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由於半年前倉卒而果斷的決定,今天,高逸安才會對着天空皺眉。

明明是艷陽高照,在他下車徒步走向展覽會場之際,天空竟無端端地下起雨。

簡直不可思議!

眼看着烏雲以最快的速度會合攏聚,才片刻便遮蔽整個台北上空,而落下的雨絲,更如川流不息的箭,讓人閃躲不及。

高逸安愣住片刻,獃獃地任雨水從頭髮滑過他的肩背,再直直落到地面。等到他領悟該衝進藝廊躲雨的時候,身上早已一片濕漉。

他拍去身上的水漬,卻突發奇想,如果,這場雨代表半年前弟弟對他的抗議,那麼回頭,他又該怎麼向自己表示謝意?

滿室歡騰說明他為何分心的原因——一場成功的展出。“高逸平非洲之旅攝影展”首日,藝廊被擠得水泄不通。

“你來晚了,大哥。”人群中發現他的二弟,穿過一大堆人潮才來到他的身邊。看見他狼狽的模樣,高逸青吃驚地問:“怎麼了?”

“外頭突然下起大雨。”他解釋道。

逸青急急地說:“我去幫你找條毛巾。”才說完,又立刻鑽進人群里,高逸安想阻止也來不及,只好任由他去。

望向鬧烘烘的場面,高逸安揚起唇角。媒體和人潮代表一個成功的開始,他很得意半年前的決定正確無誤。

人群中心點站着的男人,和高逸安長相部分神似,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也有相同的看法。

今天的主角是他的么弟高逸平。

由於被人群兜圍住,他看不清楚逸平的表情,但聞得到逸平欣喜的味道,事實上,整個藝廊都充滿這種味道,就連他自己身上也有。

懸在牆上的作品前湊滿黑壓壓的人頭,簽名簿相信也早就換過一本,高逸安想不出有何理由能夠不教人欣悅,不,即使他身上的黏濕程度和屋外的雨滴聲也無法改變。

“大哥,毛巾來了。”逸青不知何時又回到他身邊,並且為他帶來一條幹凈的毛巾。

他伸手接去,抹了幾下之後,問道:“奶奶呢?”

“留衣送她回去了。”逸青笑答,“奶奶說,她年紀大,禁不起這樣興奮的場面。”

高奶奶肯承認自己老,這可是頭一回!

高逸安也笑,“她倒是認清事實。”

“不,我看她是太感動了。”逸青低聲透露,“她八成是怕自己情緒會失控,所以藉口提早走。”

高逸安感到不解,“面對這種高興的場面,有什麼好失控的?”

“眼淚啊!”逸青指着他眼角輕不可見的水漬說:“就像這種模糊的淚光。”

高逸安揮去他的手,掩飾地咳嗽。

“別胡說,那是剛才沒擦掉的雨珠。”

“好,就算它是吧!”

逸青還算配合,沒再繼續追究下去。

“走吧!大哥,該向大家打招呼了。”

高逸安順着逸青的眼光掃向滿室的人潮,下意識地皺起眉頭。人群之中,他辨認得出幾位,是公司的主管級人物。

眾人瞥見他,再度引起一陣高潮。

“高先生來了!”

“大哥。”

逸平撥開人群,讓出一條路。

鎂光燈立刻彼起此落的閃爍不停。

“高先生,聽說令弟此次非洲之行是你的原意,你可以說明一下嗎?”

高逸安從容地回答,“我只是鼓勵他朝自己的興趣發展而已。”

“那麼,請問一下,為什麼他出國的時間,正巧是女明星余可涵赴港結婚的前夕?”

一陣沉默倏地降臨,空氣凝滯的可怕。

高逸安緩緩微笑,“是嗎?這我和逸平可沒想到,不過,余小姐曾是逸平合作的對象,我相信該有的禮節應該沒有少掉才對。”他把臉轉向逸平,遞給他一個詢問的表情。

逸平很有默契地點頭,笑說:“臨行前我記得託人包了個大紅包,如果這是記者先生們想知道的。”

大家鬨堂一笑,高逸安亦揚起嘴角。

逸平確實長大不少,不是嗎?他的心裏湧起一股欣然的驕傲,再次轉向眾人說:“我也該參觀一下逸平的作品了,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他穿出擁擠的人潮,兩旁的人均合作地退開,氣氛再次有點紊亂,但卻和諧愉快。

