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平483年

“公主?”旋露輕輕喚着斜倚在榻上微閉着眼的明陽。

明陽倏地睜開眼,旋露默默遞上一張紙條。展開,是桓灝俊逸而略顯陡峻的字,“安好。”

旋露背後的珠簾一揭,兩個女子已到了榻前,一人身着紫色紗裙,容貌秀雅恬麗,正是紫眉,而後面跟着的英氣挺拔的女子則是朱槿。

明陽默默將紙條遞給紫眉,紫眉只掃了一眼,便冷冷道:“只這麼兩個字,就是要你勞心掛記幾天的東西?”旋露早已退了出去,防着有人接近這大公主的內室。

紫眉抬眼盯着明陽,“陽,你確定是要這樣子嗎?那人要的是你家的天下,我和朱槿佈下的眼線不是早早報上來了嗎?他扶持明廣,暗裏又挑撥各大臣公而擁戴你的幾個妹妹,那明擺着是要分而治之,你說他有心於你,可我怎麼也看不出他有一點為你,為你們明家着想的心思。”

明陽愣了一下,淡淡而笑,笑容中竟有幾分凄涼之意,“若要等到你提醒我才能確定的話,那我不是糊塗了?從知道他是桓灝開始,我就隱隱知道這個結果了。”

紫眉索性坐到了榻上,一副“你說吧”的神情。

明陽伸出手,握住好友的手,出神而緩慢地道着:“在還未知道他是誰之前,我只是想,他這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後來一知道他是誰,說真的,我心裏有一份涼意。他二十七便封了相。本身有天資,但他之所以以那樣的年紀當此大任,只說明一件事……”

“他有心!”紫眉冷冷接道。

“是的,他有心,他有心於仕途。我知道他並非池中之物,他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可是如果起點是從平地起,就算他有心,要觸到天的可能還是小的,可是……他一開始,就站在距天只一步之遙的地方。”她的目光流轉,“他的起點太高,又有心,你叫他……如何會不走到今天?”

紫眉沉默,突然問:“你就由着他?”

明陽淡然,“我對這天下冠了誰的姓原是半點不在意的。何況,我知道他,若真到他手裏,只怕會比今天好得多。父皇他……到底是老了,壓不住人了,遲早會亂,若是他……會比誰都好些。我這麼一想,就釋然了。”

紫眉冷笑,“釋然?我看是自欺欺人!你倒是對着鏡子看一看,這一年來瘦成什麼樣!是釋然的樣子嗎?我也不管這天下是誰,我只看你!你不要說這許多冠冕堂皇的話。我只問你,他若真得了天下,你預備如何自處?他若得了天下,便是你明氏一族傾覆之時,你可能得以安然保全,你兩個妹妹和那許多外戚怎麼辦?你向來最是重情,雖然他們對你不仁,我不信你對他們會不義!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那時候,你能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你是早想到這一點,有沒有得到一個兩全之策?”

面對說到最後已是憤怒的紫眉,明陽只再一次笑着,“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他就是這樣的人,你叫我如何做?我總想着,他不會,一定不會傷害我的家人。你知道,若真要覆了這巢,保全不成器的卵比毀掉它們要好得多。他們沒有一個人可以與他抗衡,他又何必要臭了名聲干這些不討好的事?所以,我知道是一定不會的……”

紫眉翻掌抓住她的手,“那你呢?你又怎麼樣?給你個前朝公主的名號送你進庵堂嗎?還是要你背了千古的罵名,跟他那個所謂的亂臣賊於成親,正他的身,平他的名,順便留下個氣度寬宏的美名?明陽啊,真到那時,你還有路可走?更何況現在的他來勢洶洶,而你父親還健在,若是兩人……到時,你打算怎麼辦?”

明陽播着頭,“真到那時,我又能怎麼辦?”她忽然笑了,笑得無比燦爛,卻如冬日中的春桃一般,只讓人覺得不祥,“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在賭。賭他到底念我多少,只是這樣。”

紫眉看着她的笑,忽然泣而哀道:“你這個傻瓜!什麼人不愛,偏偏愛了那人!你是自找苦吃!”

