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誰說過,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愛人或被愛,一個人的心動永遠無法獲得幸福。
如果另一個人無法回應,兩個人都會陷入痛苦之中。
為何明明知道逼得對方很痛苦、明明知道追求得很痛苦,卻為何還不放手。
紅茶的清香散播在十平米不到的小辦公室內,正在擬定明年上半年軍隊後勤所需資金的李李翔抬起頭,端起紅茶,眯着眼對站在他桌前一名褐發褐眼的高個子男子笑道:“哦,薩姆,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每天至少聽十次這句話的薩姆·特瑞斯沒任何感動地又放下一堆資料,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上司瞬間又垮下臉。
“我只是小小的軍戶司司長,為什麼連軍研司、軍幕司、軍理司的文件都拿來讓我簽字。”
翻了翻薩姆拿來的文件,其中不乏軍政領事之下的其他三司專屬的黃、綠、紅顏色的文本,甚至連加蓋的金色極密件也有。
“艾瑞領事長最近訴訟纏身,其他三司也搞得人心惶惶,部長說這段非常時期讓大家多擔代一些。”
“只有我在擔代吧。”李李翔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當然知道艾瑞領事長最近因貪污、收賄、瀆職被起訴,才不過半個月而已,便已查出他有二億一千萬的財產來歷不明,受這件案子牽連的軍隊高層人員好像也已達到二十三人。真是的,要發案也別在年終最忙的時候發案啊,害得他工作量比平時多了三倍。
“可惡,就是因為清閑我才進軍戶司的啊!”上了金老頭的當了。要不是貪圖比國家其他部門的公務員多了將近一倍的薪水,他才不想在軍事部門任職哩。
主管一切軍官士兵的戶口、進退伍資料及倉庫收納的軍戶司在軍事部門中,從理論上雖說重要但並不被重視,相比之下,研究新型軍事武器的軍研司,糾察稽違、有監督職能的軍理司,提供幕僚人才的軍幕司才是眾多文職人員擠破頭也要進入的搶手部門。
拿下細長形的眼鏡,李李翔疲累地揉了揉太陽穴。
文明發展到如今,人類已不知經過多少代的混血,以前地球上是以地域或是外形特徵區分的東西方人,到現在早已無明顯的分野,但李李翔還應是東方人的基因外顯吧。
泛着青色光澤的黑髮,如黑棋子般圓大的瞳孔,線條柔和的臉圓圓的,笑起來還有些天真的味道,皮膚是黃玉般潤華的顏色,身材纖細美麗,由因繁勞而解開的制服領口,可看清他形狀優美的脖子和鎖骨,透露出中性的性感模樣。
那雙圓圓大大的眼有時看着人時會不經意露出茫然之色,無助的模樣怎麼看都像是在溫暖的家中受盡媽媽疼愛的弱小少年,而不是二十七歲便有着少校軍銜,穩坐軍部司長之位的青年才俊。
李李翔是由現在軍部部長約克·金一手提攜上來的,說他平步青雲也不為過。而這次軍政領事長因貪污受賄瀆職被扯下仕途,軍研司、軍幕司、軍理司三司的司長也被牽連其中,平時和領事並無私交,若有若無存在的軍戶司司長反而益顯清白無辜,一般是很難再向上升的雞肋式司長,現在竟成了下一任領事長最具資格的人選。
但是李李翔一定不會樂於見到這種情況,每一次升遷只會平添他的牢騷而已。“如果不是看在相應的薪金分上,我早就當逃兵了。”他最喜歡做的事不過是在靠窗的辦公桌邊喝杯清香微澀的紅茶,一手拿着文件發獃,給人以精明能幹的假象而已。
“咚咚”幾聲輕響,在李李翔還未說“請進”時,門便被冒昧地打開——軍戶司的組員只有告之別人自己要進來的禮貌。秘書官克萊爾·班只伸個頭進來叫道:“老大,部長室來電話,金老頭讓你去一下。”說完后,他腳蹬着皮椅又滑到辦公桌前,繼續用政府網玩他的銀河奇兵網絡遊戲。
不知是長官的縱容還是物以類聚的巢穴,軍戶司內職員的沒大沒小、口無遮掩一直被同級的其他三司所憎恨,在軍階森嚴,長官鐵令如山的軍事部門,只有軍戶司是異類。在司內不論軍銜階級大小,只有幹活最多的受人尊敬。