逸青留下逸平獨自面對媒體,走在大哥的身邊,為他介紹幾張陌生臉孔。

高逸安伸手和對方握着,背後卻始終有股灼熱的感覺,他不禁轉過頭去,試着在人群之中梭巡出一道視線。

隔着重重人圍,他立刻瞥見那抹白色身影。她站的位置正好在一張巨幅照片底下。

那張照片所呈現的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隨着風向擺動,在太陽的照耀之下發出海浪般的金黃色澤,而她,彷彿融人其中。

他發出不可思議的嘆息。

“大哥。”

逸青察覺到大哥心有旁騖,也回過頭來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頓時,臉上溢滿驚訝之情,“李霈!”

高逸安驚訝問:“你認識她?”

“當然認識,她是我們公司的職員。”

提到這點,高逸安勢必要汗顏,因為公司上上下下,他喊得出名字的可沒幾位。

他看着那白色身影說:“我怎麼沒有印象?”

逸青笑答,“你沒印象的可不只李霈一人。”

逸青說的倒是不假。高逸安如此認為。

“她是財務部的,專門負責稽核校對,人很漂亮、做事認真仔細,只可惜過於文靜,我真沒想到她今天也會來。”

接觸到兩人的視線,李霈低頭迴避而去。

逸青立即笑說:“嘍,你看,可不是,她見到人通常是這麼害羞的。”

可是,他剛才明明感覺到她的視線幾乎如影相隨,難不成是他過於敏感?高逸安心裏兀自猜測着。

“大哥,走吧!”

逸青卻沒讓他有多想的機會,繼續拉他朝另一小堆人走去。看來,這場展覽下來,他的腦子鐵定會高喊着吃不消。

幾分鐘后,高逸安確定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藝廊內的空氣,和裏頭喧騰的氣氛,於是藉口頭痛,讓逸青接續應酬的工作。

他企圖尋找一處能容他稍事休息的地點,然而,舉目望去到處都是人,對作品評頭論足,或者互相笑談的人。

為什麼那些聲音,反而帶出他心底的寂寞感?他匆匆地往門口走去,沒想到雨早已停住多時。

在室內察覺不出外面的變化,天空何時撥去陰霾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又升起的驕陽,蒸發掉不少地上的水漬。

李霈就站在門外,白色的衣裙在陽光底下簡直像曝光過度,令人眩目而睜不開眼睛。

他差點露出同逸青一模一樣的口氣驚喊出她的名字。

她看起來就要走了,卻在感覺要回頭的那一剎那再奔向他來。

“我知道這很令人意外,但我不得不說。”深深吸進一口氣,她鼓足勇氣對着瞠目而視的高逸安說:“我是李霈,我很喜歡你,高先生!”

除了震驚之外,高逸安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她還是說了!

雖然在出發之前,她發誓不隨便開口、不違背該有的行徑,但她終究敵不過自己的天性。

一開始,她表現的很好,率性的舉止在換上屬於霈霈的衣服之後,就全數收斂起來,嘴巴更是合得緊密,也刻意微掩住雙簾之下炯亮的眼睛。

但一看到高逸安,她立刻全神專註。

她不得不仔仔細細、認真地看他,因為,她聽了太多有關於他的事,多半是從霈霈口中得知。

霈霈說,對高氏員工而言,高逸安就像個隱身於帷幕之後的大將軍,發出各種號令,但從不親臨軍營,所有執行的動作都由他弟弟代替。

雖然如此,並不見負面的批評傳出,眾人只要一提高總經理,莫不豎起大拇指。

原因之一,當年他犧牲出國深造的機會,從他奶奶手中接下公司的重責大任,再者,他對家人的厚愛也令人激賞。

今天的展出就是一項最好的說明。

傳說高逸安熱愛攝影的么弟,半年前愛上一個女明星,女明星竟琵琶別抱,令他弟弟痛苦異常。高逸安當下決定送弟弟到非洲,除了清醒頭腦之外,順便一圓逸平年少時的夢想。

這些過人之處,讓李霽不得不對他產生好奇,尤其當妹妹對他的景仰逐漸升高的時候,她更想親眼見他。

“霈霈,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像你說的這麼好。”

“只可惜你不在我們公司上班。”李霈惋惜地說。

李霽立刻想到小時候玩的遊戲,心懷鬼胎的說:“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倘若你肯答應我們交換身分……”

李霈頓時瞪大眼睛,“你是說,你假裝成我?”

