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從辦公室的窗外望出去,陸地可以遠遠地瞧見松山機場的飛機起降。他凝視着前方,心不在焉地轉動着手上的鉛筆。

這半個月來,他和尹雪荻的進展極為順利——或許該說,他對這樣的情況感到滿意。然而隨着時間過去,陸地發現自己愈來愈常想到她,甚至在他必須專心於公事上時,也無法將她的影像排拒於腦海之外。

他只是被挑起了慾望而已,任何女人都辦得到!他在心裏強硬地告訴自己。這只是他計劃的一部分罷了,等這一切過後,尹雪荻便不會再困擾他。

而他,一向能將情況控制在股掌之間。

然而即使他如此說服自己,仍然無法讓煩躁的感覺稍退。就在這時,電話驀然響了起來,暫時打斷他的心緒。他漫不經心地接起。“喂?”

“陸總,潘筱嵐小姐來了,您要不要見她?”

筱嵐?陸地微微蹙眉。她來幹什麼?“讓她進來。”他吩咐道。

放下電話,他繞回辦公桌收拾着桌上的文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潘筱嵐站在門外,仍是她一貫雍容華貴的打扮。陸地看着她頭上那頂插滿紫色羽毛的帽子,猜想這大概是最新一季的流行。“嗨,筱嵐。”他平靜地招呼道。許久不見,潘筱嵐仍然和他記憶中一樣,身上的名牌無一不是最新流行的精品。她一向是個極為講究品味的社交名媛,絕對不容許任何失誤出現在她身上。

“哈,陸地。”潘筱嵐合上辦公室的門,踩着優雅自信的腳步走了進來,帶進一陣濃郁的法國香水味。“我和一些朋友到這附近來逛逛,就順道繞過來看看你。自從我和子靖結婚之後,咱們也有好一陣子沒碰面了。你這陣子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他將身子往桌角一靠,看着潘筱嵐摘下頭上的帽子。“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怎麼,我不能單純只是來看一位老朋友?”潘筱嵐挑起兩道精心描繪的柳眉。

“你專程到我的辦公室來,絕不會只為了拜訪我這麼簡單。”他淡淡地說道。“我不喜歡浪費時間,這些客套話可以省了。開門見山如何?”

潘筱嵐臉色微變,但是立即的,她又恢復到原來優雅的表情。太快了,快得令陸地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還是你了解我。”她輕移蓮步走到他身邊,一隻纖纖玉手輕搭上他的手臂。“你不覺得我們才是天生一對嗎,陸地?”

陸地沒有動,也沒有反應,就像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瞧見他沒有推拒之意,潘筱嵐更加大膽了起來,兩手環上他的脖子,豐滿的嬌軀貼上他偉岸的男性軀幹,愛嬌地道:“這麼久沒見到我,你想不想念我?”

陸地握住她在他胸膛游移的手,嗓音溫和地道:“你已經結婚了,筱嵐。”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會嫁給詹子靖。”潘筱嵐衝口而出,倏地抽開身子。“如果不是你遲遲不向我求婚,我又怎麼會這麼做?”

“早在我們交往之初,你就很清楚我的原則。”他打斷了她,聲音依舊平靜。“記住你現在的身份,如果你不想讓外人有話題嚼舌根,以後還是少單獨到我這兒來。”

“結了婚的女人就不能和老朋友碰面聊天?”她嘲諷道。

“當然可以,只不過讓人見到你和聲譽不佳的前男友在一起,恐怕不是件光彩的事。再說詹子靖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增加他的困擾。”

潘筱嵐還想說什麼,接觸到他凌厲的目光又閉上嘴巴。

她重新走回沙發上坐了下來,拿出粉盒審視臉上的妝。“我聽說你最近和尹雪荻走得很近,有沒有這回事?”她故作不經意地問。

“這不關你的事吧?”他走回辦公桌後去翻閱桌上的卷宗,連頭也沒抬。

“我只是問問罷了。”潘筱嵐聳聳肩。“這個尹雪荻,是不是詹子靖還沒娶我之前的舊情人?”

“你們不是在婚禮上見過?”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怎麼,子靖沒向你介紹過她?”