軍戶司一共有五人,司長李李翔,秘書長薩姆·特瑞斯,秘書官克萊爾·班,戶司會計文森·懷特,戶司出納戴維·諾曼。
此時,會計和出納兩人正到倉庫去收取才從路德亞星球進口的G—4飛船主艙配件,比起軍戶司內留下的遊戲狂秘書官、萬能男佣秘書長、花瓶司長來,說他們兩人是維持軍戶司正常運作的大功臣也不為過。
李李翔把制服扣子扣好,把放在桌上的軍帽帶正,站起身拉了拉有些皺的衣襟,才向外走去。
跨過放在路中央堆積如山的盒裝磁盤,李李翔打開辦公室門,毫不意外地看到門口又堆滿了廢棄的電腦、辦公桌椅、燒掉的電線及回收了幾大桶的便當紙盒。
軍戶司辦公室是在政府大樓第一層,和最接近地下室入口、最東側的庶務科毗鄰,從某一方面來講,他們和庶務科的性質是一樣的,都是做不受人重視的雜工。對李李翔來說,在庶務科旁邊只有走路會有些不便,但同樣別人因為這樣而很少過來打擾,不需要每日打點人際關係,清閑自在也是他安於窩在軍戶司的原因。
“叮”一聲輕響,是輸送帶到達的提醒聲。
站在部長辦公室門前,李李翔先敬了個軍禮恭敬地說道:“下屬S9507,軍戶司司長求見。”
“身份確定。”柔美的女聲響起,聽不出任何機械混音。
李李翔掏出一指寬的銀色卡插人門把上的輸入口中,閃了一下綠光過後,卡又被吐了出來。
“瞳孔確定。”
眼睛受到柔光撫過後,柔美的女聲又說道:“確定無誤,准許進入。”
“咔”一聲,門緩緩開啟,李李翔踏進去,是比他的辦公室大好幾倍的房間,整片牆壁的顯示屏、先進的電腦辦公桌、一塵不染採光良好的環境,顯得極為整潔大方。
在門就要關上時,電腦合音又響起:“S9507,你眼睛的視力還是那麼差,快去修補一下基因呢,不戴眼鏡的你好看多了。”
面無表情地戴上眼鏡,李李翔翻了個白眼:“政府的人性化設計就是讓你成為八卦女嗎?”
“誰讓工作這麼沉悶,讓人無聊得想尖叫。”
“拜託,你不要像人類一樣嘆氣好不好。”
“啊!”女聲真的尖叫起來,“你歧視非人類的智慧生物,我可以起訴你哦。”
門關緊后,阻止了人性電腦的威脅,整間辦公室向上升去,到達頂樓,辦公桌旁的小門開后,顯露出部長真正的辦公室。
厚厚的地毯消去足音,巨大的辦公桌後面坐着頭髮花白的約克·金,他是個精力旺盛的矮個子老人。在待客的沙發上還坐着一男一女,隨着李李翔的走近而站起身來。
“這是外資部維奇·格瑞準將及秘書長夏麗絲上尉。這是軍戶司長李李翔少校。李李翔,這次你要協助的就是他們。”約克笑眯眯地如此介紹着。
李李翔不解地反問:“要協助什麼?”
“你忘了每年要召開的世界安全與合作組織會議嗎?這次部長理事會要組織在主席國萊依克帝國舉行,格瑞外長想要找兩名對國際形式掌握透徹的幕僚人員,我便推薦了你呢。”
“……找幕僚人員,軍幕司有許多人才啊。”李李翔皺着眉,對突如其來的額外工作極為不滿。
“上面已有交待,說其他三司目前不準外出。”約克拍了拍比他高了一個頭的少校的肩,笑呵呵地道:“不要緊張呢,你就當是去萊依克度假好了,聽說首都海文思四季如春,比我們這裏溫暖美麗許多呢。”
也許他在這多事之秋應該請病假躲一陣才對。心裏嘀咕着太過失策,對夏麗絲上尉熱忱的歡迎,李李翔只是勉強地扯動了下嘴角,算是打了招呼。
在將要共同工作的三人互相寒喧問好后,約克·金又誇張地拍一下額,極為做作地低呼一聲:“噢,看我這記性。”
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白色的大信封,約克遞給李李翔道:“這一陣子辛苦你了,這是大家開會研究給你的加班費。”
用手感覺似乎是厚厚的一疊錢,李李翔滿心歡喜地說著“謝謝長官厚愛”之類的感謝詞拉開信封——“S9507,鑒於你在塞萊渥公國危急之時所做出的貢獻,經由國務部研究,特批准你為第十三任軍政領事長,軍銜升至中校,此命令由親手開啟之日生效。”
獃獃地看着手中巴掌大的電子任命書,聽不到準將和上尉的祝賀詞,李李翔又獃獃地看向約克·金。
