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進綺心園,樹影淡淡地灑落在磚石路上,周雪遠遠就發現走時緊閉的主廂門扉半掩着,是喬回來了嗎?
推開半掩的門扉,光線也一點一點陷進室內,主廂房的廳堂,中間是雕龍漆金大屏風,兩旁數把紅木椅相對而設,滿牆皆是依古玩玉器之形製成的銷金嵌玉的花架,內懸琉璃瓶、瑪瑙環、水晶缽,金瓶銀瓮,華奢之極。
“喬——”周雪跨進門檻叫道,內室有聲響傳來,她側頭看去,錦簾掀開,露出一張美麗少年的臉,周雪怔了一怔,少年見了她極為高興地笑了起來,連上牙齦都露出來的笑容,看起來極為傻氣。
“你回來啦。”少年走出來,一身橘色的衣服就像一把火燒炙了她的視線,周雪頭腦轟然一響,她倒退兩步伸手指向他,驚嚇不已地叫道:“妖,妖男,你怎麼進來的!”
少年卻困惑地皺起眉:“人家不叫妖男,人家叫靈啦。”
“誰,誰問你的名字了,你於什麼纏住我不放……”
“因為我想見你……”
“……”周雪震驚不已地後退幾步,見少年追上來,她連忙凄厲大叫道:“你,你不要過來啊!”這傢伙是怎麼找到她的,為什麼每次總是她單獨一人遇到這個不知道是花妖、石妖還是火妖的少年啊……慢着,莫非是因為她的美貌才引起這個妖怪的覬覦之心的嗎?人長得太美麗果真要有心理準備接受一些突如其來的狀況啊。
周雪的腦子早已亂作一團,思考也幾乎偏離正常的範疇。她的人生雖不是自然順暢,又有常遇到怪人的體質,但好歹師父和喬還都是人類。她遇到喬以後,無論再遭遇到什麼奇特詭異的事情也都學會了順其自然,得過且過,但這次她的人生脫軌得也太過離譜了……竟然遇到個妖怪。
“小姐,你怎麼啦。”
聽到小姐不尋常的尖叫,留在房外的秋雁連忙跑進屋內,“你是什麼人?”原本因屋內多了一個男子而驚嚇質問的秋雁卻在靈看向她時猛然失聲。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容顏呢,毫無瑕疵的臉,完美的五官,修長的身子略嫌瘦弱,卻反而有種讓人憐惜的弱態美,秋雁失神地看向他,眼中已容不下其他事物。
在周雪眼中卻只看到秋雁才衝進屋裏說了句話,就像被釘住似的獃獃瞪住靈,臉上表情獃滯而迷惘,根本沒有她平時的聰慧機靈,就像失了心魂的樣子……莫非靈剛剛施了邪術?
靈的目光只在秋雁身上停留一秒又移向她,周雪心中一震,就在他又移步上前之際,袖中薔薇疾射而去,只是想釘住他四肢的舉動,但其實也在懷疑人類的攻擊對妖怪有沒有效用。
身側突然掠過一道急風,周雪側移,手中又扣上薔薇,正想施發時,卻發現淺青色的人影極為熟悉,而縱躍到妖男面前的人,用半寬的袖子截住上面兩朵薔薇,並用腳踢飛下面兩朵暗器,瞬間便破壞掉周雪的攻擊。
“琉璃,你瘋了嗎?幹什麼用武力傷害不會武功的人。”
薔薇隨衣袖帶出的氣流卸下力道,喬以手托起花朵皺着眉看向周雪不贊同地道。
“什麼不會武功?他是妖怪!”周雪氣極敗壞地說道。聽靈氣息短急,便知他不會武功,但妖怪不是憑武功而是妖力吧。“他使用妖術使秋雁心魂迷失,現在還一臉獃滯,不知用什麼方法能救得醒呢?”
