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個人獨立生活，遠比自己想像的困難，當然，這困難並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依賴。

雖然住在別墅時，秦天宇很少回家，也並不怎麼寵她，但他對她而言，一直都是不可少的精神支柱，甚至還是她生存的信仰和全部感情的寄託。

可是現在，這根支柱轟然倒塌，讓她整個人在精神層面瞬間抽空，由此引發的空虛和疼痛，幾乎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極限。可她必須挺住，因為她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依賴了。

不顧王管家的百般勸阻，葉馨搬離了秦氏別墅。

她相信王管家一定通知了秦天宇，但他卻毫無動靜，似乎是默許了她的行為，又或許是他再也不想過問她的生活。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關心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了。

在王管家的幫忙下，以他的名義幫葉馨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好友。

為了支付房租，她不得不動用秦天宇給她的財產，還添置了一些簡單的傢具和生活必需品。

仗着優異的成績，她經老師介紹找到兩份家教，除此之外，她晚上還在一間餐廳打工當服務生，周休二日就做全天，收入剛好夠自己的生活費用，如果節省一點，還略有盈餘。

漸漸地，她攬夠了一筆錢，便把它補回秦天宇給她的財產，並請王管家轉交給秦天宇。當然王管家不肯收，她把存摺一放，就逃了回來。這樣，她至少可以跟那個男人平等，雙方互不相欠。

她用上課、打工和約會把清醒的時間塞得滿滿的，每天馬不停蹄地奔波，累得筋疲力盡，回家倒在床上蒙頭就睡，這樣就可以不必再去想那個男人。

獨立生活的第一個月，日子實在難熬，幾乎每晚她都徹夜不眠，清醒到天亮，但是第二個月、第三個月……

孤單的夜晚一天天過去，她也就一天天適應了。

生活遠不如所想中困難，但也不如所想中幸福。

慈祥的王管家經常來看她，來時總不忘帶一堆好東西，順便給她煮一堆菜，嘮嘮叨叨地要她注意營養和休息，卻聰明地從不提起那個人。

秦天宇，這個曾經和她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八年多的男人，在她生活中的痕迹，也一天天淡了。

那個十七歲的生日，他握住她冰冷小手的大掌，環抱住她腰的手臂和溫暖寬厚的胸膛……一天天地淡了……

那時候，她還傻傻地以為，她可以一直這樣和他在一起。

這就是她渺小而卑微的十七歲生日願望。

可是，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喂，你們聽說了校花的八卦嗎？」

陽光明媚的教室外，一群女生圍在一起閑話八卦。

「校花？是不是那個叫葉馨的女生啊？她怎麼了？」

「她從『冰山美人』變成來者不拒的『豪放妹』了，聽說只要有男生追，她都會答應耶。」

「真的假的？上學期我還親眼看到她冰冷冷地當眾拒絕一位高年級的學長呢，那位學長超可憐的說。」

「真的啦，她自從升上高二沒多久，性子就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以前冷冷傲傲的，不怎麼講話，尤其是對男生，但現在聽說只要有男生向她遞情書，她就一定會答應和那人約會喔。」

「哇，不會吧，怎麼變得這麼誇張？」

她們的議論聲也很誇張，從室外一直飄到室內。

「這群八婆！」郭菲菲咬牙切齒地想衝出去阻止她們，卻被葉馨攔住。「你幹嘛？她們在中傷你耶。」

「隨便她們吧，她們說得又沒錯。」

局外人被氣得臉漲得通紅，但當事人卻一臉無動於衷。

「葉馨，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變得跟以前大相逕庭？」郭菲菲嘆口氣，坐到她面前，「雖然最近你一直跟不同的男生約會，但我不相信你真像她們說的那樣來者不拒，一定有原因。」

「我怕寂寞。」葉馨淡淡地說。

說得更確切一點，她是怕自己靜下來就會想起那個男人。

「就算怕寂寞也不能這樣亂來啊。」郭菲菲焦急地看着她，「如果真的那麼怕寂寞，就來找我陪你好了，你明明一點也不喜歡那些男生，不要勉強自己好不好？更何況，他們喜歡你，你卻不喜歡他們，這樣只會浪費時間。」

被她的話觸動內心，葉馨忽然想起那個男人冷漠的聲音——

忘了我吧，好好和別的男孩談戀愛，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霎時，一股劇烈的心痛席捲了她，她呼吸一窒，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了？臉色突然變得好白。」