“是介紹過,不過詹子靖心虛得很,只肯承認她是個‘朋友’。”潘筱嵐有些不屑地輕哼着,“哈,朋友?他當我是三歲小孩啊?他那點韻事傳得千里遠,社交圈裏誰不知道他追尹雪荻追得勤,只差沒巴着人家大腿不放了。想瞞我?門兒都沒有。”

“但是子靖娶的是你。如果他肯為了你放棄尹雪荻,表示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勝過其他女人。”“那是因為娶尹雪荻不能為他的家族帶來利益。說穿了,他還不是為了我的家產?”潘筱嵐撇撇嘴角。“我聽詹子靖說你這兩年一直想併購鴻禧企業,但是尹雲天那邊出現一些阻力,有沒有這回事?”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這些事情有興趣了?”

“從懷疑你會看上尹雪荻開始。”潘筱嵐狡黠地斜睨着他。“這就是你接近尹雪荻的原因?如果尹雲天不乖乖聽話,尹雪荻將成為你最有利的籌碼?”

“看來你十分清楚我的作風。”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只能說我太了解你了,陸地!”一旦知道他接近尹雪荻是別有目的,潘筱嵐頓時心花怒放。她嬌嗲地開口道:“我就說嘛,什麼原因會讓身邊一向不缺女伴的陸總裁,突然對某個女人感興趣呢,原來是這回事兒。如果尹雪荻知道自己會成為這場商業戰爭中的犧牲品,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尹雪荻對她父親的事業根本一無所知。”他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她對你根本沒有利用的價值。”

“有沒有我自然會知道,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我只是先提醒你,這個尹雪荻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潘筱嵐蓋上粉盒,慢條斯理地道:“聽說她為了要在服裝界出人頭地,不知道和多少贊助的大老闆有一腿,連詹子靖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

“如果你的目的是來向我闡述謠言的,恕我不奉陪了。”他抿緊薄唇,語氣開始有些不耐。

見他臉上開始有了壓抑的怒氣,潘筱嵐聰明的閉上嘴巴。她太了解陸地的個性,將他逼到極限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她還是識相點為要。

“你也知道我是關心你嘛。”她再度起身走到他身邊,一手挑逗地在他的胸膛輕撫。“我好想你,陸地。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啊!”

她驚叫一聲,因為他已經粗魯地抓住她漫移至他下腹的手並用力握緊,表情是極力剋制的冷靜。

“我再說最後一次。”他冷冰冰地道,黑眸射出兩道寒光。“你現在已經是詹家的少奶奶,言行要自重。我陸地雖然聲名狼藉,但還不至於下流到去勾引朋友的妻子。如果你沒事的話,恕我不再招呼了!”

潘筱嵐漲紅了臉,揉着被他抓痛的手。“你是個沒心沒肝的混蛋,陸地。”

“那麼你應該慶幸沒有嫁給我。”他按下桌上的電話鈕。“Miss陳,潘小姐要走了,代我送她一程。”

“你……”潘筱嵐氣極,還來不及說什麼,辦公室的門已經開了,陳秘書畢恭畢敬地出現在門口。無論心裏如何火冒三丈,潘筱嵐還是保持着優雅的微笑。她可不能在一個小小的秘書面前發火,讓人家看笑話。

“那我就先走了,‘陸總’。”潘筱嵐故意加重了那個稱謂,從容不迫地轉身。“下回我會和我先生一起來訪,咱們再好好的敘敘舊。喔,你也可以請尹小姐一起來。我和子靖雖然結婚了,但還沒那麼小家子氣,不能容忍他的前女友出現在我面前。嗯?”

沒等他反應,潘筱嵐便高傲地仰着頭離開了辦公室。

看着合上的門,陸地用手耙過滿頭濃密的亂髮,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浮氣躁。桌上的電話再度響了起來,他勉力壓抑情緒,伸手接起。“喂?”

他沉默地聆聽了半晌。“我知道了,就這麼辦。今天晚上就將這條消息發佈出去。”他簡單地道,然後掛上電話,面色轉為陰沉。

是他該採取行動的時候了!

