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壯的身形蹲在街邊,來往過客無人留心在他身上。那張一臉萎靡不振的模樣,古辰芳很難想像他是王朝傳說中的大將軍。
段松波垂着頭、眉頭深鎖,看似在思索些什麼,但原因只有她知道,而且──真他娘的爛原因!
「喂,你振作點行不行?」捧着一堆吃食,古辰芳差點火得要抬腳踹人。
這傢伙到底是不是個男人啊?居然可以窩囊成這副德行!
當初二牙子跟她說起時,她一直以為是誇大其辭,根本不足採信。昨天她僅是為了做個人情,才買了小零嘴討他歡心,今天她就沒當成是一回事,結果這人居然把自個兒丟死人的缺陷完全顯露在她眼前。
段松波按着肚皮,虛弱地抬起頭來。「我要吃的……」
她差點把油紙包砸在他頭上!
古辰芳按捺着脾氣,自他面前蹲下,並且打開油紙,熱騰騰的烤雞就在眼前,她趕緊折了雞腿給他。
「吶,快點吃。」
為了他,她聽人家說有間客棧賣的烤雞特別好吃,因此跑了幾條街,排了一會兒的隊,終於買到這隻雞。而後,她拔足狂奔,深怕拖得太晚,他就要餓到倒地不起,魂歸西天了。
段松波眉頭攏得更緊,那雙眼看來特別的無神。「這是雞?」
「不然是鵝嗎?」古辰芳把雞頭對着他,要他再看清楚些。「快吃吧,吃飽就有精神了。」
「我不要吃雞!」段松波嫌惡地看着那隻雞腿。「給我甜的!」
古辰芳一拳捶往他身後的石牆上,教段松波瞠圓了眼。
她沈下臉,目露凶光地欺近他,低語道:「給我吃。」
兩雙眼兒對在一塊,一方凌厲不已,一方堅持己見,彼此互不相讓。
「我要甜的!」
「沒有甜的。」
「我要!」他為什麼要改變喜好?
「沒有。」
墨黑的眼瞅着她,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就連最後到了風雲鏢局,鳳非也同樣不曾這般勉強他。
段松波勾起嘴角,讓人看不清他是笑着,還是抿着唇?心緒是喜,是怒?全然未知。
握緊拳,她不可能會輕易退縮,這太沒有道理了!
自己辛苦跑了這麼遠,況且浪費食物是會遭天譴的,這世上有人吃不飽、穿不暖,活生生地餓死在街頭。
在富庶繁華的金碧王朝里,不置可否也有這樣的憾事。
她就是親眼見過,所以才深知絕境之中有多痛苦,豈能像他這般任性,隨心所欲的糟蹋糧食。
「你別無選擇。」
段松波難得出現陰鷙的眼神,「沒有人可以勉強我做不喜歡的事。」包括她在內,也是一樣。
「所以你可以任性至極,辜負別人的好意?」她氣炸了,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傢伙。「金碧王朝中,有許多人在你看不到的角落裏,活活被餓死,你曉得嗎?」
他有東西吃還拿翹?有人想吃還不見得吃得到!風雲鏢局裏都出這樣的怪胎嗎?如此性格惡劣,古辰芳想像不到,他從前是個把天下人放在心底的大將軍!
這種態度,分明是只顧着自己,壓根兒不管其它人的自私鬼。
段松波搶下她手上雞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看過的死人,沒有比妳少。」就算那些人被餓死,也不關他的事。
「我怎麼會認為你是那位大將軍?」因為那把青霜劍,讓她誤認了嗎?
段松波冷笑,心情因為沒吃到甜食而惡劣。
「我從來都沒有說我是。」這女人憑什麼把他隨意想成何種模樣?「妳不要再把妳口中說的將軍跟我牽扯在一塊!」
「你才不是他!絕對不是。」今天她終於認清了,這傢伙才不是什麼大將軍,根本就是個自私又任性的討厭鬼。
若不是那把青霜劍,她才不會如此認為。這下很好,她總算看清楚他的本性,若他是那個大將軍,那麼金碧王朝早就被敵國給佔領走了,哪裏還會存活到現在?
段松波三兩下把雞腿啃光,雖然不難吃,但還是惹他不快。他這人就是這般,太有自身的喜好,往往讓人感到頭痛。
即便她討厭至極,段松波還是不願意改。這輩子,他有絕大部分都活在別人的觀感之下,被捆綁得極度不自由。
因為那些目光,他被迫失去許多應該屬於自己原本的東西,甚至無法選擇。直到如今,成了這副模樣!
