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朝江南信德須
早春二月,雖然嫩寒襲人,但城門外湖畔的垂柳依然綻出鵝黃小芽,群鴨也呱呱的下水了。
城門內,市集仍是吆喝聲不斷,人來人往擠得溫暖暖的,一片鼎沸。
坐落在烘鬧的街道上,百香茶坊的招牌隨風晃蕩,陣陣依郁的茶香與糕點味道撲鼻,挑動着街上男男女女的口腹之慾。
二樓隱密的一個小角落,相對於其他桌椅的開放擺設,用紗幔四面包圍的小隔間顯現了它的與眾不同。
是的,這個座席正是茶樓主人所有,每天下午他皆會出現在此,不過今早沒時事可做,於是便癱在這個視野寬廣的位置上,俯視市集中忙碌的人生百態。
“喂,你聽說了沒有?”賣肉郎送走了客人,興沖沖的跑至隔壁菜攤找菜販閑磕“啥事?”萊販聽不懂他沒頭沒腦的一句問話,更不曉得他神秘個什麼勁?
“不會吧,這等大事你居然還不知道?!”賣肉郎顯然很得意自己的消息靈通。
"這向天我忙着幫菜園澆水施肥,哪來的閑工夫和人說長道短!"像是對照之下比出自己的落伍似的,菜販有些老羞成怒。
賣肉郎洋洋自得的嘻嘻笑着,“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咱們信德鎮最有錢的人家不再是杜府了!”
"怎麼說?"難道他錯過什麼了?
"前陣子南城門那兒不是蓋了座大宅院嗎?”
"對啊,大家還紛紛議論是誰有這等的財勢——”
"昨天有人搬進去了!”賣肉郎一句話堵住了他的納悶。
"真的,是誰?"人的好奇心有時候真的比還還要旺盛。
賣肉郎搔了搔後腦勺,"我還不清楚究竟是怎樣的大人物,不過我那個識得幾個大字的兒子告訴我,那塊鑲金的匾額上寫着'天雲府',你想想,光是這三個字就多有魄力阿!”
"天雲府?難道不知道裏頭住的人家姓什麼嗎?”
"幹嘛要知道姓什麼,反正這番派勢就足以將杜府給比下去了!"活像杜府欠了他一筆債似的,賣肉郎就是見不得他們風光。"而且我剛剛才聽賣胭脂水粉的李大嬸說,她今早看見一個氣度翩翩的公子走了進去,他的俊美教她讚不絕口呢!”
"我猜他肯定是天雲府里的少主子!”菜販也跟着妄自臆測起來。
賣肉郎啐了聲,"別的不說,就拿長相這點,那個受詛咒,成天矇著一條面巾的杜家小姐就差人家一大截,天雲府里的主子才有資格當咱們信德鎮的首富。"愈說愈激動,滾在胸口的一口怨氣多年來仍咽不下。
全鎮的百姓都說杜家受了詛咒,可也不知怎麼搞地,人家就是一年年壯大起來,反倒他這個市井小民,平日奉公守法的,卻還是只能靠看賣肉糊日養家,怎麼也變不了有錢人。
“小姐!小姐——”青吟聲音由遠而近,衝上了茶坊二樓,霍地一把掀開了紗幔,上氣不接下氣的坐在主子面前。
“怎麼,後頭有鬼在追你啊?"微微掀起遮臉的粉色紗巾,杜念綉氣定神閑的輕啜了口茶,更不忘好心的替丫鬟也倒上一杯。
“小姐,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好興緻坐在這邊喝茶?!"青吟雞貓子鬼叫的瞪着她。
“什麼時候?不是快正午了嗎?”念繡的指頭在桌面敲呀敲,不自覺的又望向了市集。
“小姐,你能不能正經一點?我不是在和你玩文字遊戲。”青吟咕嚕嚕的灌下了一杯上好的鐵觀音,“現在全鎮的民心都快不在你這邊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眸光順着她的視線一溜,看到了正熱烈討論的兩個男人,“你也聽到了?!”
搞什麼,原來消息小姐也聽說了,虧她還跑得氣喘吁吁來通報,差點氣息過促而昏倒。
"你是說他們口中的天雲府嗎?"念綉興緻缺缺的垂眼。
不過是一座新府邸就教大家沸沸揚揚的議論,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一覽無遺,這種人到京城肯定讓人家一眼瞧出是鄉下來的土包子。
“我跑去看過了,那天雲府真的大得驚人。”
"你是吃飽撐着沒事幹嗎?就算想加速消化,也用不着跑上這麼大段路吧?”