「沒什麼。」葉馨笑着搖頭。

她有聽他的話，開始試着和別的男孩交往。

「算了，你總是這個樣子，在想什麼誰都不知道。」郭菲菲的視線轉向窗外的操場，看到一群正在打球的男生中熟悉的身影后，露出一抹詭笑，「不過，既然你答應其他男生的約會，為什麼偏偏就是不理關傑呢？我看他好可憐呢。」

像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關傑回過頭，正好看到站在教室窗邊朝他觀望的葉馨和郭菲菲，他笑着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遠遠地揮了揮手。

「關傑真的很不錯，人長得帥，成績優秀，聽說他家還很有錢，對你又痴心得不得了，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

關傑……

葉馨凝視着遠處的身影。

她不討厭他，也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心意，可就是因為他的真心，才令她卻步。

她無法給他想要的東西，就像秦天宇無法給她想要的東西。

不想……再讓別人感受到像她一樣的痛楚了。

快遲到了！

葉馨抬手看了看時間，加快速度，單車飛快地朝打工的西餐廳騎去。

今天是周末，正好輪到她晚班，從十點整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二點。

這份兼職她已經做了好幾個月，從一開始頻出狀況的菜鳥，變成現在動作俐落的熟手，雖然辛苦一點，但報酬頗豐，經理為人不錯，不少服務生也是在校的高中生或大學生，大家相處得很融洽。

匆匆在更衣室里換好衣服，她衝出來，恰好和從經理室出來的人撞個滿懷。

「對不起。」一抬頭，她怔住了，「學長？」

「葉馨，是你！」關傑驚喜地看着她，「太巧了，原來你在我舅舅的餐廳里打工，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李經理是你舅舅？」

「是啊。我今天正好到舅舅家玩，舅舅打電話來說他把皮夾放在家裏了，所以我就替舅媽送過來，沒想到竟然會碰到你。」關傑憨厚地朝她笑着，「你真的好辛苦喔，既要念書又要打工。」

「還好啦。」葉馨淡淡的說，動手收拾客人用完餐后凌亂的桌面。

「我來幫你。」

接下來的時間，關傑就像一隻忠犬，不停地在她身邊打轉，不少同事都擠眉弄眼地朝他倆笑着。

「你是經理的外甥，要是他看見了，我會被炒魷魚的。」

聽她這麼說，關傑露出悲傷的表情，「我只是想幫你。」

「大少爺，你在旁邊好好休息就是幫我了。」葉馨把笨手笨腳的他拉到角落裏坐好。

「葉馨，你幾點下班？」

「十二點。」

=這麼晚？你一個女孩子回家很危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習慣了，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不放心。」

他的語氣很堅持，知道他不會放棄，葉馨輕嘆了口氣，「隨便你。」

許是周末的緣故，前來用餐的人很多，一波接一波，等葉馨好不容易停下來喘口氣時，才發現就快下班，而關傑居然還在等她，看她終於忙完，他毫無怨言地露出燦爛的笑臉。

夜晚的天空，帶着幾許微寒。

夜燈散發著柔美的光亮，不時有車輛呼嘯而過，燈光一閃即逝。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偶爾有幾位經過，都是攜手相偎的情侶。

關傑幫她推着單車，兩人並肩靜靜走着。

「葉馨，你看起來很累。」關傑看着她疲倦的神色，「最近你瘦了很多，是不是打工太辛苦了？難道家裏不提供你生活費嗎？」

家？她曾經有一個家，可是現在卻是孤單一人。

「對不起，我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

葉馨沉默地搖搖頭，垂下眼睫。

「最近學校里有很多關於你的傳聞，他們說你幾乎跟每個向你告白的男生約會，但我不相信……」

關傑停下腳步，因為葉馨突然停了下來。

她睜大眼睛，震驚地看着前方。

關傑從未見過她這麼情緒外露的神情，不禁疑惑地看向前方，並沒有什麼奇特的景物啊，只是有一名背對着他們的高大男人，挽着一位衣着時髦的女人，邊走邊親昵地交談。

很奇怪嗎？

「秦天宇……」

聲音梗在喉口，一股熱流湧上眼眶，葉馨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

「危險！」

一輛車呼嘯而過，受驚的司機粗魯地按了下喇叭，伴隨着遠去的一連串咒罵。

「秦天宇！」

葉馨什麼都沒注意到，只除了眼前這個高大熟悉的背影，她撲過去抓住男人的手臂，那人嚇了一跳地轉過臉……

不，不是他！儘管背影相似，但不是他！

想想也是，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她是誰啊？你認識嗎？」男人身邊的女子登時打翻醋罈子，拉着男友聲音尖銳地問道。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葉馨失魂落魄，緩緩蹲下身子，她已經痛得連站都站不住。

