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在花園裏澆花的傭人一抬頭，看到眼前高大的身影，連忙躬身打招呼：「少爺，你好。」

「我媽呢？」

「老夫人在客廳里看報紙。」

穆末風長腿一邁，幾個大步來到客廳。

看到沙發上年逾五十的婦人後，他放緩腳步，輕輕的走到她面前。

和煦的陽光照進室內，看似養尊處優的婦人陷在柔軟的沙發中睡著了，手中的報紙滑到腳下。

穆末風輕輕的撿起報紙放到一邊，然後拿過一旁的毛毯蓋在母親身上。

彭淑娟驀然驚醒，馬上睜開眼睛叫道：「小雨，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急切焦慮，充滿慈母的關愛，然而在看清眼前的人之後，眼神瞬間變得陰冷。

「怎麼是你？」

充滿厭惡的冰冷口吻，像一把利劍似的插入穆末風胸口，但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只是一片淡然。

已經習慣了。

真的，他已經很習慣了。

「媽，醫生說您最近睡不好，我特地過來看看您。」穆末風朝母親伸出手，「累了的話，我扶您回房間休息好不好？」

「不需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彭淑娟一把推開他的手，臉上儘是毫不掩飾的厭惡。「我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媽......」穆末風低聲道，「您氣我不要緊，可是彆氣壞了自己的身體。」

「我怎麼敢生你的氣？現在家裏都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再也沒有礙眼的人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你終於稱心了吧？」彭淑娟冷笑道，精心保養的皮膚仍是皺紋橫生，讓她長形的臉龐看起來更顯刻薄。

「媽......」穆末風微蹙起眉心。

「不要叫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彭淑娟尖聲斥道，「小雨可是你的親弟弟啊，就算他喜歡上你的未婚妻又怎樣？兄弟之間，有什麼事情不能商量？！他喜歡佳宜，佳宜也喜歡他，你就讓他們在一起好了，為什麼非要趕盡殺絕，追他們追得那麼緊？結果......」

她恨恨的瞪着大兒子，怨毒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對不起。」穆末風壓抑着情緒，握緊了拳頭，覺得嘴裏滿是苦澀的滋味，苦不堪言。

「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小雨已經死了，他是被你害死的，還有佳宜也是！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我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兒子，你給我滾出去！」咆哮到最後，彭淑娟不免聲嘶力竭。

「媽，您別激動，這樣對心臟不好，我走就是了，過幾天再來看您。」穆末風不得不往後退。

「我不想再看到你！」

「大少爺......」雖然對眼前這一幕早已見怪不怪，但是傭人仍舊瑟縮的躲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看他的眼神彷佛當他是惡魔。

「好好照顧夫人，馬上打電話請嚴醫生過來看看。」穆末風淡淡的對傭人吩咐道。

「是。」

穆末風轉過身，穿過花園，朝自己的車子走去。

四周是蔥翠的綠地、競相怒放的鮮花，如畫一般的美景，但他的心卻一直往下沉，沉到誰都窺不見的黑暗海心。

在別人眼裏，他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吧。

穆家上上下下，從親友到傭人，都知道彭淑娟向來寵愛小兒子，卻視大兒子如仇敵。

誰教穆末風出生時就害母親差點因難產而死，這樣的孩子自然不討父母歡心，而在彭淑娟生下次子穆行雨後，情況更是雪上加霜，穆末風就此成為父母眼中的透明人。

加上他從小就性格靜默、內斂沉穩，和開朗活躍、討人喜歡的弟弟形成強烈對比--只要穆行雨在，周遭的氣氛永遠充滿陽光與歡笑，而只要穆末風一出現，空氣便馬上從和煦跌至令人窒息的冰點。

穆行雨可以自由的做任何他想做的事，玩音樂、飆車、搞地下樂團......只要他喜歡，什麼都OK，彭淑娟最多只會摸着他的頭，叨念幾句「千萬不要太辛苦了」之類的話，但是換成了穆末風就不行。

他必須用心念書、循規蹈矩，然後繼承家業，為穆氏旗下的公司努力打拚，這就是他存在的唯一價值。

穆末風至今仍記得，高中時，當他迷上船艇模型，一心一意想當個工程師而導致課業成績略有下滑時，母親冷冷的出現在他房中，把他精心搭架的模型全部砸爛。

在一地碎屑中，她冷冷的撂下一句：「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上，你今後要為長風效力，這才是你人生中唯一的價值，給我記住了！」然後，轉身離去。

穆末風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一天，第二天，打開房門后，他又恢復了平時的淡然沉靜。

從此之後，他埋頭苦讀，不再發展任何興趣，變得比以前更沉默、更內斂，也更悄無聲息。

在別人眼中，他就像一台機器般，過着制式化的規律生活，從高中時的優等生，到大學時的高材生，再到入主長風科技后精明能幹的管理者......

他就像一節永遠不會開錯軌道的火車，筆直的、近乎完美的朝着長輩規畫的人生前進，直到......

