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平476早(七年前)

恆陵。夏天。

此刻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少爺,少爺,等等我啊!”街市的中央,一個小奴打扮的孩子正氣喘吁吁地往前趕。一邊跑着,一邊不停地喚着。

前面,桓灝微帶嘲弄地看着自己的小廝,“煙亭,大呼小叫地成何體統,你是不記得我都教過你些什麼了?”

可憐的孩子好不容易趕到了主子面前,未說話,臉已紅如飲了醇酒,“少爺,是您跑得那麼快,還怪我。”

一柄扇柄敲上了小奴的腦袋,桓灝微眯起了眼睛,“反倒是我的錯了?”

煙亭摸着自己的腦門,這才反應過來是說錯話了,連忙轉移話題,“吳管家說要我看緊……不是,是看看少爺有沒有要幫忙的事,所以我才急着跟着您嘛!”

桓灝轉過身繼續悠閑地往前走,卻不忘挖苦一下煙亭,“看來在你的眼裏,吳管家更像是你的主子了。”

“本來就是嘛!”煙亭咕噥着,卻被主子如閃電般地目光看得只能嘿嘿賠笑,“少爺,只是開玩笑啦!我要不是正好被吳管家抓到,一定會聽你的話的。”

“哦?這樣說起來,連吳管家你也不放在眼裏了?”

輕輕的笑意里有着“險惡”的用心,讓煙亭的臉一下子苦了下來,“少爺,您這不是讓我回去死得難看嘛!”

“少廢話,要跟快點跟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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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歲的桓灝不復二十二歲時的風采形於外,如果說兩年前的他依然有着少年人的稚氣,那麼,現在的他則是一派沉穩。

兩年前臨王病逝之時,朝中暗流不斷。上下官員在那幾個月無不驚心膽戰,深怕不留心就惹上了宮廷之禍。他冷眼看着朝中之人明哲保身的小心謹慎,而有些小聰明的則忙不迭地巴結王氏一族,更有人聲稱抱病還鄉省親,就怕惹禍上身。

之後,他被父親禁足。

至今仍記得當時父親的一番話:“灝兒,才華是福,也會是禍。若是倚才自居,小看了天下人,那麼有才還不如無才得好。要知道,人都不願居人之下,若是居上位者有才而無仁心,就算是再有過人之處,也會不得人心。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是最重要的。你有將才,卻少了仁心。鋒芒露於外者,易折易摧,這次之禍,你要小心了。臨王原是既定的儲君,而現在,放眼宮中無人可當此位,若不出意外,不久,天下將大亂。大亂中,只怕我桓氏一族不得安寧。大廈將傾,難有安卵。我只望你在大亂之前休身養性,礪志磨情。寶劍之所以其利無比,只因有鞘時時安護,否則,利刃安在?”

兩年後,平成帝召見了他。

此時的平成帝看來蒼老很多,倚枕而卧,背着光的臉上看來黯然無光。一瞬間,桓灝有一絲恍然:居高位者,是何其的寂寞。

一年前,懷王明珏終於病逝去了。痛失了僅有的兩個兒子的皇帝也同平常人一樣受不了這個打擊吧?

“桓灝。”

“臣在。”

“若是朕沒記錯,今年你已是二十有四了吧?”

“是。”

“我朝用人素來以二十四為界,你如今已到了歲數。可願入朝?”

“臣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低着頭的他心中泛起冷冷的笑意。當年陪兩個小皇子讀書時的感覺再次襲來。然而,此時的他,臉上卻是一片平靜。

“明日起,你到司禮監去吧,李大人會為你安排的。”

“臣謝陛下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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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桓灝已入司禮監二月有餘。身為朝中命臣之子的他,初入司禮監就被任以重職。然而他深知那並不意味着上司的重視。司禮監之長李譽磐素與他的父親不和,而毫無資歷的他剛入監便得了高位,讓許多人心生不服。他心知那是李譽磐所設的暗套,在外人看來只當是他得了李譽磬的重用,然而隨着職位而來的任務卻是他所從未曾應付過的,另一方面,他手下人雖應着不服卻對任務推託敷衍。他的仕途可謂兇險重重。

然而不知為何,他卻有着欣喜之感。

他隱隱明白,也許他生來便是愛權之人,越是困難的境地,他越是有想做那弄潮兒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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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煙亭拉住了他,“少爺,你看那裏怎麼那麼多人?”

桓灝淡笑,“哪裏?”