“也不用怎麼假裝,只要換上衣服就沒人認得出來,不是嗎?”李霽說完,把自己的臉湊上去。

鏡子立刻反射出和李霈一模一樣的五官,兩人四目交接,其中一對眼瞳更是發出奪人異採的光芒。

“可是,那是小時候……”

“別說小時候,就算現在,也沒幾個人能輕易地認出我們啊!”李霽提醒她。

然而李霈並沒有立刻答應,對於這個遊戲她總沒李霽的興頭。

她遲疑地說:“公司沒人知道我有一個雙胞胎姊姊,我不希望到處渲染這件事。”

那是因為小時候,她們遇到太多無謂的打擾。似乎每個人都對她們倆的飲食、說話方式感到興趣,而在這所有的問題當中,最無聊的莫過於問她們:你們倆會不會有心電感應?

從此之後,她們刻意選擇不同的成長空間,並且善意地隱瞞住這項事實。而今,李霽竟然又提出這個建議,向她們好不容易擁有的平靜挑戰,難怪李霈要猶豫。

“我保證不會!”李霽舉起右手說,“我會換上你的衣服、學你的姿態走路,

一句話都不說。”

“真的嗎?”

“嗯!”

李霈軟弱的個性禁不起她三言兩語,沒多久,就答應了。

於是,李霽以她的名義出現在藝廊,看到高逸安正如她所說的,高瘦內斂、感情含蘊,對兄弟的愛護,盡收在眼底。

這樣的男人,適合照顧霈霈,李霽這麼想。

和她一同擠在娘胎,等待迎向新世界的霈霈,膽子比她小、動作比她慢、感情也比她脆弱,她不敢相信,在某天回家之後,居然聽到李霈說:“小霽,告訴你,有一個人好特別。”

“誰?”李霽好奇地問。

“我們公司的總經理。”

“他認得你嗎?”

“當然不認得。”李霈搖頭,下意識里咬着唇說:“不只是我,公司的員工他大多不認得。”

李霽聽了嗤之以鼻,“那有什麼好?連公司最大的資產都不願意好好了解、熟識,我不相信這樣的主管能好到哪去!”

李霈說:“不熟識並不代表他不重視我們,他還是對我們很好,透過各種管道和我們溝通。”

李霽看着她,發現在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蛋上,竟露出罕見的崇拜和嚮往。這下子,李霽總算清楚為什麼高逸安在霈霈的心裏可以得到如此高的評價。

“你喜歡他,是嗎?霈霈。”

李霈紅着臉,澀澀地回答,“才沒有呢,你別胡說。”

但是,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傾訴和拷問,李霈的心意開始不打自招。

“哎呀,喜歡就說喜歡,還跟我客氣!”李霽忍不住揶揄她。

她笑得很難堪,臉色益發漲紅,“一點點嘛!”

李霽直接問:“那你不想辦法接近他!”

“才不呢!我不敢。”

李霽更進一步地問:“那你打算暗戀他到什麼時候?”

李霈報以悠悠地嘆息,“我只要能像現在這樣遠遠地看他就夠了。”

“蠢蛋!”李霽忍不住罵妹妹,“這是最笨的做法!不讓他知道,他怎麼愛上你?”

“愛我?”李霈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連想都不敢想。”她吐出小小的舌頭。

“為什麼不敢想?你長得又不醜,起碼就跟我長得一樣漂亮!”李霽這句話無非是在褒獎自己。

“可是,聽說他從來不交女朋友,甚至連對公司有益的政策婚姻都拒絕。”

“或許對方很醜。他也是正常人,是正常的男人就不可能不愛女人,尤其像你這麼漂亮、楚楚動人的女孩子。”李霽對自己的妹妹說。

李霈被她贊得臉都熱了。

“哎呀,不會的啦!”

“你就是愛妄自菲薄。”李霽佯怒地說。

她試着改變妹妹的想法,然而,李霈總是滿足於現狀,她不能任由妹妹這樣下去。

那個高逸安,高瘦的身材在經過黑色西裝的修襯之下更加碩長,深邃的眼眸不時流露出憂鬱,雖然刻意在眾人間畫開一小段距離,但對自己家人卻付出全部的關心。

李霽相信,這樣的男人,值得把妹妹託付給他。於是,她衝動地、不假思索地代替李霈脫口說出那句話。

現在,麻煩的是,她該怎麼面對李霈?

