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二月十五,是琅琊國的冰燈節,此時的琅琊國全境都是雪季,放眼望去,一片壯闊蒼茫。

喜歡過節的琅琊靜老早便命人準備冰雕宮燈,打算在皇宮的廊沿下懸挂成一條燈龍。

琅琊靜賞玩着寢宮內十幾盞冰燈,愛不釋手,丫環桂兒興匆匆的跑進來道:“陛下,您特別訂製的兩盞冰燈已經送來了!”

琅琊靜開心而笑,“真的?在哪兒?”

桂兒朝外頭的兩個小太監招手,“快拿進來。”

兩盞冰燈被送了進來,一盞刻着海棠,一盞刻着鳳凰,明眼人很輕易便可以猜出這刻着海棠的冰燈是為了誰而訂做。

“這是瓊林堂全師父刻的吧?”琅琊靜極有自信的猜測道。

“陛下真是好眼力!”

“刻得真好!”凝視着冰晶剔透的冰燈,榔琅琊不住的稱讚着,問着一旁的青青,“青青,你說,海棠旋會不會喜歡?”

“陛下送的東西,王爺一定會喜歡的。”青青望着另一盞燈,“陛下,另一盞鳳凰燈是您的嗎?”

琅琊靜微微一笑,“這個嗎?這是要給我師傅鳳允韶的。”

她拎起精巧的鳳凰冰燈交給小太監,“幫我送到鳳學士府,記住,一定要拿好!要是碰了個缺角兒,就罰你做一個月勞役,知道了嗎?”

“是!奴才一定小心!”

小太監誠惶誠恐的接過,小心翼翼的模樣如履薄冰。

“陛下,另一盞海棠燈要不要奴婢幫您送到攝政宮去?”佳兒機靈的問。

“不用,”她微笑的撫着刻工精細的海棠冰燈,“這盞燈我要自己親手交給他。”

桂兒與青青相視而笑。

原來,女皇陛下喜歡上攝政王爺了!

念頭才轉完,門外的福公公便通報着,“攝政王求見!”

琅琊靜笑開了臉。“來得正好,快宣。”

才想着他,他就來了。

海棠旋看見滿室的冰雕宮燈,不覺微蹙起劍眉。

“陛下,你在做什麼?”

“我在賞燈,”她拉着他的手要他看,“瞧!這些冰燈都要在三日後的冰燈節派上用場,很漂亮對不對?”

海棠旋的眉宇蹙得更深了。

琅琊靜拿起其中一盞燈,送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道:“喏!這是我特別命人訂做的冰燈,送給你的。”

海棠旋沒有接,他凝視着那盞燈,面無表情。

那是一盞縷刻着海棠的冰燈,顯而易見是為了他特別訂做的。

見他久久不語,琅琊靜微微的垮下小臉。

“旋,你不喜歡嗎?”為什麼他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海棠旋沒有回答,做了個手勢,對桂兒和青青道:“你們先退下,我和陛下有事相談。”

“是。”

待她們退下后,琅琊靜不解的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你的臉色不太好呢!是不是病了?我讓御醫來給你看診……”

“陛下,我沒有生病,而是有事想跟你說。”

他的神情幾乎是嚴肅的,琅琊靜望着他,有些不安。

“什麼事?”

海棠旋手一揚,將整疊公務扔在案上。

直到現在,琅琊靜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些奏招。

琅琊靜挑眉,“這些摺子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他看着她的眼神帶着些許責難,“這些摺子上頭為什麼沒有你的批示?”

琅琊靜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原來是這回事!

她滿不在乎地說:“哦!那個嘛……就由你全權處理即可,你一向處理得非常好,我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反正只要是海棠旋的批示,她都會照本宣科,下旨“照攝政王的意思辦”,她對政治沒有興趣,既然有海棠旋讓她做後盾,她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她不負責任的態度惹怒了向來冷靜的海棠旋。

“陛下,我只是輔佐你的謀臣,沒有擅作主張的權利。”海棠旋微微動怒了。

是他寵壞了她嗎?為了讓琅琊靜的王位坐得更加穩固,他幾乎是一肩挑起所有的大小事務,不料卻適得其反,反而讓她過度依賴他,將政事推給他后便撒手不管。

海棠旋的回答今琅琊靜有些詫異。

“可是,以前不都是由你全權處理嗎?”

