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窗外梅樹的花瓣隨風搖曳飄落,兩隻不知名的鳥兒在上頭跳躍,啁啾着凜冬的清晨。
絳雪打開房門,雙腳還來不及跨出門檻,目光立刻被倚在牆柱前的男人攫獲。
“你……”她愕詫不已。這麼早,他為什麼就出現在她的房門前?“進去。”翟囅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訝然,他很快地掩飾,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扔下一句命令就收回視線。
“你怎麼會在這兒?”彷彿沒聽到他的話,絳雪還是走了出來,在他的身後停下腳步。
感覺她的靠近,翟囅皺起了眉頭:“今早天氣很涼,回你的房裏去。”
“梅煙渚的清晨哪天不是這樣,我習慣了。”說來諷刺,但她敢說這兒的天氣沒有人比她有更深的體驗。
“請你不要給我添麻煩,現在就進去。”
困惑躍上了絳雪的心頭,她納悶地問道:“我給你添什麼麻煩了?”
“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就不該這麼大意。”
“什麼意思?”
“你知道的。”
“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翟囅的惜字如金,挑起了絳雪的怒氣。
翟囅回頭審視了她一眼:“至少你該有些許的警覺心,出門前先注意一下四周,在你知道自己成為眾人覬覦的焦點后,態度不該像往常那麼無所謂。”
聞言,絳雪瞭然地道:“你是擔心我受攻擊?”
翟囅不語,轉回了身子。
絳雪執意跟上,走至他面前:“你一大早即守在我的房門前,是徹夜未眠,還是天方露白就趕來?”
翟囅沒有回答,視線越過她的頭頂,停駐在梅樹上振翅欲飛的小鳥之上。
“你一直都這麼沉默寡言嗎?”
“你呢,咄咄逼人一直是你的習慣嗎?”
“不……”絳雪愁凄地垂下眼瞼,“你未來之前,梅煙渚只有我和碧兒兩人,碧兒總是忙着張羅生活瑣事,沒有太多時間搭理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直是孤單的,我甚至不知道原來這就叫做咄咄逼人,不知道向來被人逼迫的自己原來也有能力逼迫他人……”
“沒有人逼你。”翟囅的太陽穴因她的話而鼓動着。
“你不就是一個?”她的眼神堅定地凝住他的眸心,不讓他挪開目光。
“李世伯將照顧你的責任託付給我,家父也相信我會將你照顧得很好。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小心謹慎。”
“沒有必要這麼戰戰兢兢,先前沒有人保護我,我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絳雪頓了一下,幽幽低訴,“我一直認為老天爺對我有太多的厚愛,多得我不知道是否變成了一種折磨……”她的雙眼明亮如星,唇角維持上揚。
儘管她掩飾得極好,翟囅仍察覺得出她笑中的勉強和悲傷。凝肅着一張臉,他依舊淡漠地道:“我說過,你是我的責任,我絕不容許你在我的保護下出事。”
“所以就只是責任?”絳雪試探地問道,“你並非心甘情願來陪我的?”
翟囅背脊一僵,愕然地望着她,她的眼瞳如兩個黑亮的漩渦,足以將人牢牢地吸入,就此沉淪其中。勉力抑下脫韁的心緒,他冷淡地開口:“如果家父給了我選擇的機會,我不會來。”
絳雪愣愣地望着他,聽着由他口中逸出的話語,感覺心彷彿開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如同她縹緲的靈魂。
“你……討厭我?”她顫抖地問。
不知怎地,猜測到他對自己可能的排斥,她的心絞痛了起來。
為什麼每個人都討厭她?
“我們只是陌生人,定論喜歡或討厭都太牽強。”翟囅闡述心中的想法,並不贅言。
“無妨,我不強迫你喜歡我……”不希望泄漏出心底的脆弱,絳雪武裝起自己,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你……”
“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按照你的說法,你待在梅煙渚不是一兩天的事,如果每時每刻都要這麼掛心我,你的日子會過得很累、很辛苦。”不給他反駁的機會,她又說,“我會盡量不為難你的,我答應你會調整自己的心態,時時刻刻小心翼翼。”日子已經不快樂了,他們還要逼她提心弔膽地度過每一天……“但是……”她的眼眶終於承受不住眼淚的灼熱與重量,淚珠一顆顆進落,“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限制、縮小我的生活圈子了……”
“我沒有限制、縮小你的生活圈子……”
“你有!”絳雪說得斬釘截鐵,眼神好幽怨,“梅煙渚好小的,只能在這裏活動已經很悲哀了,不要再把我關在房間裏,好不好?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痛苦,我不強迫你違背責任,但請你也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想,你們如此的關心,我消受不起啊!”