小廝指點處,及目而望,遠處街中儘是人頭儕儕。他談淡道:“街市中爭吵而已,你管它做什麼。”然而身邊早已不見了人影,那煙亭少年心性,早已擠到人群中去。

他皺起眉,只能慢慢踱步而行,等着小廝擠出來。身邊儘是人來人往,卻無人敢走進他身旁,只因丰神俊郎的神態,告示着他非池中物的身份。

有竊竊聲傳來:“真是世風日下啊……可憐小姑娘……”

他停下腳步。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於他卻如雷聲隆隆,“大爺又有何證據?”

轉身,第一次,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和……欣喜。那個聲音,正是曾在他的肩膀上痛哭的那個聲音,那個屬於夏的……粉蝶兒……

急急地,他向人群中去。

眾人見到他的來到,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地,默默讓開一條道,他只往前走去,然而衣襟卻被人拉住,他有些不悅,這時才發現煙亭如遇見奇事般好奇地看着他,“少爺?怎麼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有些失態了。停下步子,他嘗試着淡淡地笑,但是,心中卻有着一絲渴望,

“怎麼回事?”

煙亭又看了他一眼,發現主人已經正常過來,不禁有些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一向穩重的少爺,又怎麼會露出近乎惶惑的神情?“少爺!您快去看看吧,竟有人當街為難弱女子呢!”

“女子?”他的心彷彿在往下沉。沿着人群的中心,他急急趕去。

越近中心,人群越是寂靜,彷彿誰都不敢說話。而終於,他看到了,人群的中間,正是,曾經的夏日裏的,樹蔭下的女孩……

那個叫陽兒的女孩,還是記憶中輕瘦的樣子……可能更瘦一點,而此時的她,身上穿着一身男裝。

他停下,看着女孩如稚童般的樣子:因為輕瘦,就算穿着有些寬大的袍子,也只是讓她看來更瘦而已,正是如此,那樣的她看來宛如少年,反而讓人不再疑心她那有些尖的嗓子和秀麗的容顏。

為什麼……那樣瘦?

他拉回視線,環視四周,這才看到場中還站着數名大漢,為首的是一個錦衣少年,正陰目看着陽兒和……她身後的另一個女子。

皺起眉,桓灝看着那個女子,如寒蟬般瑟索着半跪在陽兒身後,原本清麗的臉上如今全是紅紅的印子,眼見着是被人剛剛打過,布衣上全是風霜的痕迹,看來只是百姓而已,而襟前更是被撕破了好大的口子。那女子哭泣着,如梨花帶雨,看來柔弱可憐。

那錦衣公子狠笑着,“聰明的就莫要多管閑事!什麼證據不證據!她已簽下了賣身契,我自然要帶她走!誰敢攔我,小心你的性命!”

“奴家明明只是對大爺說奴家願以三十兩銀賣身葬父,何時簽過什麼賣身契?奴家從未收過大爺的銀兩,怎麼會簽下賣身契?”身後女子衰哀哭着,珠淚漣漣,更是引來身旁人一陣唏噓。

那錦衣公子一臉怒容,“沒有?你這刁猾女子,明明拿了大爺的銀子,竟敢不認賬?分明是看不起王某人了!今天若是帶不回你,我以後真是不用在恆陵混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當朝司兵部署吏長之侄!”

明陽穩穩地笑着,“聽秦公子這麼一說,小弟更加相信公子一定是明理之人了。既然這位姑娘說她沒有簽下契約,而公子說是簽了,依小弟愚見,只要拿出契約來,那不就明諸天下了?如何?”

身旁諸人紛紛道:“對對,這位小爺說的是!既然說已經簽了賣身契,那就簡單了,您拿來讓我們看一看不就行了。”

錦衣公子陰笑,“拿出來便拿出來!這可是你們自找死路!”

桓灝看了明陽一眼,心中頗有憂意,卻見那布衣女子輕輕拉着陽兒的衣襟,雖然眼中還是淚水,眉間卻有一絲……嘲諷之色?!雖然只是稍縱即逝的神色,卻也讓他暗訝於心。

那錦衣公子伸手向懷中掏去,摸索了半日,變了臉色。

明陽淺笑道:“怎麼?公子?”

那錦衣公子惶然轉身,向眾大漢低吼道:“那契文呢?哪個拿了?快拿出來!”

大漢面面相覷,都道:“少爺,那是您自己收着的,沒在我們這兒!”

