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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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瀝。
世間,空茫。
神情木然的瘦弱少年癱坐在牆角,空洞的雙眸直視前方。無情的雨水淋濕了他的髮絲和破衣。
“孩子,你坐在這裏等等,爹……找吃的去。”恍惚是許久之前的話語不斷地在耳邊回蕩。已經忘了和自己說話的人是誰,他只知道,他,要等人!
“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他是乖孩子,會安靜地等他回來。
他——一向很乖。
等待——
肚子……好餓啊!
空曠的街道上漸漸有了人影,任何一個經過少年的人都沒有停下腳步關注他,彷彿他僅是路邊的一株草,一塊木頭。
少年靜靜地直視前方,焦點沒有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他要等的人。
頭靠在黃土牆上,木然的神情更麻木了,濃重的黑眼圈使少年看起來更憔悴了。
“孩子,你坐在這裏等等,爹……找吃的去。”
腦里,一直記着這句話。
雨,漸歇。
日撥雲出,露了一角,灑下萬道金光。
“對不起……”
不用道歉!真的不用道歉!
他——會乖乖的——等待!
日,西移。
夕陽的餘輝照在面黃飢瘦的少年身上,凄涼。
不變的姿勢,木然的神情,空洞的眼神,瘦骨嶙峋的身子只是一個等待死亡的遺棄孩子。
華麗的馬車緩緩地駛在黃土道上,從面黃肌瘦的少年面前經過。
銀制的風鈴,叮叮噹噹。
馬車,漸緩,停下。
路人皆好奇地翹首。
絲綢車簾,被一隻嫩白的柔荑掀開,女子姣美的臉顯露,驚艷四周。優雅地下了馬車,踩着蓮步,女子裊然地向黃土牆下的少年走去。
“孩子,你怎坐在牆角?”女子輕聲地詢問。
少年依舊直視前方,空洞地望着遠方。許久,許久之後,他慢慢地開口:“我在……等人……”
“等人?等何人?”女子顰娥。
“……我爹。”
“你爹?他何去何從了?”心中隱隱一嘆。
“找吃的去了。”
女子高雅的臉上露出憐憫的神情。
“你可知……或許你爹……一去不復回?”
少年空洞的眼閃了閃,乾燥的唇蠕動了幾下。“……知道。”
女子一愣。
“那你為何……仍坐在這兒等他?”
“……我在……等死……”平淡的語調,事不關已地回答。
女子搖晃着螓首,蹲下身,溫柔地注視着少年。“你……可願意跟着我走?”
少年空洞的眼漸漸地凝聚焦點,正視女子,女子驚呼。
紫,紫得詭異。
“這樣的我……你會收留么?”似乎早已習慣了女子的錯愕與驚訝。
紫眸,魔之眼!
女子晶瑩的黑眸一濕,淌下了兩行淚。
“……你為何哭?”
女子哀傷地道:“我在為你哭。”
“為我哭?”不懂。
女子擦着眼淚,伸出潔白的手,柔聲道:“你願意隨我走么?”
少年狐疑地盯着伸來的柔荑。
“為什麼?”
“只想照顧你。”女子溫柔似水。
“為什麼?”
“世間的事,並非全要理由。”女子期待地望着他。
少年盯着那雙手,默然。
女子一直期待着,靜靜地伸着手。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夕陽,只餘一絲橘光。
冷風,吹了一地的落葉。
在期待中,髒兮兮的手,動了動。
女子露出了柔和的笑容,輕輕地一握,包容了放入掌中的小手。
“此子有一雙魔魅的紫眼,乃屬不祥!然,既王妃認此子為己出,身為國師的老朽,便以五行封印,封住他的魔性!除非他死而復生,否則封印將不會破解!”
“護國鏡”前,白袍老者慈祥地伸手覆住華衣少年的雙眼,默念幾句咒語,手放開,少年原本的紫眸不復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純黑的眸子。
“多謝國師。”“摩雷國”的王妃感激地向國師行禮。
國師只是捋着白須,淡淡地笑。
王妃拉起少年的手,道。“雷焱,從今以後,你便是‘摩雷國’的第一皇子了。”
少年仰着頭,凝望王妃。
“……可以嗎?”
“自然可以。”王妃摸摸他的頭。
少年微紅了臉。
原來,他也可以得到溫情?!
珍惜地感受着女子給予的溫暖,他貪婪地渴望着。
他……終究沒有被遺棄吧?
從一個貧困的孩子,一躍,變成一國的皇子……
坐在雕欄玉砌上,任晚風吹起了他一頭烏黑的細長髮絲,華美的衣袂飄揚。十歲少年神情平靜,黑如瑪瑙的眼眺望西邊的落日。
大漠黃沙,皇城外,一片貧瘠。
最溫暖的地方,可是在皇宮?
