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公司目前情況如何?」站在傳真機前,康諾問著電話彼端的彼特。
「差強人意。我這兩天正在和麥肯錫管理顧問公司的專家研討對策,維持公司的正常營運。那些董事們全都懦弱怕事,沒一個人敢出來主持大局。」
康諾的嘴唇繃緊,在心裏低咒一聲。那些老派的公司董事全是群貪婪的吸血蟲,幾十年來靠達忠集團吃香喝辣,一旦達忠集團面臨空前危機,卻沒有一個人想出解決虧損的方法,全是一群酒囊飯袋。
「你仍然決定結束公司嗎,康諾?」彼特猶疑地問。
「如果有避免公司破產的方法,你以為我不想讓公司維持下去嗎?」他瀏覽着手上的資產負債表,在文件的最後一行停了下來。「報表上有一筆五仟萬美金的呆帳是怎麼回事?」
彼特快快地道:「喔,那是之前鮑伯•威爾的公司面臨財務危機,向你父親借了這筆錢周轉,我後來曾去電向他詢問,他卻說他已經還清了。」
康諾微微皺眉。「這筆借貸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約五年前。根據我從幾位老董事的口中得知,你父親當年借了他這筆錢,讓他的公司得以轉虧為盈。你父親念在舊情的份上,一直沒有向他催討,誰知道你父親過世之後,他卻反而不認帳。」
康諾的眉蹙的更深。「公司有這筆錢入帳的紀錄嗎?」
「沒有,我查過這幾年的財務報表,並沒有這筆錢還清的紀錄。鮑伯•威爾的說法是,以他和你父親的交情,當初這筆錢是私人借貸,和達忠集團無關,所以才沒有在公司帳上留下紀錄。但是我懷疑他的說詞。」
「是該懷疑!以他一向貪婪陰險的個性,我懷疑他會是個信守承諾的君子。」他深思著,半晌後才冷靜地吩咐,「彼特,找我們的查帳員和會計師去調查一下這件事,如果鮑伯•威爾硬不承認有這筆借款,想辦法找出證據來。」
「好。」
放下電話,康諾往後靠向椅背,揉揉有些發酸的後頸。天哪,他好累。他原以為只要夠努力,一定有辦法挽救父親畢生的心血,然而他卻失敗了。如今他所能做的,便是讓它有尊嚴地劃下句點。
站起身,他緩步走向窗前,凝望着燈光幽暗的庭院。
這塊上地是父母留給他的,也是所有的遺產中最珍貴的一項。之前由於忙於工作,他一直少有時間回到這裏長住,直到現在,看着不甚明亮的燈光映着在晚風中搖曳的花草,那番詳和的意境讓他有些消沉的情緒平復了些。
他不經意地望向隔壁那棟房子,一張聰穎慧黠的女性臉龐立刻躍上腦海,令他忍不住露出微笑。那個潑辣的小女人看來並不好惹,而且顯然精力旺盛,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麼自在地笑過了。
有好一會兒,他就這麼靜靜地凝視着她的窗口,直到天色微微泛白。
任宛靈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正好瞧見狗狗好奇地用爪子在她的手機上亂抓一通,眼看手機即將被掃落地面,她緊急地撲向前去用手撈住。她的手機可沒防震,這附近也沒有通訊行,要是摔壞她可就真的與世隔絕了。
「喂?」她坐了起來,一面朝大白狗輕斥,「狗狗,坐下。」
「宛靈?」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疑惑。「是你嗎?」
「偉傑?」她拍拍頭讓自己清醒點。「是我。」
「喔。」馬偉傑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懷疑她身邊是不是有另一個男人。「沒吵到你吧?我想你應該睡了。」
知道就好,她在心裏嘀咕道。這就是馬偉傑,永遠這麼不慍不火、斯文有禮。對大多數女人而言,馬偉傑絕對會是個託付終身的好男人,然而她卻興緻缺缺。
她不想成為一樁政治婚姻下的犧牲品。她要的是對方只把她當成任宛靈,一個願意包容她所有缺點,真心愛她、寵她的男人,而不是看上她的家世,以為娶了她之後便可以一步登天的男人。
她懷疑是否真會有這樣的男人出現?