“由我做領事長代理並不是長久之計,況且我還有你這麼優秀的部下。”約克一副提攜下屬不遺餘力的賢明模樣。
“……所以……”
“你就認(任)命吧。”
摘下細邊眼鏡,李李翔把自己拋在床上,用手指壓了壓被鏡架壓出痕印的鼻翼,極為疲累地吐出一口氣。
恆星的光由玻璃窗映入室內,李李翔看了看手腕上已改成海文思市北區制時間的星表——九時十七分,沒想到他已經工作了一個晚上。
世界安全與合作組織一共有七十七個成員國,主席國七個:共和制的亞頓、努美新亞、摩瓦多爾;民主制的路德亞、塞萊渥、布克思;帝制的萊依克。每次會議由七個主席國輪流主辦。大會一般討論各成員國戰略合作發展問題,而這次會議因萊依克帝國提出星球防禦計劃極具對抗性而成為討論的主題。
才到達萊依克帝國的首都海文思市,格瑞準將和夏麗絲上尉便四處活動起來,爭取在會議表決時拉多些反對票,而李李翔他們的工作就是找出萊依克帝國防禦計劃的弱點和其他國家因這計劃而將會折損的利益數據。
連手也不想抬的,李李翔就癱在床上,用腳尖踢了踢趴在電腦桌上小憩的薩姆道:“喂,泡杯茶來。”
被上司踢醒,薩姆起身搖搖晃晃地閃進廚房,先用熱水濕了濕臉,清醒以後就用手把水抹掉。他從洗理台上的袋子中拿出茶罐,拎起熱水很熟練地泡起紅茶來。
還在與電腦資料奮戰的克萊爾·班聞到紅茶的清香頭也不抬地高叫道:“薩姆,一杯麥片、生肉漢堡,謝謝。”
悶不作聲地從小冰箱中拿出生菜和三文治,又把盒裝的牛奶倒進小平底鍋內加熱,從行李袋中掏出麥片灑進去,薩姆又不由自主地捂着嘴打個呵欠。
跟隨李李翔一起到萊依克出差的幕僚人員,是他根據“沒有誰,軍戶司就會癱瘓”的原則挑選的。只要有文森和諾曼,軍戶司就能正常運轉,所以即使司長,不,現在已升至領事長,秘書長、秘書官不在好像也沒什麼影響。薩姆是李李翔的專用男佣,而克萊爾卻因李李翔一句“據聞海文思有全銀河最大的遊戲中心哦”乖乖吞餌前來。
到海文思三天了,李李翔和克萊爾在酒店連房間都沒出去過,別說購物逛遊戲店了,光每日從電腦中調取資料就令他們連睡的時間都沒有。只有薩姆偷了個閑到酒店大廳處買了本《海文思烹調一百法》為上司改善伙食用。
因為不夠級別,三個人窩在三人房的普通間,連上電腦線就變成了工作室,而生活的空間就變得益發狹小。
喝着香澀的紅茶,李李翔覺得力氣又迴流到體內。某星系的立體虛擬圖在克萊爾面前展開。現在的星系圖除了星航圖外都是偽星系圖,也就是無論人類居住的星球大小對比還是星球之間的距離並無嚴格的比例制定,只是大致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感覺。
克萊爾面前的星系圖便是萊依克帝國的版圖。
萊依克帝國是由十三個附屬小國、二十二個殖民地、十七個自治區及萊依克本國二十四個強大的星球所組成的帝制國家。整個版圖呈“∞”的符號,背襯以青藍的幽空,宛如精緻的藍絨綢上放置的一串閃亮的珍珠項鏈,其中最大的珍珠便是海文思星球。
“萊依克帝國這次提出的星球防禦計劃的內容是把帝國周圍的偏遠小行星全都改造成軍事要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新皇才登基的緣故,一上來就提出這個大膽敏感的計劃。”
吃着薩姆端過來的早點,克萊爾指着虛擬圖對上司講解着:“你看,這是聖路易星球,與努美新亞的國土很接近;還有日萊蒙,與布克思相連,若真的在這裏修造軍事要塞的話,一定會對他們兩國有所牽制吧,更不能容忍的是這兩處,一個是戈雷加爾,一個是切瑞伯……”
猛然恍惚了一下,是誰說過,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以前全是自由港,若這次也納入防禦計劃的話,簡直掐斷了我們與斯格、馬瑞里、德奈里的貿易命脈!絕對不允許他們這麼做!”斯格奶酪、馬瑞里魚子醬、德奈里白蘭地原本就是他這種小職員難以買到的奢侈品,若真摘個經濟封鎖什麼的,他不是更無法品嘗這些美味了嗎?