而今,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被剝奪,以及能失去的人事物。
段松波起身,拖着有氣無力的腳步向前走,冷不防地被人撞了一下。頭一低,一道小身影趴倒在地上。
大眼對着小眼,沒過一會兒小女娃居然扁着嘴,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段松波皺起眉頭,最討厭這類的麻煩事。
「不準哭。」沒吃到甜食已經讓他很煩了,還碰上這小傢伙隨時都要哭給他看的鬼樣子。
哪知他話一說完,小女娃就號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好似遭人痛打一頓。
「搞什麼啊!」段松波瞠眼,沒想到自己栽在小鬼的手上。
哭聲引起路人圍觀,段松波當下直想要逃走,怎奈那小鬼哭歸哭,竟還抓着他的褲管不願放。
這下子,他想要賴都賴不掉了。
「小鬼,放開我!」段松波揮開那隻小手,她分明是想要把他的褲頭給扯下來是不是?
哭聲如雷,段松波咬着牙根,若不是眼前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他當真會伸腿一踹,然後趕緊逃跑。
「哇啊!嗚哇啊啊……」
「煩死了。」他彎下身,低語警告。「再哭?再哭我就打人了!不準哭。」
當下見他滿臉憂愁,古辰芳不禁感到好笑,這傢伙居然也有吃癟的時候,方才不是恣意妄為得囂張嗎?
本想要再看他出糗,結果他的表情益發的僵硬,讓她不由得擔心那小女娃再哭下去,鐵定會領他拳頭吃。
「乖,別哭!摔着哪裏了?」伸手握住那隻緊抓他褲管不放的小手,古辰芳輕輕一帶就把小女娃順勢往自個兒懷裏攬。
段松波只顧着拉住褲頭,小鬼若是再用力一點,他的名聲就會毀於一旦了。
見她一把將小鬼按在懷裏,沒過多久也就不哭,還在古辰芳耳邊不知道說些什麼,說著說著,眼淚好像又要掉下來了。
「哭哭哭,當心哭成大花臉,以後沒人要娶妳了。」蹲下身,他皺着眉頭對小娃說道。
小鬼也是個很麻煩的東西!那麼小一丁點兒,一哭教人沒轍了,鬼哭神嚎的,往往教人頭皮發麻。
比起遇到小娃哭跟見鬼,段松波寧可選擇見鬼,也不想要遇到這類的事。人心是最麻煩的事,就算是小鬼頭也不例外。
小女娃睞他一眼,本就無害的臉故意裝出兇狠的模樣,其實根本駭不了人。
她拉着古辰芳的手,指着前頭,沒有說話,一徑地指着前頭。
「怎了?」若說不好奇是騙人的,面對一個不說話只管掉淚的小娃,做出古怪的行徑,古辰芳沒辦法不管。
牽起小手要人帶路,但段松波卻從後頭一把拉住她。
「妳做什麼?」她該不會要多管閑事吧?
小女娃看着段松波,拚命地將古辰芳往前拉去,她夾在兩人中間,動彈不得,兩方都想將她搶走。
「小鬼,妳不要太過分了。」撞人在先還惡人先告狀地哭給他看,結果現在賴着人不肯放手,未免太過得寸進尺了。
古辰芳看着那張小臉皺起眉頭,仍舊不肯放手,堅持拖着自己往前走。
「一定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吧,難道你不好奇?」是人都有惻隱之心,他居然可以如此無情,古辰芳真搞不懂金碧王朝怎會出這樣的人。
「妳都自顧不暇,還有餘力管別人?」段松波說什麼都不肯放她走。
她沒辦法拿下盟主寶座,所以來鏢局委案,證明她技不如人,而今卻怎麼著?有他當靠山就事事都想管了嗎?她以為她是誰啊?
「這小丫頭一定是需要人幫忙,不然她怎麼會捉着我不放?」
「她的死活與我們何干?」方才連買個東西都辦不牢靠,別人的閑事她倒是很熱心,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會先替他買個甜食填飽他的肚子,讓他非得受這種鳥氣?
