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項驚人的震撼遠超過懷孕的喜悅。
孟霆和梅愣在原地瞪着銀姨足足有兩分鐘之久。
“銀姨,你認識梅的母親?”
“格格?你是說我媽咪是Princessp?”
兩人同時開口。
銀姨顯得有些慌亂,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說出梅的身世。但這一天終會來臨的,不是嗎?
他們三人坐在沙發上,梅緊偎着孟霆,尋求安定的支柱。
“是的,我認識梅的額娘,我會稱“額娘”,是因為她是滿人,叫愛新覺羅·瑾裕……”
“愛新覺羅·瑾裕……”梅喃喃自語。
“她是毓親王的掌上明珠,而毓親王是大清王朝的皇室宗貴,所以瑾裕是個不折不扣的格格;而我──銀杏,極其幸運能夠成為格格身邊的貼身丫鬢,格格待我如姊妹一般,絲毫沒有驕貴之氣。”銀姨的目光深沉而遙遠,望穿的是幾十年以來的回憶。“格格從小雖然乖巧伶俐,但也充滿了好奇心,對任何新鮮事物都想嘗試,這一點,小梅可以說百分之百的遺傳自格格。”
孟霆點點頭表示同意,並示意銀姨繼續說下去。
“後來,格格迷上了洋人的新鮮玩意,恰巧王爺在朝廷里是屬於維新的一派,加上愛女心切,於是替格格請了一位英國來的年輕教師教導格格說洋文,而那個人就是你父親──雷·里斯先生。”銀姨深深吸一口氣。“雷和格格從相識、相愛到互許終身的經過,我可是全看在眼裏,也極力替他們隱瞞,但我們都知道這種行為是絕對不被諒解的,正當我們苦思無計的同時──格格懷孕了。於是,他們計劃私奔,可是格格懷孕的事還是讓王爺發現了。”
梅全身因激動而不住的顫抖。
對於爹地和媽咪的故事,她早已在心中假想、描繪過數百次了,但卻沒有任何一個比得上她現在所聽到的──一段註定沒有結局的戀情。可想而知,身為格格的瑾裕是不可能下嫁給“平民”的,而且還是個“外國平民”。
“然後呢?”梅顫聲的間。
“王爺當然是極端震怒,更何況當時格格已經和靖親王的兒子──瓜爾佳·世爾訂親了。無論王爺如何追問,格格和我是下定決心絕不能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格格磕頭哭着求王爺讓她生下孩子,而一向將格格捧在手掌心呵護疼愛的王爺,在那天晚上硬是狠心的說了一些重話。最後,格格絕望了,她知道勢必保不住孩子……於是,她選擇了自殺,帶着一份懺悔,當著所有人的面用頭撞牆。”
“媽咪沒死對不對?我知道的,因為她還是生下我了。”梅的眼中噙滿了淚水,激動地追問。
“是的,這樣激烈的抗議到底還是震撼了王爺,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如此的深愛一個男人……於是,他妥協了。他將格格軟禁起來待產,並託病將婚期延後了一年。當然雷也被辭退了,謝天謝地,當時王爺沒有懷疑到雷身上,他大概猜想格格應該不至於離譜的愛上一個洋人。但是我們都明白只要孩子一生下來,光看長相就不難猜出父親是誰。所以,你出生的那天晚上,我們買通產婆,立刻將你抱去城外給雷,當晚雷就帶着你連夜離開北京城。而我,就照格格的安排遠去依親。王爺那邊則由格格一人擋着,真是苦了她,我到現在還在後悔,我應該回去和格格一同面對嬰兒失蹤的後果。”
銀姨傷心的哭了起來,而梅的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孟霆同時輕摟着哭泣的兩人。
銀姨急切的拉起梅的手道:“後來,我實在放心不下你們父女倆,心想雷一個大男人怎麼照顧剛出生的你?可是當我輾轉得知雷的下落找到上海時,不曉得為什麼,雷早已匆匆回英國去了……自從認識了孟霆之後,我就來這裏負責打點家務,但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這真是上天安排給我的一個補償機會。”