他語重心長地道:“那是因為當時你還小,如今你已十三歲,是你開始學習獨當一面的時候了,再過兩年你成年後,我這個監國攝政王就要功成身退,屆時還有誰能幫你?”

琅琊靜的眼珠轉了轉,很快便作出決定。“那麼,我就降旨不許你卸下監國攝政王的職位。”

“靜兒!”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如此恣意妄為!

她斬釘截鐵地道:“旋,如果你不再攝政,那我就宣佈退位!”

她竟然這樣威脅他!

“你不能這麼做!監國攝政王必須在女皇成年後交出攝政權,這是規矩!”

琅琊靜可不吃這一套。

“規矩是人訂的,大不了改了它。”她是女皇,誰能奈她何?

這就是他一心守護的君主嗎?竟如此不明事理!海棠旋沉痛的道:“你這麼做與‘昏君’有什麼兩樣?”

“我不是昏君,是‘兒皇帝’。我是個如傀儡般的皇帝,而你就是那個操縱着我的傀儡師,擺佈着我的一切,”包括了她的心,“如果你放掉了操縱我的絲線,這隻傀儡就會倒下。旋,你明白嗎?”

她凝視着他俊秀卻顯得痛心的容顏,低語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依賴着你,我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守着這個位置。”

他別開了臉,冷硬的道:“你既然身為女皇,就不能夠說這種話。”

她賭氣地道:“那我當琅琊靜就好,不當女皇行不行?”

她根本不想當女皇,她只想要成為他的妻!

“靜兒!”她怎麼能這麼任性?

她不顧一切的衝進他的懷裏,將小臉埋在他的胸前,“我不要你卸位,我不準!”

海棠旋的身子倏地一僵,她的過分依賴,讓他心中泛起一縷甜蜜的苦澀。

他是個失敗的輔政者,他求好心切的總攬政權,卻反而導致琅琊靜食髓知味、樂得清閑!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接下了監國攝政王的差事,為的不是要讓琅琊靜自甘墮落的當個兒皇帝啊!

如果他不設法解決,那麼靜兒將永遠不思振作!

他推開她,生疏的行了個禮,他一向溫煦的眸子變得冷然了。

“請陛下儘速批示奏章,微臣告退。”

“旋!旋!旋……”她追出去喚着他,但他沒有回頭。

怔怔的看着他離去的決絕身影,手中的海棠冰燈不自覺的失手墜地,碎成一地的璀璨。

琅琊靜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刺骨寒意,她隱隱約約有種感覺——海棠旋這麼一走,很可能會離開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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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天以後,監國攝政王不再批閱奏章,他甚至託病不上朝。

琅琊靜不止一次親自前往探視,也曾遣使到攝政宮慰問,但海棠旋一律擋在門外,僅以一句“臣纏綿病榻,不便接見”打發。

見不到海棠旋讓琅琊靜有頓失依恃之感,煩人的大事小事一件接着一件,地方送來的奏招更是堆得有如山高,而缺乏處政經驗的琅琊靜十分頭痛,乾脆全都扔下不管。

失去了海棠旋的琅琊帝國,如今處在立國以來內政最為混亂的時期。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更傳出了鄰國月苑國侵擾邊境的消息。

這會兒,琅琊靜再也不能不管了。她望着大臣們問:“有誰願意領兵前往邊境,平定亂事?

太極殿上,百官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貿然應允,白白前去送死。

“說話啊!平日你們的奏招長篇大論,說得頭頭是道,現在碰上危急存亡的大事,每個人都變成啞巴了嗎?”

一名武將排眾而出,支支吾吾的開口,“啟奏陛下……”

“金吾武侯,你是想領兵出征嗎?”

金吾忙不迭的搖頭,“不……微臣只是認為,出兵之事應該經過周密的討論,絕不可貿然前去……”

琅琊靜冷冷的說:“現在不出兵,難道要等到月苑兵臨城下,要我一身縞素的前去歸降嗎?”

琅琊靜的一番話讓所有武官都羞愧得低下頭。

見狀,琅琊靜更是生氣。她一拍龍案,意氣用事的道:“既然沒有人要領軍出征,那麼我就身先士卒,御駕親征吧!退朝!”