「你現在人在哪裏?」馬偉傑問。「伊玲告訴我你人在花蓮。你去花蓮幹什麼?」
「呃……想來就來了。」她乾笑兩聲。「有事嗎?」
「沒有,只是我很擔心你。」馬偉傑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知道我的舉動是有些唐突,可是我是認真的。」
她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憶起他指的是她下南部的前一天,他向她求婚的事。什麼樣的女人會連男人向她求過婚都忘了?她再搖了搖腦袋。
「我知道你是認真的,偉傑。」她委婉地說:「可是我已經告訴你,我還不想……」
「我知道你還不想結婚。」馬偉傑馬上接口。「沒關係,我說過會給你時間考慮。你知道我爸媽一直很喜歡你,一直催我趕快成家,知道你沒有答應我的求婚,他們很失望……」
任宛靈眼睛往上一翻。她相信馬偉傑的父母「很喜歡她」,事實上,以她父親和馬偉傑父母的交情,她也絕不懷疑他們想和日東集團結成親家的誠意。她已經厭煩透了這些不知是真心或是虛偽的嘴瞼。
「我來這兒只是想靜一靜,和你無關。」她說。
「那我去找你。」他立刻說。
「來找我?」她訝異道。「那你的公司怎麼辦?」
馬偉傑靜了半晌。「你真的在花蓮嗎?」他問道,似乎很認真的在考慮。「也許我可以安排幾天休假,反正從台北到花蓮也不用多少時間……」
「不用了。」她馬上否絕。「總之我在這兒沒什麼問題,我想回去時自然就會回去。就這樣了,拜拜。」
「可是你……」馬偉傑還想說些什麼,她已經切斷電話。
下回接電話要記得看來電顯示,她提醒自己。雖然這種逃避的手法很幼稚,但在她找到更好的方法之前,暫時也只有這樣了。
將電話丟回床頭,她正打算鑽回被窩裏,窗外一個輕微的聲響驚動了她。原本趴在她床腳的大白狗也警覺地豎起耳朵。
她倏地起身,看了腕上的表一眼,半夜一點半,誰會在這麼深的夜裏出來走動?
可能只是貓吧?她猜想着,正想躺回去繼續睡覺,那個聲音又來了,重物墜地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裏聽來格外清晰。她頓時全身繃緊。
大白狗站了起來,朝窗外「汪汪」吠叫了兩聲。
「狗狗,噓。」她朝大白狗齜牙咧嘴,大白狗立刻聽話地安靜了下來,歪著頭看她。她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掀開窗帘一角朝外望去。
等到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她的目光梭巡過隔壁的草坪,這才發現康諾的摩托車並不在原地;除了二樓窗戶隱約透出來的燈光之外,整棟屋子裏一片靜寂。
等了一會兒,那個聲音沒有再出現。
大概是多想了吧。她在心裏暗笑自己的大驚小怪,正要放下窗帘回床上去時,驀地一道黑影閃過她的視線。
她屏住氣息,瞧見那條黑影正沿着屋子的圍牆移動,然後將一袋物品——可能是準備作案用的工具——丟進圍牆內,接着試圖爬上圍牆,看樣子是想翻入康諾的家裏行竊。
小偷?她頓時全身寒毛直豎:心中一陣慌亂。怎麼辦?打電話警告康諾?不行,她根本沒有他的電話;那……打電話報警?也不成,等警察趕到時,搞不好小偷早跑掉了。眼看那條黑影已經快翻過圍牆,她當機立斷地下了決定。
她退回房間拿起手電筒和那根擱在牆角的棒球棍,悄悄地隱身至陽台邊,循着之前的路徑跳下草坪,率先躲在門口的陰影中;等那條黑影一路摸索到大門前,她立刻抓起棒球棍朝那條黑影打了下去——