“那麼,你一開始就認出我了,為什麼不告訴我?”梅問。
“好幾次我幾乎想認你,可是……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知道一切……”銀姨低聲地說。
郁孟霆起身拿出一隻箱子,取出兩本日記。
“這是你交給我的“包裹”,記得嗎?”孟霆深深望着梅。“裏頭有記載雷當初離開上海回英國的原因,他說除非你主動問起母親的事,否則,就永遠將它塵封起來,我想,現在是將給你的時候了。”
梅接過雷的日記,內心激蕩不已;這兩本日記里記載的是怎樣的一段過去,記憶的是如何刻骨銘心的前塵往事。
她顫抖的翻開日記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爹地瀟洒的字跡。梅貪婪的搜索字裏行間的點點滴滴,一頁接一頁的探索,企圖深入爹地的感情世界,體會爹地的情、爹地的愛,了解迫於無奈再度娶妻的事實……
許久,梅才緩緩的抬起頭,不過,早已淚眼迷濛。
原來當年毓親王發現爹地離開北京的時間和嬰兒失蹤的時間相吻合,經過一年的追查,終於知道爹地在上海的消息,爹地為躲避毓親王,迫不得已只好選擇離開中國。
梅靜靜的望着孟霆──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銀姨不知在何時已離開了房間。
“早點休息吧!今天你也夠累了。”孟霆滿滿的柔情,喜沐着他摯愛的妻子。“懷孕的人腦袋不要想太多事情,小心寶寶以後也學會胡思亂想。”
孟霆橫抱起梅,走進內室,親吻她櫻紅的雙唇瓣,輕柔中帶有狂野的激情;她特有的芬芳依舊輕易的撩起他對她無限的熱戀。
待孟霆將她輕放在大床時,她緊摟他脖子的雙手仍不願放開,整個臉深埋在他的頸窩,孟霆只好順勢抱着她躺在床上,並小心的不要壓到她。
“怎麼了?”孟霆柔聲問,感到脖子濕濕熱熱的,她在哭!
“你會不會後悔娶了我?”梅的聲音小得可憐,帶有濃濃的鼻音。
孟霆以手輕撫她的背,感覺她瘦了不少。
“傻瓜!”他粗嘎道。
他知道這丫頭在擔心些什麼,打從他一進門,銀姨立刻向他報告梅的“近況”,當然包括她整晚呆望報紙的事。
“你還沒回答我。”她的丈夫為什麼每次都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你願意信任我嗎?”
梅靠在他頸邊輕輕點頭。“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會聽到你說後悔娶我的話。”
孟霆輕笑一笑。“我永遠不會後悔娶了你,我保證!”同時舉起右手,一副虔誠且肯定的發誓狀。
梅握住這隻“保證”的手掌,輕靠在自己臉頰上,覺得安心不少,不自覺地牽動嘴角。
“你剛才叫我“親愛的”,是不是代表你很在乎我?”她的聲音依然小得只有螞蟻聽得見。
“我當然在乎你,傻丫頭?”孟霆拉開“黏”在他頸窩的臉,抬高她的下巴端詳着。“我是愛你的,記得嗎?我想自己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呀!”
果然如穎竹所言,她知道先前的憂慮完全是多餘的,她怎能懷疑孟霆對自己的愛呢?梅將臉窩進他溫暖的懷中,決定說出心中深切的想法。
“我有對你說過一句話嗎?”
“什麼話?”
“我想──我也愛你。”
郁孟霆簡直不敢相信梅真的敞開了心胸表達內心的情感,他無法回答。只能將她緊緊的摟住──忘情地。
“一對相愛的夫妻,是不是應該彼此相互信任與坦誠才是?”梅張着一雙天真的大眼睛認真地問。
“同意!”
梅滿意的點頭道:“那你有沒有什麼事是應該我知道而你沒讓我知道的?”
果然,還在在意報導的事情!這丫頭竟然仍質疑他對她的忠誠。
孟霆笑看他滿臉醋意的小妻子!“既然你都問了,那我只好告訴你了,其實是有那麼一件事應該讓你知道──和我這次回去香港有關。”糟糕!他又想逗她了。
“哦……什麼事?”梅語氣黯淡,心被猛烈的撞擊了一下。
“你記得琳達嗎?”
