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日,問完心頭疑惑之後,傅天霽遵守諾言放任鞠華睡去。
將酣睡中的人兒從椅子上抱到床鋪安置。
修長的指輕輕撩開鞠華散在頰上的發。傅天霽目光一瞬也不移地注視着他那張早為自己所熱的面孔。
酒氣作用下,淡淡的紅染遍鞠華的頰。凝視着那與傳天雲一模一樣的熟悉面容,傅天霽心頭卻湧上陌生的情感!
他的心悸動着,充滿愛憐的異樣情緒。
不是手足之情,而是種更深、更甜也更難解的情懷。
捨不得移開眼,更捨不得放開懷中之人,傅天霽破例在白日留置寢室。
他除下外衣上床。身旁,淡淡的幽香盈繞在鼻前,不是酒香,而是一種屬於秋日林間、原野的香氛,淺淡若有似無,卻帶着無限誘惑。
忍不住,傅天霽將身軀趨近,以着貼近而親密的姿勢,將香氣的實體攬緊,緊緊困鎖在懷中恣意汲取這誘人的氣息。
「嗯……」
縮在傅天霽懷中,鞠華為突來的束縛,發出一聲不明所以的呻吟。
睡夢中,二道清秀的眉峰不自覺地往中央靠隴,面頰本能地在傅太霽懷中蹭呀蹭地,直到找到最合適的位置與角度之後,才心滿意足地綻開微笑。
不經意的笑容,讓傅天霽胸腹間一陣抽搐,既熟悉又陌生的熱度流竄……
傅天霽清楚這股熱流代表着什麼,然而真正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明顯的欲求外,那份湧上胸口的憐惜、眷戀與不舍!
思及這段時日,兩人間種種……傅天霽雙臂不覺越加緊束。
是他!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覓得……
將答案緊鎖在懷中,傅天霽心頭掠過一陣痛楚甜蜜與狂喜……
他的個性向來不懂得自欺欺人,這一次亦是。
雖然對這樣的事,他的心並不是沒有半點疑慮與遲疑,但當這麼明顯的情感反映在心頭之時,他只能接受!
情之一字來得任般突然而沒有理由。
如果,這一切只是他單方面的感受,那麼就讓他親手扭轉乾坤,變成雙方面的互動。
***
次日清晨——
晨光、鳥叫讓鞠華的意識從睡夢中緩緩清醒。
嗯,這一覺睡得真是近來少見的舒服……
半睡半醒之間,鞠華心想。
他戀戀不捨地睜開眼,映入那雙睡意猶存、尚未完全清醒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擺設……
咦!?
鞠華眼睛眨呀眨地用力看。
咦!?咦!?
還以為自己是睡昏頭、眼花看錯了,可任他再怎麼努力,眼前所見依然陌生,沒有一樣是他所熟悉的……
「這是哪?怎麼一點也認得……我還沒睡醒嗎?」
鞠華不覺脫口說出心中疑問,然而更神奇的是在他耳畔,居然立即有問必答地響起答案——
「霽雪樓——我的寢居。」傅天霽側卧支顎,精明的眼眸不住搜索着鞠華的一切,他說道。
打從鞠華清醒后,他就一直等着,看鞠華什麼時候才會察覺自己的處境,又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他的存在。
然而,鞠華的反應……
該說自己料事如神呢?還是鞠華不負所望?
雖然早已明白鞠華的性子,但不知為何,鞠華全然沒有防備的模樣,仍讓他的心一陣焦躁!
府內疑雲重重。
倘若他猜得沒錯,鞠華的出現,必然讓當初設陷害死雲弟之人一陣心驚膽跳,並決意除之後快……
父親究竟在想什麼!?誰不好找?偏找這麼個不懂造作、沒有危機意識的人進府假冒雲弟……
將他——這麼個沒有危機意識的人、沒有半點應有的戒心與危機感,他又如何能在這危機四伏的環境中生存!?
從醉酒的鞠華口中,傅天霽已探得自鞠華入府後,類似像先前酒坊大火般危險的「意外」事故,他已遇上好幾次……
雖然傻人有傻福,鞠華至今仍安然無恙,但又有誰能保證,這份運氣不會有用盡的一日!?
萬一……
一想到鞠華極有可能在某次「意外」當中喪生的可能性,讓傅天霽的心不覺泛升焦躁與憤怒。
而清醒后鞠華茫然的反應,與對自身處境,全然沒有半點危機意識的模樣,越加堅定了他的決心。
「忘了嗎?」
望着鞠華不明所以的眼神,傅天霽俊挺的面孔,不覺泛起一抹介於苦笑與無可奈何之間的微笑,提醒道:
「這是『霽雪樓』……鞠華……」
沒有絲毫戒備的狀況下,傅天霽口中宛若春雨驚雷般的「鞠華」二字震得鞠華心神狂跳……
這下,縱使後知後覺的鞠華也真的清醒了!
鞠華本能的抬頭,驚慌的眼不由自主地對上一雙胸有成竹的精明眸,心中不禁一陣涼一陣寒……
露餡了嗎?不會吧…:慘了!這下慘了啦……
鞠華心想。
他該怎麼辦!?