「你不想管,老娘我管!」古辰芳一把甩開他,跟着小女娃走。
「古辰芳,妳這雞婆鬼!」
「總比你無血無淚好!」她反嗆他一句,非常不給面子。「金碧王朝出你這種沒良心將軍,簡直是狗屁!」
算了,他最後也是逃離沙場,棄天下蒼生不顧,還能對他有什麼指望?是她眼瞎心蒙,才會真把他當英雄。
她古辰芳這輩子,就是識人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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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陋屋子內,牛鬼蛇神成堆。
他獨善其身不是沒有原因,因為這天下沒有為他做任何事,他卻付出太多太多。
到頭來,什麼也沒法得到,什麼也沒有擁有的他,毅然決然選擇背離天下人,這就是段松波最後的選擇,就算得個罵名,那也無所謂了。
做人本就應該貪生怕死,那些不怕死,自詡為英雄的愚蠢之人之所以葬身刀下,一來是高估自身的本事,二來根本是把天下人當作是屁。
結果,最後自己也成了一聲屁,放出去以後,什麼也沒留下。
而她居然也是那種人,所以眼下才會出現如此荒謬之事!
「古姑娘真是『俠義心腸』,令段某好生佩服。」嘖,爛債她就自個兒收吧!
段松波惡狠狠地睞着她,一臉就是準備等着看戲的訕笑表情。
這般輕視的模樣,讓古辰芳心底氣得牙痒痒。
很好!她識人不清已經是弱點,被熟人逮着也就算了,居然被個小鬼捏着把柄,這下毀了她的面子兼裡子,要她這輩子做人都要抬不起頭來了。
古辰芳一臉很扭曲的表情,「我有付錢給風雲鏢局。」
言下之意,就是將他當作打手啰?
「但是那個小鬼並沒有付錢給鏢局。」
小女娃被母親抱在懷裏,一臉驚慌地看着屋子內的所有人,包括段松波他們在內。
古辰芳其實於心不忍,那麼一個小娃娃,因為娘親遭人挾持,說穿了她什麼也不懂,只能受人利用,成為誘餌,引誘他們倆落入陷阱。
幾個男人望着古辰芳,來勢洶洶。「聽說古家今年也要角逐盟主之位?難道江湖要出個女盟主不成?」
古辰芳真是意外,她以為門派解散后,也等同消失在武林之中,沒想到江湖還把他們古家記在心底。
她不禁苦笑,這恐怕是當初自己始料未及的。
「有何不可?」她道,氣勢並未弱下來。
說完這些話,那群男人們卻笑得很猥瑣,分明就是瞧不起她的妄想。
這般行徑,無疑讓古辰芳益發火大,恨不得一決高下。
自小打滾在男人堆里,和師兄師弟們一起練功,若不是爹爹常說她是個女孩家,應當該有個模樣,要不古辰芳真把自己當成個男人。
有時,她恨自己不是個男人,撐不起古家的門面,爹爹把希望寄托在師兄師弟身上,一心盼着她嫁個好人家,得個好歸宿就算心愿已了。
古辰芳每每想起爹爹同自己說的話,便覺得一股氣無處可發。
是女人又怎樣?難道不能有跟男人同樣的雄心壯志嗎?
她努力練劍,練到指頭長繭也不在乎,練到筋骨損傷也沒有一天懈怠。她比誰都認真,也比誰都專註在武藝之上,甚至無暇顧及其它。
和同門的師兄師弟比較起來,她的資質不算差,雖未及頂尖的地步,但在她的勤勉之下,遠遠勝過所有人,除了大師兄之外。
直到十三歲之前,一直都是如此,待過了十六歲,一切截然不同。
男女天生之別,讓古辰芳體悟到無論自己再怎麼費盡苦心,自身的體力終於達到極限。
無論她再如何鍛煉,已經無法更上一層樓。她只能保持原本的武藝,不再奢望有更精進的一天。
和許多男人比,她功力確實了得,然而要與高手過招,恐怕真的無能為力。正因為如此,在萬不得以的情況下,她才會委託風雲鏢局。
而今很顯然地,有人似乎仍舊顧忌古家過去的勢力,特地前來阻撓。
她抽劍,握着劍柄一臉冷然,那雙應當怒火高升的眼眸,也特別的冷。
「嗯,記得到門外打。」段松波指着外頭,她千萬不要把這棟搖搖欲墜的小屋當成演武場練劍啊。
古辰芳看着蜷曲在女人懷裏的小女娃,本是盛氣凌人的姿態,微微地軟了下來。
「放過她們,這等不入流的事,傳出去定讓江湖人笑掉大牙。」