“但我怎麼看秋雁姐姐只是一臉迷醉啊。”喬在秋雁身邊打着圈觀察地說道,秋雁姐姐不是因為妖術,而是因為少年令人震驚的美貌才迷失心魂的吧。
相比之下周雪的精神狀況才令人擔心呢,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竟然相信世上有妖怪,還一臉認真的樣子,莫非是因為離家太久了,反而不習慣奢華的生活,連幻覺都出現了。
“喬,你不相信我嗎?這傢伙美得根本不像這世上的人,還有你看,他還想吃了我耶,現在還疼得要命啊!”周雪挽起袖子給喬看她右手腕內側清晰的牙齒印,雖然血早已止住了,但卻紅腫得厲害。
“……他要想吃你的話應該咬咽喉才對嘛。”手腕上半月型的牙印就像隸屬什麼的標記……喬只有這種感覺最強烈。
※※※
並沒意識到周雪和喬正在討論他,靈專註地盯着周雪白皙的臉頰卻不敢接近。他的手和唇都蠢蠢欲動,想摸摸她,咬咬她。
周雪當然不會知道靈的腦子裏想些什麼,但他眼中透露的危險訊息令她的肌膚都覺得刺痛。雖說說開了便知妖怪什麼的全是自己的臆想,但對方妖男的形象依舊在腦中揮之不去。
而喬已叫醒失神的秋雁,讓她拿些糕點過來,聽說是靈要吃的,她根本就不在乎是喬的指派而滿臉歡喜地出去了。
而後喬又小心地拉着周雪的衣袖蹲到牆角邊嘀嘀咕咕起來。
“我從外面回來,路過綃什麼館的時候,他突然從樹後面蹦出來,問我知不知道‘拿琴的姐姐’去哪裏了,拜託,我出去得早,哪裏知道你去哪裏啊。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和你相識,他說他在門口看到我從綺心園出來,但我出來時卻根本沒察覺到院外有旁人的氣息,不過也許是我沒注意周圍吧……原本我不想理他的,但後來又改變主意把他帶到這裏來,你猜是為什麼?”
“為什麼?”
“你看了他的容貌沒想到什麼嗎?”
“啊,我知道了!”周雪一臉震驚地看向喬,“原來你肖想他的美色!”
“拜託,我們被蛇蠍美人害得還不夠啊,我現在一見到美麗的男人退避三舍還不及,誰還敢肖想他們。”
聽到喬不知是可惜還是憤恨的語氣,周雪也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雖說所有事物皆有它美麗的特性和程度,但對於人的皮相之美所引起的歡悅之情卻是最直接的。可惱的是這世上偏偏有美若天仙心如蛇蠍的人,害得她和喬現在即使見到美少年也無法好好欣賞。
“琉璃,你,從未想過嗎?在蘇府,只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美貌。”喬極欲獲得認同地看向周雪。
周雪“啊”了一聲,驚喜地猜測道:“你說他是……”但下一秒她又皺眉道:“可是蘇夫人說他和父親到東京玩去了……”
“你擺明了就對蘇家人不懷好意,蘇夫人會說實話才怪。他本人在這裏,你就問他的名字叫什麼好了。我問過他,可是他都不理我。”只要話題一離開“拿琴的姐姐”他就變成了啞巴,對任何問題都充耳不聞,真是不可愛。
“他說他叫靈啦。對了,你剛才怎麼不在屋裏,還把靈讓進內室。”她們在綺心園雖是借住,但即使是蘇府的人,只要是男性,連讓他們踏進園門都要三思。這裏不比江湖,喬把男生隨隨便便地帶回綺心園,若讓旁人看見了,還不知要怎麼編派平樂郡主的是非呢。
“剛才有個男人在門口問你在不在,結果那個傢伙,”用手指了指站在房子另一邊的靈,喬繼續說道:“他一聽聲音便嚇得往內室里鑽,我攔也攔不住。我聽到那男子腳步輕盈,幾近無聲,連呼吸也微不可聞,應是名武林高手,便覺得有些在意地偷偷跟了上去,沒多久便聽到有人叫住他,才知那人是蘇二少,於是我又便急急趕回來,幸我回來得及時,平常人可消受不了你的艷麗薔薇。”
周雪恨恨地瞪了喬一眼。“還不是因為你。”若不是昨夜喬無心的胡話,即使橘衣少年舉止再怪異,她也不會以為世上真的有妖怪。
不過蘇意秋為什麼找她,真的想不透。
扭頭看了站在木椅旁的靈一眼,他光是靜靜站着就有奪人呼吸的魅力,也許喬的設想很對。
“靈,你的全名叫什麼?”