陸地不知道自己站在原處多久了。

他站在距離尹雪荻三公尺外,看着她巧笑倩兮地和客人交談。她並沒有發現他來了,仍然好脾氣地微笑着,耐心地和兩位渾身珠光寶氣的貴婦人交談。他沉默地站着,耳邊不斷迴響起潘筱嵐下午的一席話:為了在服裝界出人頭地,尹雪荻和幾位贊助的大老闆都有過關係……

這並不干他的事!他甩甩頭,極力將這個不受歡迎的思緒推出腦海。尹雪荻只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她和任何人過從甚密都和他無關。

然而,潘筱嵐的話卻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令他整個下午心神不寧,根本無法專心在公事上。他將目光調向一旁,角落裏一束華麗的百合花束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不該感到意外的,他想。漂亮的女人身邊周旋着數不清的追求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更何況是美麗出色如尹雪荻?杜岳勛和詹子靖,甚至其他更多男人不也為她魂不守舍、神魂顛倒?

他不知道是什麼引起她的注意,尹雪荻側過頭來發現了他,一絲毫不掩飾的驚喜浮上她的臉龐。她向那兩名貴婦人低聲道歉,然後快步朝他走了過來。

“嗨。”即使心緒紊亂,他仍然掩飾得極好。

“嗨。”她注視着他。他的神色有些不同,肩膀的肌肉綳得緊緊的,俊美的臉上混合著疲倦和壓抑。“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她柔聲地道。

“我開了一個下午的會議,剛剛才脫身。”他用手耙過滿頭濃密的黑髮,神色自若地道。“忙完了嗎?不介意和一位肌腸轆轆的男人共進晚餐吧?”

她遲疑了一下,朝原來的方向望了一眼。“我還有客人……”

“我不介意等。”他溫和地道。“記得嗎?我從來不接受拒絕。”

她咬着唇,然後笑了。“好吧。不過你可能要等好一會兒,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噢。”

他點點頭,看着她輕巧地轉身前去。他注視着那窈窕美好的背影好一會兒,想着過了今夜之後,他將成為她的敵人!

這是他預料中的事,然而不知怎麼的,他卻絲毫沒有喜悅之情。

尹雪荻才將車開進尹家庭院內,便隱隱發現氣氛不對。

雖然已過了晚上十點,尹家的庭院內仍然燈火通明。由於尹雲天一向愛靜,尹家鮮少超過十點還有訪客的。

帶着些微的納悶和不解,她拉開車門下車,一眼便瞧見老管家福叔已經站在門口等她了。她快步朝福叔走去,給了老人家一個詢問的眼神。

“小姐,老爺正等着你呢,你快進去吧。”

望着福叔凝重的表情,尹雪荻開始有些不安。發生了什麼事?她匆匆朝門口走去,一進到客廳里,便看見除了父親和謝錦蓉之外,還有三位坐在尹雲天對面的陌生男子。

見到她的出現,那名為首的中年男子合上手上的手提包,然後站了起來。

“就這樣了,尹董事長。有問題歡迎您隨時向我們詢問,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再朝尹雪荻微微頷首,三名男子便魚貫般的走出客廳。

直到大門重新合上,尹雪荻才有些遲疑地出聲喚道:“爸?”

尹雲天這才像從夢中醒來一般,朝她擠出一絲微笑。“雪荻,你回來了。”

尹雪荻還來不及開口,謝錦蓉已經像風一般的卷到她身邊,劈頭就給她一巴掌。“你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回事?你為什麼要幫着那個惡魔搞垮你爸爸的公司,為什麼?你說啊!”

尹雪荻用一手捂住臉頰,看着尹雲天抓住謝錦蓉還想揮出的手,怒聲斥道:“錦蓉,你發什麼瘋?這根本不關雪荻的事!”

“怎麼會不關她的事?”謝錦蓉喘着氣,惡狠狠地瞪視着她。“都是你養出來的好女兒,專幹些吃裏扒外的事,而你居然還護着她。這下子你的公司破產了,你開心了吧?”

破產?尹雪荻猛地一震。“怎麼回事,爸爸?”

“怎麼回事?你居然還敢問怎麼回事?”謝錦蓉歇斯底里地尖聲嚷道。“你爸爸的公司垮了。長億集團不但搶走了公司所有的客戶,還向銀行方面施加壓力,要他們凍結你父親的資產!如果短時間內還不出借款,你爸爸還得吃上官司,你知不知道?”