沒錯，一個人生活並不困難，打工的工作也很滿意，朋友們都很善解人意，圍繞在身邊的男生也都對她很好，每一天都過得充實而忙碌，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日子很不錯。

可是沒有用，一點都沒有用。

想見那個男人的心情，迫切到會把僅是背影相似的人認錯的地步。她只不過才離開他半年而已，卻彷彿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只要有秦天宇，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毫不在乎的丟棄，只要有他在。

偏偏就是他不在！

沒有他，即使整個世界都圍繞着她打轉又有什麼意義？她真正想要的，從來都只有他一個啊。

葉馨狼狽地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臉，溫熱的液體一點點滑落掌心。她知道自己這樣蹲在街上哭泣的樣子很難看，完全沒有半點淑女形象，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

故作堅強的假象在這一刻全部崩塌，離開他的痛楚一直被她壓在心底深處，忍啊忍，忍到現在，終於忍不住，突然反噬回來，像冰冷的毒液從四肢回侵心臟，她全身都痛到麻痹。

「葉馨……」

隨着這聲遲疑的呼喚，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頂，這隻手尺寸比起秦天宇的略小，卻有着相同的溫度。

「葉馨，你別難過，還有我陪在你身邊。」

關傑沒有問她為什麼哭，也沒有勸她別哭，看起來不拘小節的男孩，在某些細節上卻格外敏感。

「可是我只愛他一個，只愛他一個……」她哽咽着，哭得像個孩子。

他在她身邊蹲下，「沒關係，我會陪在你身邊。」

「我只會浪費你的時間。」

「沒關係，我喜歡你，儘管浪費我的時間好了。」

葉馨緩緩抬起淚痕斑斑的臉。

喜歡……

到底什麼是喜歡？什麼才是愛？

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關於那個男人的記憶就像洶湧的波濤，一個接一個地湧入她的夢境。

愛一個人的記憶是如此深刻，這種愛近乎狂熱而絕望，讓人毫無防備能力，明知會傷痕纍纍——事實上她已經傷痕纍纍——可是她無法阻止想念，就像無法阻止自己呼吸一樣。

「你真是個傻瓜啊……」

看着跟自己懷有相同心情的男孩，她也只能這麼嘆息。

關傑仍是憨憨地笑着，像是承認了一樣，身子微往前傾，握住她冰冷的手，

「如果……你還沒有對象，那就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不會束縛你，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他，我會笑着為你祝福，只是現在，請允許我陪在你身邊。」

他真摯的眼眸映出她蒼白無助的臉龐，被他輕輕擁入懷中，葉馨放棄似地閉上眼睛。

她還能再說什麼呢？

十二點的深夜，薄霧瀰漫，行人稀少。

一對看起來似乎是學生情侶的年輕男女，以奇怪的姿勢蹲在路邊，相互擁抱，良久良久。

不遠處的小巷中，一輛黑色車子靜靜停着。它已經停在那裏很久很久了，自從女孩從打工的餐廳出來后，那輛車子就一直默默跟着她。

車內早已戒煙的男子，緩緩熄滅就在今晚開始點燃的第一支煙，然後關上車窗，踩下油門，車子無聲地駛過街道，也駛過那對相擁的學生情侶，但他倆誰都沒有發覺。

路燈照出男人深刻出眾的五官、高挺的鼻樑、緊抿的嘴唇，全身沉靜內斂的氣質。

若有若無地，他瞥了一眼被男孩緊擁在懷裏的女孩，然後，不帶任何情緒地轉過頭。

一秒鐘后，他就消失在夜幕深處。

第二天，葉馨和關傑手牽手，以情侶之姿出現在校園裏，跌破所有人的眼鏡，而葉馨也跟其他約會過的男生分手，從此只跟關傑一個人交往。

在外人眼中，他們兩人的感情如膠似漆，即使關傑高中畢業考進大學主修商業管理，也能看到他每天在校門口接送葉馨上下課，風雨無阻。而成績依然保持第一的葉馨，卻在高三畢業時，放棄校方提供的保送大學的名額，進入社會工作。

本以為兩人感情可能會因此興起波瀾，但聽說葉馨工作的公司，其實是關家的家族企業，大家就知道他們的感情十分穩定，即使現在說他們會結婚，相信也沒有太多人感到驚訝。

很快地，一年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