伸出一雙略顯粗糙的手,凝視。
他——算幸運嗎?
“皇子,大皇子……”遠處,跑來個十幾歲的侍童。侍童氣喘吁吁地接近少年,少年轉頭,飛揚的發更零亂了,幾綹頑皮地親吻着他的頰。
黑眸沉靜地望着侍童,等待他開口。
侍童擦拭着汗,面露喜色。“王妃生小皇子!終於生了!太好了!大皇子,您有弟弟了!”
少年的黑眸一閃,從欄杆上跳下來,踩着急促的步子,向皇后的寢宮奔去,身後的侍童苦哈着一張臉。“皇子——您慢點,小的沒氣了……”
門,推開。
少年兩頰緋紅,急促地喘氣。來往忙碌的宮女略微驚訝。
黑眸直勾勾地望着內室,一直照顧他的嬤嬤從內室出來,看到他,張了張口,微笑。
他沒有回笑,筆直地朝內室走去。
床上,婦人漾着幸福的笑,溫柔地呵護着懷中的小小孩。覺察有人進來,抬頭,入眼的是少年平靜的臉,她柔柔地笑。“焱兒,過來看看弟弟。”
他沒有猶豫,輕步上前。
大紅襖中,嬰兒皺巴巴地縮在裏頭,閉着眼,噘着小嘴兒。
好醜!
少年微皺眉。
美婦抿嘴笑。“弟弟大一些就會漂亮了。”
他眨眨眼。
美婦拉着他的手,要他坐在床沿。“焱兒,從今以後,你便多了個弟弟。要好好保護弟弟哦。”
保護弟弟?
少年盯着嬰兒無邪的睡臉。他可以嗎?
母妃信任的眼神,令他垂下了眼。“嗯,孩兒一定會保護弟弟。”
美婦露出欣慰的笑。
弟弟……一個沒有血緣的弟弟……
弟弟有一頭如黃金般閃耀的金髮,細長的金絲在陽光下常常閃閃發亮看得人眩目。
弟弟有一雙如夕陽般鮮紅的大眼,紅得如寶石般璀璨。望着那一雙大而濕潤的紅眸,讓人聯想起寶石的珍貴。
金髮紅眸——王位繼承者的象徵!
名義上,他是大皇子,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根本沒有資格繼承王位!只要他沒有似父皇和弟弟的金髮紅眸,便沒有資格!
五歲的弟弟很活潑,相較於他的安靜,弟弟是精力旺盛的!
才五歲,便纏着護法教他射箭。
在“摩雷國”,皇子們的導師是法師與護法。法師教文,護法教武。
十五歲的年少,已有着修長的身形,但過於削瘦而顯得纖細。一頭烏絲隨意地披散在身後,額上扣着淡金色的額環,額環中間是一顆淡藍寶玉。一身簡單的勁裝完全勾勒出他少年獨有的體形。
五歲孩提揚着一頭金髮,孩子氣地拉着一把精緻小巧的小弓,歪歪扭扭地射了好幾箭。
少年在護法的注視下,拿起弓箭,屏息,搭箭,,拉弓,黑眸倏地銳利,箭,離弦,如一道光,一閃而逝,準確無比地射進箭靶的紅心,入木三分。
金髮小人兒張大了嘴,瞪圓了紅眸,好一會兒,他奔向少年,用胖嘟嘟的手小扯着兄長的衣擺。“皇兄,好厲害!溯兒長大了一定要追上皇兄!”
低下頭,披散的烏髮流泄。望着弟弟單純的紅眸,淡淡一笑。
小人兒開心地笑彎了眼。
護法在一邊自豪地稱讚。“兩位皇子將會是‘摩雷國’的支柱啊!”
小皇子神氣地揚頭挺胸。“大護法,將來我當了國王,一定會讓‘摩雷國’更強大!”
童言童語逗笑了大護法。
雷焱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弟弟他的金髮紅眸。
侍女的到來,結束了早上的課程。
“兩位皇子,王妃有請。”
小皇子雷溯一聽是母妃有請,立即丟了手中的弓箭,拉起兄長便跑。
“溯兒……”雷焱低喊。
忽然想起什麼,雷溯衝著護法大喊。“大護法,我和皇兄先走了。”
大護法笑着搖頭。
雷焱向護法行禮,將弓箭交於侍從,便隨弟弟小跑在迴廊上。身後兩名侍女苦着一張臉,無奈地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正想轉彎,向王妃的寢宮跑去時,兩名侍女及時喊住。“小皇子,王妃在王的御書房裏。”
嘟着小嘴兒,雷溯煞住腳步,埋怨地瞪瞪兩名侍女,拉着兄長大搖大擺地擇了另一條道。
來到御書房,王妃與王似乎在商量着什麼。
雷溯大眼一亮,放開兄長的手,向父母奔去。
“母后,父皇!”小小的身子硬是擠進王妃與王的空隙之間。王妃溫柔地摸他的金髮。“今天朔兒有沒有乖?”
