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在一起，死不分離──
是他們彼此的承諾。
林如意的日漸消瘦，令林家夫婦焦急卻苦無對策。
陳家所發生的事已經令陳偉心力交瘁，迫使他們也不好再去苛責他。只是解鈴人還需系鈴人，能夠令林如意再重新展出笑容的也只有他。
病房輕輕地被推開，她黯淡的眼光忽然出現光采，可是一見到進來的人時，烏雲又佈滿了眼睛。
對她這種反應，陳尚武幾乎已習以為常。
“舒服一點了嗎？”他以輕鬆的語調詢問她，完全沒有一點像醫生對待病人般刻板的態度，反而像對朋友般的親切。
林如意臉上的表情冷得彷若布上一層雪。
陳尚武並不以為意，臉上仍帶着迷人的笑，逕自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雙眼不曾離開她臉上。
林如意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有了明顯的變化，先是冷漠，慢慢的轉變成憤怒。
“你很閑嗎？”這是她住進醫院后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還是笑而不答。
“如果你已經‘看夠’了，請你出去！”她口氣凶得可以殺人。
他的表情仍沒有改變。
“請──你──出──去！”她氣得咬牙切齒。
他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認得我是誰嗎？”
他沒頭沒腦冒出這句話，令林如意沒好氣的瞪着他，好似想狠狠的給他一拳。
“你不認識我嗎？”他又重複一次。
林如意的表情凍結了起來。如果在以前，她可能會陪他玩玩這種幼稚的遊戲，但是現在她沒那個心情──應該說她已經是一個死了心的人了。
陳尚武並沒有因她的態度而打退堂鼓，他還是笑嘻嘻的。“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林如意把眼光移向窗外，燦爛的陽光仍無法照亮她陰霾的心境。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會在乎出不出院嗎？
陳尚武的笑臉垮了下來，但只是一剎那，心中的沮喪又被自信給取代。
他當醫生也有一段時日了，看過太多為情自殺的例子，也已經麻木了！只是當他第一眼見到林如意被送進醫院時，她手腕上的傷口是那麼地令他觸目驚心。
雖然經過他的搶救，她活下來了。但她已把自己封閉在另一個世界裏，只有在每一次有人推門而入時的那一瞬間，她才彷佛是個還活着的人。
他只是個醫生，他只要負責縫好她手腕上的傷口，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想縫合她心口上的傷。
為什麼會有如此奇異的想法？他也不明白，只是他想做，而且一定要做到。
他希望她不只是人活下來，也希望她的心能重新活過。
林如意雖然沒有看着他，但她卻能強烈地感受到他熾熱的眼光未曾挪開過。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劇烈的跳動着。
她整個人驚顫了一下。
這是什麼聲音？她的心跳聲呵！
她一直以為她的心已經死了，可是為什麼它好象又活過來了？
在這一瞬間，她臉上的寒氣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融化……融化……
※※※
林如意出院了，最高興的還是林家夫婦。
一大早，林先生便先去替她辦理出院手續，林太太則留在病房內打點東西。
“買報紙嗎？”賣報的小販探進頭詢問。
“我們不──”林太太才開口想拒絕，卻馬上被林如意給打斷。
“買一份。”話一出口，她自己都訝異不已。
“如意……”林太太見她手上的報紙，欲言又止。
陳家發生的事，他們沒敢讓她知道，只因在她面前，他們絕口不提陳偉的名字。
“你病才好，不要太勞累，應該多休息。”
林太太慈愛的眼光令她忍不住熱淚盈眶。因自己一時胡塗做了傻事，幾乎讓父母急白了頭髮。
她現在才明白自己是多麼地不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非但沒有好好愛惜，還惹得父母傷心，真是太不應該，太對不起他們了！
“媽，對不起！”
“如意，過去就算了！”林太太擁着自己的女兒，心疼無比，多日來的憂心在此刻全消失了！
“答應媽，不要再做傻事了。”
“嗯，不會了！”她已重新活過來了，一個全新的她和一顆充滿希望的心。
“我去看你爸爸手續辦得怎麼樣了！”林太太迫不及待的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伴。
林如意擦乾淚水，攤開報紙，原本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臉又變得蒼白。
社會版那醒目的大標題，使她一度以為自己眼花了。
“怎麼會這樣？”她不相信地一遍又一遍地讀過，證明不是自己眼花。
林如意看得入神，沒有查覺到陳尚武走到她面前。
很好！剛才她和她母親的對話，他站在門口聽得一清二楚。但不明白報上有那則新聞可以令她如此專註。
“陳醫師，原來你在這裏，我們正找不到你。”林家夫婦辦完出院手續，走了進來，一見到他，馬上十分熱絡地和他打招呼。
他可是林如意的救命恩人，是他將林如意從死神手中搶回來，對他，他們不只是存有感激之心，更有着欣賞與好感。
“呃，我只是在做例行巡房的工作，今天林小姐要出院了，我來替她做最後一次檢查。”其實今天是他的休假日，但為了想多看林如意一眼，他自動放棄了休假。
“謝謝！”林先生由衷地感謝着。
“別客氣，這只是盡當醫生的責任。”