啊!原來真有其事!梅的心徹底涼了一半。
看着幾乎懸淚欲滴的小妻子,孟霆一陣不忍心。
“上回她父親要和我合作的計劃沒有達成,這回又來積極爭取“郁紡服飾”的海外代理權,尤其是琳達,對上一季的服裝滿意得不得了,不過我想她如果知道這些都是你設計的,可能就不會這麼熱中了。”孟霆輕笑一聲。“但我將代理權給了另一家公司,這次去香港就是談英國的第一批訂單。怎麼樣?你的傑作就將揚名海外了,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呀?”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
“嗯!你還希望聽到什麼嗎?”梅搖了搖頭,懸盪的心終於得到釋放了。
她圈住了孟霆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主動與他的舌纏綿,攫取只屬於她的美妙滋味。
梅突如其來的熱情──完完全全地點燃了孟霆的慾望之火,他快速又不失溫柔的褪去了彼此的衣衫。一個星期的分離,使兩人都極端渴望對方,他們互訴愛意,共享眷戀,身心的結合使彼此共達天堂。
梅裸身躺在孟霆懷中靜享兩人的親密,由堅實胸膛傳來的沉穩心跳聲使她安定不已。孟霆摟着她,手指若有所思地輕畫過她背上的一道長疤,長久以來,他一直不敢去問她這件事……
“這傷是怎麼來的?”他沉聲問。
“什麼……傷?”
“這個。”他的手又畫過那道傷疤。
“我從來沒去注意……疤……很大嗎?”
“不小。到底怎麼回事?”
“呃……我念六年級時,首次得到第一名,我好高與,急着回家告訴爹地,但中途被一群同學圍堵。起初,他們只是嘲笑找的長相,我也司空見慣了,並不理會,後來,他們開始咒罵我,罵我的成績,甚至說我的成績完全是爹地運用教師的身份去說情而來的……”
孟霆將她摟得更緊了,他早該明白梅在英國的生活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而在洋人眼中,中國人更是迂腐無知的東亞病夫。
在中國像郁孟霆這般有權勢又不媚外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那些和他打交道的洋人是不敢表現這種歧視心態──至少在他面前不會──而這也是保護梅的最大屏障。
“然後,他們搶走了我的成績單,並罵我是雜種,我氣極了,一心只想奪回被撕毀的成績單。有一個男孩,說要看看我身體其他的部分是否也和別人長得不一樣……當時他們的笑容好邪惡,我直覺要逃;在一陣混亂的拉扯中,我被推倒在一堆稻草上,而我的背也被耙子劃了一大口,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其他人也嚇壞了,就一鬨而散……”
“你沒有告訴雷,對不對?”孟霆的手指依然來回撫着那道疤,心疼至極。
“爹地為了維護我,已經犧牲太多,我不想再讓他操心,所以,我只告訴他,我是不小心跌倒的……我一直以為那道疤不見了,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到。”
梅的雙頰不禁緋紅。
“別去教書了,好嗎?起碼休息一陣子。”
“可是,才剛開學……”
“你真箇有責任感的小東西,但你也得為我們的寶寶着想一下吧!”孟霆的手撫上她依舊平坦的腹部。
“不要!這樣我以後就見不到穎竹了。”一想到這,梅的心情就不免沮喪起來,她總覺得與穎竹之間有一份難以割捨的牽繫。
“傻丫頭,你的腦袋到底是怎麼運作的,不教書並不代表見不到穎竹,你可以去她家拜訪,她也可以來這裏陪你啊!”孟霆啼笑皆非。
不教書的協議就在孟霆的熱吻中算是確定了。
屬於兩人的愛意呢喃再度漾開。
秋意微涼,夜幕輕垂如紗,熱烈激情、縫緒柔情無限……
***
認識穎竹這麼久了,梅第一次到關家作客。
自從孟霆替她辭去聖母堂的教職工作之後,梅整天窩在家裏當“閑妻涼母”,今天難得親自去接小磊他們下課,就難推卻穎竹的盛情邀約。
“我阿瑪和額娘還沒有回來,他們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出去散心的。”穎竹帶領她們進入客廳。
阿瑪?額娘?穎竹是滿人?
“龍翔來過嗎?”梅好奇地問,穎竹臉上立刻飛上兩抹紅暈。
“他只送我到門口,沒進來過!不過額娘見過他了。”
“哦!結果呢?”光看穎竹一臉靦腆甜蜜的笑容也知道答案了。“很滿意,對不對?”