“溯兒很乖!”雷溯鼓腮。“溯兒會射箭了!”
王與王妃對望一眼,寵溺地點他的小翹鼻。“溯兒真了不起。”
雷溯仰着頭,紅紅的大眼像寶石般璀璨。
安靜地立在一旁,雷焱不似弟弟般,見到父母欣喜若狂。不遠處的三個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只不過是一個頂着皇子頭銜的外人。
與王一模一樣的金髮紅眸,弟弟是天生的繼承者。
王妃轉頭,慈愛地望着他。“焱兒,怎不過來?”
王抬起一雙冷淡的眼,未說話。
雷溯終於想起了王兄被扔在一邊,忙向兄長招手。“皇兄,你快過來。”
雷焱恭敬地行禮之後,徐徐地走向他們。
王妃伸手撫摸他披散着的烏髮。“焱兒長得真快,都要高過母妃了。”
雷溯拉起兄長的手,搖晃着。“皇兄好厲害呢!一下子便射中靶心了!箭尾都快沒入了呢!”
王妃驚訝。“焱兒,真的嗎?”
雷焱謙虛地道:“是皇弟誇大了。”
“溯兒才沒有誇大呢!”雷溯不依嘟嚷。
王淡然一笑。“將來,我們‘摩雷國’又多了一個護法了。”
雷焱垂下眼。
王妃似乎頗有異議,但終是沒開口。
沉默了須臾,雷焱低問:“不知母后叫孩兒來有何要事?”
“是呀!母后,您叫孩兒們來有什麼重大的事嗎?”雷溯亦問。
“今晚有宴席。”王妃道,“母后想要你們早點回來準備,參加晚上的宴會。”
雷焱微蹙眉。“母后,我……”
王妃抬手一阻。“你莫要再找借口不參加了!今晚來了不少使臣,何況,中原‘天朔王朝’的使臣也來了,身為附屬國的我們,皇族中人皆要迎使節。”
雷焱行禮。“孩兒知錯了。”
“傻孩子。”王妃拍他的肩。“你是‘摩雷國’的第一皇子,如今已十五了,該參加國事了。”
王哼了一聲,王妃用肘頂了頂他,他緩和了臉。“焱兒,你下去吧。”
“是,父王、母后,孩兒告退了。”
“皇兄,溯兒要一起走啦!”甩了父母的手,急急跟上兄長的步子,小手拉住他的衣擺,嘟噥着出去了。
王妃幽幽地嘆氣。
王皺了一對劍眉。
“你為何總不關愛焱兒?”王妃埋怨。
王冷哼。“你要本王去愛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王妃掩面。“臣妾亦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大王又何必硬將臣妾留在身邊?”
王急道:“胡說!愛妃怎麼可能是來歷不明?”
“很多人都這般說。”她顰蛾。
最見不得妻子愁眉不展,摩雷王不得不放下摺子,將她攬入懷中。“誰敢如此說,朕砍了他的腦袋。”
“你就知道強硬的手段!”王妃拍他的胸膛。
“你明知我不能沒有你!”親吻她的頰,他一反剛才的冷淡,溫柔似水。“你為‘摩雷國’帶來財富,你是我國的神女!”