明陽輕輕蓋住她的手,“誰說我苦?我有你們陪着,何況我知道他在意着我,我有什麼苦……你不要哭……”

一直沉默的朱槿沉道:“我不管他有什麼心思,若有一天他傷到你,我定不會放過他!”

明陽抬起頭,還是那個微笑,“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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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籠前。

桓灝灑了些粟米到籠中,看着雪白的鴿子“咕咕”歡叫着,啄着。

殷離出現在他身後,桓灝也不回頭,問道:“怎麼?”

“主公,昨晚發現儀初殿中有人進出。”

“哦?什麼人?”

“似乎是兩個女子。至少其中有一人是高手,我們的人沒看清就失了蹤跡,主公,要不要……多派些人手看着?”

“不用了。她成不了氣候,別浪費人力了,你還是繼續幫我盯着明廣雪姬他們。大公主那邊,隨意即可。”

雖遲疑着,殷離還是選擇了順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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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殷離走了許久,桓灝轉身,向雪姬所住的“快晴閣”走去。

未進院門,雪姬的小丫環已迎了上來,大聲歡笑着嚷道:“爺今天真是早啊!小姐在內院呢。”

桓灝心中冷笑,臉上卻仍是那般溫雅,“昕蘭,你退下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雪姬倚門而立,巧笑婿然,輕喚道:“爺!”

桓灝微笑着走近她,“進去吧,外面風大,你身子向來弱些,要小心受涼。”轉頭,“昕蘭,幫你家小姐添件衣服吧。”

“不用了。雪姬不冷。昕蘭,快,幫我把我的藥盒拿來。爺,倒是您,最近老是成天整晚地操勞,上次您送我的雪參丸還有幾顆,您帶了去,補補身子,莫要為國事累壞了身體。”待桓灝進了門,雪姬才隨着進去。

坐定,雪姬又問:“爺,今天怎麼這麼早來?”

桓灝輕嘆着氣,疲乏地微笑,“真是有些累了,想來看看你,說會兒話。”

雪姬起身,轉到他身後,輕輕揉着他的肩。桓灝閉了眼,半仰着頭,忽然笑道:“還好有你,不然,只怕總有一天會累死。”

雪姬輕笑着,“爺說笑!爺是人中龍鳳,是在天際邀翔的,只是一時有些累罷了。雪姬才不信這世上竟有爺都處理不了的事呢!”

良久,“對了,爺,今年中秋怎麼過?”

“隨你,你安排吧。”

“我安排?我從來沒有碰過這事啊。”

“沒關係,我是已經無心處理這府中上下的事了。你就算是幫我當家吧。你安排,讓吳總管幫你就是了。”

“真的?謝謝爺!爺,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記得,怎麼不記得?是去年中秋,對嗎?”

“是啊。那時我還只是王爺府中的一個舞姬。”

“我還記得那一天你跳的那一段邀月舞。那時我便想,若月兒真有靈,定會被你邀在掌中。你一低頭,我才知道什麼是羞花閉月。”

“爺取笑我……”雪姬的臉紅得如荷沾點露,“對了,爺是為了什麼事煩着?”

“你要聽?都是些朝中之事,枯燥得很。”

“反正雪姬也不懂。我只是想,爺說出來,心裏沒準會舒服些。”

“只是小事罷了。你也知道,總是小事讓人特別心煩……”

雪姬忽然笑道:“爺既然來了,就讓雪姬為您燒幾道小菜。爺在這兒淺酌一會兒。雪姬雖不能為爺分憂,也可為您消消愁。”

“好!好久沒吃你煮的菜了。最近實在是太忙了。”

“那好。讓我想想……爺想吃些什麼?”