穎竹紅着臉點頭。天!她不好意思的表情和龍翔簡直是一個樣子。
“不談這個了!我家後院養了很多小動物,要不要來看看?”穎竹開心的提議。
“要!”梅還來不及作反應,小磊和小聆早就搶先開心的回答了。
“呃……我最近比較容易感到疲倦,還是你帶他們去看就好了,我待在這!”梅笑笑說。
“也好!後院地滑,你現在有孕在身,還是小心點好。我們等一下就回來。”
一手牽一個說道。“來!阿姨帶你們去看公雞。”
待她們走後,梅才定下心來環顧整個客廳──完全的中國風味,書畫滿掛,玉雕龍獅放在小几上,木雕的中國座椅適宜地擺至兩側。
一面全掛滿相片的牆緊緊吸引了梅的注意。
她走上前細看,有些相片感覺年代相當久遠,而相片中的人身上所穿的服飾也是她從未見過的,其中有一幅已微泛黃的年輕夫妻結婚照,更是讓她久久無法自已……因為它下方有兩行小字──
愛新覺羅·瑾裕。
瓜爾佳·世爾。
愛新覺羅·瑾裕?怎麼會在這兒出現這個名字?她和穎竹是什麼關係?
望着相片,淚水不自覺地如珍珠般滾落。銀姨的陳述與爹地日記中的點點滴滴不斷浮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梅覺得腦中一片紊亂,無法理出任何頭緒。
“好奇嗎?”一句溫柔的問候在梅身後響起。
梅嚇了一大跳,反射性的轉過身。
“你還好吧?”來人顯然被梅滿臉的淚痕所驚惑。“是不是不舒服?”
“還好!”梅有點不知所措。“穎竹帶孩子們到後院去了。”她一面說,一面以手努力地擦拭淚痕。
“你就是梅吧?常聽穎竹提起你。我是她額娘,你叫我瑾姨就行了。不好意思,你關伯父被幾個好友拉住下棋去了,所以只有我先回來。”
梅忍不住直打量着眼前這位“可能”是她媽咪的瑾姨──儘管衣着樸素,仍掩不住那股談吐不俗的氣質。
“你們是貴族?”梅用手指了指相片,她怕自己會泄漏心申的秘密,趕緊轉移話題。
“貴族?我想你指的是皇親國戚吧!”瑾姨點頭,並用手指了另兩張相片。“以前是的,現在已經沒有皇室了。革命就是這麼回事,推翻一個政權建立另一個政權。他是我阿瑪──毓親王;世爾的阿瑪是靖親王,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和你關伯父是很典型的聯姻夫妻。”
“但你們之間必定有很深厚的感情,否則,不會如此恩愛近二十年。”梅覺得自己有點言不由衷,一陣心痛擴散開來,爹地如果知道媽咪過得很幸福,不曉得會不會感到很欣慰。
“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和相愛的人共結連理,很多人的感情是在婚後才培養出來的。”瑾姨嘴角牽動一縷幽然的微笑。“世爾是個凡事用愛包容的人,這些年來我很幸福……”
瑾姨眼中隱着淚。“對不起,跟你說這些。”
梅搖搖頭,眼中同樣噙滿淚水,她相信瑾姨心中仍或多或少思念着爹地,但……她是否也惦記着她這個女兒?
面對瑾姨,梅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反應,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根本來不及有任何的心理準備,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才好?
面對亦中亦西的梅,瑾裕也有一種難言的熟悉與親切感,她以前是否見過她?
“你的臉色真的很蒼白,到底要不要緊?”瑾姨用手拭了拭梅的額頭,像一位慈母疼愛女兒般。
“沒事!不要緊的……”
“額娘!你回來啦!”穎竹帶着兩個小“土”人回到屋內。
“瞧你們兩個,玩得灰頭土臉的。”梅用手絹輕拭語聆的額際。“好玩嗎?”她必須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好玩!”語聆開始興高采烈的敘說著。
“穎竹,你先帶他們去梳洗,我去廚房交代一下晚餐。”瑾姨微笑地朝梅點一下頭便往廚房走去。
望着漸去的背影,梅始終無法相信自己已經見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晚餐時,梅終於見到了穎竹全家人。
關伯父,嚴肅傳統、說話沉穩、氣質莊嚴而冷靜,不輕易表露情感,但看他望着妻子時的柔情眼神,可以確信他必定是個深愛妻子的男人。
瑾姨在關伯父面前更是有股難言的尊貴之美,雖然他們並非因相戀而培養出深切相依的情感。
“梅和咱們家真是有緣,她的名字剛好和我們姊弟湊成松、竹、梅──“歲寒三友”呢!”穎竹邊說邊挾了塊雞肉到梅的碗中。“懷孕的人要多吃點。”
“聽梅姊姊的口音,不是上海本地人吧!”穎竹年僅十六歲的弟弟──關穎松,開口問道。
“你記性都長哪兒去了?不是早告訴過你,梅是從英國來的嗎?”穎竹算是替梅答話了。
梅有點心虛的偷瞄了瑾姨一眼,卻發現瑾姨也正望向她,眼中寫滿了許多疑問與一絲……期待?