王妃低笑。“就愛胡說八道。”
她原本是中原江南一大富商的千金,世代制瓷器為生。她的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加上她天資聰穎,精通經商之道,父親過世后,她便繼承家業,女扮男裝到處經商。在一次與鬼方之人談商的途中,遇到了風沙暴,差點遇難,是“摩雷國”的王救了她。之後,“摩雷國”年輕的王與她相愛,不顧眾人反對與阻擾,兩人共結連理。
六年前的“摩雷國”極為窮困,但,自從有了一個異族王妃后,漸漸地富裕了起來!如今的“摩雷國”,在西域稱霸一方!周邊的諸多小國都來臣拜,不敢造次。然而,在西域稱霸一方的“摩雷國”仍是不敵中原的“天朔王朝”。
“朕能擁有你,乃朕之幸也!”摩雷王親吻她的朱唇。
夜晚,月明。
正殿上,燈火輝煌。
黑夜,月光,燈光,交織成一片,一片斑斕。
笙歌燕舞,絲竹不斷。各國使臣沉迷於酒與美人之中。
雷焱身着華美的皇子服,坐於眾人之中,而雷溯坐於父母之側,睜着一雙好奇的大眼,東張西望。
沒有喝酒,只吃了幾粒水果,品嘗着清茶,靜靜地坐着,等待宴會的結束。
他雖為“摩雷國”的第一皇子,但許多人並不承認。唯有王妃待他如己出。他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他原本便是窮人家的孩子,本該命歸黃泉,是王妃……給了他現在的一切。
該……滿足了。
抬頭望向首席的一家三口,眼睛有點刺痛。
真的……該滿足了。
低下頭,袖中的手,握成拳。
一道凌厲的目光射向他,他一震,掩去所有的失落,在各國使臣中尋找那視線的來源。
耳邊,絲竹聲未歇,快速地在眾人之中搜索。
剎那間,他的視線穿過人群,搜到了那道目光的主人。
一襲青衣,一身懶散,然懶散中又不失優雅,嘴角噙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微垂的雙目深不可測。
男人坐在不起眼的角上,執着琥珀杯,淡雅的笑。
雷焱不由自主地坐正身子,瞪着角落裏的男人。
他……是中原天朔王朝的使節之一?
他——為何要如此無禮的盯着他看?
那雙黑如夜幕的雙眼,似乎窺視了他心中的黑暗!令他惱怒!
不知不覺中,怒氣現於形,四散開來。旁坐的侍從哆嗦了一下,奇怪地望着主子。
王妃似乎也覺察到了他的怒氣,驚訝不亞於侍從。在他人的眼中,“摩雷國”的第一皇子雷焱是一個文靜而謙虛的人,極少生氣的他,永遠是心靜如水。然而,今晚的他,彷彿要失控了!
“焱兒?”王妃輕聲喚他。
他全身一震,倏地回神,啞然地望着母妃。
他……怎麼了?
“沒事吧?”王妃關心地問。
他甩甩頭,將心中的怒氣甩去,再次望向那個角落。
!?
沒有!?
原本坐着青衣男子的位置上竟坐着一個肥胖的陌生使臣!
怎麼可能?
他震驚。
僅是一眨眼之際,那裏竟然換人了?那個男人呢?四處尋找一番。沒有!沒有一個人是他!?
王妃覺察他的異狀,本想再問,卻被一使臣打斷了。
此時,歌舞漸歇,使臣們開始交談。有着八字鬍的烏氏國使臣向摩雷王行禮后,道:“早聞‘摩雷國’有一‘鎮國之寶’,不知我等俗人可有幸觀之?”
摩雷王卻露出詫異的神色。“鎮國之寶?不知大使聽何人提及?我國並無什麼‘鎮國之寶’呀!”
烏氏使臣笑道:“陛下恐怕是過於謹慎了!吾等並無噁心,只想觀一觀國寶,滿足一下眼欲。呵呵,西域一帶傳得可火熱了,倘若貴國無‘鎮國之寶’,怎能在短短五年之間雄霸一方?”
西域之人,多為豪爽之人,想什麼便說什麼。雖然烏氏使臣言詞之中多有得罪,但摩雷王並未放在心上,反而大笑開來。
“大使和眾人怕是有所誤會了!吾國能在短短五年之間一蹴而就,完全要歸功於朕的愛妃呀!倘若真要說什麼寶貝,朕的愛妃便是‘摩雷國’的國寶!“
“噢?”眾人不約而同地向摩雷王的身側望去。
“這位便是朕的王妃!”摩雷王執起王妃的手,向眾人介紹。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一直坐在摩雷王身邊的絕美女子竟是“摩雷國”那有着傳奇色彩的王妃?!
“王妃真是風華絕倫,絕世無雙呀!陛下與王妃真乃天作之合呀!王能擁有王妃,仍貴國之福也!”眾使臣紛紛奉承。
王妃優雅而完美的笑着,有禮而雍容華貴,她的美,她的大方,她的風姿贏得了眾人的好評。
“母后?”一顆金色的小腦袋突地探了出來,擠進王妃的懷中,眾人一愕,但一看小人兒的金髮紅眸,便知了他的身分。
“想必這位便是貴國的皇子了?金髮紅眸?恭賀陛下,小皇子一看便知將來必成大器!”
“大使過獎了!”摩雷王舉杯,向眾使臣敬酒。
酒酣,在阿諛奉承中,宴會達到了高潮,笙歌再起,舞姬叮叮噹噹地上場,舞一曲飛天,看得眾人如痴如狂。
雷焱靜坐着,他的腦中,想的思的皆是那個如煙般消失的神秘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