「啊!」那個傢伙顯然沒料到有人躲在陰暗處,結結實實挨了好幾記悶棍。
「可惡的小偷!」她嚷着,正想再用手電筒去敲他的頭時,那個黑影已經猛地轉身,毫不費力地扣住她的手腕。
任宛靈驚叫一聲,隨即掙扎了起來,一面大聲呼救,「救命啊,有小偷啊……」
「閉嘴,女人。」黑影低吼一聲。「是我!」
她的聲音戛然停止。咦,這個聲音好耳熟……她用自由的那隻手扭開手電筒照他。「康諾?」
「是我。」他用手擋了擋刺眼的光線,悶聲哼著,「你照的我眼睛快瞎了,把你的手電筒關掉。」
她頓時瞠目結舌。「怎麼……會是你?」
康諾沒有回答,逕自拿過她手上的手電筒關掉電源,然後走向前去撿起地上的大帆布袋——她剛才以為是「犯案工具」的東西——往肩上一甩,回過頭來看她。
「你怎麼會在這兒?」他皺著眉問。
任宛靈稍稍從呆愕中回過神來,仍未完全恢復鎮定。「我……我看見有人要翻你的牆進來……所以我以為……」她結結巴巴。
「以為我是小偷?」他用手揉揉後腦的腫包。該死,看不出來這個小女人嬌嬌弱弱的,力氣居然這麼大;他的頭起碼得腫一個禮拜。
「廢話!」一等心情回復平穩,她的火氣也上來了。「三更半夜的,我看見有人翻牆,當然會以為是小偷嘛。」
「所以你就決定替天行道、用棒球棍把這個小偷海扁一頓?」
「哪有人回家來不走正門,居然還得爬牆?」她理直氣壯地道。
「唔,」他從鼻子裏哼著,「這麼說來,我還該謝謝你嘍?」
「當然啦。」她偷瞄了一下他的表情,只見他的手仍然按著後腦。「呃……很痛嗎?」她試探性地問。
「你說呢?」他低吼著。「你要是再用力一點,我可能就腦袋開花了。」
她想表現出一絲同情,笑聲還是忍不住進了出來。「你活該,誰叫你回家要偷偷摸摸的?」
「我回自己的家還得敲鑼打鼓不成?」
「那就不能怪我嘛。」她看着他掏出鑰匙開門。見他緊皺著濃眉的模樣,她感到有些歉疚。她剛剛是不是太用力了?
「呃……你屋子裏有沒有葯?」她囁嚅地問道。希望他的頭夠硬,沒被她那一敲敲出腦震蕩來。「要不要我幫你擦藥?」
「不用了,應該沒事。」他用手摸摸頭上的腫包,正要打開玄關的燈,她已經不由分說地去摸他的後腦勺,待發現那個包包腫的像饅頭時驚叫了起來。
「糟糕,你的頭腫起來了耶。」她嚷着。「你等等,我那兒有醫藥箱。我馬上回來,你不要亂跑喔。」她說完隨即沖了出去。
不要亂跑?康諾瞪視着她的背影。這裏是他家,他還能「跑」到哪裏去?
好吧,在這個女人製造了滿地垃圾,讓他的庭院「屎」滿為患、用棒球棍痛扁他一頓,甚至打算用手電筒照瞎他的眼睛之後,他已經決定聽天由命了。如果他不乖乖照做,天知道下一回會遭遇什麼不測?
三分鐘之後,任宛靈帶著一個粉紅色的醫藥箱以跑百米的速度回來了,身後還跟着那隻只會搖尾巴流口水的大白狗。她不由分說將他按在沙發上坐下,活像這裏的主人是她不是他。
「來,乖乖坐好。」她扭開茶几上的燈仔細審視他的傷口,發現只是腫了起來並沒有流血後鬆了一口氣。她細心地在傷口上藥,然後貼上紗布,再用繃帶在他的頭上纏繞兩圈才告完成。
「好了。」將最後的膠帶固定之後,她宣佈道。
康諾就着她遞過來的小鏡子審視自己,待見到額頭上的繃帶時皺起眉。如果繃帶上再用紅筆寫上「必勝」兩字,那他就可以去演日本偶像劇了。
「好像菜市場賣豬肉的小販。」他發出評語。
「才不會,這樣傷口才會好的快。」她笑咪咪地拍拍他的肩膀,轉頭從醫藥箱裏拿出一罐黃色的瓶子。「喏,這個給你,你只要每天把它塗在傷口上就可以消腫,很好用喔。我小時候受傷,都是擦這個葯好的。」
他伸手接了過來,看見那隻大白狗正虎視耽耽地盯着他,心想如果他不遵照指示,她會不會叫那隻大白狗攻擊他?