“咣”一聲輕脆的碎裂聲,打斷了克萊爾的長篇大論,他吃驚地回過頭,李李翔低頭坐在床上,腳下是摔得粉碎的瓷杯,淺褐色的液體潑灑在白瓷地板上,還冒着絲絲熱氣。
“怎麼了。”薩姆擔心地走近上司,低頭輕聲問道。
手撫着輕顫的右臂,李李翔許久才低聲回答道:“手臂……很疼。”
緊扣在手腕上的是銀色的金屬環,鑲嵌着光彩奪目的五彩碎鑽,由光線折射出如水般的粼粼光色,美麗異常。
那是,失去自由的鎖鏈。
是誰在哭。
極細的、壓抑着的低泣聲由迷霧后時斷時續地傳來,循聲而去,坐在湖邊掩面低泣的人,長長如絹的黑髮,幾乎低垂在湖面上,一身白衣更顯那人纖細孱弱。
“怎麼了,為何這樣傷心?”
“逃不掉,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絕望得幾近心死的低喃,那人緩緩放下掩住面容的雙手。
四目相對的瞬間,那個人,那個人的臉……
究竟那人是湖中的倒影,還是他,才是真正的虛幻。
汗涔涔地醒來,對上克萊爾擔心的眼。
“怎麼了,老大?”
“做了……噩夢。”
“你在害怕什麼?”
“不……我不害怕。”
擁住被往牆內縮了縮,他不害怕,因為萊萊亞改變了改變了改變了改變了。
“是不是在怕……這個人?”
克萊爾低沉、寬厚的聲音突然變成中音的陰柔詭魅,引得他詫異抬眼。
原本高大而英俊的淡黃色頭髮的男子身影突變得模糊不清,再定眼看時卻是修長柔美的人影。—
“萊萊亞,我捉住你了哦。”
金髮絕美的少年伸出手,虛幻地笑着:“你很不乖呢。”
驚嚇,驚恐,驚懼,驚悚。
無法置信的錯亂感、無能為力的虛弱感、無處可逃的窒息感,令他仿若溺身在最深的海底。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心中在狂喊着,明明他改變了那麼多,為什麼他還能認得出他來。
少年仿若玉瓷般精美的容顏再次逼近,幾乎可感覺到他濕熱的呼吸。
“萊萊亞……”
“不要——”重若千斤的手臂終於抬起,推開少年。
被自己的尖叫聲叫醒,李李翔費力地睜開眼,眼珠一陣澀痛,卻是汗水滲進眼裏的結果,粗重的喘息聲還無法平靜下來,周身就像水洗般濕重。
把燈按開,桔黃色的柔光輕灑一屋,克萊爾因突來的亮光嘟嘟喃喃地說著夢話又翻身睡去,把床被踢到床下的薩姆依舊呼呼大睡着。
用力地深呼吸,吐出凝聚在胸中的鬱悶之氣,李李翔試了幾次才坐起身來,調整了一下氣息,他向後撥開汗濕的頭髮,只覺得自己的體溫竟冰涼得嚇人。
拉開窗帘,滿天繁星映入眼底……那個人所在的地方,也不過是銀河系遙遠的另一端一枚小小的星星而已。
頭抵在窗玻璃上,李李翔閉上眼卻無法再睡去,明明沒有傷口的,右臂卻疼得厲害,壓在心底不願再回想的過去,卻因為某個熟悉的單詞而挑起。
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他已經已經逃出來了,只是做夢而已,只是噩夢,不用為之害怕和恐懼。
白色尖領的襯衣外罩黑色剪裁貼身的燕尾服、直挺的西褲、櫻桃紅的領結、雪白的手套、黑色錚亮的皮鞋,黑柔的頭髮只沾了些水梳了一下,便柔順地貼在頰邊,摘下眼鏡稍微打扮了一下的李李翔俊美得令克萊爾都看呆了眼。
“老大,我們只是去開會而已,你不需要這麼漂亮吧。”淺褐色的三件套西服才是塞萊渥外咨部門外出的制服,在領口扣上安全與合作組織會議的會員陪同金屬牌,準備妥當后,克萊爾在鏡前照了照,又擺弄起他飄灑的淺金色半長發來。
“開過會後還有晚宴呢。”要不他穿這麼正式做什麼,比起會議上萊依克帝國的防禦計劃通過與否、裁軍和銷毀生物武器的提案是否能獲得支持等事情來,晚宴上的美味佳看更值得他鄭重對待,至少那是可以吃進肚裏果腹的真實確切地存在。
“不知道宴會上有沒有海文思特有的草雉果,好想吃哦。”想起薩姆昨晚做的涼果拼盤,李李翔的口水又幾乎流了下來。
薩姆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帶,聽到李李翔的話忙道:“老大,你若喜歡吃的話我現在就下去買。”
“不要,太貴了。一斤竟要一百銀盾呢,而且還沒辦法報賬,我們在宴會上多吃些就可以了。”或者再帶個袋子,偷偷裝一些回來當消夜吃。
敲門聲響起,離門最近的克萊爾順手打開房門,門外站着的是穿着淺米色套裝的夏麗絲上尉。“時間到了,我們該出發了。”