“怎麼,公子不會那麼巧,正好就把那文書給‘丟’了吧?”明陽道,言語裏是不容錯失的諷笑。

錦衣公子窘如豬肝的臉色又加了幾分鐵青,“明明我是放在懷裏的……狗奴才!你們給我放到哪裏去了?”

明陽笑道:“看來一定是這位公子認錯人了,要不然就是契約放在家中未拿出來,那麼,就請公子回府細找吧!”

伴着周圍人群的鬨笑聲,錦衣公子的臉色越發難看,“好刁賊!今天若不要你皮開肉綻我就不信秦!”身後大漢一擁而上。

桓灝急步上前,正欲喝止,耳畔傳來幾聲巨響,望着場中,他訝異萬分:就在轉眼間,那數個大漢早已跌倒當場,場中,除了陽兒及那布衣女子外,又多了一人。

大漢身旁,站定了一個青衣人,穿着小廝的打扮,眉眼都是普普通通,卻有一股英挺之氣。

那錦衣公子面如土色,“刁民!竟敢傷本公子的人!”

明陽氣定神閑道:“在場諸位可都看到是公子不講道理,竟敢當街強搶女子。若不是我的小奴見機得快,只怕公子是打算再犯個傷人之罪。這位公子,你倒是幫小弟評個理看!”笑語間,螓首轉向桓灝。

桓灝心一動,但觀明陽神色如常,似乎只是問了一個陌生人而已,不知怎的,竟有一絲惱意。於是淡然道:“秦公子想必是一時忘情,弄錯了罷。”

明陽秀眉一鎖,似乎對他的回答有些不樂。看其神色,似乎真的已不認得他了。

周圍百姓鬨笑起來,“這位公子說得對!連賣身契都拿不出,一定是‘弄錯’了,快快回去吧!”

錦衣公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最後恨恨道:“好刁民!下次莫要犯到我手上!否則一定要你好看!”

明陽笑嘻嘻道:“小弟自然會小心,特別會小心莫讓家中妹妹遇到公子您!”此話一出,又引來一陣鬨堂笑聲。

桓灝立於當場。看那錦衣公子一夥離去,心中卻已無之前的喜意。轉身,正欲離去,衣袖卻被人擒住,“兄台?”

轉身,看到抓住他衣袖的那個人兒正朝着他擠眉弄眼,“兄台如此仗義,小弟真是佩服!如果兄台不嫌棄,何不讓小弟作東,我們且到前麵茶肆坐一會?”

桓灝微一怔,旋即朗笑道:“公子如此客氣,我若拒絕,豈不是辜負公子的一番好意?既是如此,公子且先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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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之上,畫著白鶴舒翅圖案的屏風后,桓灝與明陽等人圍坐。

青衣小廝為眾人沏上茶后,低眉站至明陽身後。而布衣女子則落坐在明陽右手邊,淚痕已干,只秀氣地喝着茶。明陽大口喝着茶,一點也沒有桓灝記憶中的那般嬌憨模樣。那煙亭只好奇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不明白什麼時候少爺竟認識了這樣的公子。

桓灝喝着茶,忽道:“那秦姓公子與你有什麼仇怨?為什麼要如此治他?”

明陽放下茶,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一定瞞不了大哥你的!怎麼會看出來是我們串通了整那小人的呢?我自以為已是萬無一失了呢!”

桓灝吹去茶上的沫,“也沒什麼,只是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時,記得藏好自己的眼。”

明陽笑了起來,“原來!我知道了!”她指着布衣女子,“紫眉,定是你露出了馬腳,還好是桓大哥看穿!”輕輕笑着,她又對桓灝道:“這位可憐姑娘是我新交的好友,我們早聽說那姓秦的仗着他叔叔的身份,魚肉鄉里,橫行無道,所以便施了這個小計,要他好看。”

那紫眉已離座朝桓灝盈盈一拜,“讓公子見笑,妾身紫眉見過公子爺。”

桓灝輕抬手示意讓那紫眉起來,臉色卻陰着對明陽道:“你真是大膽,幾個姑娘家便敢上街與那些人斗,今日還好未有傷失,若那人惱羞成怒,你待如何?”

明陽吐着舌頭,“大哥又罵我了!我就是知道他人多勢眾,才選在街上與他理論啊。想他也不敢在天子腳下胡來。何況我有朱槿相助,他就算真有心,也傷不了我!”拉着身邊那青衣小廝的手,“桓大哥,這是我的侍女朱槿,她的功夫是我家府上數一數二得好,我是仗着有她,才敢‘橫行霸道’呢!”