原本只是靜靜地看着周雪和喬躲在牆角聊天的少年,聽到周雪同他說話時,眼神立刻變得熱切起來:“我叫蘇意靈。”最後一個字咬字不清晰,不知是“靈”還是“憐”,不過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蘇夫人只有兩個兒子,除去蘇意秋外,只剩下蘇大公子蘇意憐了。而最具說服力的便是他光華照人的容貌。
“琉璃,”喬難掩興奮地用力握住周雪的手道:“我們有救……”
“啊”的一聲慘叫,周雪猶如被火炙一般用力甩開喬的手後退幾步,而喬喘息着,腳一軟地跌坐在地上。
猶如小火星在肌膚上跳躍燒炙的感覺,周雪難受地閉了閉眼。“你,你幹什麼碰我,忘了我們不可相觸了嗎?”身上的力氣就像慢慢熔化一般,周雪連瞪向喬都覺得累。
“對不起,忘記了嘛。”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從懷中掏出細頸琉璃瓶,從裏面倒出一粒碧色的藥丸塞進嘴裏,現在連做這些簡單的動作都覺得困難之極。
周雪雖未跌倒,但身子的平衡感也變差,她伸手想扶住旁邊的茶几,卻摸到一片清涼順滑的布料。“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不知什麼時候到她身後的靈……不,應該是蘇意憐,一臉焦慮地扶着她說道。
清冷混和着薰香的體味令周雪心中一震,突覺得有些不合規矩,她掙扎了一下,冷淡地說道:“男女有別,放開我。”
“但是你不舒服啊。”蘇意憐歪頭蹙眉的模樣惹人憐愛之極,令在近距離的周雪又一次看呆。周雪迷惑的神情比她無表情時更柔和溫暖,蘇意憐無邪的表情慢慢消失,眼中又染上熱切的不明的渴望——她擦了胭脂如水晶般瑩潔的臉頰像荔枝果般,純黑色的眸子像紫葡萄一樣,而微張的嘴唇就像多汁的紅艷艷的草莓,好想好想咬一口,好想好想吃下去。
受到誘惑,蘇意憐的唇慢慢靠近,而周雪被他的容貌迷惑住,只是獃獃看着他接近,而跌坐在一旁的喬,手中還緊握着琉璃瓶,她都忘了調整內息,緊張無比地看着眼前無論視覺還是感覺都美麗得無法形容的兩人之間進發出奇妙而炫目的電流,她還是純潔無比的好孩子,從未見到過別人“啾啾”,所以激動萬分也是應該的。
蘇意憐意眩神迷地貼近周雪晶瑩剔透的臉頰,張開唇去咬柳霓雪,卻在才碰到她的臉頰之際,雙頰被用力捏住,牙齒根本無法合上,周雪手勁使力,蘇意憐“呀呀”呼痛,她卻毫不憐惜地冷笑道:“你當我是白痴啊,被你咬過一次,我第二次還會受騙嗎?”