越過克萊爾,夏麗絲若有若無地看着薩姆·特瑞斯,克萊爾在鏡中看到夏麗絲的小動作不覺想笑,看來她迷上薩姆了啊。高大英俊卻又溫和內斂的薩姆一直很得女孩子好感,而夏麗絲又是一個知性美女,若兩人在一起認真地談場戀愛的話未嘗不可,不過薩姆的眼中只有老大一個,夏麗絲的感情只有黯然收場呢。
“歡迎下回再次乘坐白色列車。”
沒有一絲震蕩地,磁浮列車緩緩停下,李李翔隨着格瑞準將下了車后,安全與合作組織大樓總部極具壓迫力地聳立在面前。
在會議召開期間,萊依克帝國在召開地海文思內又增開五列環繞城市的政府列車,為緩解交通之用。在北區,幾乎所有的酒店都有直達安合大樓的路線,極為方便。
而且列車特意由皇宮繞過去,蔥鬱林木間若隱若現的白色宮牆引得李李翔幾人一陣驚呼艷羨,在共和國內長大的他們根本無法想像奴僕眾多、奢華綺麗的宮廷生活,據說剛登基的新皇才二十一歲,如此年輕就端坐在權力的最頂層,世上就是有什麼都不用做便取得一切的人,想氣惱都沒有辦法。
總部大樓四周栽種着帝國各地運送來的花草樹木,把環境點綴得極為美麗,恆星的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街上穿梭着各類車輛,反射着耀目的光芒,行人路也是由五顏六色輕柔的板盾組成,踩上去可以奏出悠揚的樂音。
“真不愧是大城市。”李李翔在進入總部之前還如此說著。
室內的空氣已被過濾,散發著淡香,“哇”地驚呼一聲,李李翔的頭幾乎已上仰成一百八十度地向上看去,大樓大廳中央螺旋式的金色電梯一直向上延伸着,達三百米高的樓頂,每一樓層又伸出細長的走廊與螺旋階梯相連,宏大而精緻,每一層都有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安靜有序。
仰頭看得久些便有目眩之感,他連忙低下頭。而這時一位穿着綴有黑色褶邊白色宮裙的女子走過來親切地笑道:“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格瑞準將把會員卡遞給她,小姐把卡放在左腕上像手錶一樣的儀器上讀取資料,短短几秒過後便又把卡還給格瑞。“先生,目前四號電梯正在下降中,您可以稍等一下,搭乘電梯到達七十七層樓,那裏將有小姐接待你進入會館。”
順着小姐的指示,李李翔看向大廳右邊因下降而呈微綠色透明的電梯。“我們可不可以由中央的電梯上去呢?”他忍不住插嘴問道。
像是經常被問到這個問題,小姐的笑容更深了:“當然可以,不過會慢點。”
隨着電梯輕緩地螺旋上升,李李翔就趴在金色的欄杆上一邊四處看着,一邊發出驚呼,克萊爾感覺丟臉地多上了兩個階梯站着,裝作不認識他。
在另一邊沿螺旋樓梯而下的幾位工作人員,穿着藍色的對襟長衫、窄褲、腰上繫着白色的腰帶,極具民族風情,在全是西服革履的人群當中相當顯眼。
“那是哪個國家的制服,很別緻哦。”
夏麗絲也伸頭向下看道:“啊,那是皇宮中侍者的服裝。在安全與合作組織會議的第一天,萊依克帝國的新皇將親臨會場,他們是先到會場做準備的吧。”
“這麼說我們也可以見到皇帝嘍。”李李翔頓時興奮地站直身子。銀河中聯邦性的公國是不少,但帝國只有萊依克一個,因此皇帝也是惟一的。
他看過萊依克帝國老皇帝少有的幾次立體投影,只是個乾瘦的小老頭而已,希望傳聞中新皇帝的俊美一詞不是媒體潤色修飾的言語。
“網上有新皇的投影畫面啊,你沒看過嗎?”克萊爾懷疑地說道,“人長得不錯啦。”
“唉,工作太過繁忙了啊。”輕撫着額,李李翔作無可奈何狀,做作的樣子令克萊爾想一腳把這個只會奴役下屬卻自認為辛勞的厚臉皮上司踢下電梯。
“咦?”在電梯另一邊扶手處,一直安靜打量着大樓建築風格的薩姆突然發出驚異之聲,情況之怪異連格瑞準將都不覺看向那個應該沉厚穩重的褐發男子。
“怎麼啦。”比夏麗絲更快一步的,李李翔搶先站在薩姆身邊好奇地發問。
“那部正在上升的電梯裏面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好像是萊依克新皇。”也莫怪連薩姆都會驚奇不已了,畢竟皇帝並不是說看就會親眼看到的。
“哪裏?哪裏?”李李翔焦急地叫着。
騷動起來的並不是只有他們幾人,李李翔的確聽到幾聲極不雅的尖叫哩。而後人流就像水流一樣向東邊的直升電梯方向傾斜而來,因螺旋電梯也一直上升着,他一時被走廊和梯架擋住視線。但不一會,他便與直升電梯處在沒有屏障物阻擋的同一高度。
由貴賓乘坐的七號電梯,因上升而呈微紅的透明的門,距離有些遠,模糊地看電梯內站了七八個人,其中幾人打扮得像是護衛,而惟一穿得不像護衛的那個人……是誰?