陳尚武發現他們的談話並未引起林如意的注意，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到底是什麼事如此吸引她？這挑起他莫大的好奇。
“如意，你在看什麼？我們該回去了。”
林太太的叫喚聲令她回過神。“爸，媽，這件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她指着報上的新聞。
“就是你割腕自殺后的第二天。”
林如意放下報紙，一言不發地就要走。
林太太連忙拉住她。“你要去那裏？”
“我……”
“如意，你不是答應媽媽不做傻事了嗎？”林太太深怕她會再陷入痛苦的泥沼中。
“我答應你們，我不會再做傻事，我只是想去看看阿偉。發生了這些事，他一定很難過。”她第一次發現再提起阿偉的名字並沒有她想像中的困難。
“如意……”
“爸，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我和阿偉仍是朋友，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朋友，難道我不應該去看他嗎？”她沒想到自己竟可以如此坦然地將她對陳偉的感情做了重新的定位。
這一次，她是真的獲得重生了。
“如果林先生和林太太放心的話，不如由我陪林小姐一塊兒去。”他知道是他該搏它一搏的時候了。
“爸！媽！”林如意沒有反對陳尚武的提議，反而急切的懇求着。
“有陳醫師陪你，我放心多了。”這句話是特別說給陳尚武聽的。以他閱人無數的經驗，他幾乎可以肯定地告訴自己：他會有個當醫生的女婿，在不久的將來。
※※※
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林如意心頭上的傷口竟不再流血，不再疼痛，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阿偉，節哀順變。”她實在找不出妥當的話來安慰他。
她的出現令陳偉愧疚滿懷。“如意，對不起！”他實在不知道除了這句話之外，他還有什麼話可以對她說的。看見她手腕上裹着紗布的傷口，他真恨透了自己。
“不要對我說抱歉。”她揚揚手腕上的傷口，原以為自己會忍不住落淚，沒想到竟還能微微一笑。“就當它是成長的紀念。我想它以後就如同我人生的座右銘，讓我能夠看清楚每一件事而不再盲目。”
“如意？”
“怎麼沒有見到沈小姐？”她滿是自責的說：“是不是因為我的‘惡作劇’，她還不肯原諒你？”
陳偉雖沒有回答，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已給了她答案。
林如意心裏頭已暗暗有了打算，但她沒說出口，只是輕輕道了聲保重，便轉身走向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陳尚武。
“我想到海邊走走，你願意陪我去嗎？”她輕輕地漾起如花般嬌媚的笑容。
陳尚武握住了她的手，彷佛握住了屬於他們的春天。
以後的日子將充滿陽光。他充滿自信的想着。
※※※
沉加珈回到家裏已有一段時日，偶爾幫忙沈家夫婦做一些花圃里的工作，日子過得倒也滿愜意的。
雖然偶爾還會想起陳偉，但是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已經懂得把對陳偉的那份情感埋在心靈最深處。
經過再三思考，沉加珈決定不再回台北，而要留下來幫忙。
但沈家夫婦卻不表同意，只因為怕她留下來，會找不到好對象。
這天，外面正下着雨，所以提早結束花圃里的工作。正當大家閑話家常之際，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沉加珈實在想不出這種天氣會有誰來登門拜訪。
打開門，她頓時愣住了。
“嗨！加珈。”林如意熱絡的跟她打着招呼。
“嗨！”林如意的出現着實讓沈加珈一時無法接受。她皺緊眉心，也響應着同樣的招呼。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直到沈家夫婦探頭詢問是誰來訪時，才打破她們之間的尷尬。
“進來吧！”她欠過身子讓林如意進屋。
她實在不明白林如意怎麼會來找她？莫非──
“喝點什麼？”她突然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忘懷陳偉，尤其當她見到林如意的剎那間，心中很不是滋味。
“隨便。”林如意淺淺一笑，大大方方地就坐了下來。
“你家還真不好找。”
我又沒有叫你來！她心裏咕噥着，順手從冰箱中取出兩瓶可樂，遞一瓶給她。
當林如意伸出手接過可樂的瞬間，她見到林如意中指上戴着一隻閃閃發光的鑽石戒指。
她和陳偉訂婚了是不是？那她今天是來向自己示威的嘍！沉加珈如此想着。
“你看了報紙了嗎？”
報紙？當然沒有！她幾乎是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
“你知不知道陳偉的事？”林如意又問。
喔！原來他們訂婚還登了報，還好自己沒看，否則不吐血才怪！
不過，她不會太小家子氣的，反正林如意都敢找上門示威了，她若不表現出大方一點，徒留人笑柄罷了！
“替我恭喜他吧！”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沉加珈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林如意一臉愕然！她像吃了火藥似的將可樂放在桌上，指着她說：“我沒想到你會是這種人！”
沉加珈亦感到莫名其妙；她這麼大方的表示恭喜也錯了嗎？還是她希望她聽到他們訂婚的事而和她大打一架，她才會高興一點？