“嗚……”沒嘗到甜美的滋味,失望染上蘇意憐晶亮的雙眸,像是烏雲遮住艷陽一般,少年的臉色變黯,可憐的神情令任何人見了也會心生不忍,但對周雪卻無任何效用,她冷冷威脅:“下次着你再敢咬我的話,我會把你的牙齒全部拔掉。”
惱怒不已的反而只是旁觀者的喬,她幾乎口吐白沫地癱倒在地上,明明氣氛那麼好,琉璃就是讓美少年咬一口又如何,千載難逢的親密鏡頭啊,竟然因為蘇意憐和琉璃詭異的舉動朝奇怪的方向發展,害她的期待全落空。
不多久,秋雁拿了幾碟糕點甜品回來,喬讓她先招呼着蘇意憐,而後叫了周雪一聲,讓她到內室相談。
坐在浮雕花紋圓凳上,喬不覺挺直脊背,吐出一口長氣,如溺水般手腳僵直沉重、呼吸不暢的感覺已經不在了。看來毒性已經過去。
“這種不知什麼時候毒發的感覺好討厭,就像關在無形的籠子裏一樣,好想早點解脫。”
被蛇蠍美人所下的“水火不容”的毒不解開,到江湖上行走就像失去了獠牙的獅子一樣危險。她們在江湖上樹敵雖不多,但卻深知“落井下石”的道理。
江湖人都知金尊喬天師是武當派前任掌門的關門弟子,與四大門派之一的武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任誰也想不到琴尊柳霓雪是官家小姐,因逃婚而換了母親的姓名行走江湖。兩人商量下來,為了安全,她們決定躲到柳霓雪父親的郡王府中,府內有許多護衛,她們小心一點,只要不暴露身份,做個普通的官家小姐,應該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
而從揚州南陽郡王府移到蘇州蘇府,更不會有人得知周府大小姐和她的貼身丫環在江湖上是什麼身份。這些都是為了保命不得已的做法,但在其中,柳霓雪不止要變回周雪那麼簡單,平樂郡主的身份及附帶的不可再推延的婚約,全都成為她必須承擔的責任。雖然這樣說,但無論柳霓雪還是喬天師對平樂郡主的婚事都沒什麼真實感,塞進她們腦子裏的,只有怎麼備好蛇蠍美人所要的賀禮,以求把身上的奇毒清除而已。
“蘇意憐就在外面啊!我們怎麼能讓他主動答應幫我們綉制婚服呢?”
喬咬着手指苦思不已,這個動作因為太危險而被她師父糾正過多次,但這次又無意識地使了出來。
“用威逼的手段好了。”周雪手撫着下巴冷冷說道。威武不能屈的人很少,她就不相信蘇意憐能逃過她的終極逼供術。
看着周雪因面無表情而更顯冷靜深沉的氣質,喬天師搔了搔後腦勺喃喃自語:“若我說其實你有時的性子比我更激烈任性,一定沒人會相信。”琉璃只是厭煩多餘的情緒而已,卻自有一種冰雪無垢的清靈,就連冰冷無比的微笑也會讓人不知不覺痴迷。
就連站在有天人之姿的蘇意憐身邊,琉璃的容貌都不見有絲毫遜色,蘇意憐的艷麗反而更襯出她的冷漠空靈來。
別說男人,有時連她細看琉璃時都會看呆。
“啊!我想到了!”喬突然跳起來打個響指,指着周雪說道。
雖然習慣了喬的驚驚咋咋,但周雪還是嚇一跳地仰頭道:“什麼?”
“用美人計!”
※※※
對秋雁的殷勤招待聽而不聞,蘇意憐雙肩低垂地坐在椅子上,微側着頭髮着呆,偶爾抬眼向內室瞄去,見沒有動靜,又繼續發獃。
喬掀開錦簾,看到的就是蘇意憐這種情形,對喬來說,他就像—幅匠氣過重的工筆畫,完美得極致,反而少了靈性。雖然最初曾因他的天人之姿而震撼不已,但此時蘇意憐在喬的心中也不過是長得極美的美少年而已,並無其他深刻印象。
但就在突然之間,蘇意憐整個人就像注入了靈魂一般,無神的眼眸變得晶亮清澈,獃滯的神情也因唇角上揚的弧度而變成了和上一秒截然不同的光彩奪目,低垂的肩背又挺直起來,神采飛揚的蘇意憐令他的美貌美得更加驚心動魄。
“好像烏鴉變孔雀哦。”
身後周雪聽不太清楚地追問一句道:“什麼鴉雀?”
“不,我只是有些感慨鳥類的本能罷了。”在自然界,雄鳥總是展示自己如錦似緞的絢麗羽毛吸引雌鳥的注意,不知為什麼,和蘇意憐的感覺好像。
周雪找了張離蘇意憐最遠的椅子坐下后,還未開口說話,蘇意憐已站起身歡喜地叫道:“姐姐。”
“別叫我姐……”椅子輕顫,是喬踢椅腿提示的結果,她連忙輕咳一聲,換上自以為溫和的表情道:“什麼事?”