映在黑圓的瞳孔中的男子一頭金黃色的長發,長而優美的眉下是半閉的眼,睫毛長而卷,眼瞳中不時閃過一絲琉璃般的幻色,挺直的鼻,微抿的薄唇,光是側臉就完美得令人心驚,那種美麗彷彿不知經過多少年的淬鍊,細細悄悄而綻開幾乎令人窒息的極致。
那個人是誰?
呼吸彷彿停止了。
全世界模糊的景象中惟一清晰的人影。
是誰?
背部似乎有蛇滑過的不快感。
“萊萊亞。”少年的頭枕在他肩上,唇中吐出的熱氣灸燙如烙印,至今無法消散。
“你的眼中只能有我呢。”
誰?
毀掉的永遠無法修補的視力,毀掉的永遠無法飛翔的羽翼!
如被黑暗吞沒的絕望感蔓延全身,李李翔掩住雙眼,為什麼,他,會出現?
“朱利安……少爺。”
低喃的聲音,是只能自己聽到的語句。
在那個如星星般遙遠的偏僻星球上,被城堡囚禁的少年,現在看來……已經逃出來了啊。
一瞬間的平行過後,直升電梯由可平視的視線中迅速離開,向上升去。
像是被抽取了全部的力氣,李李翔滑坐在階梯上,克萊爾驚慌不已地忙扶住他。“老大,你怎麼了,你的臉色……”臉色慘白微透青氣,是驚嚇過度的神色。
“……太,太高了,我忘了自己有懼高症。”口張張合合幾次,李李翔許久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真可笑。他究竟在害怕什麼?真是太可笑了。他現在改變這麼多,根本不必擔心再被認出來。況且都是他自己嚇自己。時間是遺忘的最佳武器,他並沒有讓人念念不忘的魅力。
強迫自己微笑,李李翔搖搖晃晃地按着扶手站起身向格瑞準將說道:“真,真對不起,我實在沒辦法再呆下去。我就從這裏上走廊,而後坐直升電梯到會議室吧。”
因為李李翔的臉色真的像就要在下一秒昏過去般難看,格瑞準將點頭同意道:“你自己要小心了。”
阻擋薩姆的攙扶,李李翔獨自上了走廊,目送螺旋電梯緩緩上升着,他仰頭揮着手和同事作短暫的告別。
腳步漸漸加快,最後變成小跑,走廊的地板上寫着“四十三”,盡頭連接着相同的樓層。
手掌滑過圓弧形的扶手,李李翔上了四十三層樓,沒有心情打量各國精心佈置的展覽室,他根據地板上的文字標識迅速找到一間正在下降的電梯,在電梯停住,透明的門還未開全之際,他便迫不及待地鑽進去,幾乎同時按上關門和下至一樓的按鈕。
“咳?我在十九層下啊。”穿着黑色西裝不知是哪國代表,大腹便便的禿頭男子叫道。
充滿殺氣的眼神瞪過去,李李翔冷冷地喝道:“臭老頭,不想死的話就給我閉嘴!”