林如意從她一臉茫然的表情猜出她根本不知道陳家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她從皮包里取出報紙丟到她面前，說：“看過了以後，你就會明白一切的。”
沉加珈拿起報紙看了一遍──
〈本報訊〉
名企業家陳偉的胞兄陳子超先生和其母親林淑貞，在不知原因下，與一名綽號阿弟的男子在飯店房間起衝突，阿弟和陳子超當場死亡，林淑貞也在送醫途中不治身亡，至於真正原因，正交由警方調查處理中……
“怎麼會這樣……”她震驚的跌坐在椅子上，喃喃的念着。
“真正原因警方還在作調查，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現在最叫人擔心的是阿偉──”林如意重重的嘆了口氣。
“他怎麼了？”
“你還關心他嗎？”林如意挖苦她。
“如意……”
“我不明白阿偉這麼愛你，你卻可以說走就走。”她繼續說著，臉上現出一抹淡淡的愁。“你知道嗎？在他的心中就只有你一個人，連我割腕自殺也沒有辦法將他搶走。”
“你割腕自殺？”她倒抽了口氣。
林如意舉起手腕，把傷痕露給她看。
“不過你應該恭喜我因禍得福。在我住院期間，一位醫生對我細心照顧，又對我表示愛慕之意，這些日子來，我想了很多，終於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她望着手上的戒指，十分滿足的說：“前天，我答應了他的求婚。”
“恭喜你，如意！”她衷心的說。
“我來不是要聽你說這句話的，我希望你快點回到陳偉身邊。”
“阿偉他現在怎麼樣了？”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情形。
她才是真正的渾蛋！在他發生了這麼多事的同時，她卻還一直怪他、怨他。
還記得那天晚上他曾對她說過──
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
上帝！她真是可惡到極點了！在還沒有弄清楚一切時，就將他定了罪，她真該死！
沉加珈極度自責，現在她恨不能插翅飛到他身邊。
※※※
站在陳家門口，她的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喉嚨口了。
等一下見了面，她要怎麼跟他說？
嗨！我回來了！
不行！多別腳的開場白。
我愛你，我要永遠留在你身邊……
天哪！這麼肉麻的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唉！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想了一大堆，到時候見到阿偉鐵定什麼也記不得了！
她鼓足勇氣，按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吳太太。
“沈小姐！”她似乎很高興見到她。
“吳太太，陳偉在不在？”她吞了口口水，心怦怦亂跳。
吳太太搖搖頭。
“你知道他上那兒去了？”她急急的問。
吳太太仍是搖頭。
“陳先生每天都一大早就出門了，通常很晚才會回來。”
“他難道沒有說上那兒？”
“沒有，而且我也不敢問。”吳太太想起什麼似的說：“啊！你不如去墓園看看，也許他會在那裏。”
“我馬上去！”她沒有多耽擱一下。
吳太太果然沒猜錯，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孤單的站在山上。
是陳偉！她知道是他！即使只是背影，她也認得出是他。
她輕輕的走近他，他正看着面前的兩座墓碑，好似石雕般地，動也不曾動一下。
左邊的墓碑上寫着林淑貞的名字，右邊的墓碑卻是寫着陳子超和葉紫玉的名字。
剎那間，淚水模糊了沉加珈的視線。
她的哭泣聲，讓陳偉整個人一震，連呼吸都不敢。
是加珈的聲音！即使只是哭泣聲，他也可以明確的分辨出是她的聲音！
他是在作夢？還是她真的回來了？
哭泣聲是如此明顯，但他不敢回頭！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就是不敢回頭，他怕只是自己的幻覺，他怕回過頭卻見不到她，他真的駭怕啊！
“阿偉……”沉加珈輕輕的喚着他。
他還是沒有回頭。
“阿偉……”
見他還是沒有回頭，她滿懷柔情地走向前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他，臉頰緊緊貼在他背上。
“是你嗎？加珈。”他的聲音仍藏不住猜疑。
“是我！是我！”她哭得更大聲了。
陳偉旋轉過身，雙手捧着她梨花帶雨的臉，輕喃道：“真的是你！加珈！”
她顫抖的笑着。“阿偉，我不會再離開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彷佛說上千遍萬遍也不厭倦似地，不停重複這三個字。
不需要千言萬語，只要有這一句話，也就足夠了！
“你真的愛我？”他整個人像注入了新生命似地。
沉加珈點點頭，幸福洋溢在她的臉上。
“我不能沒有你。”她把自己的臉埋在他胸前。
他可知沒有他的日子裏，她簡直度日如年！
而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你不會失去我的，因為我也不會讓你再離開我身邊，我們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她閉上雙眼，他用力的抱緊她，給了她愛的承諾。
生生世世……
是的，永遠不會再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