她臉色頓時刷白,迅速轉向尹雲天。“她說的是真的嗎,爸?”

尹雲天沒有說話,但他灰白的臉色早已說明了一切。

尹雪荻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低聲問道:“什麼時候的事?你為什麼從來沒告訴過我?”

“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雪荻。”尹雲天長嘆了一口氣,原本精神奕奕的面容一下子像蒼老了十歲。“這兩年咱們公司的業務情況一直不佳,我一直試圖補救,結果卻徒勞無功。都怪我太固執,如果我能早一點聽旁人的勸,改變公司的經營策略,也不會讓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

“難道沒有其他的方法?”

“來不及了。”尹雲天疲倦地一揮手。“長億集團只願意給我們一個月的時間籌措欠債的款項,如果一個月內還不出這筆錢……”

“我們欠了長億集團多少錢?”她打斷了父親的話。

尹雲天沒有說話,但從他絕望的表情看來,那是一筆她無法想像的天文數字。

尹雪荻握緊拳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怎麼會這樣!昨天晚上陸地還和她共進晚餐,他和往常一樣沒什麼不同,一樣溫柔而細心,關懷地詢問她工作上的瑣事;他還吻了她,輕柔甜蜜得令她幾乎忘了要遠離他的誓言……

噢,他怎能如此?他慇勤地追求她、蠱惑她,讓她一步步地走入他編織的情網當中,卻在最後給了她致命的一擊。他怎麼能?

“這麼說來,他這幾年一直是有計劃的打壓鴻禧企業,直到將鴻禧企業搞垮為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謝錦蓉崩潰地哭了起來,完全失去了她一貫的高貴和冷靜。“這棟房子呢?咱們所有的土地和不動產呢?全都會被查封嗎?那咱們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咱們將來怎麼辦?怎麼辦啊……”

尹雪荻還來不及說話,謝錦蓉已經撲了過來,扯住了她的手臂就喊:“雪荻,你去求求陸總經理!你最近不是和他在一起嗎?你去找他,叫他放你爸爸一條生路,你去求他……”

“我不準。”尹雲天猛地抬頭,厲聲說道:“商場上原本就是願賭服輸,我尹雲天寧可光明正大的失敗,也不要搖尾乞憐,讓人家看笑話!”

“那怎麼辦?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你去坐牢嗎?”謝錦蓉喊着:“你這麼大把年紀了,難不成還想去蹲苦窯,過那種不見天日的生活?”

“我寧可去坐牢吃牢飯,也不要讓人家認為我輸不起!”尹雲天憤怒地一拍桌子,正想再說些什麼,突地一口氣喘不過來。他一手捂住胸口,兩眼翻白,身子倏地往後癱落。

“爸。”尹雪荻驚叫一聲。站在一旁的老管家和謝錦蓉也趕了過來,一時間亂成一團。

“福叔,叫救護車!”尹雪荻第一個反應過來,當機立斷地吩咐道。

其實不用她吩咐,老管家早已沖至電話旁,手忙腳亂地撥着電話。一旁的謝錦蓉早已亂了分寸,手臂緊攢着尹雲天的衣袖,呼天搶地地哭喊着,“雲天,你不要嚇我,你給我醒過來啊。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我怎麼辦、怎麼辦啊……”

“爸……”望着已經陷入昏迷的尹雲天,尹雪荻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為何她沒有早一些發現父親的不對勁?如果她早一點發現的話,或許就不會……

她一甩頭,命令自己保持鎮定。眼前只有她能承擔這一切,她必須穩住陣腳,絕不能連她也亂了分寸……

“我會想辦法的,爸爸。”她喃喃道。“我不會讓您去坐牢的,絕不會!”

陸地放下手上的檔案夾,目光銳利的巡視過眼前幾位高級主管。

“一切就照既定的程序進行,中午以前將詳細的報告送到我辦公室來。”

“是的,陸總。”

“很好。”陸地往後沉向椅背,朝眾人抬起一眉。“尹雲天目前的情況如何?”

