆一點啊。
“不……知道,真炎殿下與御……極地死神都被兩道光圈圍起來了。”
“光圈?哪來的?”梵正說著,突然心跳一陣加速,那種本能的危機感讓他想都不想就自地一蹬,沖向來時的空地。
幾乎什麼聲響都沒有發出,空氣中突然充滿了血腥之氣,梵不用想也知道是圍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侍從們成了替死羔羊。心下又驚又怒,兼帶內疚,卻不得不憑着記憶再次移動身子。
這次傳來的是牆壁倒摧的泥灰之味,塵土漫上了臉,嗆了一聲,心下恨起了這看不到的眼睛,但又自知幸運不會一再到來,只有強提起周身剩下的靈力,雙手互扣,勉強張開道結界,想要形成光之道卻已無法。
還是無聲的攻擊,靈力之強,梵雖是張開結界,卻也是抵受不住,悶吭一聲,結界已破碎,人也狠狠地摔向了地面,一時間百骸欲散,一口鮮血難以自制地噴出。
已是很久沒有吃過這樣的虧了——生命垂危之際,梵不知為何卻想到這等不相關的事。從那次重病與孤一起被人追殺之後,都沒再受過這麼凄慘的傷了——連在南天也只是被自己的音殺反趨而已……想只是一霎間的事,梵不會坐以侍斃。在撞到地面時他已就着那股撞力騰身而起,雖讓傷勢加重,卻再次避開一波攻擊。但因眼睛看不到,地形又不熟,竟狠狠撞到牆壁上,一時頭昏眼花,險險跌倒。
——————————————————————————
炎劍上下衝擊,卻沖不破銀光的罩護,真炎心知有異,來者定是銀光級以上,接近金光級的,才會讓他如此無可奈何。但想想始天屈指可數的眾人,卻想不出有哪個銀光級的人會在此時來為難他。——而且瞧自己這道與困住御的那道,有着細微差別,顯然是來自不同之人。來了這樣兩個銀光級,不可能是隨隨便便派出的,應是知道自己與御的能力如果只有一人是阻不住。
來人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也知道御真正身份的人。
從一開始陰謀便包括了整個始天嗎?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般困着,又不做出任何行為,他們到底是想幹什麼?
真炎臉色也開始慘變了。
“梵!”
——————————————————————————
北天昊帝微微笑着,看着西天的皇。
“雖然設計了好時機,但你的手下實在不怎麼樣嘛,連個瞎子都沒法搞定。”
皇壓制着御,騰不出手腳來,看手下連連擊空,氣得跳腳。嘴上卻還是不服輸。“你又怎麼樣,從東天到魔界再到南天,你還不是一路吃敗戰,搞不定一個小小夜魅。”
昊避而不答這個剝面子的問題。“真炎之子果是名不虛傳,聖帝有子如他,看來我們一時還是無法擺脫東天的壓制了。”
皇心神一震,往下望去。真炎淺金色的短髮在藍光之下似是要燒起了般,色彩亦趨濃艷。
“你這話真是不安好心的很哪。”
“有嗎?”昊很無辜地說著。
“沒有嗎?”皇也很無辜地笑着。
——————————————————————————————
扶着牆,再次吐出一口血,梵忽然發覺有着細微的震動自牆上傳來。那是來自空氣中的傳播的靈力來勢。
來不及確認,也無法細辨,梵只有賭一把運氣,快速地凝聚起散於四肢百骸的細微靈力,右手悄然自腰間取出竹簫,力貫其上,在細微勁風再次接觸到臉頰時,右手狠狠掃向猜測的方位。
“撲”地一聲,如擊敗革,梵用盡全力掃出的一簫自非易於,幾滴熱液滴在他手上,散出鐵鏽之氣。
梵雖傷了一人,卻逃不開另一人的攻擊。他完全看不到敵人有多少,又是在哪裏,一時間,只覺得生機已絕,再無活路。頓時懶得再沒尊嚴地逃竄了。心下只想着,若是此時死去,孤會不會幫他再次復活呢?又或是無所謂地感嘆了聲就忘了他……
“笨蛋!”急促的聲音自耳邊響起,冷漠已變形地讓人聽不出來,所以梵一時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但當御的手捉上他的手時,那枯瘦的感覺立時讓他明白。
————————————————————————————
御冷着臉,右手抵於眉心,左手下垂。絲絲縷縷的陰氣在眾人肉眼未曾看清的時候團聚於他的左手。越積越濃,越濃越黑,直至左手被遮蔽,完全看不見為止。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控制住他與真炎的兩人正在起內鬨,但他發現了那一閃而逝的時機,也抓住了那一閃而逝的時機。他的法術與始天是完全不同的,沒有人清楚極地死神是如何下手的,因此,皇也忽略了他特殊的能力。
凝起周圍之氣,與結界逐漸融合,卻又是相反的性質,融合的同時也在慢慢腐蝕着。當腐蝕才不過數秒時,卻因為皇一時的鬆動,而讓他將整隻手都插入了結界之內。
腐蝕雖然增強,但結界被腐蝕的同時,他的手也被腐蝕着,血肉漸消。
獃獃地看着手,御完全沒有痛苦的表情。雖然眾人看得都胃裏泛酸,他本人卻覺得這很正常一般,沒有反應。
皇若非被昊引走注意,不該沒發現御的動作,但昊有意無意之間,卻幫了御一把。
只剩白骨的左手一揚,結界終於破開。不理眾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梵若出事,他便是九死也難贖其罪!
——————————————————————————
御罵完后咳了好幾聲,傷勢似是不輕,右手捉着梵,左手便凝結黑霧,罩向敵人。
敵人不識得厲害,還想以自己靈力反擊,卻發現那黑霧似是完全無形一般,怎麼擋都擋不住,穿過了靈光,穿過了伸出的手,而手就在被黑霧罩住的那一刻,骨銷肉融,現出森森白骨。
“啊~~~~~~~”尖銳的慘叫聲發出,逃不開附骨之霧的對手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地化為白骨,心膽皆顫,聲歇力斯地慘叫着。“王,王……”
上不及喊出來,黑霧已漫過肩膀,前半身的皮膚綻開,現出花花綠綠的心肺腸子,紅紅白白的頭殼腦漿,然後,連五臟六腑也都消失,只剩下空白的骨架。
所有的驚呼慘叫都散在空氣之中。看到這一幕的人,已沒人說得出話來了——一半跑去嘔吐,另一半沒吐的唇青臉白,抖得像中風一般。
御木然地看着,突然扯着梵退開,一道光圈斜切而過,牆體都從中斷絕。切口平滑如紙面。
神色沉重地看了看周圍的人群。御知道他們現在在怕,所以不會出手,但是一旦發現自己的能力在破開結界時已耗去一半的話,只要有人起個頭,他們就會一涌而上,落井下石。
不一定是為了冥皇,不一定是為了正義,只是為了自己無法接受的事,只是為了自己無法面對的殺人手法,他們一定會強行抹去這個令他們不安,恐怖的存在。
淡淡的譏笑掛在唇邊。御拖着梵再次避開看不見的王者強力一擊,呼吸也有些急促了。他看了看真炎一眼,又看了看翼,冷厲的眼光投向了帝座上的瀾。
瀾像木偶一樣乖巧地坐着。
是自己制住了他,不讓他亂動的。他若能動,一定是撲過來哭個不停吧……真是蠢材。
低低地嘆了口氣。
對不起了,瀾。不過時間是差不多了,已用不着自己了。現在,是該下定決心的時候!
“跟我來。”又咳了一聲,御帶着同樣重傷的梵,如大鳥般向帝座飛撲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