冷例的氣息瀰漫,電梯內僅有的幾個人紛紛閃避,全都擠在電梯的另一角,禿頭男子退得最快,他在國內還有極美好的政治生涯,沒必要在國外和情緒不穩的瘋子起衝突而失掉性命。
電梯就像沒有下降一般一直懸在空中,李李翔第N次看向電梯顯示器,上面顯示電梯正常運行,並沒有故障。
心如火焚中,電梯終於停下,李李翔埋頭就沖了出去,用力撥開擋路的人,他向大門口跑去。
即使不認得他也好,即使沒發現他也好,在那個人所在的城市,他不想多呆一秒。
“咦?是工作沒做好嗎?陛下怎麼又下來了……”
身邊跑過去幾個穿着皇宮侍衛制服的男子快速交談着,李李翔直覺地向後頭看去,向下穿越一層層走廊的透明電梯,肉眼應該無法看清的距離,卻在她瞳孔中映入清晰的影像,用力捶着透明微綠的門的金髮男子,聽不到聲音的叫喊,口形是“萊萊亞”三個字。
一定還在做着噩夢。
一定是清晨的噩夢沒有醒來的關係。
用幾乎要跌倒的跑姿撞開大門,李李翔跑出總部大樓,恆星的光灑下來,他卻還是覺得寒冷。
迅速匯入人流之中,李李翔在行人路上用力奔跑着,身後追隨着激烈無比的音樂,無法呼吸,肺部幾乎要爆炸一般地狂奔。
一定一定只是疆夢而已。
終於沒辦法再向前跑一步地,李李翔慢慢停下來,氣血翻湧。他乾嘔幾聲,卻什麼也沒吐出來。靠在路旁的欄杆上微微休息了一下,他又拖着酸疼的腳慢慢向前走去。
現在到哪裏去呢,總之沒辦法再回酒店了。摸了模兜,幸虧錢和基因卡都在。
思緒紛紛亂亂、情緒恍恍惚惚,為什麼,他只求平凡無波地過一生,為什麼又讓他陷入過去的噩夢之中。
冷靜,一定要冷靜,如果想逃掉的話……
宇宙港口。
沒有錯,趕到宇宙港口,坐最近的一班飛船離開,去哪裏都好,只要離開海文思。
伸手招了輛出租車,李李翔坐上去說道:“請到最近的宇宙港口。”
司機看了一眼疲憊異常的客人,忙選了一首輕柔的樂曲播放。“先生,由這裏到最近的海北機場要一小時左右,如果覺得鬱悶的話有電子圖書可以閱讀。”
李李翔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座位旁邊便有個巴掌大的電腦屏幕,他先戴上耳機,而後在屏幕上按了幾次,選擇“笑話故事”的選項后,便躺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起來。
出租車在低空高速行駛着,坐在車內感受不到一絲不適。耳機內傳出諸如“有關丈夫受妻子管制的不幸”的笑話,李李翔卻沒聽進耳中。
二十一歲……遇到那個人的時候,他也不過像現在的他這麼大年紀……如花般絢麗的十九歲啊。
他那時受父親影響極為討厭刻板的生活,也想像父親一樣成為商務船的船長。因聰慧和努力的關係,他已成為父親的副手,更通過了星際聯盟的飛船駕駛官九級考試,偶爾在商船上擔任代理船長一職。父親已答應他,等他滿二十歲,便貸款給他買艘商船,讓他能獨自完成一段長途商運,為成為合格的船長而進行艱苦的必然的修鍊。
可以預見到他以後的生活會如何自由肆意,成為追逐慧星之尾翼的自由商人。
即使到現在,他有時還會夢到絲絨般藍黑的天空,如鑽石般閃耀的繁星,身體浮在空中,感受不到重力的輕盈快樂。
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沒有那次意外的話,這一定不會是醒來后只能帳然若失令人心酸的夢。
在一次商務航運中,父親的商務船遭遇到海盜船襲擊,被對方的飛雷擊中船尾。被父親硬塞進救生艙的他,眼中最後的印象是逐漸遠離的像在黑夜中如煙花般爆炸飛散的飛船。
在因與大氣層劇烈摩擦而劇烈震蕩的救生艙里失去意識,醒來后他已被人救到療傷的水箱中,透過半透明的液體,他總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在緊急之間給救生艙設定的逃生路線便是讓救生艙降落向離飛船最近的有人類居住的小行星,避免救生艙內的他在燃料燃盡后要在宇宙空間受盡飄流之苦。
而他墜落之地便是那個人所居住的行宮……於是便成為那個人的所有物。
被父親捨命相救的生命啊,卻只是旁人眼中如玩具地存在,是怎樣不堪的事情。
手捂着臉,用力壓着眼眶,早已發誓不會再想起那屈辱的過去,哭泣、無助、恐懼全是軟弱者的表現,他不會再變得脆弱。
“……先生,先生……”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司機的說話聲,李李翔睜開眼拿下耳機:“到機場了嗎?”