桓灝仍是微慍,“你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就算是有會武之人保護,也難保你萬無一失。而你偏又這麼胡鬧生事,若是累了你的朋友,看你如何收拾。”

明陽微苦着臉,卻不還嘴,看得那朱槿和紫眉暗暗地交換眼色,彼此都看到了訝異之色。那煙亭也忍不住微張着嘴,因為從來不曾見過主子有這般絮叨的關心神色。

桓灝看着明陽的苦臉,才緩下語氣問道:“那契約是怎麼回事?”

明陽偷笑,知道這表示桓灝不再追究了,“那契約啊,是紫眉寫好了給他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找不到了……”看見桓灝瞪了她一眼,才微皺鼻道:“好嘛!剛剛他們對紫眉動手動腳的時候,被我們又拿回來了。”回頭又瞟見紫眉的白眼,“沒關係的,桓大哥是我的大哥,自然會替我守這秘密。”

看到那紫屑微皺起眉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再一次,桓灝忍不住笑了起來。明陽怔怔看着他,也不知為何,只想到一個詞:“光風霽月”。轉過頭,發現紫眉朱槿正皺着眉看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喃喃地將那個詞讀了出來。明陽大窘,於是忙道:“桓大哥,那日原是與你約了相見的,不過家中出了事,不得已未去赴約,望大哥見諒。”

桓灝微愣,隨後明白過來。那日後,宮中大亂,朝中眾臣多半跟隨帝回都城,明陽若是朝臣之女,想必也隨同一起回去了。他道:“那一日我也未去。”

看着明陽的笑臉隱去,雖然強笑着,但微噘的唇卻道出了她的不悅。朱槿再次訝然:明陽何曾如此明顯地向一個人露出過喜怒哀樂的神色?一開始,明陽就學會了在人前帶上面具,她也最擅長於此。而今天,卻竟露出了屬於她二八年華的女孩的模樣。

桓灝歉意道:“我那日本想去的,可是突生變故。實在無法脫身。”

明陽想了一下,點頭道:“桓大哥到底老實,若是別人,早說自己是等我半日失望而回,大哥卻不願騙我,看在大哥這樣對我的分上,陽兒就放過你了。”

看着她重又綻開的笑臉,桓灝心中不禁又溫暖起來:如此聰慧的女子,怎不叫人心生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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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初殿中,侍女們來往輕悄,羅帳沉沉。

有吏來見,“皇后宜大公主晉見,勞煩通傳。”

侍女們相視,面有躊躇之色,一人推着同伴,“去叫旋露姐姐來吧。”

吏人驚奇,“有什麼不便嗎,要煩請公主的女官?”

羅帳揚起,一個藍衣女子輕笑道:“是大公主殿下正在休息,所以有些不便。”那女子鳳眼丹唇、雪膚參貌,正是宮中人皆有耳聞的大公主明陽最寵信的女官旋露。

吏人拜倒,“小人見過旋露大人。”

旋露溫笑道:“公公請起。真是不好意思,公主殿下正在午休,侍女們都不敢去擾。請問公公能不能等一下?一刻鐘后我自會去叫公主,稟明此事。”

吏人心中暗自叫苦:這公主架子真是大,連皇後來請居然也敢拒之門外!但又不敢發火,那公主是出了名的任性,若是惹惱了她,少不得挨兩個巴掌,沒準更慘!這才明白為何同伴們聽到這個任務后紛紛躲閃,結果落到了他這個傻子身上的原因。唉,左右都是受罰,叫他如何是好?

羅帳輕掀,一個侍女快步走出,笑道:“姐姐,殿下醒了!”

吏人大喜,旋露笑道:“那就請公公進去吧。”

兩邊侍女挑起羅帳,吏人抬頭,看到前方廊上各侍女都挑起了重重簾幕。旋露右手輕抬,“請。”

“是。”吏人突然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跟着旋露向前走去。

過了迴廊,入了廳,還未走幾步,便聽座上有人倦意闌珊道:“旋露,是誰來見哪?不是說過了本宮要休息嘛!”

旋露笑道:“殿下,是皇後娘娘要您過去。”眼角掃了吏人一眼。

吏人驚覺,“小人見過殿下,皇後派小人來請公主。”微抬頭,看到錦緞堆就的長榻上,一人橫卧,身形纖瘦,正是大公主明陽。吏人心中忽生疑竇,那大公主為何會留一個容貌才華都勝過自己的女官在身邊?真是奇哉。

明陽懶懶道:“母後為何想到要見我了?”眼冷冷地睨着。

吏人心中只覺冰寒,低頭答道:“小人不知。”

“不知?”殿上低低地淺笑,“我又為何要為著什麼都沒有的理由去見她?”