"人家說知已知彼,百戰百勝!”青吟推出她的理論。
"誰說我要和那個賣胭脂水粉的李大嬸稱讚有加的俊美翩翩公子戰了?”念綉沒好氣的翻白眼。
"現在大家的胳臂都往外彎,難不成你真的打算讓出咱們杜府在信德鎮的地位嗎?”不行,不可以,她還很戀棧這個第一丫鬟的身分,說什麼也不換人做做看。
"我就非得和人家開戰才能保住地位嗎?”念綉冷哼了聲,“杜念綉是何等人也,就憑一個外來人士也想和我爭地盤?門兒都沒有!”
態勢一轉,眸心閃過無數的冷光,她的脾氣終教外人一推一拉給提了起來。
"對……小姐說得對!”服侍小姐這麼多年了,青吟三不五時總要讓她的冷笑嚇倒。
"真是無稽的流言!倘若我杜家真受了詛咒,為何茶樓的生意大大高朋滿座,點心一出籠,大家爭先恐後的搶着么不怕吃了我的東西會沾上晦氣,上吐下瀉不得好死?”
粗野的鄙夫就是造謠的工夫一把罩!
五年前,一場大火奪去了她家上上下下二十多條人命,唯一倖存的是年方十七的她。為了扛起爹爹遺留下來的布莊和茶樓生意,她刻意遮起了臉蛋,為的就是不要那些生意人拿她的長相做文章,看不起她一介弱女子,或是覺得她是扶不起的阿斗,而與杜家斷絕合作關係……
那條面巾事實上只是這個作用而已,孰知街坊鄰居一看到后,立刻無憑無據的渲染為她是妖精轉世,所以才沒被那場大火燒死,而因大火燒傷了她的左臉……晤,好像也有人說右臉,因此她變得見不得光。
簡直胡言亂語,狗屁不通!
她若真是妖精轉世,還會笨得讓自已被火燙嗎?
那些人的腦子裏根本裝的全是稻草!
“小姐,還是你將面巾拿下吧,教大家瞧過你國色天香的麗顏后,再也沒人敢說我們杜府受詛咒了!"時不我予,青吟大膽的建議。
不是她青吟自認了不起、與眾不同,杜念綉十六歲之後的容貌,可只有她一個人看過哩!
話說剛到重建后的杜家上工時,大家全是衝著那份優渥的薪水而來,心裏不免仍為坊間的流傳感到毛毛的,然而與主子相處時間久了,大家根本都忘了那個流言,開始忠心護主。
“我為什麼就要為了迎合、討好大家而做改變?杜念綉就是杜念綉,沒人能動搖我苦心經營的地位。"漂亮的眉顰成一道厭惡的形狀,她的眼神冷得黑亮。
爹爹在世時,杜府是鎮裏的首富,而今爹爹走了,她發誓非但要維持當年的風光,還要更茁壯。
現在她辦到了!沿襲爹爹樂善好施的好心腸,她亦常常幫助那些窮苦人家,哪知大家手裏接受了她的好意,背地裏卻仍不忘說些無中生有的話來批評她,過分至極!
那些人根本沒有廉恥心!
“可是天雲府——”青吟有種不安的預感。
“它如果真是衝著我來,那就來吧,我無所謂,反正也無聊夠久了,來個競爭對手日子才不致太無趣。”
“你說什麼?"高分貝的尖叫聲劃破了夜晚悅來客棧的寧靜。
“杜小姐,我想我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應該不需要再重複一次吧?"楊老闆變臉比變天還快,合作已經不成,對眼前的女子自然也沒有尊敬的必要了。
“可是你怎麼可以說不賣就不賣?現在我的布莊缺貨,你不提供貨源給我,教我向誰拿布去?”念綉不相信這種荒謬的事情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
合作五年的布料大盤商竟突然不願意再供貨給她,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大玩笑?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
“你——”念綉氣得全身僵直,聰明的腦袋第一次完全忘了章法,有一會兒甚至無法思考。
何謂買賣不成仁義在,他看起來似乎很幸災樂渦。
“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天雲府的君少爺提出比你更好的價錢向我買布,做生意就是要賺錢,誰給我多一點賺頭,我當然將布賣給他了。”
楊老闆的臉上尋不着一絲愧疚之色,做生意本來就是這樣,是她太嫩椎,不了解商場的爾虞我詐。
“天雲府?”怎麼這麼熟悉,她在哪兒聽說過?