“別把自己形容得這麼卑屈,和很多人比較起來,你是幸福的。”翟囅意圖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評斷分析她的心情,殊不知已跳脫不開心底怨怪情緒的糾纏。
如果兩個人都能靜下心聆聽,也許不難聽出他話中的嫉妒之意。
認識不到兩天,絳雪彷彿總能在他眼底看到令她心疼的眸光。
“是不是我看錯了,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和我一樣的寂寞?”絳雪凝住他剛毅的臉龐,想試着了解他靈魂深處的滄桑。
不知不覺地,她抬起小手,撫着他下顎過於剛硬的線條,觸感有些扎手,是細細的鬍髭,與她手心的柔軟截然不同。
“閉嘴!”恍若埋藏多年的私密被人整個不留情地揭開,翟囅有些老羞成怒,他沉鬱地恫喝,“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
絳雪一震,霍地噤若寒蟬,眼睛睜得清亮,雙頰染着初醒的紅暈。突來一陣寒風侵襲,教她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輕咳了起來。
翟囅眉頭緊蹙:“進房去。”
“不要……”像是摸清他的脾氣底限,絳雪斗膽地違逆他的意思。
心裏有分情感漸漸清晰了,教遭親人拋棄、友人疏離的她找到了另一種依靠與寄託。
她第一次縱容自己對人撒潑,嬌嗔的樣子彷彿是久違的討寵撒嬌。
翟囅該再生氣的,然而她軟膩的手心仍然撫着他的臉龐,教他沉浸在一片柔滑中,什麼氣也發不出來了。
縱使瞧不見她的臉龐,他卻可以想像她的翦水秋瞳定是泛滿乞求。
“外面風大,你若受了風寒,可沒有大夫能醫你,我不懂醫術的。”
“除非你也回去房間歇着……”絳雪的巧肩因為寒風而縮了縮,“我會染病,你也會,你要為你的家人好好地保重自己。”
翟囅渾身一悸,臉上的溫柔很快淡退,他抓下她的柔荑,聲音里沒有溫度:“最後再說一次,回去你的房間!想擔心別人,先管好自己!”
絳雪駭住了,嚇得退了幾步,直至抵住房門。
難堪與傷害的痛楚再度盈滿胸臆,她別過了身,腳步踉蹌地回到房間裏,將房門緊緊地關起。
外頭的風狂吹了起來,佇立在涼亭前的偉岸身影像一尊石像,動也未動地靜默着,只有衣擺和黑髮隨風飄揚凌亂。
***
之後的幾日,絳雪果真足不出戶,哪兒也沒去。
這天,直至向晚時分,她依然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小姐,吃一點吧。”
“碧兒,不要勉強我。”
“可是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碧兒雙手端着一碗葯膳粥,焦急地道。
“我不餓。”絳雪的目光專註在桌上堆成小山高的物品上,白凈纖指輕柔地撫過它們。
碧兒不信地道:“怎麼可能有人一整天不進食仍不餓的呢?”