吏人不覺汗水涔涔,終於明白了這天朝的公主竟比傳說中的還恐怖幾分。

旋露笑着上移幾步,“公主最愛說笑了。公公等一會吧,待奴家替公主更了衣便去,可好?”

明陽冷眼瞪來,旋露仍是溫柔淺笑,不以為意。好一會兒,明陽冷哼了一聲,“過來吧,扶我起身。”

“是!”

吏人心中鬆了一口氣,同時原本懷着的疑竇更大了,原來傳聞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獨獨對手下的女官言聽計從……

旋露扶了明陽向後殿走去,待到後殿,明陽臉上的冷意和倦意盡去了,代之的,是少女的欣喜,“旋露旋露,我又遇到他了呢!”

旋露招呼兩邊的侍女拿來衣裳,又吩咐她們退下,“什麼事?”

明陽忽然紅暈生兩頰,低頭不語。旋露見她女兒嬌態,於是心中瞭然,“哦——明白了——”

明陽挑起眉微嗔着,卻掩不住那喜意,拖着她的手道:“我和朱槿紫眉她們下午時好好整了那個秦千福一記,如今他在恆陵可是更加聲名狼藉了。然後……”

“遇到了他?”旋露邊幫着她換下身上的便服,邊笑着調侃。

明陽輕推着她,“我說正經的!明日我要再出去一回……”

“和那位公子見面?”旋露面色嚴肅起來,“公主,你若是連着幾天出宮,我怕瞞不住宮裏如此多的口舌。何況那位公子你只見過幾面,人心難測……”

明陽掩住她的嘴,“旋露,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出什麼事,只是我相信自己看人還不至於那麼失敗,他是個好人。”

旋露低頭道:“公主若是這樣說,旋露自是不能再阻攔了。只是,公主出外還是小心為妙。”

“我曉得的,你別擔心。”明陽輕拍着旋露的手,微笑道。

“不然,我請朱槿小姐她們……”

“不要了,朱槿她也有她的事要做,今天是因着那姓秦的有幾分權勢,她怕我出事才過去的。若是你開口,她自不會推,可我總是覺得對不起她了。”

“公主,我怎麼聽着有幾分狡辯的味道?”

“被你聽出來了?”兩人對視,同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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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裏,明陽又穿了男裝,來到了茶肆。

快步上樓,她已瞥見屏風之後那月白色身影的男子。悄悄上前,倏地蒙上了男子的眼,“猜猜我是誰!”

桓灝笑着拉下她的手,“別鬧了,陽兒。”

見她身穿着藏青色男裝,桓灝取笑着,“看你男子打扮,行動舉止都像個孩子!”見明陽微嘟着嘴在他身畔坐下,笑着為她倒上一杯茶,“累了吧,喝口茶歇歇。”

明陽忍不住又抿嘴而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雖然茶味微澀,水質粗劣,她飲來卻如甘泉。

“桓大哥,聽說恆陵繁華,彙集了四海好吃好玩之物,我卻不曾好好耍玩過,大哥能不能帶我四處走一走?”

看着她略帶期待的眼睛,桓灝心知她必是家教極嚴,即使出外也不會久留,故不曾玩耍過,不禁生了憐惜,“好,喝完這杯就走吧。”

明陽躍起,心急道:“好了好了,我早喝完了,快走吧!”說著便拉他的手,要他快些起身。桓灝只覺掌中滑軟,心神一盪。一怔之下,卻見明陽天真爛漫的笑靨,暗笑自己是心生暗鬼了。朗笑道:“你也待我起身罷!”

一路上拉了桓灝過街,明陽興沖沖地左右張望,只覺處處都新奇無比。

“那是什麼?”明陽指着一個小攤問桓灝。桓灝低頭,看着她微歪着頭皺着眉看着從來未曾見過的東西的樣子,不禁微笑,心中一陣暖意。沿着她指向的方向,他抬頭,道:“那大概是製糖畫的小攤吧?”明陽早拉了他沖向那小攤。桓灝也由着她。轉頭間,看到四處有人微微指點着他倆,目光交會間,紛紛轉過頭去。

明陽看着小販將金黃色透明的糖漿滴到平滑的木板上,滴出層層的線條,再用板一壓,插上小棍,竟成了雀兒的樣子。插到草垛上,滿臉皺紋的小販笑着問她:“看這位小爺的樣子,是還喜歡小老兒的這手玩意吧?公子不如買一個送這位小爺吧。”

桓灝與明陽相視而笑,“這位爺真是會做生意啊。”

桓灝笑着撈出銀錢,“多少一個?”