李霽低着頭苦思良計,沒顧慮到前方有沒有人,而巧的是,一個粗率的男人也正匆匆地從她家隔壁走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撞在一起!

“哎喲!”李霽捧着頭喊。

“喂,你走路不看前面的嗎?”

聽仔細那個埋怨的聲音,李霽沒好氣地抬起頭正準備給他來個迎頭痛斥,沒想到對方卻比她先開口。

“李……李霈?!”

她愣了一下。

低頭看看自己的穿着,李霽終於及時憶起自己此刻的身分,不由得皺了皺眉,

“你幹嘛這麼莽撞!”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遇到李霈,個子高壯的張啟士便會頓時手足無措,不知怎麼辦才好。

最令他耿耿於懷的是童年一時調皮,造成李霈額前的疤。當然現在幾乎淡不可見,但那場誤會,張啟士始終不能忘懷,以至於之後他每回見到李霈,心裏總是愧疚,表情也就不太自然。

他不安地說:“你沒受傷吧!”

“沒有。”李霽瞪他一眼,“你來我家做什麼?”這臭起司,對她和霈霈的態度差這麼多,看她怎麼整他!

“我……我是來找李霽的。”

“找她幹什麼?”李霽心裏有氣。找她准沒好事,不是打球就是央懇陪他上圖書館,前者她可以稍加考慮,若是後者她才不幹呢!

果真,他看着地說:“找她一起去圖書館。”

她瞟着眼睛說:“我記得要考研究所的人是你吧?幹嘛有事沒事就拉小霽去看書,要看你不會自己去看?”

他正苦於詞窮不知該如何回答之際,李霈卻出來了。李霈那雙逐漸凝聚着不安的眼神,在見到李霽的時候便高興地化解為零。

“小霽,你回來了!”

張啟士聞言,一臉迷糊地轉頭看過去,立刻怔愣住!那,怎麼搞的,他的面前竟然有兩個李霈?

李霽噗哧大笑,“笨蛋!”她譏嘲了一聲,然後,走到李霈身邊。

兩個人比肩而站,更讓人無法分辨清楚,即使是和她們鄰居了十幾年的張啟士也一樣。

張啟士苦着臉說:“怎麼又來了!你們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誰換個髮型,否則凈造成別人的困擾!”

李霽啐道:“我看算了吧!這跟智商有關。”她比着自己的腦袋,露出消遣他的表情。

而她這麼一說,張啟士卻立刻笑逐顏開,“那,你用這種口氣說話,我馬上就認出來了!”

“大白痴!”

“小霽。”李霈在一旁提醒她該有的禮貌,李霽卻不以為忤。

“本來就是嘛!虧我們還是青梅竹馬,整整將近二十年,他卻還搞不清楚誰是誰?”

“誰叫你們倆長得這麼像。”張啟士說得一臉無辜。

李霽懶得繼續搭理他,執起李霈的手往門內走,張啟士則還在她身後嚷嚷,“喂,李霽,不和我去圖書館嗎?”

“打球我還接受,要去圖書館你自己去吧!”她沒好氣地說,“神經病,嫌我頭腦花得不夠是嗎?也不想想我每天上班絞盡腦汁,哪還有餘力陪你去圖書館!”她自言自語地嘟嚷,順手把門關上。

個性溫馴的李霈說:“別對人家這麼凶嘛!”

“幹嘛,你心疼?我記得你喜歡的人不是高逸安嗎?”

提到高逸安的名字,李霈的臉立刻發燙,像着火一般。經她提醒,李霈不由想起小霽代替自己去參觀攝影展之事。

李霈急着地問:“怎麼樣,看到了嗎?”

“看到了。”

“你覺得如何?”

看着李霈殷切的眼光,李霽懸在嘴邊想招供的話又吞了回去。她勉強微笑,答說:“很好啊,我贊同你的眼光。”

“真的?”李霈高興極了。

“當然是真的。”

“我就說你也會喜歡他的。”

如果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許就不再像現在對她展露笑容。李霽不敢說,生怕說出事實之後,霈霈連公司的大門都不敢踏進一步。

她只好祈禱事情能有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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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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