“就是你們信德鎮剛遷人的大戶人家,我想財富應該凌駕在貴府之上吧!”
“天雲府!”聞言,念綉腦子登時不胡塗了,就是那座流言傳得連貓狗都知道的大府邸!
王八蛋,它跑出來湊什麼熱鬧?!
見這一行好賺,也想來分杯羹嗎?
“君少爺是誰?”她已經咬牙切齒了。
“就是天雲府的主子——君無情啊!”楊老闆忙不迭的拍馬屁,“你沒見過他嗎,君少爺長得一表人才,斯文中不矢俊美,俊美里又夾帶着狂放的氣質——”
“他又沒在這裏,你的阿禰奉承他根本聽不到,而且你說的那種男人凡間找不到,我想楊老闆肯定是昨晚在睡夢中見到的吧?”忘了自己目前處於弱勢,忘了自己該低聲下氣的求他繼續供貨,心下一把火狂燒着,念綉顧不得其他,冷嘲熱諷就這麼流泄出來。
她氣得雙拳握得死死的,恨不得我個人狂揍一頓。
“你——”怎可能聽不出她的譏嘲?楊老闆一臉老大不爽,“我的決定的確是對的,和男人做生意絕對輕鬆多了。
人家君少爺向我買一正布的價錢足足多了你五文錢,白痴才和你做生意。”
“怎麼可能?除非他不想賺錢,否則他的布在信德鎮根本賣不出去。"念綉開始懷疑君無情的動機。
他的進價那麼高,勢必賣價也得提高,如同楊老闆所言,白痴才向他買布。
"你說對了,我確實不想賺錢,想知道為什麼嗎?”第三個人的聲音介人了這場爭執之中。
"你……君無情?!”碩壯的身形一時逼到眼前來,氣勢沛然,猶如一大片山壁崩過來似的。
"沒錯,在下君無情,天雲府的主人。”拉開一臉亮粱的笑容,他兩腿微分,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則傾向念綉,狀甚優閑,面有得意之色。
好一對靈靈傑動的雙眼,他願意相信面中下的臉龐肯定也是賞心悅目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雙淡貌琅色的深遠雙眸,掛在上頭的是翹得有點誇張的長睫毛,下睫毛也是濃得驚人,而一對眉毛雙飛,就像濃得化不開的黑彩,工整地被掛在尖挺的鼻樑上方。
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矜貪之氣,其醇柔的嗓音夾帶一抹魅惑的氣息……
“杜小姐,我的五官你還滿意嗎?”
晴天突然轟下了一道雷電,驚醒了念繡的恍惚,“你幹什麼?!”
倏地推開了他,惶惶然的眼神飄移,怎麼辦?她的臉好熱,是不是紗巾綁得太緊了?
“我有幹了什麼事嗎?"君無情聳了聳肩,弔兒郎當的繼續說道:“沒有吧,是杜小姐一直盯着我瞧,我不好意思移開,破壞了你觀察的好心情可是大大的不應該啊!”
自負的驢蛋!她暗罵一聲。“少和我說那些有的沒有的!我問你,你存的什麼心?為什麼處處和我作對?”
下意識的挪了個位子,他一靠近后,空氣似乎變得稀薄,她有點喘不過氣了。
“我想你是否誤解我了?君某何時和杜小姐成為敵對了?”刁鑽的女人,他終於能體會為何芸芸凡女中,獨挑她成為他下凡的任務了。
二十二歲未有夫家,脾氣還烈得像只母獅子,成天矇著一條遮去半張臉的面巾,留給大家一個不好的想像空間,這樣的女人會有男人敢要,他才覺得佩服呢!