「還有沒有傷到哪兒?」基於她剛才亂棒齊下,還是問一下比較保險。
「沒有……我想是沒有。」他露出愉快的微笑。「如果你所指的和我想的是同一個地方的話。」
她白了他一眼。「你應該去申請手機,必要時就可以找人幫忙了。」她建議。
「你怎麼知道?」他露齒一笑。「的確有個富婆包養我,一個月五百萬。」
「真的?」她瞪大眼珠。
「當然是假的,其實是一千萬才對。」
她正要開口,待見到他眼裏閃爍的笑意時恍然大悟。
「好啊,你唬我。」她嘴角一撇,輕哼道:「不過很難說啦,你這種人會這麼做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康諾沒有回答,只是將高大的身子沉向椅背,黑眸亮晶晶地注視着她。
目光交凝,一股奇異的電流在兩人之間流通。任宛靈力持鎮定地垂下目光,故作忙碌地收拾著桌上的藥罐。這個男人當然不是在用眼神勾引她——天知道他用那雙會放電的眼睛勾引過多少女人?
他現在是個窮光蛋,一定很迫切的需要金錢支援,誰知道他夜裏出門都幹些什麼樣的勾當?搞不好他才剛從一個富婆的床上下來也說不定。她一定要謹慎以對,牢記她原來的目的。她鄭重地在心裏提醒自己。
「既然你沒事,那我就不打擾你。」她試著保持乎穩的語氣,站了起來。
康諾故作有禮地欠了欠身。「謝謝你,任……」
「宛靈。」她輕快地接口。「不客氣,咱們是好鄰居嘛,應該的。」
再朝他擺擺手,她提起醫藥箱離開了他的客廳。直到那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康諾的笑意仍停留在唇邊。
或許有個「鄰居」也不錯。他揚著眉想。尤其這個鄰居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女人時,被打擾似乎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有預感,這趟他原以為十分單純的台灣之行,會比他預料中來得麻煩多了。
夏天的太陽可真毒辣,再這麼曬下去,她很快就會變成日本最流行的烤肉妹了。
坐在二樓的陽台上,任宛靈盤著腿,聚精會神地盯着桌上的筆記型電腦,一面構思著幫若曦的雜誌「協奏曲」寫專欄的大綱。大白狗則趴在她的腳邊打盹。
為了徹底實行防晒的任務,她在身上塗了厚厚一層防晒油,並且在儲藏室里找到一頂半新不舊的帽子將就著戴上。基於她帶來的遮陽帽已經陳屍在大白狗的狗糞當中,聊勝於無,也只能將就著戴了。
她不知道自己工作了多久,雖然已是午後時分,南部的艷陽仍然毫不留情,連冷氣都無法疏散那股逼人的燥熱。陽光穿透帽子上的破洞直射在她裸露的脖子和手臂上,令她熱的汗流浹背。
「再這樣下去,我很快就會變成大麥町狗了。」她嘀咕著,端起擱在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差點沒全噴出來。
再也沒有比酸掉的咖啡更難喝的飲料了!她皺著眉,將剩餘的半壹咖啡全倒到狗狗的盤子裏去,只不過大白狗連瞧都沒瞧一眼。
沒辦法,己所不欲、勿施於狗嘛。她對自己扮個鬼臉。狗狗一整個早上都對她不理不睬,顯然還沒原諒她禁止它再到隔壁去「方便」的禁令。然而為了讓它變成一隻有教養的小狗,她就必須硬下心腸,漠視它無言的抗議。
她用手抓搔著大白狗的耳後,心不在焉地扭頭看向康諾的大門,而後驀地直起身子。大白狗因為她突然停止的動作發出抗議的低吠聲。
「別吵,狗狗。」她縮回頭,小心翼翼地探頭往隔壁的草坪上瞄,只見一個身材矮胖、約莫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正從康諾的屋子裏走了出來。
那是誰?她狐疑地看着那名婦人步下台階。康諾的阿姨或姑姑?看起來不像。那是……包養他的富婆?
真有想像力啊,任宛靈。她在心裏竊笑了起來。當然啦,以康諾的條件,她相信排隊等著包養他的富婆絕對不在少數,不過這位婦人的打扮挺普通的,不太像那些專養小白臉的富婆……
直到那名婦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她心裏的疑問仍然沒有解開。找個機會,她非得問清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