“我沒有胃口。”
“小姐……”
“碧兒,你還記得這是我哪一年做的嗎?”她拿起一方綉帕細細地端詳,眼淚突地成串滾落。
碧兒被嚇住了:“小姐,你不要這樣……”每年的今天,小姐哀凄的苦澀總要擰疼她的心。
“這是娘三十三歲生辰,我做給她的綉帕……”她又拿起另一件綉工精細的衣袍,“這是去年我做給爹的壽禮,這個則是娘……”她一件件地數着,訴說她親手製作的用心,直至視線移至手邊的藏青色長襖,她的聲音轉為哽咽抽噎,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這是今年我為爹爹縫製的棉襖,北方的天氣乾冷,我怕爹爹着涼了,所以做了這件保暖的衣裳送他……可是我已經好久沒見過爹爹了,他是胖了,還是瘦了,我完全不曉得,衣服做了他能不能穿,我也沒有把握……”
“小姐,別說了,碧兒相信只要你有心,不管禮物是什麼,老爺都會很高興的。”碧兒趕緊拿絲絹替她拭淚。
絳雪房裏有一個好大的木箱,裏頭裝滿了每一年她親自為父母做的壽禮,綉帕、衣裳、鞋子,只要她學到了什麼,一定馬上練習,然後興高采烈地規劃,準備做給遠在北方的父母,有時候她甚至為了趕工而徹夜未眠。
她有個小小的心愿,希望能親手將禮物送至父母的手中。這個希望一直是她努力的動力,然而父母卻再三教她失望。
絳雪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視線沒有焦距:“一個連父親增胖抑或轉瘦都不能掌握的女兒,會教人家笑話的。”
“小姐,不會有人怪你,也沒有人會笑你,至少碧兒不會!”見她的淚水愈掉愈凶,碧兒索性放下藥膳粥,手忙腳亂地安撫她。
“碧兒,拿下去吧,我不想吃。”絳雪木然地將衣服一件件摺疊整齊,然後將它們收納於木箱裏。
“可是……”碧兒仍不放棄,蹲至木箱前看着她,“可是小姐昨天只喝了一碗雞湯……”
“你下去休息吧,我若餓了,會叫你送東西來。”絳雪趴在桌上,什麼都不再說。
雖然她極力壓抑哭聲,然而抽動的雙肩與起落的背脊卻明白地告訴身後的碧兒,她的情緒崩潰了。
碧兒無措地絞扭着雙手,不知如何是好。
驀地,混沌的腦子一陣清明,她想起還有一個人可以求救。
***
離開絳雪的房間后,碧兒立刻跑來找翟囅。
看到翟囅坐在桌前用膳,她焦急地喚道:“翟公子!”
翟囅望向聲音來源,同時也站起身,迅速往她的方向走來。
碧兒看到他凝肅的表情,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沒見過像翟公子這樣冷的男人。從老爺差人送來的信中,她大概知道翟公於是來保護小姐的。
每天翟公子就守在小姐的房外,用膳時才會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是安靜淡漠的。
“小姐……不用膳……”碧兒管不住顫抖的唇舌。
翟囅挑了挑眉。她用不用膳關他什麼事?他只負責她的安危。
碧兒偷覷他一眼,見他依然沒有開口的打算,她又囁嚅地說:“今天是小姐的生辰,可是她什麼東西都沒吃……”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她又急又氣,連忙將事情的嚴重性說清楚,“翟公子,我家小姐昨天沒吃多少東西,你不是我家老爺請來保護她的嗎?再不幫忙勸勸她,也許被壞人害死之前,她會先活活地餓死!”
翟囅明白了碧兒緊張的理由。
倘若他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豈不落得一個照顧不周的罪名?
看來除了當她的護衛,他還得充當她的奶娘,張羅她的生活起居。
“她在哪兒?”
碧兒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道:“在房間。”敢情翟公子是貴人多忘事,竟忘了他一句“交代”下來,小姐哪兒也去不得,只能守在房間裏。
“我去。”給了她一記眼神,翟囅馬上往左側走去。
***
翟囅輕敲了幾記房門,聽到房內傳來絳雪的回應:“碧兒,我真的不餓,我想休息一下……”
“是我。”
“翟……”絳雪方寸猛地一悸,“有事嗎?”撐起了身子,她走至門旁問道。
“方便開門嗎?我有事情問你。”
胸口一股氣喘不過來,她的手用力地按撫住跳得猛烈的心兒:“什……么事?”
“我不喜歡隔着一道門和人說話。”聽到她的聲音就在門后,翟囅思忖須臾,將門推開。
“啊……”絳雪差點被房門撞倒。
翟囅趕忙攔腰扶住她:“為什麼不用膳?”讓她站好,他輕聲斥責。
絳雪一驚:“吃不下。”一定是碧兒跑去告訴他了。
“聽說今天是你的生辰。”無關探問,他只是敘述的語氣。
她幽深地嘆息:“十八年前的今日,我讓爹娘引頸期盼的希望落空了。”
翟囅不能苟同地皺起眉頭:“一個該歡喜慶祝的日子何苦搞得死氣沉沉的?”