裝傻行不行!?
死不承認可不可以瞞得過?
傅天霽一副篤定模樣,分明已知道所有的秘密……誰能告訴他,這下他該怎麼做,才能安然脫身!?
「呃……傅天……二哥,你……你剛在叫誰!?」佯裝聽不懂傅天霽的意思,鞠華硬着頭皮開口。
「別瞞了,昨天你早已將所有的事坦白說出……」
「什麼!?」
鞠華失聲驚叫,三魂七魄丟掉一半的他,嚇得差點當場變回原形。
顧不得確認自己的面孔是否已然「變形」,鞠華顫顫求證。
「你……你……你是說我全都說了……」
「對,你什麼事都說了。」扶起鞠華,傅天霽的答案十分狡詐。「難不成你對自己說了些什麼完全沒有印象?」
鞠華進退兩難。
這叫他怎麼答話?
點頭也不是、搖頭更不是,眼前狀況,全然超出他淺薄的處事能力之外,他該怎麼辦!?
剛才,傅天霽以堅定的語氣稱他為「鞠華」@
不是雲弟,也不假冒者……還說,自己昨天已將所有的事全都告訴了他……
這麼說來……傅天霽已知道他不是人而是株菊的秘密……
完了!這下真的完了!
他到底該怎麼辦?
「怎麼!?難不成你一點印象也沒有?既然你記不得昨夜的談話內容,咱們就再開誠佈公地談一次——在你清醒的時候……」
從頭到尾,傅天霽始終不曾鬆開緊束在鞠華腰上的手臂。他微笑建議着,看似好商好量的寬大胸襟背後,潛藏着無窮的算計。
對於他的提議,鞠華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只是以一對六神無主的眼神凝感地盯着傅天霽。
鞠華的本能告訴他事情不妙,特別是傅天霽盯着他的眼神……那種算計、另有機心的眼神……
宛若獵人盯着獵物的眼神!
然他卻找不出問題點在哪,只能驚慌失措地呆看着傅天霽……
「怎樣?想清楚了嗎?」
「你……既然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鞠華顫顫答道,然而當他察覺傅天霽眸中閃過笑意與譏嘲時,莫名湧上的憤怒蓋過他的理智!
「對啦!我不是你的弟弟,但這又如何!?這苦差事又不是我自願接下!」
哼!說就說嘛,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被晒成菊干泡茶……
可惡的傳天霽、可惡的傅氏父子,他心想。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姓傅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居然趁我醉酒時套話!
這傅天霽真不愧是傅肖康的兒子,什麼不好學,卻把他老爹狡詐的一面全都學會了!
鞠華豁出去了。
「這一切全都是你爹傅肖康的錯!抓着我的弱處威脅利誘,不但要求我救他的兒子,還要我假扮傅天雲來安慰他的夫人……」
既然傅天霽都知道了,那他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全都說了,順便發泄發泄心中的怨氣!
「什麼!?雲弟沒死!?」
傅天霽神情激動地抓着鞠華的肩頭。
「對啦!他還活着。再休養一個月就行了。」
掙脫傅天霽的手,鞠華答道。
「事前早說好了,這事等你們兄弟回來后就可以結束,結果呢!?他居然兩腿一伸,走了……留下這麼多問題……一句交代也沒有就歸西……」
雖然傅天霽還待追問,但目前已陷入自怨自哀情結中的鞠華,哪理會得了這麼多……
思及這半年來自己的處境,鞠華越想越覺得憤憤不平。
什麼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
要他救人也就罷了!可傅肖康居然得寸進尺地要求他冒充傅天雲,好讓真正的傳天雲充分休養……
而他,也真是的,怎麼什麼後果都沒有想清楚,就敗在傅肖康的誘餌上!
不過,這也難怪啦,誰叫傅肖康用來誘惑他的,是自己最心愛的「秋月白」!
拿着酒香四溢的佳釀迷得他心神俱失……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傅肖康沒有去當商人真是人錯行了!就算我不是人!就算我能化身為傅天雲……但哪有人這樣物盡其用……」
傅肖康去逝后,為了隱瞞自己的身分,他積壓了許多壓力。
縱使鞠華個性再怎麼粗枝大葉,但在這個全然沒有半個同伴、沒有人可以說話的傳府,假扮散傅天雲的他,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好不容易出現了個知道他的身分,也可以說實話的人,他恨不得將這些時日積壓的話全部說完……
盡泄自己的底細,鞠華東一點、西一點地說著,從最初莫名其妙被淋了一身的酒,到被傅肖康以秋月白為餌,放棄一年睡三季半的悠哉歲月,鞠華毫不保留地全說了……
不覺中,他拉拉雜雜地將自身一切有關係、沒關係的秘密一股腦地全都向傅天霽抱怨……
「……想想我過去的日子是多麼地逍遙快樂呀!一年睡三季,只要在秋天盡一盡本分就成了……哪像現在,連想多喝口酒都有人不準……」
一開口就停不了,鞠華不住抱怨,滿盛怒熱的眼神,訴說著他對傅氏父子的不滿與委曲。
一旁,傅天霽神色一變再變。
從最初的難以置信,到最終的了解與釋懷,他默默聽着鞠華訴說自己的事、他人的事,與傳府的淵源,及陷入這場「災難」的原因……
雖然,打從最初,傅天霽便有心營造出一種什麼都知曉的狀況,好讓鞠華自己開口,但他絕沒想到事實真相居然會是如此出人意料!
