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坐正氣派的客廳里,康諾面對着眼前的任川銘。

在管家沏茶的空檔,他暗暗地打量著這位父親生前的摯友。多年後再見到這位孩提時代敬重的長輩,他仍然有着親切的熟悉感,特別是任川銘臉上由衷的驚喜和愉悅,那絕對不是假裝的。

「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康諾。」任川銘微笑地開口道:「從你們一家搬到美國去之後,算算日子,咱們也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吧?一晃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是的,任伯伯。」康諾禮貌地點頭。

任川銘沉向椅背,開始不著痕迹地打量起這個挺拔出色的年輕人。即使這麼多年不見,他仍能一眼認出他是當年那個英姿颯爽、謙恭有禮的孩子。

康諾顯然也很清楚自己正在被審視的目光之下,但他並沒有任何不自在的反應,反而顯得十分從容,彷彿大權在握般的沉穩自在。這讓任川銘心裏的好感更加深了。

終於,任川銘像是打量夠了,端起熱茶輕啜了一口。「我前幾年到美國去,還和你父親碰過面,本來還想找個時間再去拜訪你們一家人,沒想到……」

他還沒說完,一個溫和的女性嗓音響了起來,「別急,川銘。康諾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你總得讓他先喘口氣啊。」

夏念慈在任川銘身邊坐下,給了康諾一個溫柔的笑意。「你一定累了吧,康諾?先喝杯茶潤潤喉,待會兒再和你任伯伯慢慢聊,嗯?」

「謝謝你,任伯母。」康諾微微頷首,目光不由得打量起這位溫柔嫻靜的婦人。

在回台灣之前,他已經聽說過任川銘幾個月前才剛新婚,續弦娶了第二任太太的消息。令他意外的不是任川銘再娶,而是他沒想到夏念慈居然如此年輕美麗,那光滑細緻的皮膚和保養得宜的身材,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年屆五十的婦人。

「這倒是!」任川銘寵愛地看了妻子一眼,才將視線轉向康諾。「達忠集團目前情況還好吧?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跟任伯伯說一聲。」

任川銘的表情嚴肅而誠懇,看得出這些話是發自內心,而不是應付場面的客氣話,康諾頓時感覺心中一陣溫暖。

「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我這次回來只是想拜訪您,並沒有其他意思。」他溫和地道。「我已經對達忠集團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仍然無法保全它,那麼或許讓它結束反而是最好的方法。」

任川銘還想說話,但見他眼中堅決的神情,又將話吞了回去。

「也罷,這是你的決定。」他長嘆了口氣,才關懷地叮囑道:「不過任伯伯是說真的,只要你有需要,儘管向我開口。你父親和我是拜把兄弟的交情,你也就等於是我的兒子,千萬別把任伯伯當外人。」

「謝謝你,任伯伯。」

「傻孩子,跟我還客氣什麼。」任川銘擺擺手。「你這一趟回來,打算在台灣停留多久?」

「我還不確定。目前有專人幫我處理公司事宜,我只是利用空檔回來看看我成長的地方,不會停留太久。」

「我和你任伯母下個禮拜就會起程到英國去,可能會在那兒待上好一陣子,不過我會把這件事向殷馗交代一聲。對了,你知道殷馗吧?」

「我知道。」他在美國便聽說過這位台灣日東集團的現任總裁,也知道他是任川銘的乾兒子,極受任川銘的器重和信任;事實上,殷馗也的確得到任川銘在商場上冷靜果斷的真傳,用實力證明了他贏得這個職位絕非僥倖。

「那就好。」任川銘滿意地點頭,而後不著痕迹地轉移話題。「對了,你還記得我女兒嗎?」

康諾微微蹙眉,腦中迅速閃過一些模糊的片段。他十二歲離開台灣那年,任川銘的女兒才只有五歲大,是個驕傲任性、愛哭又愛指使人的小鬼;如果她當時就已經是個被寵翻天的富家千金,他簡直不敢想像她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我沒什麼印象了。」他誠實地道。

「她沒什麼變,一樣是個任性潑辣的千金大小姐,可能還更變本加厲一點。」任川銘顯然看出他的想法,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她這兩天碰巧出國去了,人不在台灣。過兩天她回來,再讓她好好的招待你。」

康諾微微聳肩算是回答,似乎對這個提議並沒有多大的興緻。

「除了她之外,我還有另一個女兒若曦,她和殷馗就要結婚了,改天再介紹你們認識。」見康諾仍然保持微笑,任川銘清了清喉嚨,「呃,不知道你父親有沒有告訴你,關於你和我女兒的婚事……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