直到他的未婚妻戴佳宜和他的弟弟穆行雨發生了不倫之戀，才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

穆末風永遠忘不了，在得知未婚妻和親生弟弟私奔后，他心中的震驚。

追查到他們的行蹤后，他立刻驅車追趕，沒想到穆行雨卻因逃避他而車速過快，一頭撞上迎面駛來的大貨車，當場車毀人亡，同車的戴佳宜也跟着香消玉殞。

他親眼目睹了他們的死亡。

尾隨而來的母親看到這一幕，頓時悲泣着街上來捶打他。

她責罵他是殺人兇手，雖然母親的拳腳對他而言不過是極輕微的力道，但在她那因悲傷而扭曲的淚眼中，穆末風還是品嘗到難以言喻的痛楚。

如果不是他緊咬不放、驅車追趕，如果他能好好解釋、好好和他們溝通，讓他們明白其實他並沒有責怪他們，應該就不會造成悲劇吧。

其實，他去追他們，只是為了勸回穆行雨，因為他知道母親最疼愛這個小兒子，如果他貿然離開，對母親來說將會是沉重的打擊。

同時，他也想讓穆行雨明白，他並沒有怪他，甚至還打算親自為他籌備婚禮，把戴佳宜交到他手上。

因為穆末風知道，穆行雨真的很愛戴佳宜，他們兩個是兩情相悅。

誰知道最後卻發生如此慘烈的車禍，粉碎了他尚未成形的計畫，也換來母親的仇恨和別人的誤解，不少人看他的眼神中都充滿了譴責。

穆末風非常清楚自己在眾人眼中的形象--冷漠寡言、心思深沉，因長期被母親冷落，以致於對親弟弟心生怨懟，未婚妻被搶之後更是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所以才緊追不放，終至害死親弟弟......

這一切聽起來是那麼順理成章，那麼用心險惡，那麼像只有他穆末風才做得出的事。

他不是惡魔是什麼？

心狠手辣、陰毒不孝，連親生弟弟都下得了手，更連累一個無辜的女子送命，還令母親夜夜悲泣，恨他入骨，他簡直是個罪無可赦的罪人！

對此，他從不解釋，因為根本沒有必要。

了解他的人，自然會了解他，而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他毋需浪費唇舌。

再次看了母親所在的別墅一眼，穆末風打開車門，任由漸漸深濃的暮色將他高大的身影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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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早。」

一看到出現在客廳的夕顏，傭人立即恭敬的朝她打招呼。

大少爺已經慎重吩咐過了，這是他的貴客，他們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

「早。」夕顏微微一笑，「穆先生呢？」

「大少爺很早就回來了，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

「知道了，謝謝。」

夕顏走到書房前，敲了敲緊閉的門扉，裏頭毫無反應。

「穆先生？」

門沒有鎖，她輕輕推開，喀地一響，一股濃重的煙味便飄了過來。

隱在煙霧中的男人的背影，看起來格外悒鬱。

夕顏忍不住咳嗽起來。

「對不起，嗆到你了。」男人沉靜的聲音響起，緊閉的窗戶隨即被打開，清新的空氣灌了進來，吹開一室陰霾。

「你好些了嗎？」穆末風走到她前面，凝視着她的臉色，體貼的為她揮去殘餘的煙霧。

「好多了，穆先生。」

「叫我末風吧。」

她身材嬌小，僅到他下顎，穆末風微微俯頭凝視她，那雙冰清似雪的瞳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如此清晰，帶給他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

「末風，我......」夕顏有些猶豫，輕輕的咬了咬唇瓣，才抬起眼睛看着他，「我想我還是離開這裏比較好......」

「你要去哪裏？」

夕顏無法回答，隨即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不知道。但是天下之大，總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我不同意！」穆末風打斷她的話。「你失去記憶，身邊又沒有一個親友，如果放任你就這樣離開，今後若發生什麼事，我肯定會後悔。」

夕顏盯着他，突然笑了起來。「穆先生，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霸道？」

「目前為止，你是第一個。」別人只說他沉默、陰險、深沉、心狠手辣，說他霸道，她還真是第一個。「叫我末風吧。」他堅持道。

「可是我和你非親非故，就這樣住下來，我--」

穆末風抬手止住她的話。「不必有顧慮，我早說過，既然是我害你受傷、失憶，我就會負起全部責任，照顧你、直到你恢復為止，這是我欠你的。」

「可是......」夕顏略顯遲疑的看着他，「如果我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

「那我就照顧你一輩子。」

話聲剛落，穆末風自己也吃了一驚，因為這聽起來就像要與她廝守一生的誓言。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都怔住了。

忽然，夕顏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狡黠可愛的笑容。

「末風先生，你在向我求婚嗎？」看到男人瞬間石化的樣子，她又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道：「呵呵，開玩笑的啦。」

穆末風僵硬的神情這才鬆懈下來。

下一秒，夕顏又突然將小臉湊到他面前，明亮的雙眸直視着他。

他們距離之近，甚至連對方的鼻息都能感覺到，穆末風忍不住後退一步，再次繃緊身軀。

夕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末風，你的反應真好玩。」

她以為他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酷男，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因為她的玩笑話而動搖。

但是，這樣的男人非但不讓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他很可愛，很......