琅琊靜此言一出,嚇壞了滿朝文武。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女皇!萬萬不可啊……”

“陛下請三思!”

文武百官的勸阻聲無法改變琅琊靜的決定,直到太極殿裏走進來一抹修長的人影,沉穩而悅耳的聲音壓過了百官的喧嘩……

“陛下,臣自願請纓,率軍出征!”

琅琊靜倒抽了一口氣,不可置信的望着來者。

“……旋?!”

是的,他是海棠旋,那個教育着她、輔佐着她,她一心仰賴的男子。

再度看見他,琅琊靜幾乎想不顧一切的衝進他的懷裏,但是,當她看見了他疏遠的眼神時,她的心坎彷彿劃過一縷深刻的痛楚。

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欣喜的看着海棠旋。

太好了!若是由攝政王領軍,一定會大獲全勝的!

兵部尚書梅大人高興的道:“啟奏陛下,監國攝政王爺智勇雙全,乃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謀略家,若是由王爺親自領軍,則我軍必士氣大振、凱旋歸來!”

琅琊靜投過去一抹凌厲的目光,嘲諷道:“梅尚書,只要不是你,不管是誰你都會舉雙手贊成吧?”

梅尚書被損得灰頭土臉,訕訕地閉上嘴巴。

“陛下,”海棠旋平心靜氣的開口,“請允許我領軍前往邊境平定亂事。”

他的請纓讓她心痛如絞。

這是他的報復嗎?如果是,那真是再殘忍不過了。

她毫不猶豫的拒絕,“你不是武將,不準!”

“陛下,我雖不是武將,但我熟讀兵法,懂得謀略與佈局

“不要再說了!”

她怎麼能讓他赴沙場?要是有了萬一,教她怎麼承受得起?

“陛下……”

海棠旋還待開口,但琅琊靜不肯聽,佛然離座,“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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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能這麼待她?怎麼可以?

下了朝後,琅琊靜將自己關在寢宮裏,伏在床上哭得哀哀切切、凄凄慘慘。

不多時,桂兒捧來午膳,怯怯的對着正哭得傷心欲絕的主子道:“陛……陛下,該用膳了。”

她又氣憤又傷心的喊道:“不吃、不吃!端出去!”

讓她餓死好了,反正也沒人心疼!

“可是……您不吃怎麼受得了呢?要是餓病了……”

琅琊靜孩子氣的嚷着,“餓病?最好是乾脆餓死!這樣琅琊國上下皆大歡喜、普天同慶!”

一縷幽幽的嘆息倏地響起,伴隨着仿若天籟的嗓音。

“靜兒,你當真這麼想嗎?”

聽見海棠旋的聲音,琅琊靜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

她一把抓起龍床上的枕頭便扔了過去,哽咽的叫道:“出去!你給我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如果不是他,也不會把她氣成這副模樣!

海棠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扯入懷裏。“聽我說,靜兒!”

“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是攝政王,愛怎麼樣便怎麼樣,我管得着嗎?”她張牙舞爪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暴躁貓兒,“既然你討厭我到不惜上戰場送死的地步,那你就去吧!我發誓你死了我也絕不會掉半滴眼淚——啊!”

海棠旋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後將她密密的擁在懷裏,小心的、珍視的,像是對待今生最重要的女人。

琅琊靜在他懷中睜大了淚眸,完全喪失了語言能力。

他嘆息地撫摸着她黑絹般的秀髮,“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討厭你了?連起種違心之論你都掰得出來!”

啊——是她最熟悉的溫柔嗓音!琅琊靜不禁又淚盈於睫了。

“難道不是嗎?你整整一個月避不見面,一見面就請纓赴沙場……你叫我還能怎麼想?”她傷心的指控着。

閉了閉眼,他輕道:“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承認我在逃避,但那是因為我自責,我自責自己竟然如此縱容你,把你寵得無法無天。我不敢見你,因為,我怕一見了你,就會動搖了我不插手的決心。”

沉澱了一段時日,他深刻的體會到她對他的影響力有多麼無遠弗屆。

琅琊靜的心暖暖的,但是,嘴巴上還是得理不饒人。

“真是動人的借口,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

他深深的凝視着她,“我從不說謊,靜兒,這你是知道的。”

看着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琅琊靜幾乎要忘記自己正在生氣。

她別開小臉,嘟起紅唇,“那麼,自願領軍出征的事,你要怎麼解釋?”