見他倆已成瓮中鱉,男人們倒也從善如流,齊齊轉往外頭。一來料定古辰芳的死牛脾氣,二來見那母女倆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們既不是匪類,也非惡人,把古家當成目標,其餘的一概不管。
段松波走在她後頭,壓根沒把這等景況看在眼裏。「古姑娘,屆時可別手下留情,免得後患無窮。」
「你這手下敗將,無須多言。」古辰芳睞他一眼,先前兩人結下樑子,還沒有化解呢。
女人家就是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有說開放在心裏成了肉中刺,即便拔掉那根刺仍舊留下疤痕,令人感到不舒坦。
而他先前給她的感覺,就是這般。
段松波聳聳肩,既然她不聽勸,自己也就無須多言,反正到頭來吃虧的也不會是他。
兩人相處時日不多,他大抵明白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只能說這女人不見棺材不掉淚,那麼偶爾讓她嘗嘗苦頭,久了自然懂得收斂莽直的脾性了。
他挑個離他們有幾步遠的樹下乘涼,頗有隔岸觀火的意味。
段松波無謂的態度,讓古辰芳更是握緊劍柄,手背泛着薄色青筋。這一戰,她要讓眾人看看古家雖然暫時離開江湖,但從前的實力仍在,必定要他們後悔今日的惡行。
幾個男人們圍在她身邊,個個手持長劍,盛氣凌人。
對於古辰芳,他們並未因為她是個女人而輕視,相反的由於絕劍招式過於狠疾,往往一不留神便會被逼進死路,實在無法大意。
古辰芳雙足一點,持劍縱身飛往前方,先發制人。
男人們見狀,齊齊相迎,兵刃相擊的凜冽聲響,飄散在風中。
段松波閉上眼,自風中感受到劍氣相互交擊拉扯的尖銳感。曾經,他的身邊存在着這般緊繃的氣氛。
天下明劍寶刀,無論由誰為主,終究是帶着殺戮。即便是心地良善之人,也必定踏上血腥之路。
在古辰芳的劍法裏,段松波察覺到這樣的氣味。她一定為此下了許多工夫,才能有今日的成果。
聽着回蕩在風中的劍鳴,雪天劍發出的嘯聲,聲高且細,確實為雌劍之音。雪天劍跟着她,確實能夠發揮最大的力量。
劍分雌雄,各有所長,雌劍略小,雄劍較大,而雌劍偏好走柔,古家絕劍屬陰,兩者合而為一,雖無浩大壯闊之感,卻有溫潤堅韌之美。
當然,他身為旁觀者才能欣賞到絕劍招式的優美,當初對峙之時,全然被凌厲的攻勢所逼,自然眼中無美景。
段松波微微一哂,見幾個大男人不敵她的攻勢,紛紛敗陣下來,心有不甘之際,居然使出暗器。
頃刻間,段松波彈出碎石,擊落她身後飛來的暗器。
古辰芳回過頭來,見到他別過臉去,擺明是天下大亂無我事的閑哉樣。
緊繃的小臉微微顯露出笑容,算他還有一點點良心。
一個旋身,她抬腿踹掉對方手裏的暗器,長劍直取對方眉心,在最後一刻偏移劍柄,削落對方的發。
勝負就此底定。
「滾!」她不願咄咄逼人,且讓他們將古家即將回到武林的音訊放出去,興許會傳到從前師兄弟的耳里,屆時重振門派,不會是難事了。
段松波眼見她輕饒過敵手,感到萬分不可思議。他三步並做兩步,一把扯來她。
「妳瘋了嗎?居然錯放那些找妳麻煩的人!」若是留一活口作為示警他還能夠理解,但她竟把那些傢伙分毫不差的放走?
「雪天劍不該如此嗜血。」她僅是要那些傢伙不要小瞧古家的絕劍罷了。
「天下名劍,何者不曾飲過生人的血?人為主、劍為從,寶劍開鋒,妳卻將它當成繡花針?」之前他還認為雪天劍跟着她不算壞,結果是他看走眼了。
「我要他們知道古家的絕劍仍在。」而非是銷聲匿跡。
「在我沒有站上擂台之前,不應該有人知道古家要重回武林。」這會替他惹來多少麻煩,她曉不曉得?「今日算妳走運,僅是遇上這般不入流的小嘍啰,往後若能天天走好運,讓妳強佔上風,是妳古家祖先有庇佑!」
「在打擂台賽之前,古家絕劍的名聲就要重建起來。」待來日他拿下盟主之位,門派必定以嶄新的面貌重生。
只怕他們等不到那一日,便要命喪黃泉。
「妳挑了一條最險的路走。」恐怕,她們古家的絕劍,以後得傳授給牛頭馬面了。
「你不相信我?」
「妳終究還是小瞧了這座江湖。」他遲早會被她給拖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