“就幾道家常菜吧。雪菜雙丁,糖醋裏脊,魚頭豆腐什麼的,清淡點就行了。這兩天我的胃口不是很好。”

“好,包在我身上。爺先坐會兒,我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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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了夜,昕蘭輕輕推門入了房。雪姬靜坐在梳妝枱前。

“小姐,怎麼樣?”小丫環輕聲問。

“不用那麼小心。他走了。”雪姬轉身起來,眼中有着冷冷的光。

“沒過夜嗎?”

“我哪有那麼大福氣?總是他的政事要緊。對了,你明天記得出去一趟,告訴一聲趙老闆,朝中的二小姐三小姐想要爺的幫忙,讓他提醒王爺一聲,莫讓別人鑽了口子。”

“是剛剛……他說的?”

“是我探出來的。他是什麼都不肯說的,只隱隱說有幾位大人來找。上次王爺早提醒過了,兩位小姐手下不是一直都在蠢動?我就探了一下,果然是那兩位大人。還是他微醉的時候才漏的口風。”

“好,小姐,我記得了。”

“小心點,出府時看看有沒有狗跟着。”

“那,小姐,你什麼時候去見王爺?”

“哪裏去得了?我好久沒出去了,出去不讓人疑心嗎?要是被人查到了怎麼辦?你就說小心起見,我暫時不回去了。”

“小姐……行嗎?他會不會不高興?”

“不高興?”雪姬絕美的臉上似笑非笑,“他現在能奈我何?我現在是桓大人的寵姬,他敢動我?”

小丫頭滿臉疑惑,“那小姐為啥還幫王爺打聽桓大人的事?如果被桓大人知道,那不是慘了?”

雪姬格格輕笑,“你還小,不懂,沒準王爺真能如了他自己的願。那時不管桓大人得不得勢,我肯定能大富大貴。這叫兩頭押寶,穩贏!”

小丫頭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啊!”

窗外,一道人影疾速地從地下起身,消失在夜色中。

——*♂♀*♂♀*♂♀*——

書房內。

桓灝聽完了殷離的陳述,只淡淡道:“你看着就行了,明天讓昕蘭出去吧,不用阻止了。”

“是。”殷離應道,忽又抬頭,“爺,為何……要告訴雪姬那些話?”

桓灝似笑非笑的眼中,是誰也識不清的心思,“沒有什麼,只是一時有些醉了。反正只是無關緊要的事,他們遲早會知道的。”看着殷離,“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盯着桓灝的眼,殷離低下頭,“沒有,我只聽爺的吩咐,我信爺。”

“那就下去吧。”

“是。”

過了好久,桓灝才挑亮了燈,打開書,看着壓着的那一枝槐花,輕輕地嘆氣,“怎麼那麼不小心?離既然發現了。又怎麼瞞得了其他人的手下?若是紫眉她們被發現,也不知道會生出多少事端。只希望我這次的聲東擊西,讓他們不要注意到你……”

過了很久,他仍獨對着昏燈而坐。

突然,他轉過身,對着書房的幽暗處沉聲喝道:“是誰?誰在那裏?”一邊問着,一邊將燭火移向那裏。

光照亮了原本黑暗的角落。略暗而微黃的光讓站在那裏的紫眉瑩白的臉上,有着一種暗自生香的錯覺,彷彿是幽谷青蘭,盈盈立於風中。似笑非笑的臉上,卻是冷冷的漠然。而她身側的朱槿,就如全被掩卻光華的碧草,不言不語,無聲無息。

桓灝長身而起,笑道:“有客遠到,我卻直到家門口才發覺,真是失禮了。”

紫眉淺淺一笑,一室空氣彷彿也為之凝結,而眼底下,是徹骨的冰寒,“丞相客氣。我們不請自來,打擾了。”迎着燈光站在桌前,兩人的目光在凝結的空氣中對峙。

桓灝忽而笑了,“兩位為何而來?”