“姐姐,”蘇意憐展開大大的笑臉道:“我好喜歡你。”
“被你喜歡真是不幸啊,不,真是榮幸啊,嗯,你坐下來說話就可以了,不用走過來。”
真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隻見了兩面便開口閉口說“喜歡”的人,雖是唐突之語,但從蘇意憐口中說出來便覺得不會令人厭惡排斥,一定是因為他美得極為中性的關係。
蘇意憐隔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燦亮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周雪背部竟產生一陣惡寒,她不由自主揮了揮手,蘇意憐也隨着她的動作動了動視線說道:“姐姐,怎麼啦。”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絲線要纏過來的感覺,“還有,叫我琉璃便可以了,不要再叫我姐姐。”總覺得蘇意憐叫出的“姐姐”甜甜媚媚的太過親熱了。不過也許只是她多心的感覺而已。
椅腿又被踢了踢,周雪作勢輕咳了兩聲,想想該用什麼措詞說出來才覺得當。她對怎麼威脅別人、挑別人的弱點攻擊最拿手了,請求別人幫忙還是第一次。
“嗯,那個,蘇意憐……你最近,咳,不忙吧,不,我是說你對綉制婚服有沒有興趣,沒有興趣也可以學習一下,當做是個經驗嘛……”周雪頭昏腦脹地撫住額頭,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幹什麼非要請求他幫忙不可,最好的辦法應是把蘇意憐擄走,關在小屋裏,奴役他讓他縫製婚服才對。
“蘇公子,我們家小姐說她想穿你親手綉制的衣服哦。”頭頂上響起喬略帶童音的話。其實周雪認為誰綉制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在姓莫的男人和姓花的女人成婚以前完成他交待的婚衣任務並且順利拿到解藥!真不明白那個蛇蠍美人怎麼想的,強調只要綃舞坊的繡衣,其他綉坊免談。
“是嗎?姐姐。”除非有必要,根本不會搭理別人的蘇意憐向周雪求證道。
誰知道你綉制的衣服是什麼樣子的。心裏這樣嘀咕着,但周雪還是微扯嘴角,露出她自以為親切的笑容:“聽聞你的綉品綉工精細,針法活潑,圖案秀麗,色彩雅潔,我一直都想見識一下呢。不知,呃,你會為我綉一套衣服嗎?”
“沒問題。”
“呃?”因蘇意憐答應得太乾脆,周雪和喬反而愣住。
“那個,綉一件衣服要四五個月,好像。”周雪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在五月十六日前綉好嗎?”在毒尊的婚禮前綉好便成了。
“我繡得很快哦。”蘇意憐講過後又為難地咬了咬下唇,“不過……”
“你後悔了?”周雪神情一冷。果真還是威逼他才是對的。
“不,不是。”蘇意憐低下頭不敢看她,臉色微紅害害羞羞地說:“我,討厭一個人呆在綉樓里,你可不可以陪着我。”
周雪光滑的眉尖打個皺褶:“你怎麼這麼麻煩……”突聽“咔嚓”一聲,周雪身子猛然一斜,她手忙按在椅旁茶几上才不至於跌倒出醜。
見蘇意憐和秋雁都吃驚地看着她,周雪手從茶几上拿開,面無表情地掩唇輕咳一聲又正坐好道:“陪着你,那是應該的呢,畢竟你是為我做衣服啊。”
笨喬,她只不過發了發感慨而已,又不是說不陪他,幹什麼激動地踢斷她坐的椅腿啊,害得她只得蹲馬步維持形象。
※※※
繞過綴珠掐鈿的四扇圍屏,便看到廳內擺着信仙桌,蘇家幾人已在座。在規矩嚴苛的大家,男女並不同席,蘇家雖不拘於此,但蘇夫人還是坐在下首,身邊還坐了個穿着淡紫色福裙的嬌俏少女。右首坐着的容貌俊美的男子,正是綠袖曾指給她看的蘇二公子。上首是空着的,沒有人在座。周雪被安排坐在左首,蘇夫人先向周雪介紹了蘇意秋及坐在她身邊的少女,是意憐意秋的妹妹蘇茵潔。而後蘇夫人身後的美婢墨珠端上銀質的碟、盞、碗、筷等餐具,緋纓遞來溫熱的布巾,周雪雖在出門前已洗過手了,但還是不得已地擦了兩下。
等一切洗漱好,卻不見人叫菜上來。蘇茵潔不時轉頭望望屏風處,似乎還在等什麼人。不一會廳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跑進來的是一名青衣小廝,他氣喘吁吁的似乎跑了不少路,說話還上氣不接下氣的:“夫,夫人,莫先生說他身子感到不太舒服,沒辦法過來吃飯,讓夫人不用等他了。”
莫先生?