“梅的父親以前也是聖母堂的教職人員,後來回英國定居,梅是在父親去世后才來上海的。”穎竹繼續向眾人說明。
“去世了……”瑾姨放下碗筷喃喃地問:“那你……母親呢?”
“我在英國的媽咪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我的母親是中國人。”
梅鼓足勇氣直視瑾裕,一些不確定的交錯在兩人的眼底穿梭,此時此刻,梅只覺得她的胃正和她的腦袋一樣翻騰不已。
“額娘!你怎麼問人家這種問題。”穎竹見梅臉色蒼白,急忙道。
“沒關係的!我不介意!”天!她又要反胃了!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既然他曾在聖母堂待過,也許……我聽過他……”
會不會是她?可不可能是她?瑾裕不自覺地握拳等待呼之欲出的答案……會嗎?上天會如此垂憐她,讓她就此見到她期盼多年的……
梅在心裏掙扎着,該不該說?
這是她證明一切的好機會,但……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枝節問題呢?
“我父親叫……雷·里斯。”梅強壓住幾乎湧出口的胃酸說。
她知道了!
果然是她!
梅和瑾裕在彼此眼中都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一直在旁邊安靜吃飯的語聆見大人們話題直繞着媽咪的爹地講。也忍不佳開口插了一句:“媽咪,媽咪的爹地眼睛和小聆一樣是天空的藍色喔!”
藍色?怎麼會?瑾裕感到莫名的失望!
梅終於鎮壓不住胃部的反叛,連忙起身說道;“對不起!”二話不說便直往廚房跑去。
“可能是害喜現象,我去看看,你們繼續用餐!”瑾裕匆匆跟進去。
一陣大吐特吐之後,瑾裕輕拍梅的背部,忍不住問道:“梅……你是不是……”
“我什麼都不是。”梅一句話截斷了瑾裕所有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我只是穎竹的好朋友、郁孟霆的妻子……而且“湊巧”有個叫雷·里斯的父親罷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是。”梅以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冷靜語氣答道──儘管她的淚水已泄漏一切秘密。
她不能承認!想想外頭一家和樂的景況,自己畢竟是個局外人,又何苦讓事情浮上枱面,反而造成關家人的困擾。也罷!就這樣吧!二十年來,自己不也是習慣了嗎?不相認也許反而好。
“可是……”
“別把事情複雜化了,好嗎?”
望着梅抑不住的淚珠滑落雙頰,瑾裕徹底明白了。儘管她是多麼心疼梅的善體人意,卻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梅的苦心,瑾裕緊緊握住梅的手,點點頭,輕聲回道:“好!這樣就夠了。”
***
真的這樣就夠了嗎?瑾裕一顆心如針刺一般。
已經二十年了,她日日夜夜思念,期盼再次見到他們父女一面,知道他們都平安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他卻走了……
梅──我的女兒,她長得多好、多有教養……但眉宇間卻帶着滄桑,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啊!
“瑾裕,怎麼了?是不是累了?”世爾見愛妻臉色不對,憂心地舉手拭了拭她額頭上的汗。
“沒有,我沒怎樣。”瑾裕望了他一眼,即刻垂下頭,語氣有些倉皇。
“梅那孩子不錯,挺懂事的。”世爾似有意又似無意地說。
“嗯──”瑾裕點點頭。
“她應該有二十歲了吧?照時間推算起來──”
“世爾──”瑾裕驚訝地看着丈夫,心裏七上八下的。
“沒事,我只是隨便說說。”世爾看愛妻眼中閃着淚光,一陣不忍。“別這樣,讓孩子們瞧見了不好!”他拍拍她的肩膀,溫和的說。
他知道梅是──那麼二十年前的事,他也早已知道?那他為什麼還要娶她?為什麼……
穎竹姊弟幫梅三人欄了輛黃包車送走他們后,一跨進門廳,穎竹就抓着瑾裕的手,迫不及待的問:“額娘,我說得沒錯吧?梅真的是麗質天生,又聰慧又靈巧的,是不是?”