“暫時還算穩定。”他的財務副總立刻接口。“尹雲天原本就有高血壓的病史,這回因為昏倒引發輕微的中風住進醫院,對他來說反而是件好事,起碼可以暫時躲避上門要債的債權人。”

“暫時先別打擾他,讓他好好休養一段期間。”一直不語的陸守謙開口說道。“派人密切注意他的情況,隨時向我回報。”

“是的,董事長。”

見陸守謙滿意地點頭,陸地正要再說些什麼,一陣嘈雜聲由辦公室外傳來。所有人同時朝聲音來源望去,一個纖細的人影旋風般的推開門卷了進來。

陸地的眼睛在見到來人後微微眯起,是尹雪荻!

“小姐,你不能這樣亂闖啊……”他的秘書急急地跟在後面嚷道。

尹雪荻不理她的叫喊,直直地走到陸地面前去,仰起下巴直視着他。“我有話必須和你談談。”“你可以和我的秘書約時間。”陸地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不動。

“我只需要幾分鐘。”她冷冷地說道。“怎麼,堂堂長億集團總經理有時間逐步搞垮鴻禧企業,卻沒空撥冗接見我?”

辦公室里的人面面相覷,屏氣凝神地看着對峙的兩個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兒沒你們的事了,你們都下去吧。”陸地終於說道。

所有人彷彿鬆了一口氣般,魚貫般的步出會議室;走在最末、一位相貌威嚴的老人卻在尹雪荻面前停了下來。

尹雪荻不由得退後了一步,注視着這位看來十足威嚴的老紳士。他十分高大,年紀約莫在六十歲左右,有着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和剛毅的下巴,雖然兩鬢已經有些斑白,但眉宇間仍有着不怒而威的氣勢,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你是……尹雲天的女兒,雪荻是嗎?”老人聲如洪鐘地開口。

“我是。”她迅速回神,聲音清晰地道。本能已經告訴她他是誰了,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和陸地的相像之處。

這兩個男人身上同樣有着令人懾服、威武不屈的強硬氣勢。

“我是陸地的父親。”陸守謙停了一下,才溫和地接口道:“你父親的事我很遺憾,希望他的病情沒什麼大礙。”

她勉強擠出微笑。“謝謝您,陸伯伯。”

“你們好好談談,我先走了。”

再看了兩人一眼,陸守謙轉身離開,辦公室里重新恢復寂靜。

直到大門重新合上,陸地才往後靠向桌角,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即使早預料到她會有的反應,他卻沒料到她會這麼做——直闖他的辦公室興師問罪。

“你有什麼話可以說了。”他看了腕上的表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五分鐘后還有會要開。”

“我話說完馬上就走。”她傲然抬頭,緊盯着他。“你為什麼那麼做?”

“做什麼?”

“少裝蒜,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她的胸脯仍因未熄的激動而快速起伏,眼中的怒意足以將他撕成兩半。“這幾年來你一直在打壓鴻禧企業,存心讓鴻禧在商場上無立足之地,是嗎?”

“人會向利益靠攏是天經地義的事。或許你該問你的父親,為何無法留住客戶。”他不為所動地道。

“但是你……挖走鴻禧企業的資深主管!”

“長億集團有足夠的能耐吸引最優秀的人才投效,根本不需要重金挖角。”他打斷了她,目光冷靜。“一個企業留不住優秀的員工是它自己的問題,和其他人無關!”

“你是有預謀的。”她指控道。“因為和鴻禧企業合作不成,所以你採取最卑劣的手段搞垮鴻禧,佔領它原有的市場和業務,是不是?”

陸地露出微笑,但眼中毫無笑意。“我承認我是用了一些手段,但商場上本是如此。鴻禧企業老早就是個空殼子,就算我不吃掉它的市場,一樣會有其他財團這麼做。長億集團只是作了最正確的決定!”

這麼說來,前幾年她還在國外求學時,鴻禧企業便已在長億集團的掌控之下了?尹雪荻咬住下唇,注視着那張面無表情的男性臉龐。

“你怎能如此?”她深深吸口氣,低聲說道:“你明知道他的事業經營不善,卻仍然落井下石?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啊。”

“長億集團不是慈善事業,它和其他財團一樣以營利為目的,一樣得在競爭激烈的商場上求生存,天經地義!”他冷冷地道。“你想知道鴻禧企業為什麼會垮台嗎?告訴你,因為尹雲天太過剛復自用、自以為是,根本不接納任何人的意見,才會讓公司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我不許你詆毀我父親!”她低喊。