就像討厭蜘蛛的人見到“網”便覺不舒服,害怕蛇的人看到“草繩”便悚然一驚一樣,周雪現在一聽到姓“莫”的人,便會想起某個貌若天仙心如蛇蠍的少年,對未見面的“莫”先生,也本能地排斥和不喜歡。
“莫先生不舒服?嚴不嚴重,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
輕脆如銀鈴的聲音,聽語氣似乎慣於發號施令。周雪掃眼看去,為莫先生擔心的人正是蘇茵潔。
“先生說他只是老毛病,只要躺着休息一下便可以了。中午他會和齊少爺和彩雲小姐在書院一起用飯,不用特別給他準備膳食了。”
“哦。”少女揮了揮手讓青衣小廝退下,滿臉的失望之色。
“娘,既然莫先生不能來,我們就開飯吧。”蘇意秋不以為然地說道。莫先生不過是西席先生而已,根本沒必要請他上桌吃飯,不來了也好。見蘇夫人點了點頭,他便做了個手勢,通知女婢上菜。
“上首沒有人坐耶。”周雪脊背直挺,雙手放在膝上正坐着,規規矩矩地開口:“既然多了個位子,可不可以讓我的朋友過來。”
“朋友?”蘇意秋的神情原本就極為不耐,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非要盛情招待這個曾把他表弟欺負得慘兮兮的女人,還要他作陪,“聽聞郡主從不接交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朋友,我到想見見呢。”
周雪美目冷冷地看過去,只一個眼神就令蘇意秋心中一涼。她的聲音有種綾綃般的透徹感,卻是無任何抑揚頓挫的生硬:“那真謝謝了。說實話,我連吃飯他都要跟着,真的讓人很困擾。”只是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被困擾的影子。
周雪拍了兩下手,用比平常說話大一點的聲音叫道:“喬,讓他進來吧。”
站在門口的丫環小廝驚訝地叫了一聲,但隨即沒了聲音,蘇家三人好奇地朝門口看去,掩住門的圍屏上映出來人修長的身影,蘇茵潔不覺瞄了周雪一眼……纏住周大小姐的“朋友”明顯是個男人啊。
橘色的衣角露出,猶如一團流動的火焰一般讓人眼角一跳,人從玉質的屏風后慢慢出現,容顏光艷勝玉,體態柔美風流,眼波輕轉,如黑水晶般清澈純美,連聲音也如上好的五琴般醇雅。“娘,弟弟,妹妹,你們吃飯也不叫憐兒一聲,幸虧姐姐帶憐兒來呢。”
蘇家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現的蘇意憐,呆了半晌,蘇茵潔才首先反應過來地跳起來叫道:“哥,是你這兩天不知跑哪裏去了,害得二哥一陣好找,我以為你又變成……”
“茵潔!”蘇夫人冷斥一聲道,“別這麼不知規矩的,讓外人看着笑話。”
蘇茵潔連忙噤聲,她有些慎戒地看了周雪一眼才又端莊地坐下,但蘇意憐的一句話又把她炸得跳了起來。
“大哥,‘姐姐’是誰?”
對蘇家三人凌厲的目光沒任何感覺的周雪悠悠輕嘆:“我讓他叫我琉璃啊,但他偏偏叫我姐姐,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個好姐姐,我本人也很苦惱呢。”即使加重了嘆息的語氣,周雪冷漠的表情也令她的“苦惱”不足相信。
“你,你是怎麼欺騙大哥的?”蘇茵潔也顧不得禮貌了,她瞪大眼睛質問着周雪。
“美色啊。”見到蘇茵潔一瞬間霹出錯愕的表情,周雪心情太好又道:“他還答應幫我綉制嫁衣哦。”
這下連蘇意秋都臉色一變。
“大哥,你忘了你還有十塊綃帕、十二個扇面、三幅屏風要綉嗎?怎麼可以不想清楚就隨便答應幫外人綉東西。”而且還是最難繡的嫁衣。之前還要經過挑絲、染色、調經、畫樣等十幾道工序,他記得平樂郡主的婚期是四月初六,二個月的時間綉成,難道大哥想累到吐血?