老人呵呵笑着,“給兩位小老兒一定便宜些,兩文一個吧。”說著,摘下一隻雀兒遞到明陽手中,“喜鵲兒報喜,小老兒祝兩位爺心想事成,事事順意!”

明陽含笑看着手中的小鳥兒,那明黃色的糖雀兒在陽光下看來流離着迷幻的光彩,幻了她的眼。

“不吃嗎?”桓灝笑着問她。

“才不呢!我要好好放起來,這樣才能天天事事順意啊。”明陽笑得天真。

“這東西放不久,過不了幾天只怕就會化了。你還是早點吃掉吧。”

“是嗎?”女孩臉上是惆悵之色,“就連這個……也不能留下來嗎?”明陽望着那金色的鵲兒,一時失了神。

明陽輕輕吮着那糖鵲,只覺得有一種淡淡的甜襲上了舌尖,還有,是淡淡的帳然。

這一切,短暫如春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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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間,游遍了恆陵大小景點的兩人,在夕陽西下之時,停在了恆陵南郊的翠微峰下。

“大哥,歇歇吧!”明陽只覺得腳下酸軟,見到前面四角挑起的涼亭,不禁欣喜地叫了起來,喚着身側的桓灝。

桓灝看着漲紅了臉的女孩,半取笑道:“體力怎麼會這般差?一路上你都歇了幾回了?”

明陽笑着,“大哥厲害,我哪敢跟你相提並論?走了半路,你連一點微汗也沒有,我卻覺得腳好像要斷了似的。歇歇吧!陽兒認輸。”

桓灝笑着扶住她,“明明是你要玩的,一路上卻只見你怨我,倒好似我押着你來一般。”

“大哥,你不會還想游山吧?不行了,陽兒不行了,改日吧。”

未到涼亭,明陽早離了桓灝,直奔那亭而去。桓灝鬆了手,慢慢隨着,見她開心地輕笑着,他的眼中浮出連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寵溺。

明陽奔至亭外的台階上,轉身朝桓灝連連招手,“大哥,快些!”

桓灝漫應着:“知道了!”

明陽轉身朝階上跑去,忽地,她的身子一矮,桓灝只聽得一聲尖叫,女孩竟從階上滑了下來。他大驚失色,奔到階上,險險地接住她落下的身子。

桓灝只覺得臂中的女孩輕輕地顫抖着,緊緊閉着的眼瞼微顫着,臉色是可怕的煞白。桓灝急問:“怎麼了?”

明陽睜開眼,眉頭卻仍緊皺着,“是陽兒不小心,滑下來了。”輕輕地伸了伸腳,一聲痛叫,“大哥,我的腳好像傷了。”

桓灝忙扶正她,“能不能踏地?”

明陽抽了一口冷氣,“好痛!好痛啊大哥!”

桓灝凝着眉,略一躊躇,便將她抱了起來,往那亭中走去。

明陽“呀”了一聲,只能抓住他的衣袖。桓灝伸直了臂,守禮地與她保持着距離,然而如此一來,懷中不免顛簸,明陽穩不住身形,只覺無助,兩眼只是定定盯着兩側的樹木,不敢上抬,心中大窘。

到了亭中,桓灝將她輕輕放置到長凳上,道:“得罪了!”便低下身去,握住她的腳,輕輕扭動着腳踝,明陽將頭扭開,竟不敢正眼看他。

桓灝抬頭看她,原本慘白的臉上現在卻是隱隱的飛紅,他皺眉:“很痛嗎?”