“不是,先生,是你的手機在響。”
出租司機提醒着,李李翔把皮夾又裝到褲兜里,改掏出放在禮服內兜的小手機。
打開鑲水晶的機殼,按下接通鍵——
“老大,你在哪裏?”在薩姆的立體映像還未顯現前,他的聲音已傳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會議取消,會場也在封閉中,據工作人員說大樓發現有爆炸物,我們正在撤離。你該不是又躲在哪裏睡著了吧,手機打半天你都不接聽,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你趕快離開聽到嗎?我們沒必要成為恐怖活動的犧牲品。”只有真人一半大小的虛擬頭像,滿面皆是焦慮之色。他頭像后不時有人影閃過,看得出會場極為混亂。
“我沒事。”李李翔想回個笑容卻失敗了,“我沒事,沒有比現在感覺更好了。”李李翔終止通話,並按下關機鍵。
由於極速飛行的關係,窗外掠過的景象呈線形。李李翔按了按額角問道:“還有多少時間到機場。”
看了一眼航路圖,司機回答道:“大約還有二十分鐘。”
伴隨着一閃一閃紅光的“嘟嘟”聲,是公司總服務台來電,司機順手按下接通按鈕,柔美的女聲響起:“銀河歷448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三十一分,帝國交通部下達命令,海文思市內所有動能車輛一律停止行駛。本公司所有出租車輛無論載客與否請立刻停車並儘速與本公司聯繫,違者後果自負,乘客如有不滿可上訴至服務部,公司會斟量賠償損失……”
“咦?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命令,所有動能車輛說停便停,想把海文思變成一座死城嗎?”司機難得地發起牢騷,好不容易才接到一趟生意,上面的人只一句命令便讓他辛勞泡湯。
“先生,真是對不起,前面就有一間旅館,我把車停到那裏可好,還是我們都等等,看看這命令是不是發錯了,然後再送你到機場。”
手搓着額頭,李李翔想笑卻笑不出來。封閉的會場,停運的交通,下一步是什麼,全市戒嚴嗎?低嘆一聲:“真是個任性的孩子啊。”
原本想熄滅燃料緩緩下降的出租車司機因李李翔的動作驚嚇地僵直了身子,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着路德亞制最新型的光束槍,李李翔漫不經心地問着:“如果違背上面命令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呢?”
“會,會被罰款吧,我想。”就怕客人手上的槍支一不小心擦槍走火的,司機戰戰兢兢地回答。這客人看來長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的,沒想到竟是個恐怖分子。
李李翔朝司機笑了一下,臉色慘白如雪,眼瞳卻黑得懾人。
“失掉錢財還是性命,你的選擇呢?”
海文思的宇宙港口,海北機場,巨大的候機廳內人來人往,人聲嘈雜,看來機場還未被封鎖。放下懸空的心,暗自對被他打昏的司機說聲抱歉,李李翔不浪費一點時間地跑到諮詢台,詢問最近時間起飛的太空船航班。
“最近啊……三個小時後有飛往貝尼羅的班機。有沒有更近的?嗯,一個小時後有飛向塞克斯的航班,不過是貨船……”電腦上突然畫面一閃出現幾行字體,小姐以為是病毒嚇了一跳,但定下神來才發現是機場發佈的內部消息。她抬眼看向櫃枱前魂不守舍的男子,雖然覺得他不問目的地只注意時間太過怪異,但仍揚起職業笑容道:“這位先生,你真的好運呢,在二十分鐘后將要飛往亞頓的飛船,原本已經滿員,但有一位老先生因心臟不適而下機醫療,空出了一個座位。”
“真的?”
驚喜躍上眼眸,原本死灰般的面容因突來的希望而變得鮮活生動,令諮詢台的小姐失了失神。交上基因卡補了機票,李李翔隨着機場人員踏上長長的輸送道進入機場。
停泊在港口眾多的飛船令他心中升起莫名的興奮之色。在機場人員的帶領下,他加快腳步走到一艘過於巨大的飛船面前。
“好先進,是火鳥七七一還是七七二呢。”被超豪華的客機震懾住,李李翔無意識地低喃着,而心中的快意不斷擴大,競讓眼角染上笑意。
只離自由一步之遙啊。
艙門打開,舷梯降下,李李翔踏上一級階梯同時向上看去,離地十公尺的艙門,似乎有人站在門口,與陰影疊落,看不清晰。
“捉到你了呢,萊萊亞。”
由上落下的輕柔溫潤的話語卻如重鎚般擊在李李翔的心臟,令他心神俱裂,身體彷彿承擔不了心理重負,他踉蹌後退,跌坐在地上。
如果這是噩夢的話,為何還不醒來。
雙手捂住頭,李李翔竭斯底里地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