當然,昨日醉酒的鞠華確實說了不少事,但先決條件是,他必須問對問題。
所以,他並不知道鞠華的真實身分。
「原來,家傳雜記中所記述的竟是真有其事……」
傅天霽不覺呢喃。
建立這座宅邸的祖先,留下後世子孫不得擅入秋晴園的規矩,也留下了相關此事的原因。
只是,對後代子孫而言,謹守舊規不動秋晴園,是因為對祖先的敬重,而非相信秋晴園中真有一株可化身為人的菊——直到現在!
「總之,事實就是雲弟還活着,但必須休養,為免娘親病情惡化,父親以『秋月白』為餌,誘使你在雲弟休養期間化身雲弟,直到我和大哥回府……是嗎?」
「嗯。」鞠華不甘願的點頭。
雖有些不甘心,但比起自己東一句、西一點沒有半點條理的說明,傅天霽只是以幾句話,便將整件事彙整出確實精準結論的高明讓他有些汗顏,心中不禁產生些許惱羞成怒的不悅。
「對啦!事情就是這樣。」
不願在傅天霽眼中瞧見,可能會令自己越加自慚不如的瞭然,鞠華撇開臉,逃避四目交接的可能,渾然不覺自己的身子,正以着十分親密的姿態,安穩落在傅天霽的懷中。
「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我是不是可以回歸原來的生活?」心念一轉,鞠華滿懷祈望地開口。
既然傅肖康正牌的兒子回來了,而他的實真身分也曝了光……種種事迹,再加上事情真相也都談開了……
這樣看來,他先前對傅肖康所下的承諾也算完成了,似乎沒有必要再繼續留在傅府,喬裝傅天雲活受罪。
更何況當初促使他現身、許諾的原因——釀酒坊已經燒光了,酒窖內的藏酒也已化為一炬,他更沒有留下的理由……
今年看是來不及了吧!
鞠華不自覺望了眼窗外景色,滿園楓紅與蕭瑟的景象別有一番風情。
現在時節已是秋末冬初,今年的花季已屆尾聲。
如果現在返回「秋晴園」,他應當不用再準備開花的事,可理所當然地直接睡覺去……
心念不覺越加堅定。
嗯,既然留在這傅府內也沒有酒可喝,想來想去,還是早點還他「菊花」的本色,回去當那個一年睡三季,逍遙悠閑的菊吧!
「不行!」
乍聞鞠華想要離開,傅天霽的手臂不覺越加緊縮,將鞠華的身軀緊緊地困在自己懷中不放,直到對方出聲抗議。
「呀!你抱這麼緊幹什麼!?」
腰間傳來強力束縛感,讓鞠華推拒着傅天霽的胸膛。遲頓如他,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竟與這名男子緊緊相擁躺在床上。
心頭一股突如其來的畏懼讓傅天霽緊抓着鞠華不放。
「不,你還不能離開……」
不理會鞠華抗議的眼神,傅天霽一徑緊擁着懷中之人,鄭重反對鞠華的提議。
「咦!?為什麼?」心中的算盤被打壞,鞠華不服氣的反詰。
「為什麼!?」傅天霽隨口覆頌。
他看着一臉單純質疑的鞠華,失控的心緒逐漸恢復平靜,取而代之的是充滿精明狡詐的眼神……
再開口,他的心中早已有所盤算……
「難道你忘了,你現在的身分是『傅天雲』,在真正的傳天雲沒回來前,要如何為你的消失做解釋?」
「咦!?」鞠華張目結舌。
傅天霽這話倒是事實。
至少,那個每日三餐都要有「傅天雲」作陪的卓氏,就是則大問題……
「可是……可是……」
鞠華「可是」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出個好借口,看來,他幸福的睡眠計畫是不可能實現了……
想到沒了秋月白,自己居然還得苦命地困守「傅天雲」的身分,鞠華神情沮喪地睇了含笑凝視的傳天霽一眼。「我回去了……」
失望的眼神、沮喪的表情……一切的一切看在傅天霽眼中,卻是任般叫人愛憐心疼……
「且慢。」
「還有什麼事?」鞠華有氣無力地回道,企圖起身的他,雙手本能地掰着傅天霽束縛在自己腰上的手。
「從今天起,你搬來和我同住。」雙臂巧勁一施,不着痕迹地將鞠華的身子鎖在懷中,享受着莫名滿溢的滿足感,傅天霽笑容忒是邪氣。
「咦!?為什麼?」
忘了自己原先的企圖,鞠華呆愣愣地趴在傅天霽的胸膛上,兩眼疑惑地望着笑得一臉邪氣的人。「我一個人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來和你一起?」
「為了補償你。」看着一臉瞠目結舌的鞠華,傅天霽笑得忒是愉快。決心不擇手段將這株獃獃愣愣的菊,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