“那些東西我才不想綉,我只想給姐姐繡衣服。”因蘇意秋嚴厲的臉色而變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蘇意憐,在看了周雪一眼時又固執地說道。
“大哥!”蘇意秋焦慮地站起來急怨叫道。蘇意憐的綉品千金難求,即使他只綉扇面屏風也是供不應求。除了蘇意憐綉工如神外,此外還因物稀而貴。因為蘇意憐雖有一身好綉藝,卻極討厭銹東西,他寧願干坐在外面發獃也不願一個人進屋裏埋頭刺繡,每次還需娘誘哄着他才綉些帕子扇面交差。原來蘇意秋也想是不是大哥討厭一個人做工而想讓旁人陪一陪他,但卻因為大哥太過美麗,無論男女,他都不敢讓人和大哥獨處一室。
比起生意,大哥是最重要的。
而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討厭刺繡的大哥口中聽到心甘情願為誰綉嫁衣的話,明明前日下午大哥還對他帶去的絲線錦布又扔又撕的。
總是小心翼翼守護的人,竟然會對別人,會對別人……
“有什麼事需要站着討論嗎?大家坐下吧,要不下人無法上菜呢。”
下人們手捧着菜碟,全都躲在屏風外,周雪冷冷地提醒着。雖然欣賞蘇家人驚慌吵鬧的場面很有趣,但她感到飢餓時,任何事情都要緩一緩。
蘇意憐的注意力立刻被周雪奪去:“我要和姐姐坐在一起。”
“隨你……”
“大哥一直坐上席的。”蘇茵潔打斷周雪不耐的話語搶着說道。
周雪冷睨了蘇茵沽一眼,冰冰冷冷地笑了:“蘇意憐,坐在我旁邊吧,若沒有人保護我,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下這頓飯。”
※※※
席間,因為周雪說不喜食葷,所以蘇意憐讓素菜全擺在她面前。他一邊扒着飯一邊抬頭看着周雪用餐,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眼中只有周雪而已。
飯菜極為美味,周雪即使被幾雙憤怒的眼眸盯着,也沒有食不下咽。
“啪”的一聲,蘇夫人把筷子重重放下,撫着額頭說:“憐兒,娘頭有點疼,你扶娘回房去好嗎?”
“啊,好的,娘。”蘇意憐愣了一下。隨即放下只扒了半碗的米飯,起身乖巧地向蘇夫人走去。
就在蘇意憐扶起蘇夫人時,就又聽“啪啪”兩聲脆響,周雪不看掉在白玉石地板上的銀筷而是抬眼看着蘇意憐:“我的手好痛,沒辦法夾菜。”故意半挽的寬袖,雪白肌膚上紅腫的齒印觸目驚心地存在着。
蘇意憐為難地停住腳步,蘇夫人催促道:“憐兒。”
“娘……”蘇意憐拉長聲音地叫道。柔柔婉婉得令蘇夫人心中一驚,懇求着看着她的少年,心明顯地已跑到別人身上。
從小捧在手心裏疼的憐兒,在她所不知道的短短時間內竟要掙脫她的呵護而想飛走了。
根本就不該讓周雪住進來的。後悔一瞬間吞噬着蘇夫人的心。
孤僻得近乎自閉的蘇意憐竟會對才出現的周雪痴迷得令她始料未及,最令她擔心的卻是憐兒痴迷的人是擺明了要利用他的態度。
“平樂郡主,你已訂了親,最好避一下嫌吧。”
“蘇姨,”周雪挽下衣袖,把皺褶撫平,雙手平放在膝上面無表情地說道,“雖然不用跑到東京去找,但遇到一個願意給我綉制婚服的人還是極不容易哩。他讓我陪着他,我怎敢有半點不願意。”
被人當面揭穿謊言,蘇夫人不覺羞紅了臉。而蘇茵潔早已看不慣周雪的態度,冷聲說道:“郡主,欺負蘇家的人讓你很愉快嗎?”