婚事?康諾先是不解地蹙眉,而後倏地明白了任川銘的意思。

「如果你指的是當年和我父親的一番戲言,那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神情自若地道。「我知道您是重承諾的人,但現在時代不同了,已經不適合再由父母幫兒女訂定終身大事;再者,我想令千金也絕對不會同意。」

「你結婚了?」

「還沒有。」

「那麼,你是有要好的女朋友,才會連任伯伯的女兒都看不上?」

「您言重了,任伯伯。我相信令千金身邊一定不乏追求者,絕對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對象。」他說的含蓄。「但還是謝謝您這麼看得起我。」

看着那真摯沉穩的目光,任川銘先是揚了揚眉,而後笑了,一抹激賞的情緒由心底升起。如果他還對康諾抱有幾分疑慮,也在這一刻全盤褪去;他任川銘畢竟沒有看錯人。

「我絕對沒有看輕你的意思。比起那些不曾經過努力便繼承萬貫家財的公子哥兒,我更欣賞腳踏實地、認真且有責任感的年輕人。」任川銘說。「關於這件事,任伯伯絕對尊重你們年輕人的意見。」

「我知道。」康諾輕咳了一聲,然後起身。「那我就不打擾了,改天有空再來拜訪您和任伯母。」

「嗯。自己保重!」

「我會。」再朝他們微微頷首,康諾轉身走出了大門。

「達忠集團目前的情況很糟嗎?」直到門重新闔上,夏念慈才開口詢問道:「看康諾的態度,似乎並不想接受我們的幫助?」

「我之前和他通過電話,他已經拒絕過我一次了,不過達忠和我情如兄弟,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這件事我會和殷馗商量看看,再決定如何幫忙。」

「也好。」夏念慈點頭。「對了,我剛剛聽你提到康諾和宛靈的『婚事』?」

「喔,那個。」任川銘挑起一眉,嘴角浮起笑意。「其實那只是我和達忠一時興起的玩笑話罷了。當時我們幾個老朋友常有聚會,幾個小孩也時常玩在一起。

「那時候宛靈才五歲,被我和她母親寵壞了,對所有接近她的小男生都愛理不理的,唯獨對康諾不一樣,特別愛纏着他、要他陪她玩,於是我便和達忠開玩笑,說等孩子長大後乾脆結成親家好了。」

「真的?那宛靈知不知道這回事?」

「當然不知道。這回若不是康諾回來,我幾乎都要忘了有這回事了。」任川銘笑着說。「以宛靈的脾氣,要讓她知道我和她母親早把她的終身給『訂』了,恐怕要大發雷霾。再說你沒瞧見康諾剛才的反應嗎?看來他也沒把這件事當真過。」

「可是你很中意康諾這孩子,嗯?」夏念慈斜睨著丈夫。

「我中意有什麼用,也得要咱們任大小姐點頭才行哪。」任川銘故意嘆了一聲。「依我看,要找個宛靈看得上眼的男人根本是難上加難,更遑提那個男人還得要有超乎常人的好脾氣和忍耐力,才能包容咱們這個被慣壞的女兒了。這事兒也得看緣分,我總不能硬把他們兩個湊在一起吧?」

「這倒是。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想法,咱們還是別干涉太多。」夏念慈拍拍丈夫的手。「這件事就讓他順其自然吧,也許反而會有意想不到的結局也說不定。」

「希望如此!」任川銘點頭,和妻子相視而笑。

「什麼?」任宛靈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瞪視著坐在對面的殷馗。「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你聽見了。」殷馗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說,在你五歲那一年,乾爹就已經幫你找好了將來的丈夫人選,對方是你一位康伯伯的兒子。」

「管他什麼龜兒子龜孫子,我絕對不會答應這件事。」任宛靈怒氣沖沖地道。「搞清楚,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有父母逼婚這回事?我不同意,絕不同意!」

「你先別激動,聽殷馗把話說完嘛。」坐在她身邊的夏若曦連忙安撫道。

「我是正要說啊,誰知道她這麼沉不住氣?」殷馗睨著任宛靈漲紅的臉,依舊一臉悠哉。「乾爹的那位朋友姓康,叫康達忠,和他是多年好友,直到後來他們全家移民美國之後才疏於聯絡,但那份情誼還是在的。」