明陽將腳一縮,卻仍被他握住,她咬唇,臉上更是緋紅,只覺腳上酥麻,“沒事吧,想來總是一會就好的。”

桓灝肅然,“你不要是因為怕痛不讓我看。若是腫得厲害,得趕快下山找大夫瞧,不然要是延誤了時機,只怕會更嚴重。”

明陽心中窘迫,連痛也顧不得了,只縮着腳,忍痛道:“那……我自己看看罷,你放手。”

桓灝只道她是怕痛,便縮了手,“那你小心點。”

明陽見他放了手,忙轉過身,脫下鞋,卻不敢脫襪,只隔了一層羅襪摸去,“好像沒腫,可能只是扭了一下罷了。”說著,就要下地。桓灝原是半蹲在她足側,見她動作,忙欲起身扶她,一時間,兩人撞在了一起。

亭外葉兒婆娑,有蟬長鳴,日光時而透過風吹樹葉而露出的些許縫隙照在亭中兩人身上。一切,都有着夏日中浮動的空氣,浮過靜止如石雕般的兩人。

明陽早已如迅雷般直起了身,只是臉卻以飛快的速度紅了起來。唇上,似乎還留着那人頰上的餘溫。一時間只覺手足無措,情急之下心虛地背過臉去,正眼也不敢看還半蹲在地上的人。但,直至耳後的潤紅顯出了此時的心。

桓灝起身,忽然覺得連空氣都有着淡淡的尷尬。那如蝴蝶般落於額上的輕輕的觸感讓他明白現在是怎樣的局面。然而背着臉的少女卻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時間令人心煩地滑過,桓灝困難得想開口說些什麼打破僵局,卻突然聽到一陣輕笑。

輕笑?

桓灝皺起眉,看見座上的女子從輕笑變成了大笑,最後連整個人都趴在長椅上笑得直不起腰來了。

正猶豫着要不要拍她的肩時,女孩卻從凳上單腳跳了起來,竟撲向他。

桓灝下意識地要後退,還未動作,便想到了女孩受傷的腳,只能止步,任明陽將他抱了個滿懷。

明陽撲到他的懷中,渾身因笑而輕顫着。

桓灝抱着她,忍不住低頭小聲問道:“陽兒?”

明陽仰起頭,臉上儘是甜甜的笑意,“這下你完了!”

桓灝挑眉。

明陽將他抱得更緊,大聲宣佈道:“我要嫁給你!”

——*♂♀*♂♀*♂♀*——

直到與明陽分了手,回到了家,桓灝還是忍不住大笑的衝動。

那女孩笑着用那麼堅定的語氣說著:“我要嫁給你!”

他不知道那時候的他臉上是什麼表情,想來定是震驚萬分,因為他連退了好幾步,差點就將懷中的人兒摔到地上。待稍微鎮定之後,才敢問懷中笑得如陽光下伸着懶腰、露出狡黠跟光的貓兒般的明陽:“什麼?”

女孩單腳着地,雙手卻仍緊緊揪着他的衣襟,笑眯眯地向他確認着,“我說,我要嫁給你!”

桓灝大笑,“說什麼傻話呢你!”

“才不是說傻話,你既親了我,娶我自是理所應當!”明陽微皺着眉,右手已攀上他的衣領,粗暴地抓着。

桓灝啼笑皆非,“大小姐!明明是你親了我!”說出口才察覺不對。

明陽臉又微紅,卻歪着頭道:“那也好,若是你嫌是我親了你,那便我娶你罷!”

桓灝看着女孩認真的眼,停下笑,“陽兒,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當然知道!你不覺得那是再好不過的主意了嗎?”明陽的臉上再次泛着微微的紅,卻燦爛如同天邊的朝霞,“桓大哥,這幾次見面,我總想着下次、再下次也能見到你。若是嫁了你,那不是可以天天在一起?你等我兩年,兩年後我便十八了,那時隨我愛怎樣便怎樣,誰也管不着我,到時我一定要嫁給你!”她興高采烈地說著,說完才注意到桓灝一臉的肅穆,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願意?”話語出口時,她才發現,連心臟,似乎都有微微的痛楚。

桓灝看着她有些受傷的臉,大笑起來,復又緊緊摟住了懷裏的人兒,“好!我等你兩年!”又笑着,“若兩年後你不變心,仍是這樣想,我便娶你!”

是什麼樣的寶貝啊!如此天真明凈直率如夏日的天空的寶貝兒。原本是四處飛舞的精靈,有着那麼天真的愛意,輕輕停在枝頭,用着堅定的話,說著不變的誓言。那樣的表情,讓他連心湖最深處也泛起了柔軟的波瀾。就算不知道她是誰,就算她只是十六歲的少女,那又如何?

於是,那麼輕率地許下諾言的兩個人,在明陽的堅持下,拉勾為證。

想起明陽嚴肅而認真卻不免孩子氣的話,“金勾銀勾,一百年不變……”還有她瘸着腳跳到亭旁的槐樹上折下一枝槐花,“可惜身邊什麼也沒有,這枝槐花就當是我給你的定親之物,千萬不準弄丟!”