“丞相那麼聰明的人,竟會不知我們來意?”紫眉挑眉,笑意盈盈,卻有着無比的嘲諷。

“既然如此,看來是為昨夜之事而來的。我倒是正想請問兩位,從不曾出過半點差錯的你們,為何偏偏昨夜卻露了行藏?”

“丞相放心,只是我二人有心為之,他人是不知道的。”

“那麼,是故意要給我看的一齣戲?兩位有什麼事,但說即可,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丞相是怪責我們?哈哈,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丞相若是不快,小女子在這廂賠禮了。”

“紫眉姑娘言意咄咄,意在何處?”

“丞相又為何要對明陽耍那許多花招?伊人憔悴如斯,丞相心中捨得?”

沉默了很久,“姑娘,桓灝似乎不必回答這個問題吧?”

“丞相當然可以不用回答,只是,今天紫眉若是沒有聽到滿意的答覆,那麼,我和朱槿誓以一切手段衛護明陽,挑明了,就是說要和您作對了。”

“你是來下戰書的?”桓灝的淺笑變成了莫測高深的平靜,如兇狠的漩渦攪着平靜的圈。

“丞相言重,只是我們傻,見不得有人獨自憂慮而已。”紫眉不卑不亢。

“姑娘既然如此說了,桓某怎敢不奉陪?桓某自認不必向姑姑訴說衷曲,姑娘只怕要無功而返了。”

一室沉默,劍拔弩張。

忽地幽幽一聲:“對我也不說嗎?”門輕輕開了,夜風挾着幽暗而來,燈火瞬間明滅,終於“撲”地滅了。月光於是灑了一室而來。那一室黯淡光線的由來之處,黑夜中的女子悄然而立。一滴,月華沾了微塵而下,滑落地上,濺起萬點芳華。桓灝呆住了,只覺最深的那一根弦緊緊、緊緊地繃住了,輕嘆着氣。

朱槿沉沉的聲音響起:“我想還是大家說清楚得好。所以,找了人將她一同帶了來。”一句話換了身邊紫眉的一道冷光。

“對我,也不能說嗎?”放下斗篷的女子,在月光的剪影下,顯得削瘦無比,眼眸無塵如真水。

再次嘆氣。桓灝靜靜上前,將那女子擁入懷中。

明陽的淚再次落下,“只是知道,不能讓我安心。只是知道你,我的心卻依然漂泊無定。正是因此才來的。不為紫眉,不為朱槿,甚至不是為你,只是……為了我自己。”悶悶的聲音是柔韌的堅強。

桓灝放開她。月下,如風的俊顏報以平穩的笑,原本漩渦般的男人變成了環繞身周的溫柔的微風,“我忘了,忘了你也需要寬心。”

眼中沒有剩餘的兩個人,他握住了女子的手,“我就是我,雖然對不起你,我卻不能為你放下正在進行的一切。我有野心,這就是我。我努力要得到想要得到的,那是我自小就立下的目標。連我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放棄。是我對不起你。只是,有你,是不同的。我不能為你改變自己,我只能儘力為你做點事。我絕不會毀了護佑你的大廈,我會為你撐起這將傾的大廈。我儘力,不奪走你寶貴的東西,不傷害你的親人,不會胡為。為了你,我會儘力做到。”

不知何時,紫眉和朱槿已悄然離去,只剩他們兩人迎着月華和晚風相擁。許久,還只是這樣,沒有半句言語,卻抵過千言萬語。

明陽忽然動了動,抬起頭,“對不起。”

桓灝拍拍她的背,“我知道的。你來,不是為你自己,是為我。你是要給她們兩個人一個交代。”

“不,其實真是我的私心。我真的想要一個承諾,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於是藉著紫眉的口,這樣盤問你。我是不是很壞?這是一石二鳥的奸計呢。”

“不是壞,是可愛。”輕輕地,耳語呢噥,以吻封緘。

月與風都靜靜唾去,留給戀人甜蜜的夜。

只除了,紫眉最後粗魯地將女主角劫回之外,是一個甜蜜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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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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