偷偷咋了咋舌,蘇家人說話都這麼直接嗎?她真有點不習慣呢。
“蘇意憐。”周雪直接找上當事者問道:“我讓你為我繡衣服是欺騙了你嗎?”
蘇意憐搖了播頭:“姐姐才沒有騙我,她很清楚地問了我,我很清楚地同意了。”
“你,你,”看着對周雪露出了討好的笑容的哥哥,悲哀一瞬間襲人蘇茵潔心底,不知為什麼好想哭,為什麼都不懂的哥哥,為卑鄙地利用了哥哥弱點的周雪,她站起身護到蘇意憐身前朝周雪怨怒地叫道:“大哥答應的所有事情都不算數,你別以為我們都和大哥一樣好欺騙。”
“哦。”對蘇茵潔的激動情緒,周雪只是美目上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知道蘇意憐所作的決定還要你批准呢。”
真想一拳揍在周雪沒任何錶情的臉上,蘇茵潔雙手緊握地咬牙道:“那當然,我要保護哥哥!”
周雪嘴角扯了扯,卻是譏嘲地笑:“你當你哥是笨蛋啊,連朋友都替他篩選着。”
“……你不知道?”
“什麼?”
“原來你不知道哥哥是……”
“妹妹!”蘇意秋站起身厲聲阻止道:“別說……”
但仍阻止得太遲,蘇茵潔已說了出來:“……哥哥是白痴兒的事情。”
“哎?”周雪以為聽錯而錯愕地張大眼,這是蘇家人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可稱為“正常”的人類表情,絲毫看不出上一秒的可惡來。
“二哥,你幹嗎不讓我說。自從上次什麼姓孫的官家小姐強迫性的求愛不成反被大哥推進碧羅湖后,大哥腦子有問題的事情早已傳遍了蘇州府,她早晚會知道的。”
周雪的目光移向蘇意憐,相對於妹妹的激動,他反而變安靜許多,偶爾抬一下頭,看到周雪盯住他時又連忙移開視線。
“哥哥是天生的痴兒,除了刺繡是天生的才能外,他既學不會識字也學不會和人溝通,他的心智只停留在六七歲的時候,這樣的哥哥根本無法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
“是嗎?”周雪低語。她並沒有覺得和蘇意憐在一起有什麼無法溝通的地方,即使他有時說話和舉動有些奇怪,但她曾遇到的怪人比蘇意憐更不通世俗到極點。
而且即使只有六七歲的心智,也明白他妹妹所說的話的內容吧。嬌俏少女身後的橘衣少年,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幾乎絕望地看着周雪,他是在求救嗎?
……那麼說,只要伸出手的話,只要拉他一把的話,這個人的心以後就會變成自己的了。只要這樣想想心中就興奮不已啊!
“即使是白痴又如何呢?”周雪淺淺笑了,宛如冰雪消融,春來花開般溫暖美麗,“即使是這樣的蘇意憐,我也有非要他不可的情況。”
“……琉……琉璃。”結結巴巴叫出口的名字,原本以為記不清的名字其實就深刻在腦海里,這個人一定和其他人不同。雖然早就知道,但現在更加明白。一直祈求着可以得救,一直祈望着即使是長處也好,可以讓人毫無理由地愛上……溫柔的琉璃,美麗的琉璃,為了自己而展開笑臉的琉璃,一定是自己一直祈盼的人。
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蘇意憐只是站在原地,一遍一遍用衣袖抹着眼淚,一遍一遍地說著:“琉璃,琉璃,琉璃……”
見蘇意憐說哭就哭,周雪不覺困惑地皺了下眉,她是不是為自己惹了個大麻煩了呢,但是些微的後悔又在看到蘇家三人吃驚而慌亂地安慰着蘇意憐的事情時消失無蹤。
她本來就不在乎蘇意憐是天才還是白痴,她本來所需要的只是蘇意憐的綉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