“對呀!梅姊姊長得好美,好有格調喔!只可惜……”穎松也像有新發現似的插進話題。
“只可惜你還是個毛頭小子,不夠格追梅,況且人家現在可是頂頂大名郁孟霆的夫人,你少胡思亂想了!”穎竹故意調侃弟弟。
“我才沒那意思呢,你胡說!”穎松板着一張稚嫩的臉孔,朝穎竹瞪了一眼。
姊弟倆就這麼一說一唱,愉快的對談着。
“阿瑪,您也喜歡梅嗎?”
“當然,她看起來很有教養。”世爾笑着點頭,並看向一旁的瑾裕說。
這下穎竹更得意了,因為向來莊重、沉穩的阿瑪,是不輕易讚賞人的。
“額娘,那您覺得呢?”
瑾裕沉默不語地看着廳內的三人,眼中似隱藏着一股憂戚。
“額娘?您不喜歡梅嗎?您是知道的,她匆匆的跑入廚房完全只是懷孕所造成的不舒服呀!”穎竹不懂,剛剛額娘明明對梅十分關心的,現在又為何愁着臉。
“穎竹,你就這樣跟你額娘說話嗎?”世爾見瑾裕頗有為難之色,心中不舍便出聲喝住女兒。
“你別責怪孩子了!”瑾裕轉頭向著世爾說,然後以帶着微微顫動的笑容,告訴穎竹。“梅很善解人意,任誰看了都喜歡,額娘當然也一樣。”
“其實說來梅很可憐的,自小在英國長大,因為她的容貌而受盡欺凌與歧視,現在又失去了父親……”穎竹說到這裏不免泛起同情的淚光。“不過,幸好她有郁先生的支持,又成了婚,有了美滿的家庭,也算是苦盡甘來了。”這下穎竹又為梅感到幸福。
“可是郁孟霆在上海是首屈一指的大富豪,聽說圍繞他身邊的美女不計其數呢!梅姊姊她──”穎松有些質疑地說。
“不會的,郁孟霆非常非常愛梅,他才不會受到誘惑呢!”穎竹自信的答道。
“這也未必,當一個人集權勢與名利於一身,且又是年輕氣盛的年紀,難保不會得意忘形,總是顧慮點好。”世爾冷靜的分析道。
“但願不會才好……”瑾裕喃喃而語,心中也打定主意要找個機會見見郁孟霆。
感覺氣氛有點嚴肅,穎松想找個輕鬆的話題。“額娘,您覺不覺得梅姊姊和姊長得滿相像的?”
“對呀!我也這麼覺得,梅自己都這麼說過呢!”穎竹高興的補充。
不料理裕突然全身一震,臉上血色瞬地消褪,整個人像搖搖欲墜似的。
“瑾裕!”
“額娘?”
三人大受驚嚇的同時出聲叫道,穎松更是自責自己的多嘴,雖然他仍不明白到底說錯了什麼。
而世爾已快速的扶住瑾裕。“瑾裕,哪兒不舒服?要不要緊?我去叫大夫!”夫妻快二十年了,瑾裕從未如此過。
“不要!我……沒什麼,只是胸口有點鬱悶,現在好些了”瑾裕只是情緒過度激動,畢竟她尚未準備好如何面對丈夫及子女,關於梅……關於過去……
“我看我還是扶你進房休息一下。”世爾仍不放心的說。
“嗯──好吧!”
***
已是夜深人靜時分,瑾裕仍輾轉難眠,整個心就像懸在半空中似的。
看向一旁的丈夫,世爾正安靜的睡着,連那睡覺的神態都透着王者的尊嚴,瑾裕為他拉拉被褥,悄然下床。
今晚月色迷濛,幾顆寒星閃爍着,感覺霜露更重,直沁入心田,瑾裕下意識的縮縮身子,庭中那株梅樹枝丫上,在微弱的月光傾泄下,隱隱亮着點點的雪白,她就這麼凝視着,而往事也一幕一幕在眼前流瀉……
經過一整天撕裂般的陣痛后,終於──
“銀杏……”瑾裕勉強支起虛脫的身體。“孩子……孩子,好嗎?”喘息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着。
“格格,您放心,孩子很好,是個頂漂亮的女娃呢!”銀杏用熱毛巾一把一把地為瑾裕擦拭全身,神情愉快的答道。
“女娃?我苦命的女兒……讓我抱抱……銀杏……”瑾裕眼神充滿期待。
銀杏從產婆手中接過孩子,並請她在外頭守着,然後將孩子輕輕地放進瑾裕懷裏。
“我可憐的孩子,打出娘胎就要……”瑾裕撫着嬰兒的臉,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的掉落。
“格格,您才剛生產完,這樣哭會很傷身的。”銀杏忙為她拭淚,想法子別讓她難過。“對了,格格!您別只顧着傷心,該為孩子取個名吧?”