“在你心目中,尹雲天永遠不可能犯錯,是嗎?”他微微扯動嘴角,語氣嘲弄地道。“讓我再告訴你尹雲天做了些什麼,他浮報預算,挪用公款,甚至偽造有價證券。鴻禧企業會有今天只能怪他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她踉蹌倒退了一步,臉色慘白。“你說謊!爸爸不會是這樣的人。”

“那隻能說你太不了解你父親了。”他對她的反應無動於衷。“尹雲天或許曾經叱吒風雲過,但舊式的領導已經過去了,現在是速度的時代,跟不上潮流的人就該淘汰出局。鴻禧企業垮台既然已成定局,我勸你最好接受這個事實,可能還會來得容易一點。”

尹雪荻搖搖頭,一時之間還無法從這個消息中恢復過來。“你說過他和你的父親是好友,你們怎麼能……”

“如果不是念在他和我父親還有交情的分上,尹雲天早在一年前就該被關進監牢裏,而不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毫不留情地截斷了她的話,薄唇抽緊。“如果你只是想來確定一下消息,我很樂意請我的律師給你一份詳細的報告!我的話到此為止,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手在身側握緊,身軀因極力剋制而顫抖。她想朝他大叫,命令他向她解釋清楚,然而她只是獃獃地站着。

這麼說是真的了?她父親的事業失敗,全是由陸地全盤主導?

“這就是你接近我的目的?好從我這兒得到消息,能更清楚地知道我父親的公司狀況?”她不穩地開口道:“你還去威脅他,如果他不照你的話做,你會讓我在服裝界無立足之地?”

“沒錯!”他片刻之後終於開口,盯着她的黑眸炯然閃爍。“如果你的父親仍然一再固執己見,我打算利用你來讓他清醒一點。看來,這個方法很有用。”

尹雪荻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突然覺得好冷。原來……原來他的溫柔都是假裝,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在利用她罷了。她感到胸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被背叛的心寒甚至比父親的事業失敗更甚!

“我明白了。”她啞聲開口。“除了必須面對公司倒閉的打擊之外,接下來他還必須面對法律的刑責?”

“對!”

“但是……他現在人還在醫院,怎能再承受一連串的司法審判?”

“那並不干我的事!”他聳聳肩膀,逕自走回辦公桌前去翻閱桌上的卷宗,表情恍若事不關己般的漠然。

尹雪荻注視着那張冷酷的男性臉龐,驀然明白這才是真正的陸地:一個在商場上絕不留情、殘忍無情的冷血惡魔。

原來傳言是真的!為了更快達到目的,他甚至不惜拿她威脅她的父親!

“別這樣,陸地。”她的下唇微微顫抖,喉間仍因波動的情緒而發痛。她痛恨自己如此低聲下氣,然而她必須。“我不要求你讓他免於司法的審判,我只想請你……緩一些時日,等他的身體康復之後再作決定,可以嗎?”

陸地側過頭來看她。她的手指在他的臂上揪緊,小臉上交織着無助和懇求。他從未見過她這一面!她在他面前一向是堅強的、驕傲的,從未像現在這般脆弱慌亂,令他幾乎硬不下心腸。

“求求你。”她低語。

可惡!他蹙緊眉毛想。或許他太低估了尹雪荻的影響力。望着那張纖柔姣美的臉龐,他忍不住猜想着她用這一招令多少男人無條件地屈服,進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住她予取予求。

他用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溫熱的鼻息拂過她顫動的唇畔。“答應你的請求,我有什麼好處?”他柔聲說道。“或許我該問,你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她愣了一下,瞬間明白他話中所指。她驚恐地察覺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頎長的堅硬身軀和她的纖柔相貼,由他身上散發出的男性體熱令她暈眩。

“你一向這樣做嗎,陸地?”她勉力壓制住驚慌,她絕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懦夫。“脅迫女人上你的床,即使她不是心甘情願?”

“只對你,尹雪荻!”他的嘴角上揚,眸中卻冰冷毫無暖意。“當然,你可以拒絕。我陸地一向喜歡心甘情願的女人,絕不勉強。”

“我不該感到意外的。”她半晌后才低聲說道,聲音里有一絲粗啞的嘲諷。“什麼時候開始,陸總裁想要的女人居然得靠交換條件才能得到?”