"第一,你為什麼搬來信德鎮?這兒根本不歡迎你!第二,你什麼生意不做,為什麼一到這兒來,就來和我搶飯碗,你這不是和我作對,我真不知該怎麼解釋你的行為。”
念綉兩道着了火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燒出兩個大窟隆。
"第一,若不是原先的地方暫時不能待了,我還真不願意到信德鎮來。至於第二點,倘若你願意解下面巾,讓我見識一下你的真面目,我便告訴你我的動機。”
"不可能!”她斬釘截鐵的回了一句。
"難不成你臉上長什麼見不得人的胎記,還是真如坊間所說,被大火燒去了一層皮?"請將不成,那麼就激將吧!
念綉氣結,“用不着你管!”
五年來的第一次,她因為一個男人對自己外表的質疑而大動肝火。
君無情不動聲色的再次欺近她的身旁,“杜小姐,明人不說暗話,不諱言的,我今天的所有動作全是為了接近你,我要你乖乖聽我的話,且勢在必行。”
他盯着她,兩眼炯炯有神,嘴唇緩緩的狐了起來,朝她的臉上無聲地吹下一個飛吻。
念綉怔楞了半晌,“你去死吧!”
一記不留情的硬拳擊向了他的胸膛,念綉飛快的站起身,像是躲瘟疫般的退至另一張桌子後頭。“我告訴你,杜府不會那麼輕易被打敗的,咱們走着瞧!”
春天是到了,百花是漸漸綻放了,但她幹嘛跟着發春鬧花痴?她的鎮定跑哪兒去人家一句“我今天的所有動作全是為了接近你”,她就暈陶陶了,不會吧?這句話又不只這個意思,說不定他真正的意圖是妄想杜家的財富!
“努力再加用力的將身後的狂妄笑聲置若罔聞,她拉着守候在門外的青吟,三步並作兩步的離開客棧。
“小姐,慢一點、慢一點,我的兩隻腳都要勾在一塊。了!"讓主子拖着跑的青吟好多次重心不穩,差點要和地面纏綿在一起了。
“氣死我了,他以為自己算哪根蔥?居然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愈想愈氣!”
那就別想吧,幹嘛要虐待自己?青吟跟上她紊亂的步伐,小心冀翼的不讓自己成為出氣筒。
“小姐,是不是那個楊老闆得罪你了?”
“不是!"像是要泄憤似的,念綉抓着丫鬟的勁這更加牢。
“啊,好痛一一”青吟吃痛的半走半跳,五官都皺成一團了。
方才客棧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居然讓一個本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瞬間成了個大力土?
甩開了她的手,念綉逕自坐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青吟,我真的很生氣。”
“我知道。”揉了揉發紅且熱的手腕,她有多生氣,自己這個無辜的受害者最清楚了”“你上次說對了,那個君無情確實不是個好東西,他搬來信德鎮真的有不好的企圖。”貝齒狠咬着下唇,怒火太盛,她只得輕揚起面紗為自己扇着風。
“君無情?"青吟一臉不解,自己何時提過這個名字了,她根本聽都沒聽說過。
“一個人的品行怎樣,從名字即可瞧出端倪,君無情標準的人如其名,壞蛋一個!”那張嘴臉……惡,她看了就想吐,要不是今晚食慾不佳,沒吃晚膳,她肯定吐給他看。
“小姐,你不是和楊老闆約好談事情嗎?怎麼會跑出一個君無情來?"楊老闆是京城裏的布料大盤,每個月都會定時到信德鎮來一趟,今兒個小姐就是為了訂貨一事到他下塌的客棧來的。
“那個該死的君無情就是天雲府的主子!"不過一面而已,念繡的一字一句已充斥着深仇大恨。
“天雲府?不會吧?"怎麼會和他們扯上關係的?
“君元情根本不懂得做生意,他用比我還高的價錢向楊老闆進貨,楊老闆一知道有甜頭可咕,怎可能還將布料賣給我?"人性居然如此的現實又可惡!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念綉啞口。總不能將他說的話轉述給青吟聽吧?這丫頭最會聯想、編故事,搞不好人家無意的話教她曲解得不可收拾。
到時候說不定君無情會以為她單戀他,那她跳到城門外的湖裏也洗不清了。
“算了,與其和那種男人生氣,我寧可回家睡大頭覺。"拍了拍臀,她不搭理丫鬟期待的眼神,繼續往家門邁步。
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告訴她的?那個君無情是不是對小姐說了什麼?
即使尚未見過君無情本人,青吟已經打從心底討厭他了,是他害得自己與小姐之間有了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