“你不是我,不能明白我的苦。”絳雪哀怨地望着他,“爹因為我的出世不快樂,我如何能快樂?”她喃喃地念着,不停地責怪自己。每年的今天,她總是好恨、好恨自己。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翟囅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她截斷。
“不,每年的今天是我更用力贖罪的日子。”她說得堅定無比。
“以絕食的方式嗎?”
“如果絕食能抹掉我的罪惡,我願意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日子不用膳。”
聞言,翟囅的心海起了波動:“你不會以為餓死了,什麼問題都能自動解決吧?”他的聲音透出怒氣,“倘若你是個孝順的女兒,就不該有這樣的念頭。”
“那麼你告訴我,究竟我該怎麼做,爹娘才不會討厭我?”絳雪又揪着他的衣袖,尋求他的解惑。
祈求的目光定焦在他身上。每次看着他,她的心中彷彿有些溫暖的情意在翻動;每次與他說話,她的生命好像又尋獲新的力量。
“為什麼總認為你的爹娘排斥你?”她的彷徨教翟囅孤傲的眼神不自覺地閃着溫柔的光芒。
這次他沒有推開她的抓握,允許脆弱的她依靠着自己。
“否則為何不讓我回去,為何將我帶來無親無故的梅煙渚……”絳雪的眼淚奔流而下,“他們竟派陌生的你來捍衛我的安全……”
她已經不知道了,比起爹娘,對他的感覺似乎更靠近了些。
她總是會特別留意碧兒對他的一舉一動的談論。
碧兒說他是翟家的大公子,是北曜山莊的驕傲。城裏好多人都談論着他,說他的身手矯健、功夫不凡,是北曜武館的館主,江湖上有不少高手認識他……
堅強的他是天,懦弱的她是地,他們相隔遙遠,她卻巴望觸碰他的世界……
“一直往死胡同里鑽,你永遠也不會快樂。”某種奇特的氣氛在兩人間流動,說不上來是何感受。翟囅只覺得她的手心又軟又柔,教他不由得放柔臉部剛硬的線條。他試着化解她的愁苦,只是除了這句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是安慰我嗎?”絳雪有絲訝然。
他不懂得安撫人心,她知道的,第一天見着他,聽聞他淡冷的言詞時她就知道了。而現下他不過說了一句極為普通的話,卻教她的心頭溢滿濃濃的溫暖與感動。
“隨你怎麼解釋。”翟囅的表情赧然,不自然地別過頭。
絳雪覺得心頭好似真的舒服許多了,知道身邊還有個人陪伴她,失落感再也不那麼沉重了。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她小心地用字遣詞,仔細觀察他的表情變化。
“你的丫環幫你準備的膳食呢?”翟囅的視線調至方桌,沒有看到上頭擺放任何膳具。
“我教碧兒撤下去了。”絳雪擔心他想顧左右而言他,眼神直勾着他。
“想問我話,先吃點東西填腹。”他交換條件地說。
絳雪為難地咬着下唇:“我今天不想吃藥膳粥。”她苦着一張臉,瞳仁寫着哀求。
“什麼葯膳粥?”翟囅只負責她的人身安全,對她的膳食並不了解。他知道她的身體不好,可不是已經調養過來了嗎?還喝什麼葯膳粥呢?難道逍遙大仙的運氣調息法無效?
“強身的葯膳粥。”
他上下審視了她一番:“你的身子骨確實太纖弱了些。”
絳雪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她吃藥膳粥了?
事情有些出乎她的預料:“那種葯膳粥好難吃……”原先是希望他站在她這邊,誰知……“我的身體很好,不需要再吃藥膳粥了。”她急着說明。
翟囅不理會她毫無說服力的理由,他打開房門對着外頭喚了一聲:“送葯膳粥來,你家小姐決定吃了。”
“好,我馬上去準備!”碧兒守在房門外等候傳喚,聽到翟囅的話,她喜出望外地頻頻點頭,忙不迭地下去膳房準備。
“我不想吃……”絳雪想叫回碧兒,卻在翟囅的目光下頓住話語。
她不敢再開口,方寸卻暖和了起來,是一股安定心魂的力量,在這一刻,她完全地信任他。
“我若吃了,你真的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
“需要我發誓保證嗎?”
“不用,我相信你。”看着他,絳雪緩緩地漾開一抹笑容,精神出現前所未有的放鬆。乖乖地坐至桌前,她心甘情願地等待碧兒送來原先避之惟恐不及的十全葯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