“我和女人的關係一向是各取所需、好聚好散!”

“比如像潘筱嵐?”

陸地猛地抬頭,眼睛眯起。“別試圖激怒我,尹雪荻。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因為我說對了?”即使明知會激怒他,她仍壓抑不住話里的尖銳。“因為她嫁給了別的男人,所以你迫不及待想找下一個替代品了?”

陸地猛地抓住她的手臂,面色鐵青。“如果你還想救你的父親免於吃牢飯,我奉勸你最好放低姿態,因為我隨時可能改變主意。”

“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威脅我的男人?”

“那你也只能賭上一賭了,不是嗎?”他冷冰冰地道,雕刻般的臉上邪惡而無情。“怎麼,我不夠格和詹子靖平起平坐?還是你對他仍然念念不忘,因為他比我更容易任你擺佈?”

她不假思索地朝他的臉揮去一掌。當那清脆的聲音響起時,她全身因激動而顫抖。她正想再出手摑他,他卻更快一步地攫住她的手並反扭,她疼得幾乎滾出了眼淚,但她倔強地眨眼忍住。

“你的思想卑劣到令我感到噁心!”她憤怒地道。“放開我!”

“會的,等我和你算完這筆賬之後。”他咬着牙道。她還來不及回應,他的嘴唇已經如鷹般的俯衝下來,灼熱地封緘住她的。

她驚喘一聲,所有的抗議被他的唇吞沒。這個吻和他昨晚的甜蜜不同,沒有溫柔的誘哄,而是狂暴的佔有。她扭身掙扎,但他的大手環過來握住她的頸后,一手緊箍住她的腰身繼續掠奪她的芳澤。

她開始激烈地掙動,然而他的胸膛有如一堵牆般堅硬,她的纖軀被他鋼鐵般的手臂困住,他身上的熱度燒溶了她微弱的抵抗,令她背叛的身體燃起火焰;然而她不能屈服,絕不能……就在她幾乎筋疲力竭的同時,他突然放開了她。

“看來,你並不像你想像中那樣恨我,不是嗎?”他的嗓音粗啞,胸膛仍因壓抑的激情而起伏。“你也想要我,尹雪荻。不論你如何欺騙自己!你何不坦白承認,省省力氣?”

他說對了,但她恨他如此無情地戳破她的偽裝。噢,她恨他,從沒有一刻,她如此痛恨一個人。“你是個無恥的下流惡棍,陸地!”她低語。

“很遺憾你現在才發現!”他手腕的力道加重,聲音變沉。“考慮我的提議,尹雪荻。如果你讓我滿意的話,我甚至可以考慮不對他提出控訴,讓他免於牢獄之災。”

她不再掙動,但身軀仍然僵硬。“我如何相信你?”

“我一向說到做到,絕不下做不到的承諾!”

尹雪荻握緊拳頭,極力抑制住逃跑的衝動。他是故意的!他的目的就是要羞辱她,好讓她知難而退。他認為她恨他,不可能和一個搞垮她父親事業的惡徒談條件;她顯然寧可殺了他也不願做他的情婦。

但如果只有這樣……如果只有這個方法才能救父親免於牢獄之災……

她深吸了一口氣,冷靜而清晰地開口:“好,我答應你。”

他訝異地揚起濃眉。“你不再考慮?”

“考慮?”她甩開頭髮,聲音苦澀地道:“爸爸辛苦了一輩子的事業垮了,現在人還在醫院昏迷不醒。告訴我,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陸地沒有說話,只是眯着眼睛仔細端詳着她,那張娟秀的小臉上毫無表情。

該死的女人,他乖戾地想。經驗告訴他,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他並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但也不是可以任人擺佈的傻瓜!如果尹雪荻認為用眼淚便可以為所欲為,那她顯然是大錯特錯了。“走吧。”他猝然說道,拿起擱在椅背上的外套朝外走去。

她不明白地看着他。“去哪裏?”

“你不是迫不及待想擺脫這件差事?”他唇上泛起一抹冷酷的微笑。“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尹雪荻咽下恐懼感,瞪着他伸出來的手臂。她已經答應了這樁交易——

而現在,她已經沒有機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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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太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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