“蜀中無大將,我自然責無旁貸。不管怎麼說,我是監國攝政王啊!我不但要輔國,更要護國,我不能讓琅琊國受到絲毫進犯,你明白嗎?”

他的理由無懈可擊,讓人無法拒絕。

“我不管,我就是不要你上戰場!”她攀緊了他,像是個害怕被拋下的孩子,“派誰去都好,我就是不要你去、不准你去。”

他低笑,“你怕我一去不回?”

感覺她的身子一僵,海棠旋知道自己說中了她的心思。

“我一定會回來的,靜兒。”因為挂念着她,他絕不允許自己死亡。“我向你保證,好不好?”

她無助的啜泣着,頻頻搖頭。

“不要……我不要……”

海棠族再度嘆息了。

他拭不去那越來越多的眼淚,只好將她壓在自己的胸膛上,任由她的淚水流淌在他的衣襟上。

“靜兒,靜兒……”

他低喚着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像永生永世的魔咒,註定無法逃開。

她知道無論自己怎麼阻止,他都一定會去的,明知道他的溫柔很可能只是個陷阱,卻還是甘心一步一步的受他所引誘。“你好狡猾……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對我特別溫柔。”

海棠旋笑了,他明白她已接受了他將出征的事實。

捧起她猶帶淚痕的小臉,輕撫着她細緻如花瓣般的粉頰,濃烈的情緒在胸口翻滾騰涌着,每每到了喉頭,他卻還是無法坦率的說出。

他就要上戰場了,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京,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回得了京,而且……她還那麼小,他怕自己的承諾會是傷她最深的刀刃!

“好好照顧自己,更不要忘記身為君主所應背負的責任,如果有無法決定之事,可以詢問左右丞相與鳳允韶。”

真是個一點也不浪漫的人哪!離別在即,他竟然沒有半句貼心話,她怎麼會愛上這樣的男人呢?

“旋。”她突然喚了他一聲,語調平靜得可疑。

海棠旋來不及應聲,她便偎了過來,在他唇上“啾啾啾”的連吻了好幾下。

“靜兒?!”他萬分詫異,沒想到她竟強吻了他。

“好了,吻也吻過了、抱也抱過了,你想賴帳都不成!”她雖紅着臉,但仍是竭力保持鎮定,“如果你不回來,我就終生不成親!”

海棠旋簡直啼笑皆非,然而,他的心中卻還有更多的感動。

“答應我,一定要平安回來!”琅琊靜忍着淚強迫他許諾。

“我答應你。”

“一定喔!一定喔……”她哽咽着,淚光隱隱。

她脆弱的模樣揪疼了他的心,他健臂一舒,緊擁住她。

“一定,靜兒,”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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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嘗到了生平第一次的離別。

在海棠旋離開京城的前三個月之中,我獨自忍受着思念的煎熬,那麼高傲的我,偶爾也會蒙在被子裏偷偷哭泣。

但是,漸漸的,騰涌的思念慢慢沉澱下來,我也逐漸不再哭泣,然而這樣的思念更是深刻,就彷彿是烙進心坎里,註定要跟着我一輩子一樣。

我試着當個“獨當一面”的皇帝,雖然一開始十分挫折,但是,在左右丞相與鳳允韶從旁協助下,我開始能靜下心來批閱奏章——除了我腦海中的海棠旋突然冒出來干擾我的時侯。

海棠旋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男人,你絕對想不到他的出征不光是為了琅琊國,更是為了丟開我。

老鷹為了讓小鷹學會飛,往往會毫不留情的將小鷹推出巢去,而這就是他給我的考驗。

這個道理,是我在他離去整整一年後才悟出來的。

又過了半年,我滿十五歲了。在琅琊國,十五歲意味着告別童稚,正式成為一個大人。我的成年禮辦得很盛大,但是,海棠旋還是沒能趕回來,據說,海棠旋已將月苑軍這退到楓江,此時正是關鍵時刻,只差臨門一腳便能收復失土。

不過,我的思念也在這個時候到達飽和。於是,我不顧群臣的阻攔,決定輕裝簡從的到處於戰爭狀態的邊境去。

我想,這一定是我所做過,最大膽、最瘋狂、最不要命的事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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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命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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