接過花,看着明陽如花笑靨上的天真神氣,桓灝低下頭,那槐花在陽光下閃着素凈的白。將花靠近鼻於,如此平凡的花,卻散着柔柔的香……

此刻,他的手中,正執着那枝花。已過了午夜,花兒早已萎蔫了,只是,鼻端總纏繞着那一絲絲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珍而重之,他將花夾進了書籍之中。

只是,心中仍有着一絲陰霾:那個女孩,和他一樣,從頭至尾,也不曾說出自己的姓名,甚至,不曾問過對方是誰。

他和她,如果失了約定,那麼,就會永遠消失在人群中,彷彿從來不曾相識。

有意無意地,兩個人都將這樣的相遇,藏在最隱秘的地方,那樣的情感,或許是最純潔的,但卻也是卻脆弱的……

笑容淡了,手撫着書面,空氣中,有一聲輕嘆。

——*♂♀*♂♀*♂♀*——

儀初殿中

熏香燃起,縷縷輕煙在殿中鳧娜飛舞,四處牆上纏成花枝狀的青銅燈盞上,罩着黃色燈紗的燭焰跳躍着。

旋露將明陽髮髻上的珠串和飾物一一取下,輕輕放開發。燈下,黑色的發流瀑般閃着微光。旋露又取出了象牙的梳子,仔細梳理着。鏡中,明陽原本就瘦削的臉顯得愈發嬌小。

“公主今天是遇到了什麼好事?”看着鏡中的明陽,旋露沉靜地笑着問,“老是若有所思地笑呢。”

明陽微仰起臉,透過鏡子看着女官微笑的眼,“旋露,有時真覺得讓你在身邊是個錯誤,你總是太過精明。要知道,什麼事都瞞不了人的感覺很不好呢。”

“那是公主不想瞞我呢、若是認真起來,旋露哪裏是公主的對手?”

“這回又把我說成是奸險之徒了。”明陽輕笑着,重又皺起了眉,“旋露……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

旋露執着梳的手不可察覺地停了一下,復又自如,“喜歡嗎?”她深思,“也許是想着什麼就會很開心吧。”

“是嗎?”明陽臉上露出一陣恍忽,“旋露,我喜歡上一個人了吧……”

旋露的手再次停在發上,“是……那位桓公子嗎?”

“旋露,真的什麼都瞞不了你呢!”

旋露放下梳子,“若是桓公子的話……公主,旋露有話要說。”

明陽轉過身,“說吧。”

“桓公子是什麼人,哪裏來的,公主可知?”

明陽挑眉。

“旋露認為,這位桓公子只怕是朝中大有來頭的人物。”

“你是說是桓氏一族的?”

“是。桓這個姓並不多見,而此地是皇上夏日的行宮,此時恆陵來往之人多半是宮中之人或是朝中臣下的家人,旋露想來,這位公子多半是桓家之人。”

明陽似笑非笑,“知道他姓桓后,我就想多半是桓氏一族了,第一次見面的樹林算是半個禁區,能入內的人多半不簡單,只是,旋露,自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了!”

旋露露出迷惑的表情。

“旋露,我雖貴為公主,不過你早就知道我一生最想的,就是離開。所以我總裝瘋賣傻,只希望見者都厭惡我,永遠不要讓我捲入這宮廷中事。只是人人都把我當成棋子,我這一生只怕難脫這些苦楚,就算夢也好,我守着這份喜歡,不讓任何事來破壞,只當我是平凡家的女孩兒,只當我是什麼都不知的女孩兒。我只是,希望如此而已……”

燈下,明陽的眼望着遠方,嘴角,是一絲溫柔的笑意,而旋露,已跪在地上。

“只是這樣吧,就當是虛幻夢境。他解我意,從來不問我是誰,那就這樣罷……”縹渺的笑意中,有着微澀的苦味。

旋露淚光盈盈地抬起頭,強露出一絲笑意,“那麼,旋露就替公主日日夜夜祈禱,讓公主可以過得開心。”

明陽低下頭,蒼白的臉上是感激的神色,“旋露,若沒有你,真不知這日子該怎麼過……希望日夜,可以安寧平和……”

這個夏日,最終成為兩人記憶中永恆的夏日:有着槐花素雅的淡香和天空明凈的青藍,還有,最後回憶中的那淡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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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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