「他們的情誼是他們的事,幹麼連我都拖下水?」任宛靈不客氣地批評。「怎麼,他那個兒子是瘌痢頭還是麻子臉,怕將來娶不到老婆,所以只好犧牲我了?」

「你這樣講就太過分了,宛靈。人家有名有姓的,叫康諾。」

「管他叫什麼,反正我對他沒興趣!」

「乾爹還說你從小就眼高於頂,誰接近你都給人家臉色看,唯獨對康諾特別有好感,老愛跟在他身邊,所以他們才會興起結為親家的念頭……」

「哈,我黏着他?」任宛靈嗤之以鼻。「他們怎麼不說是那個姓康的傢伙不知羞恥,硬要巴着我?我才不管!他們愛結成親家是他們的事,休想我會照辦。」

「如果真有這回事,怎麼從來沒聽你和爸提過?」夏若曦疑惑道。

「我也是上禮拜才聽乾爹提到這回事。他說康達忠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移居到美國去了,之後和他幾乎斷了往來,直到前幾個月他接到康達忠過世的消息,才又重新和康諾取得聯繫。」

殷馗停了下來,只見任宛靈抿緊嘴巴沒有吭聲。他繼續說了下去,「簡單地說,康達忠過世之後,將名下最賺錢的達忠集團留給他,但直到他繼承之後,才發現公司早已經負債纍纍,幾乎瀕臨倒閉的局面。」

「他可以放棄繼承權不是嗎?」

「是的,但康諾卻選擇接下這個爛攤子。他開始企圖補救,為了保住公司而做了一切努力,只因為他認為這是他父親的心血,他不想就這麼任它垮掉。」

「很傻,卻是可以理解的做法。」夏若曦沉吟道。「他沒有其他的兄弟姊妹?」

「當然有,康諾有四個哥哥和兩個姊姊,不過康諾和那些兄姊並不親近。康諾的母親是康達忠的三房,也是最小的孩子,一直備受康達忠的疼愛,可能有人事先料到康達忠會將最值錢的遺產留給康諾,所以故意聯合起來,存心不讓康諾得到任何好處。」

「你是說,是有人蓄意搞垮公司?」夏若曦秀眉微蹙。「這沒有道理。康諾在繼承遺產之前,難道事先不知道公司的營運狀況?」

「有可能,因為康諾從來不插手他父親的事業。我們或許不能因此斷定公司的危機是他那些親人搞的鬼,但在一個大家族裏,因為爭產而鬧到對簿公堂並不是多稀奇的事。」

「那達忠集團目前情況如何?真的到無法挽救的地步了嗎?」

「只要有足夠的金錢支援,倒也不是無法補救。」殷馗沉向椅背,一手思索地輕撫著鼻樑。「前陣子乾爹知道這個情況之後,曾經問過康諾有無需要幫忙的地方,卻被他拒絕了。」

「驕傲並不能當飯吃。」一直不吭聲的任宛靈嘲弄道。

「話不是這麼說。人各有志,並不是每個人都對經營一個大企業有興趣。」殷馗如是說。「上個禮拜康諾回來台灣,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乾爹。乾爹對他讚賞有加,直誇他溫文穩重、謙和有禮,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

「既然他是個優秀的人才,怎麼還會讓他父親的公司倒閉?」任宛靈不以為然地道。「他回來幹什麼?找日東集團借錢?」

「應該不是,因為他再一次挽拒了乾爹想幫忙的心意。不過以乾爹和康達忠的交情,也不可能完全不管。」

任宛靈原本還想出聲譏諷,最後還是決定閉上嘴巴。算了,這傢伙的公司瀕臨破產,現在一定窮困潦倒、狼狽至極,看在他已經這麼凄慘的份上,她還是留點口德,別再詛咒他好了。

「這麼說來,康諾現在人在台灣嘍?」夏若曦頗富興味地問道:「如果他不是回來尋求經濟援助,那會是為什麼?」

「他的父母在台灣還留了棟房子給他,所以他回來看看,或許也是想休息一陣子。既然乾爹出國前將這個任務交給我,我打算找機會和康諾碰個面,再決定該如何幫忙。」

「等等。」任宛靈彈起身子,表情仍然不甚愉快。「既然那個傢伙去找過爸爸,那爸和他說清楚了沒有?我連那傢伙長的是圓是扁都沒印象,休想我會同意嫁給他!」

「你放心,乾爹已經和康諾說清楚了。」殷馗攤了攤手。「他說康諾也是二話不說就回絕了這件事。康諾的態度雖然十分客氣,但好像也對這件事非常反感,抗拒的程度不下於你。」

是嗎?任宛靈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眉頭微微糾緊。什麼樣的男人會不想娶一個家財萬貫的富家千金?稍微有點智商的男人都不會放棄這到口的肥羊,而這個男人居然拒絕了?