是的,該為她取個名的。瑾裕抬眼望向窗外,見梅影晃然……
“梅綻嚴冬吐芬芳,歷經徹骨冰雪昂……銀杏,你告訴他,我們的女兒就叫“梅”……一定要好好撫養她長大……”瑾裕說得憂然神傷……
“格格!不得了了!王爺和夫人正朝這裏來!”產婆匆匆推門而入,急切的說著。
“啊!格格──現在怎麼辦?”銀杏慌了手腳。
“銀杏,快把孩子給我!”產婆終究是鎮定些。
“這……”銀杏看看格格眼中充滿悲痛與不舍,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格格!不能再耽擱了,稍有延遲只怕孩子連命都保不住了!”產婆畢竟上了年紀,雖知道骨肉分離之苦,但此刻不得不當機立斷。
一句話如當頭棒喝,瑾裕咬緊牙根,冷靜的說;“銀杏……一切就照原先的安排做吧……”
“不!格格,我怎能丟下您不管,讓我陪您……”銀杏傷心的哀求着。
“銀杏!快點,王爺已快到廊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產婆一手抱着嬰兒,還得一手死拉着銀杏,簡直急壞了。
“走!快走……快……”瑾裕使勁最後一絲力氣催促着。
“格格……”
隨着聲音的消失,瑾裕恍若割肉般地肝腸寸斷,全身乏力地癱了下來。
“瑾兒!”一進門,王爺就見着愛女雪白如灰的臉色,大步趨前地叫喊着。而她卻是兩眼緊閉,動也不動地躺着。
“瑾兒,我的孩子,你怎麼了?”身為母親的看到女兒這樣更是痛徹心房,不住地審視她全身是否哪裏不適,突然驚呼一聲。“瑾兒!你──生了?”夫人發現女兒已呈平坦的腹部,驚訝地叫道。
“什麼?”王爺立即靠近一看,被褥是平的。“你──生啦!那好,孩子呢?還平安吧?”王爺激動的問。
然而,瑾裕只張着一雙憂傷、空靈的眼暉,不發一語。
“我問你,孩子呢?銀杏又跑哪去了?銀杏!”王爺遂由得孫的喜悅中警覺到事情不對。“瑾兒,這怎麼回事?”
“阿瑪……求您放過他們吧……就讓他們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好不好?我求您……”聲音氣若如絲。
“你──你竟把孩子送給了那畜生!”王爺滿腔的氣憤不知打哪發泄。“你這不是存心要氣死我嗎?”
“王爺,事情都到這田地了,你就別再責罵瑾兒了,你沒瞧見她現在多麼虛弱嗎?怎麼經得起你這樣怪罪!”夫人愛女心切,雖向來都順從丈夫,可這時卻勇氣十足地護衛着女兒,這就是母親吧!
“我不是怪她,我是──唉!”王爺一甩手走出房門。
“額娘……求你……千萬別讓阿瑪……派人去找他們……額娘……”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了……
多少個夜晚,在睡夢中被那一陣陣的嬰兒哭聲所驚醒。
多少個夜晚,對着案桌神明誠心膜拜着,保佑他們父女平安。
多少個夜晚,默默地祈求上蒼的憐憫,讓她在有生之年得見愛女一面。
多少個夜晚過去了……如今,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雖然哀痛雷的死訊,但她終於盼到那一出生就被迫離開母親懷抱的愛女──梅。
瑾裕仰起臉對着夜空,任冰冷的寒風侵到她的雙頰,任一波波熱淚不斷地涌流……完全沉浸在悲喜交感之中,直到肩頭傳來一股暖意──
“這裏霜露那麼重,你穿這樣會着涼的。”他為她披上斗蓬,極盡柔情地為她拭去淚水。
“世爾,我……”
“這裏太冷了,你身子一向弱,我們進屋再談好嗎?”