讓人心動。

看着眼前女子惡作劇般的笑容，穆末風內心突然萌生一股無力感，他彷佛看到在她甜美的笑容之下，隱藏着一對小惡魔的黑色羽翼。

這個女孩竟是他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他根本就被她一開始楚楚可憐的模樣給騙了！

「末風，你有沒有女朋友？看到我留在這裏，她會不會吃醋？」夕顏朝他眨眨眼問道。

「沒有。」穆末風淡淡的回答。

曾經有一個，一個他以為可以相守一生的對象，最終卻發現這只是他的一相情願而已。

然而，遭受背叛后，他也沒有想像中的難過，反而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也許，這是因為他從來不曾愛過吧。

「你的條件這麼好，居然沒有女朋友，好可惜哦。」夕顏睜大眼睛，可愛的模樣讓穆末風發出會心的微笑。

「那你要幫我介紹一個嗎？」和她在一起，他的口吻不自覺的輕鬆起來，胸口湧上前所未有的愉悅感。

就像久違的陽光一下子照入塵封已久的房間，照得整個空間生機盎然，充滿暖意。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夕顏露出比陽光更燦爛的笑靨，明艷得讓穆末風產生微微的暈眩感。

她的笑容真的很美......

忽然，夕顏的目光落在書架上的相框，相片中的女子留着微鬈的栗色長發，打扮時髦，嬌艷嫵媚，散發出誘人的氣韻。

是她！

夕顏的瞳孔忍不住收縮一下，臉色瞬間改變，掠過一絲陰冷，但是因為她側對着穆末風，所以他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神情變化。

「她......」看到她拿起相框端詳，穆末風欲言又止。

「是你的女朋友嗎？」夕顏迅速恢復表情，若無其事的抬頭問道。

「曾經是。」穆末風從她手中拿回相框輕輕的擦了擦，把它放回架上。

曾經，一切都是曾經。

「你和她分手了？」夕顏睜大眼睛追問，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味。

穆末風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深黑的眼眸掠過沉沉的痛楚。

「她死了......」他閉了閉眼睛，承受着心頭傳來的撕裂感。「是車禍，我親眼看着她的車子和對面開來的大貨車相撞......」

「對不起......」

「沒關係。」穆末風苦笑，察覺自己的失態。

今晚的他，話多得不像自己，是寂寞太久的緣故嗎？

「你......很喜歡她？」夕顏仔細觀察着他的臉色。

穆末風淡淡一笑，不正面回答問題，「我本來以為她會是我的妻子。」

騙人！

長長的指甲深掐入掌心，夕顏差點尖叫起來，她必須用盡全力才勉強按捺住自己。不可以，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暴露身分。

經過處心積慮的計畫，她終於來到穆末風身邊，好不容易才讓這個男人毫無戒心的接受她，無論從他嘴裏聽到多麼荒誕不經的話，她都必須忍耐！

「總之，一切都是我的錯。」穆末風淡淡說道，完全沒注意身邊人瞬息萬變的臉色，只感覺一股熟悉的心痛又席捲了他的內心。

每次從母親那裏回來，總會感覺原本就未癒合的傷疤，又被人狠狠的撕開，不斷的東戳西捅，還四處撒鹽。

這種椎心的痛楚，往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漸漸消褪，然後等下一次探望母親時又開始......

這種惡性循環一直持續着，折磨無休無止，他想他是不會好了。

兩條生命的代價，視他如仇人的母親......如果能換回一切，穆末風發誓他什麼都願意做，哪怕是犧牲自己的生命！

他甚至不只一次的想過，如果車禍身亡的人是他該有多好......

突然，他的手被一隻小小的柔荑握住，穆末風愕然抬頭，看進夕顏溫柔澄凈的眼眸中。

「別難過，你會好起來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柔聲安慰，聲音清泠如涓涓細流。

「謝謝。」看着眼前如解語花一般的女子，穆末風下意識的握緊她的手，心頭掠過一陣溫暖。

能遇見你真好！

內心震蕩不已，但他沒有真的把這句話說出口，也沒有看到夕顏掩藏在眼眸深處的--

冰冷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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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原本沒有交集的兩人，展開了奇特的「同居生活」。

雖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個屋檐下，但因彼此都坦蕩蕩，相處得還頗為自然融洽。

穆末風很快就發現，夕顏是名性格開朗、溫柔細心，讓人如沐春風的女孩。雖然她失憶了，卻很堅強的接受這個事實，努力調適自己，同時很注意周遭的人，試着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尤其是他。

穆末風不得不欣賞她的體貼和俏皮。她的出現，為他沉悶已久的生命帶來一抹絢麗的色彩，讓他原本如死水枯井般的生活，產生了微妙的漣漪。

與此同時，穆末風在各大報紙與雜誌上刊登了大篇幅的尋人啟事，希望能早日幫她找到家人，以便她恢復記憶。

只是，發出的消息儼然石沉大海，沒有激起一絲反應，彷彿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這個女子的存在。

也許，假以時日就能找到她的過去，總會有一些蛛絲馬跡的，他一定可以幫夕顏尋回屬於她的記憶。

穆末風如是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