再者,他的公司瀕臨破產,他非但不想辦法尋求解決之道,反而還有閒情逸緻到台灣來「休息」?搞不好是躲債主躲到台灣來才是真的。

「你是說,他明知道有這個婚約,卻拒絕了?」她慢慢地問。「他結婚了?」

「沒有,但也許他有論及婚嫁的對象了也說不定。」

「誰會看上一個公司破產的窮光蛋?」她諷刺道。雖說她對這個傢伙毫無印象,而且已經先人為主地對他產生反感,但知道有個男人居然對她毫無興趣,還是讓她心裏怪不是味道的。

「或許康諾有其他過人的優點。」殷馗微微一笑。「還有,乾爹說康諾對你似乎印象不佳,不但連一句話都沒提過你,甚至連你的名字都懶得問。你小時候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會讓他對你這麼排斥?」

排斥!?任宛靈杏眼圓睜,未熄的怒氣再度湧上。搞清楚,她可是堂堂日東集團的千金小姐,從小到大追求她的人不知凡幾,一向只有她對男人頤指氣使的份,想得到她的青睞簡直比登天還難,而這個男人居然敢「排斥」她?

既然如此,她就偏要給他來個下馬威,瞧瞧這個傢伙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敢這麼不把她任宛靈放在眼裏!

「你說他現在人在台灣?」她斜睨著殷馗。「在哪兒?」

「如果我的資料沒錯,應該是在屏東靠近墾丁那兒。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想去見見這個人!」

見兩人訝異的表情,任宛靈聳聳肩膀。「有什麼不對嗎?既然這個傢伙和我是『青梅竹馬』,我去看看這位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也是應該的。」

「你想做什麼?」殷馗將雙手交握在胸前,似笑非笑地問:「打算在他的屋子裏裝針孔攝影機監視他?還是想辦法整得他灰頭土臉,讓他生不如死?」

「嘿,別把我想的那麼邪惡。」她滿臉無辜地道。「既然這個傢伙不想娶我,我總得去了解一下原因,知道自己被人『拋棄』的理由吧?」

「你打算怎麼做?」

「那得等我認識他之後再說嘍。搞不好他是個腦袋空空的草包,好色、禿頭外加死胖子,我覺得無聊,自然就回來了。」

見殷馗和夏若曦不說話,她逕自交疊起一雙修長的美腿,神態自若地道:「輕鬆點,就當我是去渡假嘛。若曦不是一直要我幫『協奏曲』寫時尚專欄嗎?或許換個環境,會讓我靈思泉涌也說不定。」

「這樣好嗎?」夏若曦遲疑道。「我們並不了解康諾,你這麼貿貿然的去找他,會不會太……」

「安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得要保母跟着才不會走丟。」她眨眨眼睛,眼裏閃過一道惡作劇的光芒。「當然啦,我必須偽裝一下自己的身分。等他知道我就是那個小時候老愛『纏』着他的小鬼之後,想必情況會變的很有趣。」

「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嗎?」殷馗睨着她問。「南部的生活可不比台北,沒有時尚派對可以狂歡,也沒有你那些隨傳隨到的朋友可以陪你逛街解悶,你確定能忍受那種無聊的生活?」

「當然能!」她倏地挺直背脊。明知道殷馗是故意激她,她還是深吸了口氣,冷靜地回道:「別以為我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粗茶淡飯就會活不下去!等著瞧,我要向你們證明沒有這些物質享受,我任宛靈一樣可以過的很好。」

殷馗瞄向夏若曦,她則輕輕地搖頭,笑而不語。

「既然你堅持,那就這樣吧。」最後,他終於點頭。「你需要什麼只管說一聲,我會幫你安排一切。」

「謝啦,『哥哥』。」任宛靈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嘴角泛起一絲狡黠的笑意。

康諾!她在心裏重複這個名字。直到現在她才知道父母親未經她同意就私自幫她決定終身大事,已經夠嘔了,這傢伙不但二話不說就拒絕娶她,甚至連見她一面都毫無興趣,叫她如何忍下這口氣?

這個男人需要得到教訓,而她,就是那個教訓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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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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