世爾扶着她進房,又倒了杯熱茶送到她嘴邊。
“我不想喝。”
“喝一口吧!要不也可暖暖手。”他執起她的小手。
“瞧!你的手都被凍僵了。”
世爾心疼地用兩手掌環住她的。
“世爾──”瑾裕對世爾的溫柔,有着深深的歉疚,才止住的淚水又……
“別──”世爾又是一陣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裏,讓她得以靠在他的胸膛上,盡情地發泄。
從那位叫梅的女子來家中做客后,瑾裕的精神就一直沒集中過,她的眼神變得恍惚,時而充滿着喜悅的光采,時而又黯然神傷,這一切全看在他眼裏,卻痛在心底,難道……這女孩……真的是……
二十年了,不管過去發生什麼事,以及聽過多少流言,他從不在意,因為他愛瑾裕,一直都愛着她,自訂婚以後就滿心期待婚禮的到來,其間因故延擱了。他不顧父母的質疑,仍堅持地等候一年,他相信他可以用愛來包容所有,只要瑾裕願意。
“世爾!”瑾裕緩緩抬起頭來說。“對不起──”
“傻瓜!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不能諒解的。”世爾深情地注視着她。以後別再說對不起了,嗯?”
“你不問我為什麼?我過去又是……”
“噓!”不待她說完,世爾即以食指止住她的話。“不論過去或以後,我都相信你。”
瑾裕看進他誠摯、體諒而柔情的深眸,眼中寫滿感激地說:“世爾,你不該對我這麼好的,如果你知道……知道……”瑾裕一時又不知如何啟齒。
“我當然知道。”世爾接着她的話說。“你是我妻子,我本來就該對你好,別想太多了,早點休息吧!”他溫柔地安撫着。
“不!你聽我說,”瑾裕鼓足勇氣說。“我已不想再欺瞞你了,事實上在與你成婚之前,我已──”
“那些都過去了,不必再提!”世爾咬着牙,努力平抑着激動的情緒,阻止她再說下去。“我不會因任何事而稍減對你的愛,相信我好嗎?”
他畢竟是男人呵!就算有再的包容力,也無法接受自己深愛二十幾年的女人,突然親口告訴他,她心中愛着的是另一個男人,他不能呀!
“世爾,你太善良了,雖然你肯原諒我,可我卻無法諒解我自己,我不僅曾背叛了你,也失去了一個做母親的責任啊……”瑾裕愈說愈激動。
她一直覺得愧對世爾,成婚之初,她待他冷若冰霜,而他待她卻是全然的溫柔與包容,如燭火般一點一滴地融化她的心,十幾年來,她全心全意地做個好妻子來補償他,但她心中仍牽挂着另一個影子,期盼着與離散的女兒重逢……
“瑾裕,聽我說,”世爾扳着她的雙臂,口氣極其真誠、堅定。“你沒有背叛過我,而且你永遠是我最鍾愛的妻子、孩子們最慈藹的母親,這種關係是折不散的,知道嗎?”
含情脈脈的眼眸是如此專註地凝視着她,堅貞不移的承諾又帶給她無比的溫暖與安定。瑾裕感動得無言以對,只有任淚水不停地流瀉……也只有在世爾面前,她才能毫無保留的呈現自己的脆弱。
“可是──”
“你今晚淚腺特別發達喔!再這麼一路下去,明天怎麼面對孩子們,而且──”世爾捧起她美麗典雅的臉孔,喃喃的說:“我會很心疼的……”
然後,世爾雙唇輕輕落下,吮着瑾裕滾涌而出的淚珠,來到她的唇間,給予她深深……深深的長吻。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怎麼辦?”瑾裕倚偎在丈夫懷中的頭輕輕抬起。“是關於梅--”
“難得梅與穎竹那麼談得來,與我們家也算有緣,不如──我們收她作乾女兒,你說好不好?”世爾微笑地建議。
其實他早看出瑾裕心中難解的困擾,也能體恤她身為人母卻又不敢承認的苦處,既然他愛她,又為何不能接納她的女兒?
“啊!你真的這樣想?其實梅是……”
“梅是一位很美、很乖巧、很特別的女子,就像你一樣,我愛你,自然我也愛你所愛!”
他的瞳眸中是真心的、是了解的,是……
“不過,”世爾正色的說。“不準再提過去,知道嗎?”
“是的,王爺──”瑾裕再次將自己深深埋入丈夫懷裏。
能夠得到丈夫的真愛與諒解,她真該感謝上天的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